廖小剛
解讀地域歷史文化,尋找地域精神的本來面貌,是近些年來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顯然特征。所以,讀到龔軍輝的《點墨長沙》,我眼前一亮:終于有位作家對長沙精神以散文的形式進行全面解讀與詮釋了。
龔軍輝是篤信山水滋潤氣質(zhì)及個性品質(zhì)的作家。他首先盡情描繪了“心憂天下,敢為人先”之長沙精神醞釀、積蓄的山水自然條件。在他筆下,岳麓山、大圍山、道吾山、溈山、芙蓉山、黑麋峰、谷山、大王山等山體環(huán)繞長沙四周,其雄渾、秀拔、綺麗,培養(yǎng)了長沙人霸得蠻、吃得苦、努力成為人上人的氣場;湘江、瀏陽河、溈水、靳江、撈刀河、橘子洲、朱張渡、白沙古井、靖港古鎮(zhèn)等水系及水系建筑物,或貫穿或點綴城郭,其一往無前、嫻靜而暴烈,造就了長沙人敢闖敢干、勇于承擔、不畏犧牲的品性;賈太傅祠、定王臺閣、古開福寺、營盤街、天心閣、坡子街、太平街、寧鄉(xiāng)方國、瀏陽古城、樃梨小鎮(zhèn)、銅官陶都、喬口舟泊等具代表性的城市人文景點,其燦爛、豐盈、悠長,傳播著長沙人實事求是、著重傳承、樂于奉獻、創(chuàng)新求異的基因;岳麓書院、城南書院、明德學堂、長郡中學、雅禮中學、第一師范、船山學社、時務學堂、百年湘雅、周南女中、育才中學等千古文脈,其艱難創(chuàng)守、重德厚文、融會貫通,教化長沙人追求卓越、經(jīng)世致用??梢哉f,由十一山、九水、十二景、十一物縱橫交叉構(gòu)筑的四十三篇萬字散文,就是透析長沙精神的四十三個觀察臺與氣候站,是長沙精神的地脈文化構(gòu)成,是長沙精神弦歌不斷的內(nèi)在胎場。正如作者對岳麓書院的詠嘆:“惟楚有材,于斯為盛。不錯的,只要到過岳麓山走進過岳麓書院的人,都會油然而生這樣的嗟嘆?!臁垥v的歷史鏡頭會在人們腦中放映,瑯瑯書聲、吟詩作賦、聞道探研的圖景似在眼前,而一個個或?qū)W識淵博或氣節(jié)凜然或指點江山者亦會向你微笑,向你疾呼,向你招手……”
其次,作者重現(xiàn)了長沙精神的歷史演變過程,尤其對其自身的鳳凰涅槃予以高度的肯定與頌揚。作者以為,長沙精神是千年歷史沉淀、不斷大浪淘沙的產(chǎn)物,其演變并非一蹴而就。炭河里高度發(fā)達的青銅遺存和上古寧鄉(xiāng)豐富的方國文化,是有別于中原文明的南方文明的發(fā)祥地,也是長沙精神奠基的最早磚石,而孔子第十四代孫孔永的受封,是長沙文化昌盛、教育先行而地靈人杰的最早破密鑰匙?!叭魏挝幕际怯懈性吹?。這些歷史,既是一個獨特的地理標識,又是一種文化記憶,或者類似于人體基因,化于當?shù)厝说难}當中,潛移默化中悄然改變著個體。寧鄉(xiāng)方國的記憶和孔永封食的構(gòu)圖,或許正是其人才輩出的深厚背景。教育要達到提升人們素質(zhì),徹底使之骨胎一新的境界,不能功利,需要的是一點點的改變和長期的積累。而這種自然之功,還是要從山水當中學得的”。作者認為,真正第一次讓長沙精神有了明確代言人的是賈誼。這位讓湖湘文化落地生根的文化巨子,其三十三年人生寫就的傳奇已足夠后人頂膜,而在《吊屈原賦》、《鵬鳥賦》、《過秦論》、《治安策》等宏文中展現(xiàn)的凄言冷語、真知灼見,把平民化的雄才大略與滿腹才華的無奈傾訴表達得淋漓盡致。因而,作者不由感喟:“儒生賈誼,在兩千年前,為西漢王朝的長遠穩(wěn)固花費心血,懷有天下為家的情懷,書寫汪洋大論,締建了中國的王道統(tǒng)治基調(diào),卻又在無形中為千里湖湘孕育了一顆生生不息的文化種子,從而讓卑濕之地有了江湖河海之氣勢、論道華山的筆力。這,恐怕是其生前絕非想到的?!弊髡哌€認為,賈誼所代表的長沙精神,之所以生命不息,在于其蘊含的忠義之骨。他把其源頭確立于西漢長沙王吳芮家族,而之后三國的關(guān)羽、東晉的易雄、南宋的辛棄疾與李芾、明末的吳道行與陶汝鼐、清朝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湘軍,以及以譚嗣同、唐才常為代表的維新派,以黃興、焦達峰為代表的辛亥志士,以毛澤東與劉少奇為代表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等,都為其添注了新鮮的血液,做出了生動的詮釋。而及時補進的多種文化因素,尤其是西漢以劉發(fā)為發(fā)端的孝文化、以密印寺與石霜寺為創(chuàng)宗的佛文化、以云麓宮與陶公廟為核心的道文化、以瀏陽古樂為表現(xiàn)的禮文化、以銅官遺存為載體的陶文化、以白沙古井為附屬的茶文化、以磨血育人為典型的教文化、以朱昌琳為風標的慈善文化、以瀏陽劉氏與黎氏為顯著的家族文化、以易祓與歐陽玄為代表的科舉入仕思想、以時務學堂與船山學社為注腳的弄潮勇立作風……都是長沙精神合成的基礎因子,也是與忠義相締結(jié)的必然血分子。而又是這些外來補注,促成了長沙精神的一次次鳳凰涅槃。譬如,對孝文化的貢獻,作者不吝贊美之詞:“定王劉發(fā),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以他的孝心奠定了后代的榮光,也是告訴我們:多積累善心,多樹立榜樣,微弱的力量也足以影響自己的后代、自己的鄰里,這是對家庭甚至國家最大的貢獻。長沙精神,孝字當頭!”“劉發(fā)的孝,不只是構(gòu)建了長沙人的家庭思維底線,更是讓長沙文明的內(nèi)核在嚴苛的家國統(tǒng)一思想體系中光芒熠熠?!痹倨┤?,對磨血育人的巨大感召力,作者作了理性的剖析:“明德師生崇拜的屈原,是湖南人的精神之父,明德人崇拜他堅守理想、憂國憂民、敢于赴死的精神,而這上下求索、九死不悔的精神也在明德人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演化成了明德人一代又一代延綿流傳的血脈。一百多年來,在這血脈的涌動下,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從明德走出、帶著湖南人的血性走向中國,走向世界?!闭窃谧髡叩拿罟P生輝中,我們清晰地看到長沙精神在西漢初奠定、從三國到明清不停補注,而又在民國異軍突起的線性軌跡,看到了其轉(zhuǎn)軌時的定型圖景,印象深刻的如張良勸說吳芮棄墳、朱熹送別門生蔡元定、郭宗熙的臨終懺悔,因作者簡筆畫似的勾勒栩栩如生。
再次,作者在重現(xiàn)歷史、還原場景、剖析內(nèi)潛、梳理得失的基礎上,結(jié)合現(xiàn)實需求,對長沙精神的發(fā)展前景作了昭示和提醒。這種預測和判斷,承襲了長沙精神的憂患意識和致用功能,又突破了本體的拘束和框囿,體現(xiàn)了懷抱大局思維指導下的積極進取和英勇無畏。這既是散文抒情的必要,又是作者作為文化人格主體的自覺,因而更具藝術(shù)價值和思想價值。譬如《船山學社:大義微言搔無盡》的末尾,作者這樣寫道:“船山學社的前生、本身及后世,在湖南時斷時續(xù)地堅守了近百年,這本身就極具文化象征意義。歷史證明,一種接地氣并能順應潮流變化的文化,是有著永恒的生命力的。王船山及其崇拜者主倡的經(jīng)世致用之學、愛國忠邦之義、與時俱進之勇、道德風俗之貞不會湮滅于歷史,相反,在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大潮中會彰顯其價值和作用?!?/p>
(《點墨長沙》,龔軍輝著,岳麓書社,2019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