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璽
1937年4月29日,朱自清先生從清華大學(xué)進城看了場展覽。有兩件手札引起了他的興趣。其一是《葉名琛小傳》,其二是“鄧石如給樊的信,敘述一只鶴的歷史,并要求樊將鶴歸還和尚”。
這里我們單說鄧石如的信。鄧石如,清代著名書法家,安徽懷寧人,乾隆八年(1743)五月出生,嘉慶十年(1805)十月去世,名琰,字石如,號完白山人、完白山民或皖白。鄧稼先的六世祖。這只鶴是鄧石如晚年的重要精神寄托,這封信就是后來在晚清書法界甚至整個文化界產(chǎn)生極大影響的《陳寄鶴書》。
乾隆六十年(1795)秋,五十三歲的鄧石如去丹徒游訪,在袁廷極家看到了袁家養(yǎng)的兩只鶴。這兩只鶴看到鄧石如并不認(rèn)生,相反表現(xiàn)出親近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或者在傳統(tǒng)士人眼中,“君子為鶴”,袁廷極看到這般情景,認(rèn)為這是天人兩界之君子的心心相惺情感契合,于是決定將這兩只鶴贈送給鄧石如,他鄭重地對兩只鶴說:“此乃爾主也?!?/p>
鄧家的“鐵硯山房”在大龍山下,山林茂密,兩只鶴有一種回到大自然的快樂。它們給鄧石如也帶來了很多快樂。鄧石如在寫字看書之余,走到庭前,一聲輕輕的咳嗽,兩只鶴就會輕捷地跑來,在他面前展翅舞蹈,或者一抖翅膀直沖云霄,就在大伙兒快看不見它們時,它們又會一個轉(zhuǎn)身一個俯沖落到庭前。
鄧石如帶回兩只鶴,在當(dāng)?shù)匾惨鹆宿Z動。左鄰右舍聽到這個消息,都想來看看這兩只靈異之物。鄧石如后來在給樊晉信中說:“元裳縞衣,鐵足朱頂,鳴聲聞于天,鄉(xiāng)里以為異。謂‘徒聞千歲鳥,今見九皋禽,扶老攜幼,日擁戶外?!碑?dāng)然在這看的人中,也不乏不法之徒。不久,當(dāng)兩只鶴在附近林泉旁“飲啄”時,即被山林中打柴的“野人”乘兩鶴不注意將雌的捉住,扭斷長頸殺死?!靶埴Q孤鳴不已”,鄧石如在痛心之余,想到自己還要常常應(yīng)朋友邀約出去游訪,為了給雄鶴換個環(huán)境,也是為了給雄鶴有個更好的照顧,于是將之寄放到了離家三十里遠的集賢律院中。
清康熙六年(1667)安徽設(shè)省,當(dāng)時省會設(shè)在安慶。集賢關(guān)位安慶北,林木蓊郁,竹樹交翠,關(guān)隘險固,山石嵯峨,被認(rèn)為是省會的龍脈,又是往北去往京城的交通要道。律院就在集賢關(guān)旁。鄧石如將鶴送去時,看到鶴依依不舍的樣子,他這樣囑咐鶴:“爾乃胎禽,浮邱著經(jīng),云門鼓翅,華表飛聲,帶負(fù)霄漢凌云之志,恐終非貧家有也。爾有遐心,亦聽爾之翱翔寥廓耳?不爾羈也。今囑爾寄一僧,以修爾齡,僧托于爾以輔成其名,爾無負(fù)山翁寄托之意,以徜徉于此爾。此地有修竹古木可庇蔭爾,有青燈古佛可懺悔爾,有云幡寶蓋可威儀爾,有法座經(jīng)壇可莊嚴(yán)爾,有蹲獅伏象可護持爾,有蘿月松風(fēng)可徘徊爾,有山花野卉可紓爾步,有溪泉潺湲可濯爾羽,有積石漫山可利爾喙,有苔華繡砌可逞爾狂,有高梧重重可張爾蓋,有蒼藤垂垂可排爾幢,有梵唄魚板可醒爾夢,有蛇虺毒物可充爾糧,有鐘鼓鏜鞳聲,可啟爾海嶠搏風(fēng)、磅礴乎青云之志……有山禽鳴噪聲,可動爾群下相融、物我熙熙、共樂林泉之度?!柄Q仍是一副懊惱的樣子,鄧石如又接著安慰:“僧歸爾伴,僧出爾守,月白風(fēng)清,聽經(jīng)默首,毋徒飲啄,整飭爾羽,他日太清,衣冠楚楚,豈不爾駕,騎爾遨游!”“吾居不遠,于焉三十里,爾若懷歸,龍山鳳水,爾其諦聽吾祝辭”;“爾其安此,山翁時笠杖躊躇而來,諗爾于此?!北砻媸曲Q依依不舍,實際是鄧石如依依不舍。
鄧石如將鶴寄托于此后,“擔(dān)糧飼鶴,月有常例”,雖然自己“家徒四壁”,“家無石儲”,僅靠自己賣字為生,但此時仍然拿出十金幫助住持性泰修建“寄鶴亭”,“施茶以濟行人”,雖然“昨秋(1802)枯旱,猶以錢十千襄僧架此東軒”,讓律院日漸興盛。
隨著僧院的興盛,此處也成了省城的“送迎佳地”。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這只鶴遭逢了一次厄運,也引出了鄧石如的《陳寄鶴書》。
嘉慶八年(1803)年初前后,安慶知府樊晉從此路過,看到寺院已成規(guī)模一派興盛,便走了進去。住持性泰連忙迎接。鶴就跟在性泰身邊。性泰也是這樣迎接鄧石如的,在鶴以為,凡是他這樣迎接的人都是他的貴客。于是像往常鄧石如來一樣,鶴也開始展示它熱情的舞蹈。鶴是靈性之物、吉祥之物。樊晉沒想到這里有鶴,更沒想到鶴會向他獻舞。他高興,而隨從們更是一片喝彩,能得到鶴的歡迎,表明知府大人前程一片遠大,一定能夠在不遠的將來做上一品大員。這些獻媚之聲更讓樊大人飄飄然。這邊樊大人一走,隨之從省城過來了幾個人,帶著鐵籠,將鶴強行捉進籠中,帶給了樊大人。既然大人如此高興喜歡,既然此物能給大人帶來吉祥,何不讓它時時伴在大人身邊,何不也讓它在大人的迎來送往中博得更多的歡心,為大人的升遷帶來更多的助力呢。后來鄧石如的信說是樊大人左右為了討好樊大人自作主張干的。但又安知不是樊大人自己的意愿或授意呢?
住持無法也不敢阻攔,但這畢竟是老朋友鄧石如信任自己交給自己幫助看護的。如此何以面對老朋友。他只好迅速致信鄧石如說鶴被擄。
按當(dāng)時“常情”,一地最大官想要自己的東西,草民還不抓緊奉上;如今強捉了去,何不來個順?biāo)浦郏瑢憘€信表個白,送個順?biāo)饲?,最不濟也就隱忍拉倒。
但鄧石如偏不。他正在揚州大明寺游歷,得知消息立即趕回。于花朝節(jié)前后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他聽性泰具體說了此事經(jīng)過后,立即洋洋灑灑寫了封一千八百二十多個字的長信,《上樊大公祖(明清時士紳對府以上官員的尊稱)陳寄鶴書》。在當(dāng)時用毛筆書寫的情況下,這個字?jǐn)?shù)應(yīng)該是相當(dāng)長的了。這表明他聽了此事經(jīng)過后,情緒非常激烈,并決心一定要把鶴要回來。
信的開始交代了鶴的生命史,以及怎么來到他家,他又為何把它寄托到集賢律院;繼之寫他把鶴送到律院后兩者之間的依依之情以及他對鶴的詳細(xì)囑咐;最后寫他希望樊大人把鶴送還律院。而在這最后部分,鄧石如又表達了這樣幾層意思。首先說,這樣把鶴帶走,“物之報人以嘉祥”,卻“有系囚之辱”,這樣做實是對不起鶴;你來律院,住持等熱情接待,最后卻把其吉祥之物掠奪,“而使冷院枯僧,日郝顏于寄鶴之山翁”,這樣做實是對不起律院之僧。既然這樣兩方面對不起,你只有把鶴送還回來才能化解。鄧石如此段實在在寫樊大人奪鶴的不正當(dāng)性。接著鄧石如給了樊大人一點面子。他這樣設(shè)想,大人“之意萬不如是,此不過近侍之吏圖此以要賞賚”,你根本不知曉;或者就是當(dāng)時喜歡之情還未盡,還想帶回去“暫假娛情”,或許很快“乘興招之,興盡揮之”;或者你是想把鶴帶回去放在眼前,“睹物懷人,遠慕古賢琴鶴之風(fēng),以益勵其廉清而光照皖國”。大人真要是這個想法并來進行治理那簡直太好了,這豈不是包括“山翁”之內(nèi)的治下之民的榮幸,但鄧石如自此筆鋒一轉(zhuǎn),因為如此目的來奪鶴包含著一個為政者的悖論,“益勵其廉清”,那又“何貴于鶴”,還不應(yīng)該將鶴快快送還嗎?鄧石如繼續(xù)深化,如果你樊大人真有如此“廉清”目的,那何不“登高一呼,費可日集,院可日興,興此禪關(guān),壯省會之觀瞻,息征途之行旅,護國裕民,莊嚴(yán)三寶,為一郡之功德主,豈不超越尋常萬萬載!”這樣做,對于一個知府來說,只不過“一珥筆之勞”,而換來如此大的功德,這才是真正的“祥瑞之興”。既然如此,你更應(yīng)該將鶴送回來。鄧石如沒有從樊晉“私欲”的角度去設(shè)想他,而是從他作為一個為政者正面角色的角度去設(shè)想他,既給樊晉保留了面子,又寫出了送還鶴的必要性。鄧石如可謂煞費苦心。信的最后,鄧石如直接寫出了訴求:還我鶴?!按笕巳敉绞侄兄?,我固然對不起袁廷極贈鶴之意,也對不起鶴本身對我的情意,但你必然要冒“奪山人之鶴”的外議。你若認(rèn)為我這樣做是“草野冒瀆尊嚴(yán)”并處罰我,我也不怕,即使“山民化鶴,鶴化山民,所不辭也”。鄧石如態(tài)度堅決,斬釘截鐵,巍巍然,凜凜然。
樊晉拿到信后,一讀之下,甚覺在理,爽快將鶴還給了鄧石如。
要回鶴的鄧石如非常高興,寫了首詩來紀(jì)念。《鶴歸志喜》:“黃堂畫閣麗三臺,飾羽修翎亦快哉。底事樊籠關(guān)不住,空庭又見爾歸來。閬苑蓬萊漫起予,且隨鹿豕度居諸。丁寧莫更重干祿,免使山翁又上書?!边@里的“樊籠”有沒有雙關(guān)的意思呢?
鄧石如要回鶴,在士人和他的朋友中都引起了極大震動。云陽黃景峰、丹徒閻竹賓合作畫了四幅通景的《完白山人放鶴圖》。時任望江縣令的師范(1751—1811),字荔菲,云南人,不僅在望江有政聲,在老家云南也有一定影響??箲?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教授方癯先在給大家講授《云南文化史略》概括嘉慶后云南文化時這樣說:“詩以昆明錢灃、石屏朱雘為精,文以寧州趙大紳、趙州師范為高?!睅煼蹲髟姺Q贊:“慷慨新陳寄鶴書,山民化鶴鶴難如?!焙髞砀佣B三在有關(guān)詩畫上題卷:“山人清比鶴,鶴忍負(fù)山人;寄去禪關(guān)迥,歸來竹院新;大江秋捩拕,涼月夜回輪;添得詩兼畫,紛紛為寫真?!薄安皇歉∏癫?,何人足賞音,曰歸情乃適,作畫感尤深,風(fēng)雨三生夢,江山萬里心,苔痕連月色,起舞又從今?!睅煼陡_玩笑加羨慕似地表示:“我亦先生鶴,樊籠不許關(guān)。秋風(fēng)吹古署,清淚隔蓬山。四野鴻方集,林中鳥未還。何當(dāng)同息影,臥聽水潺潺?!睆倪@些詩畫看,此事流傳范圍甚廣,而且都很敬佩鄧石如的所為。望江當(dāng)時屬安慶府,一個縣令居然不去“同情”上司知府,而去贊賞山人鄧石如,這里有著師范本身的另一種大膽。
而鄧石如的信更成了有清一代書法的巔峰之作。編著《中國書法全集·鄧石如卷》的穆孝天先生說,鄧石如的信一出來,立即被人稱之為“文美與書美的驚世之作”。鄧石如五世孫,著名美學(xué)家、鄧稼先父親鄧以蟄說到此時鄧石如的書法,稱贊是一派“倜儻詭異”。大家都想一讀信的內(nèi)容更想欣賞到信的書法,甚至以一見臨本為榮。在這方面,上面所說的師范為鄧石如信的流傳做出了大貢獻。穆孝天先生如此考證:“原稿最初藏于程橫山家,曾由鄔紫虛假歸旅中反復(fù)誦讀,后由云南師范(荔菲)任安徽大雷(望江縣)縣令時求而得之,帶回滇中印行?!蹦孪壬甲C的版本乃鄧氏親筆涂改的底稿本。如今《陳寄鶴書》有三個版本:田家英小莽蒼蒼齋藏本(就是有涂改的底稿本),另有兩個過錄本,分別藏云南博物館、四川博物館。云南有一藏本,應(yīng)該有著師范的“因緣”。
越到后來,人們對此信越發(fā)喜愛敬愛。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光緒甲午年(1894)無錫鄧元鏸看到臨本后,擔(dān)心將來失傳,想方設(shè)法找人將之臨摹刻了出來。當(dāng)重陽日那天完工時,他高興地在“志”中說明心跡:“完白山民書名滿天下,而著作少傳?!都您Q書》是其平生得意之筆,草書長卷。舊藏胡世榮澹泉(合肥人,清代畫家)家,今其子孫猶秘守之。顧道穆丈偶得臨本,余慮將來真跡之終失傳,而臨本亦未易遇也,爰錄而刻之,以示耆古之士?!编囋i(1848—925),字純豐,號弈潛齋主人,曾在四川成都等地任官職。他是清末民初圍棋棋譜編撰家,也整理出版了許多書畫著作,《陳寄鶴書》是其中之一。四川博物館所藏,應(yīng)該有著鄧元鏸的“因緣”。
不知是不是師范印行后將原件送還了鄧家,還是除了底稿外還有另外謄清本。當(dāng)時鄧家也還藏有《陳寄鶴書》稿本。薛玉堂(1757-1835)就曾這樣記載:“嘉慶己卯(1819)六月九日訪守之(鄧石如之子鄧傳密,當(dāng)時正跟隨李申耆先生在陽湖暨陽書院學(xué)習(xí))不值,于書棚中見此冊(即《陳寄鶴書》),快讀數(shù)過,恍若拜先生于禪關(guān)竹樹之間,守之當(dāng)寶而藏之?!睘榇?,薛玉堂特意在《陳寄鶴書》后面寫了跋以記載這個“發(fā)現(xiàn)”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