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V.安德森 許言
80 后英國奇幻作家G.V.安德森現(xiàn)居英國多塞特郡,是小編近年來鐘愛的新秀作家之一。她擅長寫短篇,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質量大都很高:《石魔像》(譯文版2018 年8 期)獲得2017 年世界奇幻獎最佳短篇獎;《潛往聲音微弱之地》(譯文版2020 年1 期)獲得2019 年英國奇幻獎最佳短篇獎;《縹緲奇異之光》(譯文版2020 年2 期)獲得2019 年星云獎最佳短中篇獎提名。
我用媽媽留下的遺產買了一棟很小的聯(lián)排別墅①, 是愛德華七世②時期建的。就和房產介紹上一樣,這里 一眼看去滿是死物。沒辦法,老房子就是這樣。屋里滿 是歲月的痕跡,猶如樹木密集的年輪。搬進去當天,我 在主臥的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一塊發(fā)黑的污跡——就像這座房子把嚴酷的驅逐令滲進了地毯和底墊里——同時,雇工從底樓的煙道里拽出了一只腐爛的海鷗。
我將這可憐的小動物埋在花園的凍土里,用兩塊硬紙板做了一個十字架,寫上日期:十一月二日。
第二天,它從墳墓里爬出來,飛進客房的窗戶,噗的一聲落在地板上。我試圖把海鷗趕出去,但是你可別忘了這雜種的個頭有多大。最后,我索性關好窗戶,鎖上房門,將它困在房里。
這般不安地過了幾日。我在花園里喝茶,想著自己能否狠下心來,拿撥火棍猛擊來家里的第一位客人的頭。我裹著一件媽媽的起球開襟毛衣,伸腳踢了踢之前
在雪花蓮中間挖出的小小墳墓。大拇指上被鏟子手柄磨出的水泡還在,表明當時埋的時候泥土的確很堅實。
在花園的棚屋旁,一只流浪的虎斑貓正看著這邊。我發(fā)出嘬嘬聲逗它——你好,小貓咪——然后伸出手。 它放下身段,靠過來讓我撓。另一個活物帶來的溫暖: 我上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溫暖是什么時候?
是媽媽去世前,幾個月前。
你有沒有在和別人共同生活四十年后,突然要一個 人獨居的經歷?那感覺非常怪異,就像是你第一次獨自 坐進了自己的腦子里。在不需要掛念任何人的時候,時 間仿佛被拉長成了永恒,你會想去做什么事情來消磨一 下。你有什么興趣愛好?你自己都不知道。一天晚上, 我?guī)嘶丶疫^夜—— 一個男人,因為我還沒有勇氣改變一貫的取向——當他問要怎么做才讓我開心的時候, 我還真答不上來。我已經忘了開心是什么感覺了。
我是誰?
①愛德華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人喜歡的建筑風格,一整排風格相同的房屋,與鄰居共享一堵墻面,但獨門獨戶。通常只有2-3 層,自帶花園。
②英國國王,1901-1910 年在位。
等他完事以后,我坐在凌亂的床上,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我感覺身體不屬于我,并非我的一部分。雖然它一直存在,但卻只是一個周轉在各項家務和神經科醫(yī)生之間的載具。我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上松弛的肉,卻一點也不痛。就像一塊毫無生氣的肉。
花園里,虎斑貓被我撓舒服了,心滿意足地帶著它的溫暖離開了我。我喝完茶,看著海鷗反復撞擊樓上的窗戶,羽毛在窗玻璃內側留下了污跡。
砰,砰,碦啦。
為什么我要選一棟老房子來???我咬著嘴唇,心里清楚得很:新房子不適合我。太新了,沒有人味。我就是想住破舊的房子。
我的新鄰居打開了露臺的門。那人嘟囔著,說什么東西砰砰響了好幾天。他說的是那只該死的鳥。還沒等他逮住我問個清楚,我就飛快地跑回屋里——先把茶杯放在臺子上,再一把抓起一雙舊橡膠手套,一鼓作氣跑上了樓梯。
砰,砰,碦啦。
我將可愛的鐵鑰匙在鎖孔里轉了一下,進了客房。那只海鷗在地板上搖搖晃晃的,一邊的翅膀折斷了,耷 拉在一旁。墻上好多它留下的臟兮兮的印子。我張開 雙手試圖把它趕到角落里。它腳上的蹼已經爛光了,只 剩下細長的趾骨,所以很容易卡進地板里。它絆了一 下,卻叫不出聲來,那模樣真可憐。我趁機把這骨瘦如 柴的小東西抱了起來。
沒事了,噓,你已經沒事了。
多虧我戴了橡膠手套,尸體腐爛的跡象近在眼前, 我看見了也聞到了。骨頭關節(jié)和皮膚黏在了一起。沒 有眼珠,沒有舌頭。它是如此脆弱,仿佛隨時都會在我 手中碎成一堆塵土。確實是死物。
它的腳徒勞地擺動著,疲憊不堪卻又不敢停下。是因為我。我嚇到它了。
好了,我繼續(xù)抱著它,低聲說道,噓,你已經沒事了。我眼里泛起了內疚的淚水。我以為自己感覺到了它劇烈的心跳,但其實只是我手指的脈搏而已。
你以為自己是一個善良的人,對嗎?從小到大,是
不是身邊的人和陌生人都夸你是個好女孩?你把零錢投進慈善組織的募捐箱、跟流浪漢打招呼、幫老人家開門。雖然只是舉手之勞,但你還是告訴自己,你很善良。你對自己的善良堅信不疑,但慢慢地,時間和環(huán)境讓你產生了懷疑:你只是希望自己還是善良的。當你媽媽記性變差的時候,你對她變得不耐煩起來。她笨手笨腳地找扣子、餐具和親手做的編織物品,都會讓你十分生氣,因為你知道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四五年前,她還是那么聰明,能在數(shù)字游戲里贏過你。你也覺得很不公平,因為你才剛剛察覺到你們的關系有了轉變,有了突破,例如你第一次沒有因為爆粗口或講黃色笑話而挨打;你們第一次共飲一瓶酒,坦誠地聊聊彼此的性經歷?,F(xiàn)在你卻不得不在超市里把她從別人面前拽走,因為她盯著空氣發(fā)呆,擋住了蔬菜貨架的過道。雖然她很快就忘了這些事,但卻在你的腦海里一遍遍重放。每一
次你都更暴躁,甚至想打她一頓,讓她手臂上出現(xiàn)原本沒有的淤青。
是我太用力,把她給推倒了嗎?
當我鎖上她臥室的門,不讓她晚上亂跑出去的時候,她是不是也和這只鳥一樣可憐又害怕?不管她有沒有驚慌失措地試著打開門窗,或是神志不清地大大喊叫,我都沒有聽見。
我不想聽見。
為了她不記得的事道歉是毫無意義的,所以我選擇為她涂指甲來彌補。我似乎每天都給她涂。在涂完一層指甲油等著涂下一層的幾分鐘里,我總是會問:媽,你還好嗎?
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媽,我還算是善良的人嗎? 和以前一樣善良嗎?
我一面低下頭,一面將這只死鳥舉起,讓它挨近我的前額。對不起,我不該把你鎖在屋里,我呢喃道。我用一只胳膊穩(wěn)穩(wěn)地托住海鷗,然后打開窗戶。寒冷的海風灌進來,海鷗一下子飛了出去。它沒有飛遠,只是飛到花園的盡頭,飛往鄰近的房屋。
海鷗銜了一嘴的小樹枝回來,在樓上的雜物間水池里安家。每次我洗完衣服,這小東西就喜歡跳下來偷我
的襪子。我很感激有它的陪伴,盡管它聞上去不怎么樣。我把樹形的空氣清新劑掛在那里,希望它的出現(xiàn)是我在這間房子里遇到的最糟糕的事兒,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個前兆。
馬利,是我為它取的名字。
我的新家需要打理。古老和稀有的東西都需要保養(yǎng),不管做工有多么上乘。
我打理家具的方式肯定會讓你覺得我媽從未離開。我給壁爐上了黑鉛,修復了扇形窗,還給門把手和鉸鏈除了銹。我用給媽媽洗澡后擦乳液的方式擦亮木制品,又反復擦洗主臥里沾滿污漬的地板,直到雙手抽搐——就像在她發(fā)病時我穩(wěn)住她那樣抽搐;但污漬仍然存在,黃銅還是很黯淡,我不得不一次次重復。
這么說太不公平了。我媽也不想變成我的待辦事項。
至少,抓馬利這事兒總算讓我下決心洗媽媽的開襟毛衣。雖然我把衣服從烘干機里拿出來時候,味道已經
不太對了。早知道我該留一瓶她的香水的。而那個沒讓我開心的一夜情對象留下的麝香味卻難以散去。我躺在床上想,母親身上廉價的噴霧和啤酒的氣味依然在我腦袋里陰魂不散,還真是一種悲慘的鬧鬼現(xiàn)象。我笑著笑著開始吸鼻子,突然間哭了起來。
關于獨居還有一件事:身邊只有房子還能安慰你。木頭遇冷收縮發(fā)出的吱嘎聲,墻里某些管道老化發(fā)出的 呲啦聲,這些只有在凌晨醒來才會聽到的聲音,仿佛是 房子在暗地里安慰你,潮濕又悲傷。
你發(fā)現(xiàn),你對新家和自己的了解程度幾乎一樣。? ?于是,我擦干了臉,仔細聽著。一百多年的歲月在
房子的墻壁里相互推擠,像鐘罩一樣密不透風。晨霜在 我梳妝臺后面的窗玻璃上閃閃發(fā)光,房間籠罩在淺綠色 的霧氣之中,夜盡天明時的微弱黑影讓人產生了錯覺: 臥室門底部的凹槽像是奇怪的多節(jié)手指在爬動,仿佛要 從縫隙中伸出來。
我把床頭燈打開。這并不是錯覺。
木頭上有手指刮過留下的黑色痕跡。不管那是誰的手指在敲打著房門,我只看到木頭碎片飛濺到了床上,當對方沒法進屋的時候,樓梯平臺上就傳來了一陣怒吼聲。我像小孩子一樣將被子蓋在頭上。糟糕,更糟糕的東西來了。我開始腦補那些我看不見的東西是什么。
白天,在灰蒙蒙的天光之下,門上的抓痕看起來很嚇人,簡直要讓我神經衰弱了。如果那東西能夠給屋子留下印記,那肯定也能抓傷我。
之前為媽媽擔驚受怕時,醫(yī)生的消息總能讓我感到些許安慰:病情會如何變化、治療計劃、死因。事實給了我一種掌控感。我在一個離房子很遠的地方給房產中介打了電話,那里的信號更好;實際上,我是在城市墓園里,一個每周日都會去的地方。媽媽的骨灰被撒在港口邊,所以墓園里沒有她;不過沒關系,如果你每周不能抽空盯著墓碑看一次,你就會自覺是一個差勁的女兒。總之,接電話的女人自稱安妮卡,之前幫我辦事的那個中介請了喪假,她是來替班的。他的媽媽也去世了,她嘆了口氣說道。我心生一絲同情。
安妮卡深呼吸了一下,想讓自己保持冷靜——她很緊張,估計是臨時雇來的;可能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話不 夠專業(yè),透露了同事的私事。她問需要幫我做點什么。我問她之前還有誰在這房子里過世了。當然,我說的是 除了房子的前主人,克萊爾·多克特;當我這樣說的時 候,她卻出于不向客戶隱瞞任何信息的準則告訴我說, 前主人倒斃在了主臥里,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臥室。
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個老宅子有沒有出過什么可怕的謀殺案?她哈哈一笑,如果有的話,我們之前就會告訴你的。
哦,沒錯。我說——我背對著媽媽的墓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微笑。安妮卡發(fā)出的笑聲是如此的自然,接著她又收了回去,讓人聯(lián)想到陰天里出現(xiàn)了一抹陽光,又迅速消失——對不起。沒錯,不,我知道你們說過沒有謀殺案。我只是對這種房子的歷史比較感興趣而已,真的。
怎么,你看到什么東西了嗎?一陣輕笑。我隱約能聽到鼠標在滑動的聲音。
驅魔人下周會來一趟,我開玩笑道——接著咽了一下口水,我也許真的應該認真考慮一下找人來驅魔。我提到了主臥地毯上的污漬,以掩蓋對話之間尷尬的停頓。她在找到相關文件之前,發(fā)出了同情且厭惡的聲響。原來,克萊爾·多克特是從她的表親布萊恩特家族那里繼承的這棟老宅,而布萊恩特家族在宅子里過著富足的生活:九十年期間,三代人在這里生兒育女,生老病死。安妮卡找到了一個關于孩子的記錄,他叫查理·布萊恩特,1967 年跌下樓梯摔死。當她大聲讀著新聞剪報時,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走廊里深紅和灰色的瓷磚。完美吻合血液和腦漿留下的痕跡。很顯然,警方懷疑是查理的阿姨干的,她是一個老姑娘,負責家里的陪護和保姆工作,當時正好在事發(fā)現(xiàn)場。這聽起來很熟悉,讓我不太舒服。
是你說的,屋子里沒有發(fā)生過可怕的謀殺案。安妮卡笑了。查理的阿姨沒有被起訴。
好吧……她不是在這房子里過世的,對吧? 嗯。文件里說她后來搬去伊斯特本①住了。我搓了搓臉,說道。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
其實一點忙也沒幫上。我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家走, 雙手深深地插進口袋,臉埋在圍巾里,心中的疑問比先 前更多了;只要鬧鬼現(xiàn)象繼續(xù)下去,想要好好睡覺也是 不可能了。喪尸鳥我還能應付——馬利雖然喜歡偷襪子,但自從我將它攆出窗外,它再也沒有帶來太多麻煩, 和夜晚的嘈雜聲比起來甚至還有些可愛——但是樓梯平臺上發(fā)生的事情就不同了。我不敢吃藥。每當我的 眼皮變重的時候,敲打聲就會開始,有一次過于用力,門 上出現(xiàn)了一條細長的裂縫,蜿蜒而下宛如一道閃電。
我試過通靈。過去我和媽媽一起看無聊的日間靈異電視節(jié)目時,里面有講到如何制作通靈板②。馬利也 “幫忙”了,當筆尖劃過卡片時,它就啄一下筆尖,可把我逗樂了。然而,倒扣的玻璃杯卻一動不動。我的口述錄 音機只錄下了靜電聲和我自己的呼吸聲。
我以為那是查理·布萊恩特,那個跌下樓摔死的男孩。可是我錯了:查理作祟的方式完全不同。盡管如此,每天早上我很疲憊,可也要特別小心地呼喚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還要跳著經過走廊的地板,希望不要偶然落在他的頭所在的位置。
搞得好像我真的知道在哪個位置似的。
人們都說孩子的笑聲很美好。行,如果在某日凌晨 三點,你第一次聽到臥室門外傳來咯咯的笑聲,想想看 有多美好。你來試一下,聽聽小腳丫快步經過的聲音, 帶著受驚的叫聲和踩踏地板發(fā)出的吱嘎聲,多像媽媽摔 下樓時手腕發(fā)出的清脆響亮的骨折聲。我最終學會了 接受臥室門外的騷擾,這下笑聲、尖叫聲、砸門聲每晚都 該死地重復著。就不能歇一下嗎?我嚷嚷著,猛地打開 臥室的門,只見一團齊腰高的模糊黑影一下子溜走了。
我一開始以為自己可以阻止查理。為了抓住他,我冒著撞見樓梯平臺上那個長指鬼的危險,跪在地上,張開雙臂,保持這個姿勢,好像他是我的孩子一樣。兩周下來,他都穿過我的身體跑開了,我才意識到都是徒勞:他只是一個回聲,注定和在 1967 年的時候一樣要消亡。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耳塞——還有一瓶酒,猶豫了一下,我對收銀員說:這東西能讓我睡得死死的嗎?他回了我一個傻笑。上次我自己買酒的時候,還得出示身份證。讓我有點郁悶的是,現(xiàn)在他甚至瞧上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年紀。
我記得那是十二月的一天,一個寒冷潮濕的午后——我站在家門口,鑰匙在鎖里發(fā)出摩擦聲,圣誕樹上的彩燈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泛著流動的紅光,裝著酒瓶的帆布袋誘人地勾住我的手指——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菲奧娜?是菲奧娜·帕克曼嗎?
我回過頭去,門吱嘎一下開了。是誰?
一個女人站在前門邊,手里抱著一個硬紙板箱。她充滿歉意地微笑了一下,只有一邊的嘴角上揚。她說自己是安妮卡,在房產中介事務所的工作。哦,你好,我說
①英格蘭東南部港口城市。
②通靈板是一種用于生者與鬼魂溝通的迷信道具,板上會寫一些單詞或者字母。進行通靈儀式的時候,生者要將手輕輕放在倒扣的玻璃杯上提問,杯子會在鬼魂的作用下自行移動,在單詞和字母中給出回答或者有關提示。
道,離我們上次通話已經有段時間了。我讓她進屋來避 避雨,走到一旁給她讓出路來。接著就是諸如此類的對 話:今天天氣可真糟,對吧?以及:還有很多東西要買? 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閑聊。原本滿是血液和腦漿的走 廊上現(xiàn)在全是濕漉漉的雨水。她忙道歉。沒事,沒事, 我不安道。喝茶嗎?想坐會兒喝喝茶嗎?其實我想問 的是:你到底為什么要來找我?是我沒收到你要來訪的 通知,還是你打電話沒打通?獨居了差不多兩個月,我 現(xiàn)在相當習慣一個人的感覺——有趣的是,一旦你意識到沒有其他人在場,你根本不會有收拾屋子的想法—— 我踢開了擋住她的垃圾,把雜物從這堆挪到那堆。她走 來走去,不知道該在哪里坐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 笑著說。隨便坐吧。我去燒壺水。
裝滿水壺,打開開關。深呼吸。
安妮卡很漂亮,看起來比我年輕十歲,而且身材很圓潤,不像我過于消瘦,幾乎沒什么曲線。她的香水6
——精致的花香型西普香水——讓我覺得自己邋遢得
可怕。泡茶的時候,我窺視著勺子上的自己,對著眼睛下方的淡紫色眼圈無聲咒罵著。在扭曲的倒影里,我發(fā)現(xiàn)了馬利躺在洗衣籃里,黏黏的羽毛掉得到處都是。它身上的毛都快掉光了。嗨,快從里邊出來,我一邊壓低聲音說道,一邊把它從胸罩帶子上弄了下來,送回它原本待的水池里。我對屋子里的其他家伙發(fā)出了無聲的警告:別讓我看到你們出現(xiàn)。
我把茶遞給安妮卡,她笑著接過杯子,贊美起房子 來,夸我打理得真好。真是睜眼說瞎話——客廳里亂得不能再亂了。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清理過壁爐了,也沒 有把洗過的無袖連衣裙折好,而是隨身扔在扶手椅上; 這還只是她肉眼可見的地方而已。我懶得把雜物間的 油毯收起來,毯子上滿是丑陋的孔洞,還有發(fā)綠發(fā)油的 浴室……不過我已經習慣了,幾乎都快愛上這種狀態(tài), 就像我慢慢地放任自己不修邊幅。
我清了清嗓子。
額,是這樣的。我沒想到你會過來。是有什么文件需要我簽字嗎?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紅潤,放下了杯子。她帶來的那
個硬紙板箱就放在地上。不,她說,一切都很好。只是 在多克特女士去世后,我們不得不把房子清理了一遍, 你知道,她沒有近親,所以清理出來的物品就在我們事 務所的儲物柜里放著……她身子向前傾,輕輕地觸摸箱 子里的東西——這個動作吸引著我的目光往下游走,經過她的乳溝來到她的腳上。她的棉襪從褲腳下邊露了 出來。
是一些非常私人的東西,她說,沒人忍心把它們丟棄。
看到我的表情,她有些慌亂,開始解釋起來:你說 過,你對這間房子的歷史很有興趣——我擺手說道:沒? 事,很好,挺不錯的!在死者從前的家里翻閱她的遺物, 讓我多少有些不適,但當我耐著性子看完,我發(fā)現(xiàn)自己 深受感動。購物清單和家務收據(jù)、袖珍的填字游戲本、用藍色圓珠筆把某些節(jié)目圈起來的電視節(jié)目指南,圈的 大概是最喜歡的節(jié)目、本地教堂的小冊子,還有從伊斯 特本寄來的明信片。
我們一起翻看箱子里的東西,讀著引起我們注意的短語,還有前人留下的旁注。時間過得飛快。媽媽去世后,我沒有機會舉辦這樣的儀式——在漫不經心的聊天中,傷感地清理逝者留下的東西。她早在幾年前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趁著自己神智還清醒的時候,把一切都清理干凈,不想給我添麻煩。我很感謝她的貼心,但當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倒是不介意麻煩;她臨終前那段時間,除了打掃我們空蕩蕩的房子以外,我真希望能有點事可以做——什么都行。她從小就住在那里,可是幾乎什么也沒留下,就像她從來沒有住過一樣。
也許這就是我最近一直搞得到處都亂糟糟的原因: 有必要在這里留下我的印記。毫不留情地占領地盤。
謝謝你把東西帶過來,我說著擦了擦雙眼,真心感 謝。接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勇氣,我深呼吸了一下, 然后說道,現(xiàn)在差不多五點了吧。你想要來杯酒嗎?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粗糙的門墊上,雙腳伸出露臺, 把鯖魚片扔給虎斑貓。貓拱起身子,靜靜地吃著魚片, 還舔得干干凈凈,石頭上只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月牙狀陰 影。你好,小貓咪,我呼喚它,搓著手指,假裝手里還有食物。它走過來,用頭抵著我的腳踝。蠢貓,我逗弄它, 撓撓它的尾巴。那么,你住在哪里?結果它直接跨過門 來作答,真是膽大。剛過午夜,安妮卡就坐出租車回去了。我們喝光了買來的酒,聊了很多。
我知道她實際上二十七歲了,在大學讀歷史和人類 學專業(yè),結果她的移民身份出了問題,被迫退了學。等 簽證補發(fā)下來之后,她對于學業(yè)已經沒了當初的熱情。她不太清楚自己想要怎么樣的人生,就到處打工做雜 活,諸如在別人休產假的時候來頂個班之類的。房產中 介事務所已經給她發(fā)了通知,下周她又沒工作了。我不 知道她把克萊爾·多克特的東西從事務所拿出來是否有 得到允許,但我也不會多問。如果我是她的話,應該會 為自己漂泊不定的生活感到擔憂,但是我從她身上并沒 有瞧出半點擔憂來。我和她說了媽媽去世的事,還有我 現(xiàn)在從事的文書工作。我簽了一個為期三個月的工作 合同,有長期留用的可能性。她想了解的不止于此,還 有更私人的信息。你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說說你自 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我當時醉醺醺的,承認其實
……其實我是學護理的。所以我才會自覺可以把媽媽照顧得很好。
那么,我為什么不繼續(xù)做護理工作呢?很難回答。我曾以為,或者說曾希望,只要我足夠善良,就可以成為 一個好護士。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算不算善良。老實 說,我剛當護士那會兒也不怎么善良。有時我把自己的 心想象成一個堅硬的褐色土坑,就像圣誕節(jié)時讓你嗑到 牙的六便士①一樣硬,只是不能給你帶來好運。
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太大了?我是不是干了什么蠢事?我是不是在喝了三杯酒后太自來熟了——按了她的膝蓋,戲弄地踢了她?就像在媽媽胳膊上留下了淤青一樣,如果我在腦海里一遍遍地重放這個畫面,最終可以自欺欺人地相信故事的另一個版本:我可以想象自己帶著她上樓去了床上。她上樓睡覺。
突然,我聽到走廊里傳來了貓叫。那只虎斑貓撲向了馬利。(昨晚我一直怕安妮卡會發(fā)現(xiàn)馬利。當她揚起一邊的嘴角傻笑著問,這里有鬼嗎?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我一下子站起來,膝蓋都咔地響了一聲,沖過去將它們分開。放開它,我沖著貓喊道,住手! 每過一天,馬利就變得越發(fā)殘缺,它一瘸一拐地走進客廳,背后留下一串殘破的碎片。
我看著馬利離開,驚覺它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老態(tài) 了。它失去了活力,昨晚我的注意力全在安妮卡身上, 都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已經死去的東西還會再死去 一次嗎?我希望不要。自從我搬進來那天開始,馬利一 直都在,就像多變的潮水中不變的船錨。
我光腳走在走廊上,感受到腳底的瓷磚是如此冰涼,又冷又硬,宛如壓實了的雪塊。昨晚,酒意未能喚起睡意。查理又開始鬧了,那只長長的怪手也一樣,沖著我伸展著,抓撓著,撕扯著。我的臥室門實際上已經向內凹陷了,不堪承受這種異常的摧殘;男孩那持續(xù)不斷
摔下樓梯平臺的行為也變得更加狂亂;笑聲變短、摔得更狠,仿佛男孩的鬼魂故意穿過樓梯欄桿往下跳,是要躲避潛伏在那里的某種東西一樣。我越想越害怕,腳趾都蜷縮起來。
等到周日,我沒去墓園,而是逛了幾家慈善商店,想找塊地毯。最后我買了一塊褪色的橢圓形玫瑰圖案地毯(還買了一點水仙花,想栽到花園里),帶回家鋪在走廊上。幸虧我不講究好看,這地毯和周圍的環(huán)境配色實在太不搭了。又過了一周,周日我去了墓園,但是墓碑遭到了破壞,碑文已經殘損。愧疚感就像一只狗,圍著我的腳跟轉了一陣子。我告訴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墓碑罷了。媽媽沒法指望我每周都盯著它。她也會同情查理的,換作是她,也會像我一樣鋪上舒服的地毯,讓查理摔到地上的時候能有個緩沖——哪怕只是幻象,至少心里會好受些。
克萊爾·多克特在二十一世紀初就住在這房子里。
臥室地上的污跡是她留下的,還是像她死去的那天一般,沒怎么褪色。她當時倒在那兒,血流了一地,直到鄰居想起過來看她。奇怪的是,她過了很久才找上我。那
①傳統(tǒng)的英國圣誕節(jié)往往將一枚六便士硬幣放在圣誕布丁里,誰若咬到它就會贏得一份獎勵。
時候我已經換掉了雜物間的油毯;花園的土地解凍了。她的雪花蓮已經枯了,我的水仙花取而代之。就在這樣 的情況下,她在二月下旬飄進了客廳里。
她坐在沙發(fā)上,呻吟了一聲。她坐下的地方我以前從沒坐過,以后也絕不會坐了?;哓堯榭s著睡在我的腳上,發(fā)出嘶嘶聲。我用腳趾輕輕地碰了碰它。唱片機在放著大門樂隊①的歌。媽媽過去總是很討厭他們的歌。我一邊看著克萊爾,一邊伸出手去調低音量。
你好,我說。
她抬起頭,眼睛像得了白內障一樣渾濁。我聽到她含糊地說了句什么。媽媽說話也總是不清不楚。就像善良一樣,耐心也絕不是我的美德。有一次,我發(fā)了脾氣,不想再去試圖理解她含糊的話語。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當初氣急敗壞罵出口的話。如今回憶浮現(xiàn)眼前,克萊爾的存在仿佛是在提醒我管住自己的嘴巴。
但克萊爾不想交談,她獨居生活的時間比我久的
多,喜歡用她生活的方式在她的家作祟:做做手工,喝一杯熱麥芽酒,不太惹人注意。收音機里放著平和的音樂。也許和吉姆·莫里森的風格很不同,但我們還是相互遷就了。我注意到她的手在撥弄披肩,渴望有點消遣的事情可做,于是我把媽媽的織針給了她;老天爺,我還沒用過呢。她每周都會很開心地擺弄一兩次織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想,這就是她想要教給我的:如何坐下來享受生活中小小的舒適和樂趣??梢允且惶熘新L的勞作結束時穿上溫暖的睡衣,可以是晚餐后吃上一塊巧克力,還可以是拼湊一幅完整的拼圖。我慢慢地恢復過來,嘗試去做更大的改變,例如離開辦公桌去吃一頓午餐,或者獨自外出游玩一天,或者找找附近缺人的護理工作崗位。甚至原本趴在我腳邊休息的虎斑貓也漸漸到了我的腿上。如果你打算留在這里,我想該給你取個名字,我呢喃道。當它用爪子揉我的大腿卻無意抓到我時,我一邊痛叫出聲,一邊卻感到欣慰。
最讓我觸動的是,克萊爾補償了我未能與媽媽共度
的那些夜晚——兩人在一起,就只有我們兩個。重拾機會,讓母女關系不知不覺地轉變?yōu)椤也淮_定。轉變 為朋友嗎?還是伙伴?不管是什么,反正是一個機會, 能夠了解到她作為母親以外的身份。
嗨,某個周末我對克萊爾說道,這些是你的東西吧? 我在她的遺物箱里發(fā)現(xiàn)了幾張拍立得照片。我喜歡趴著身子時不時翻閱這些照片,新買的柴爐烘著我的 腳;那年春天寒意頗濃。她聽到我的聲音,腦袋轉了過 來。是你度假時拍的,我又把照片翻過來,發(fā)現(xiàn)照片背 面寫的字。1974 年,伊斯特本,我說道——有印象嗎? 我記得好像還有一張明信片來著……我繼續(xù)翻找,終于 找到了。明信片正面是一幅色彩鮮艷的海濱步道油畫, 畫面的右邊是白色建筑,左邊是大海,游客在欄桿邊吃 著冰激凌,每個人的皮膚都是象牙色,衣著鮮亮。明信 片背面有一句輕快的問候,寫了“歡迎來玩”,還記錄下 一件有趣的小事。字數(shù)恰好可以填滿背面的空間,又不 顯擁擠。
明信片的落款是:帕特里夏阿姨。
如果這張明信片寫的相約日期和拍立得照片是同個假期的話,那就是在查理死后第七年。我揮動明信片琢磨著:日期一樣,地址也對得上——那這個帕特里夏阿姨一定是安妮卡說的,被指控謀殺查理的老姑娘。這么說來,克萊爾年輕的時候一直和她這個不光彩的阿姨保持著來往,是吧?我好奇布萊恩特夫婦對此會有何看法。
你想念帕特里夏嗎?我對著克萊爾柔聲問道。
克萊爾通常不會有什么反應。但是這一次,她的鼻孔張大了。擺弄織針發(fā)出的聲響也停住了。屋內光線昏暗。緊張的氣氛讓我感覺仿佛沒入了深水之中。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身影摔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現(xiàn)在才八點。查理原先一直是在凌晨三點過后才 鬧的。我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聽見他痛苦的低泣, 就像被車撞得半死的狐貍躺在路邊等死。
我逼著自己直直地看向前方。別轉過去,你可不想①美國六七十年代著名迷幻搖滾樂隊,下文中的吉姆·莫里森正是該樂隊的主唱。
看到孩子的尸體,你沒法幫他。憤恨在我心頭翻滾,宛如濃稠發(fā)膩的大霧。一個影子在樓梯上移動。我聽到長長的指甲沿著墻壁刮擦的聲音,像放慢的靜電一樣的滋滋響。鬼魂從樓梯平臺下來,只是因為聽到了名字的召喚:帕特里夏。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快得只夠看到她過來——-別看那個男孩;別看地上那一攤灰色的糊狀物;別因為地毯沒有起任何緩沖作用而感到沮喪,當時查理摔下樓的時候根本沒有地毯——當我回頭來的時候,沙發(fā)上的克萊爾已經不見了。
一想到我坐在自己家里還被嚇得不敢動彈,我就有些生氣。查理和克萊爾是無害的,只是在重復同樣的行為而已。他們早晚會像磁帶一樣轉到頭。但帕特里夏阿姨并非如此,她不肯安息,發(fā)泄著憤恨,抓破房門和地板,在無數(shù)寂寞的夜里愈演愈烈……如果不是她,這滿是死物的房子也許早就成為一個溫馨的家。
帕特里夏,我咬著牙說道,這里不歡迎你,快走開。菲奧娜?
我說快走開!
菲奧娜?你沒事吧?
一陣金屬的叮當響。是有人在拍打信箱!我跳起來跑去窗邊張望。安妮卡在門口。當她透過玻璃看到我的臉時,似乎放心了些。她舉起一瓶酒。有空嗎?
我拉上窗簾,飛快地跑過走廊去給她開門,直接無視了男孩、影子和墻紙上的血跡。他們不在,他們不存在。走開,帕特里夏,我低聲喃喃道。走開。
我打開門,安妮卡看著我臉上的神情,皺起了眉。來得不是時候?
我呼吸著夜晚的空氣。未熄火的汽車發(fā)動機里飄出來的汽油味、馬路對面的炸魚薯條店里隱約飄來的香味。關上車門的聲響、笑聲、遠處紅綠燈路口的嘈雜聲。一切都那么正常。我屏住了呼吸,心有余悸。身后沒有任何動靜。
菲奧娜?我剛聽見你在大叫……
我抓著睡衣下擺,告訴她我在扶手椅上睡著了—— 在周六晚上八點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噩夢,所以才嚇得叫了起來,我笑著說。
如果你累了,我可以下次再來。
不!我伸手抓住她的手,她能感到我的脈搏在狂跳嗎?不,我已經醒了。正需要有人陪陪。我沒有告訴她我害怕孤獨。先前我感受到了憎惡,我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但現(xiàn)在它卻在我心里持續(xù)發(fā)酵、蠢蠢欲動,唯一將其擋住的就是——安妮卡。安妮卡不再拘謹?shù)氐戎业咕苹貋?,而是跟著我進了廚房,倚靠臺子坐下,聊著自己今天的見聞。安妮卡打開手機,給我看她剛出生的外甥的照片。
安妮卡揚起一邊的嘴角微笑,卷了一根大麻煙。你敢相信嗎,你已經搬進來快五個月了?我覺得我們應該慶祝一下。
天哪,安妮卡,我畢業(yè)了就再也沒抽過了。
別這樣,老古董。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給你看看
現(xiàn)在的年輕人是怎么玩的。
去你的,我還沒那么老。
那只還沒有名字的貓看著我們喝醉,享受著羞恥的快樂,欲仙欲死的快樂。到最后我們連自己的名字和身體都不記得。不過我們沒有去床上。
凌晨三點,我們還在客廳的地板上糾纏。是歡笑、尖叫和肉體碰撞的時光。
……
菲奧娜,那是什么鬼聲音?
總有一天,你必須承認困擾你的東西。你必須剝開 灰泥,裸露出框架給別人看——你的銅管和承重墻,你? 房間地板上的污漬和煙囪里的死鳥——而且你還必須確??吹降娜酥档眯刨?,不會因此而尖叫。安妮卡第一 次聽到查理摔死的聲音,從我邊爬過來,看見了他在地 毯的慘狀。那時候我便知道自己沒法再隱瞞鬧鬼的事 了。她煮黑咖啡的同時,我去雜物間取來馬利的遺體, 我的馬利;它躺在窩里抽搐著,空氣清新劑已經變干發(fā) 黃,像嬰兒床上的掛件一樣隨風擺動。在馬利完全消損 于我手里之前,安妮卡看清了它的模樣。當我們將它的 骨灰又一次埋在柔軟的春泥里時,我哭了。
當天傍晚,安妮卡留下來和克萊爾見了面。深夜, 查理再次摔下樓梯,那時我們還在露臺上抽煙。安妮卡 很鎮(zhèn)定。她立刻進屋和他坐在一起,拿了我的一張沙發(fā) 罩子裹住他。我猶豫了一下,不想靠得太近——媽媽摔下樓的時候,我沒來得及扶住她;她的手腕都摔斷了,躺 在地上的每一秒一定都在經受折磨——但安妮卡把我拉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她沖著鬼魂講話,安慰他度過 臨死前的驚恐時刻,就像我之前哄著振作媽媽振作起來 那樣。我不知道查理有沒有聽到她的話,因為他的死在 很久很久以前就已成定局,但我愛安妮卡盡力幫助查理 的樣子。
她吻了他,這天夜里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安妮卡問我,就這些鬼嗎?問的時候臉頰上還帶著血跡。她臉上悲憫的笑容刺痛了我。我多希望能回答她,是的,沒有其他的了。就這些鬼嗎?哦,要是只有這些就好了。
10 還有一個,我說。
誰?
我搖頭。我實在不忍心。安妮卡今晚經歷的已經夠多了,不,簡直是太多了。即便對我來說,帕特里夏都是非常棘手的存在。
菲奧娜,他們不過是鬼魂而已。你不懂……
把他們都趕出去?,F(xiàn)在這里是你的房子。
周一的早晨帶來了生活的實感。安妮卡出門去上班了;在自然歷史博物館的咖啡廳里工作,八小時輪班。我沒有讓她請病假留下來陪我。雖然這份工作一直站著,讓人腿疼,但是她很喜歡,就像她也喜歡和馬利、克萊爾和查理待在一起。她一定很高興能夠暫時離開一會兒,去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最大的問題還只是干凈的杯子夠不夠而已。我的文書工作并沒有留用我,所以現(xiàn)在我沒上班了;我看著她從門口臺階走出去,等她的休閑鞋在人行道上的響聲漸行漸遠,我轉身抬頭望向樓梯上那正在不斷變幻的黑影。
你聽到了嗎?這里是我的房子。
那黑影正是帕特里夏,從前門流瀉而入的陽光都無法照亮她,她狡猾地往后退。我看著她一路飄去了閣樓的門。看來她的據(jù)點在閣樓,就像蝸牛一樣,那里便是她的殼:就在這座房子的最高處。我揉了揉眉心,將發(fā)絲撩到耳后。我必須去面對她,否則這里永遠不屬于我。
我抓住欄桿往上走,對抗著向下的推力。靜電聲堵 住了我的耳朵,我的皮膚仿佛也在嘶嘶作響。腳下的樓 梯變得滾燙。最后,我站在閣樓的門下面。有一根繩索 可以把梯子拉下來,但是梯子已經生銹,不太拉得動。我清掉了梳妝臺上的物品——把鏡子扔在床上,貓咪受? 到了驚嚇;對不起,小貓咪——然后將梳妝臺拖到了樓? 梯平臺上。我站在梳妝臺上,高度恰到好處,雖然我得 用一只腳抵住欄桿才能將梯子拉下來。欄桿搖晃得厲 害,是五十多年前查理從這里摔下去后,這家人拿便宜 貨重新裝的。不是我想得太多,是這欄桿確實隨時都有 可能斷裂,或者讓我出汗的光腳打滑……我會換一個新 欄桿,我爬上梯子的時候向房子保證道。裝一個硬木的 欄桿,就像骨頭一樣牢固。
我以前從來沒有進過閣樓。當你的東西都不夠填滿日常生活的房間時,更不需要用到閣樓了。閣樓的地板還算堅實,有一扇開在屋頂背面的臟兮兮的天窗。安妮卡曾警告過我,閣樓里堆了很多垃圾,還有箱子和家具,房產中介懶得清理。但我沒想到還會看到一個床架和床頭柜。這閣樓里住過人。應該是過去女傭們的住處。所以這是帕特里夏曾經的臥室,和家里的其他房間遠遠隔開,仿佛她只是雇工,而不是家族的一分子。
她突然飄到我的身邊,散發(fā)著寒氣。我抓住旁邊的一根柱子來保持鎮(zhèn)定。那柱子的木頭表面似乎經過了常年的磨損,觸感和皮膚一樣光滑。
你怎么會在這里?我問道,你不是搬走了嗎?
能在各種老房子里沉積下來的東西,并不是只有死去的亡靈。她說,你從來沒有疑惑過嗎,為什么男孩不斷重演自己臨死前的畫面,而那個臭老太婆卻沒有?安靜的時刻也會成為房子本身記憶的一部分,就和可怕的時刻一樣。在孤獨中度過的年月也是如此,在那些年里,鈴鐺一響,你得像一條狗一樣跑來。你靠著家人的善意生存,而他們收留你并不情愿,你要面對指責,還要欣然接受,他們常常朝你臉上吐口水,罵你。
哦,我媽有時候也會罵我…… 是你把他推下樓的嗎?
帕特里夏沒有形體,但是我卻能感覺到她在笑,大聲狂放地笑。當然是我干的,那小畜生自找的。別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你又比我高尚到哪里去?
把她趕出去,安妮卡是這樣鼓動我的,可是你沒法把自己真實的內心趕出去。我仰起頭,任由淚水從眼角緩緩流出。模糊的視線里,頭頂?shù)臋M梁交織在一起,天花板宛如拱形。
有那么一刻,我記起來了。有那么一刻,也是媽媽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我在她 身邊坐了好幾天。不睡覺,只喝咖啡——喝了太多的咖? 啡。媽媽一直為自己的獨立感到驕傲。她一定很討厭 這樣的自己。她會說你都不會讓一條狗受這種折磨。如果你能更善良一點……
我問她。我撫摸著媽媽的手,問她要不要我來結束這一切。
那一幕我以不同的版本回想了無數(shù)次。這是我必須撕開的傷疤。在大多數(shù)版本中,她意識模糊,并沒有回應我。在另一些版本里,她掐了一下我的手指。我身后有一個靠墊,或在床腳上,或枕在她的腦后。不管是從哪里找到的,我把靠墊緊緊抱在懷中,就像抱著一只破舊的泰迪熊仔。有時候,靠墊是燈芯絨的。不,媽媽值得用更好的面料——靠枕應該是褶緞,或者是貂皮的。最近回想的時候,靠墊上多了玫瑰繡花。只有一次,我想象著把靠墊按在她的臉上,僅僅過了一秒鐘,我回過神來,產生了一種自我厭惡。但是那個幻象揮之不去,在我的眼瞼內跳著舞。就像安靜的時刻和可怕的時刻在老房子里不斷回放一樣,只要你想的次數(shù)夠多,就像是真實的。
我詢問過,也乞求過,呵斥過,讓帕特麗夏離開,但想趕走她沒有那么容易。自從她得知了我的秘密,凌晨時分便是她最兇惡的時候。她譏諷我,幾乎要把我逼瘋。幾年后,我學會了忍受她的冷言冷語。安妮卡重新申請上大學,我們清理了閣樓作為她的書房;只有當帕特里夏的房間不再屬于她的時候,痛苦才終于開始消退。
克萊爾也是如此。我失去她的時候就像失去馬利的時候一樣心痛。但是,即便是美好的時光,最終都有被遺忘的那一天。
我用木棍和繩子劃分出花壇的區(qū)域,滿手都是肥沃泥土的味道。我種了海棠、鳳仙花和波斯菊。到了夏天,我那滿是死物的屋子頓時生機勃勃。在除草和澆水之間的空閑時刻,我會坐在地上,讓陽光溫暖我的臉,想象著在我宛如硬土一般的心窩裂開一個小口,長出一根綠芽。
我們是善良的人嗎?有沒有善待房子、他人和自己?我們盡量做到。我和安妮卡每晚都會仔細聽查理的動靜。在他永遠地離開我們之前,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我不知道你以前怎么能睡著的,安妮卡會感嘆,你真是個怪人。
今晚,在聽到碦啦聲后,我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地, 秘密聲響又回來了。我皺起眉頭:這聲響好像變了。我 那套嶄新的護士制服掛在門背后,漿過的布料發(fā)出沙沙 聲;在我的腳邊,小貓一邊給自己梳毛,一邊發(fā)出咕嚕 聲;身旁是安妮卡的呼吸聲;客房里是暫住兩周的安妮 卡的姐姐、姐夫還有外甥,從那里傳來了他們在睡夢中 翻身的輕微聲響。
我從來不知道我的房子是如此令人心滿意足。安妮卡,你聽到了嗎?我低語道。
她抬起頭,困意沉沉。聽到什么?
我微笑著,撫摸她可愛的臉龐。我想他們終于走了。
責任編輯:吳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