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國

加拿大作家A. C. 懷斯專輯

A. C. 懷斯身兼作家、編輯、書評人等數(shù)個身份，從 2005 年開始從事創(chuàng)作。作品曾發(fā)表在《克拉克世界》《不可思議雜志》等主流科幻刊物上，并多次? ?被收錄進(jìn)年度佳作。她的靈感來自很多地方——別人的閑談、歌詞、藝術(shù)創(chuàng)? ?作、媒體資訊、歷史故事、旅行見聞、都市傳說、鬼故事、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未解之? ?謎……或者是某個鄉(xiāng)村集市上聽到的歌，或者是電影《彼得·潘》和《颶風(fēng)奇? ?襲》的結(jié)合。大自然和戶外活動是另一個靈感來源。遇上寫作瓶頸的時候， 她喜歡出門遛狗，做一些簡單的雜事，一邊做一邊自由暢想，激發(fā)創(chuàng)造性思? 維，調(diào)整情節(jié)、角色動機(jī)和世界設(shè)定。她希望狗狗和她一樣享受這個過程。她的《魔術(shù)的秘密》（譯文版2020 年4 期）曾獲2019 年星云獎最佳短篇提名。

西蒙看著那只老鼠胡須一顫一顫，沿著座鐘的一側(cè)往上爬。時鐘敲響，老鼠嚇得一縮，爪子失去抓力掉在地上，四只腳在空中撲騰，西蒙彎下腰去把它撿了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把這個小東西放在工作臺上。他能感覺到一顆小小的心臟在它的皮膚下快速跳動，除此之外，還有一套機(jī)械系統(tǒng)運(yùn)作的輕柔滴答聲。他抓起一塊布，把布角放在氯仿里面蘸了蘸，然后放到老鼠的鼻子旁，直到它不再顫抖。然后他拿起手術(shù)刀和鑷子，瞇縫著眼鏡這邊的眼睛，剖開了這只生物。

老鼠的體內(nèi)嗡嗡作響，金色齒輪發(fā)出蜂蜜色的光芒——剛才爬鐘的時候，它的身上也泛著同樣的光。西蒙對它做了一些微小的調(diào)整，這里緊一緊，那里修一修，然后把老鼠恢復(fù)原樣。小動物醒來后眨眨眼睛，用爪子抹了抹胡須，然后鉆進(jìn)了壁腳板的一個洞里。

掛在店門上的鈴鐺叮鈴鈴響起來，西蒙抬頭一看， 然后趕緊把表抓過來，假裝埋頭工作——這只表今天早? 上就該修好了。堅(jiān)硬的靴子踩在木地板上邦邦作響，一 個男人的身影出現(xiàn)在西蒙的眼角，擋住了外面的光線。

那個男人清了清喉嚨，西蒙抬頭看去，差點(diǎn)沒把心臟嚇到跳出來。

“是舒利瓦茨先生嗎？西蒙·舒利瓦茨？” “嗯？”

西蒙連唾沫都不敢咽一下。他拼命穩(wěn)住顫抖的雙手，放下手表，挺直肩膀，鼓起勇氣迎接那個秘密警察的目光。這位警官把他高高的警帽夾在手臂下。只見他的制服筆挺，棱角分明，纖塵不染。要不是他背對著陽光，他胸前的那排獎?wù)妈F定能把西蒙的眼睛給晃瞎。

“舒利瓦茨先生，”男人似乎想要露出一個微笑，但這個動作牽動了他嘴邊的幾道深深的疤痕，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可怖。西蒙努力控制住顫抖的沖動?！澳阒滥氵@里有鼠患嗎？”

“什么？”西蒙使勁抓住工作臺直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以免自己抖得太過明顯。

“鼠患，舒利瓦茨先生，你家有老鼠。”

只見那警察從口袋里掏出一團(tuán)白手帕，手帕里面包著什么東西。他把手帕放在兩人之間的工作臺上，然后伸出一支戴著手套的手，把手帕揭開。西蒙的心臟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他的一只老鼠，看上去好像是被一只靴子踩扁了，所以齒輪與血和皮毛混在一起。西蒙忍不住一只手捂住嘴。秘密警察笑了。

“這小東西可真有意思啊，是不是，舒利瓦茨先生？” “我……”西蒙支支吾吾。眼淚在他的眼睛里打轉(zhuǎn)，隨時都要奪眶而出，暴露出他的恐懼。他努力不去想在 夜晚聽到的商店窗戶被砸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不去想那些消失之后就再無音信的鄰居。要是在晚上 還好，西蒙可以借著夜色隱藏自己的不安?？涩F(xiàn)在是大 白天，秘密警察就站在他鼻子跟前。西蒙往警察的身后 快速瞄了一眼。他的鄰居是否已經(jīng)拉上了窗簾，假裝夜 幕已經(jīng)降臨，假裝什么都沒有看見？

“這小東西確實(shí)很有意思，用處可多了，是不是？”西蒙好一陣子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警察還在說話，還在用他古怪而犀利的眼睛審視著他，而且他的臉上依然掛著可怕的笑容。

“舒利瓦茨先生，我相信皇帝對這個東西會很感興趣，對于它的制作者也會很感興趣。只要是皇帝感興趣，那么我也很感興趣?！?/p>

秘密警察伸出一只戴著皮手套的手握住西蒙的小臂，西蒙只覺得他的力氣出奇的大。“收拾好衣物。你現(xiàn)在是帝國的人了?！?/p>

這不是請求。

陌生的風(fēng)景從火車窗外疾馳而過，只能看到模糊的棕色和綠色。西蒙從來沒有離開家鄉(xiāng)這么遠(yuǎn)。此刻他正坐在私人車廂里。在他的對面，那個自稱卡爾滕布倫納先生的秘密警察，依然津津有味地研究著那只發(fā)條老鼠。西蒙詢問他要帶他去哪兒時，卡爾滕布倫納又露出那個扭曲的笑容，回答道“：去羅茲，鐘表匠先生?！?/p>

西蒙聽過羅茲這個地方，那是一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城市。在他的想象中，這個地方晦暗無光，陰雨連綿。

“太了不起了！”卡爾滕布倫納贊嘆道，他再次把那只老鼠翻轉(zhuǎn)過來，研究里面的齒輪。

“機(jī)械與血肉完美融合。你可真是個天才。想一想，你不妨想一想，這樣的發(fā)明能派上多大的用場—— 把眼珠挖出來，換一對玻璃眼珠，這就是一個完美的間諜！到了晚上，它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監(jiān)視每一間屋子，看看是誰在惹是生非，又是誰在圖謀不軌！”

“沒用的。”西蒙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依然注視著窗外。此刻他暫時忘掉了害怕，他一邊看著窗外的世界，一邊反駁卡爾滕布倫納的提議。

“老鼠要有大腦才能活。你可以增強(qiáng)它的能力，但你不能摘除太多的腦組織。要想在它的玻璃眼睛后面再裝個監(jiān)視設(shè)備，根本是天方夜譚?！?/p>

“啊，但是只要你有方法，鐘表匠先生，那就是可行的了?！?/p>

西蒙把視線從窗戶外緩緩收回，眨了眨眼睛?？栯紓惣{再次把那只老鼠小心翼翼地包好。在他的眼睛里，在他的笑容中，仿佛有什么東西突然把車廂里所有的熱量都吸干了。

“皇帝有不少興趣。機(jī)械發(fā)明只是其中之一?！?/p>

西蒙張嘴欲言，但是卡爾滕布倫納在嘴唇前豎起一根手指，兩只眼睛閃閃發(fā)光。

“你馬上就會知道了，鐘表匠先生?！?/p>

仿佛是為了回應(yīng)西蒙的不安，火車似乎加快了速度，飛越過荒郊野嶺，奔向了西蒙想象中那座陰雨連綿的城市。

火車抵達(dá)羅茲后，西蒙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月臺和車站的磚墻之外，幾乎就沒什么東西了。剛一下車，卡爾滕布倫納就給西蒙的眼睛緊緊地系上了一條黑布，并且綁起了他的雙手，然后把他塞進(jìn)了一輛汽車的后座。當(dāng)車子再次停下時，卡爾滕布倫納抓著他的手，半拉半拽地把他拖下了車。西蒙能聽見他們穿過了一扇大門，進(jìn)門之后，卡爾滕布倫納領(lǐng)著他沿著街道一路往前走。西蒙險(xiǎn)些絆了一跤，但卡爾滕布倫納及時扶住了他。

在他的周圍，街上一片喧囂。西蒙能聽到碎石路上的腳步聲。難道沒人注意到他被人牽著走嗎？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西蒙想象著身邊的男男女女低著頭，拉低帽檐，眼睛盯著腳，眼神黯淡無光。

“就快到了?！蹦莻€警察湊到西蒙的耳朵前說。西蒙能感到耳旁一股熱氣，帶著白蘭地的味道。

在他們的四周，彌漫著強(qiáng)烈的尸臭味，混雜著動物和人的糞臭味。不管卡爾滕布倫納帶他走到哪里，西蒙都能聞到油脂、汽油、垃圾和血的味道。即便是蒙著眼睛，西蒙也能感覺到這些東西離他很近。他們在狹窄的街道上一路走，最后穿過另一扇門，然后突然間，就只剩他們兩個了。

這里的空氣特別潮，西蒙很想把眼睛上的布條扯下 來?？`住他雙手的繩子已經(jīng)嵌進(jìn)了肉里。透過布條，西 蒙能感覺光線暗了些。地面的材質(zhì)發(fā)生了改變，西蒙知 道他們進(jìn)入了室內(nèi)。在彎彎扭扭的走廊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聽 著腳步聲發(fā)出的回響，西蒙已經(jīng)失去了方向感。最后， 西蒙聽到了一扇門打開的聲音。

卡爾滕布倫納把他推進(jìn)門，突然間，布條和繩索都被粗暴地扯下。西蒙眨了眨眼睛。這里是一個巨大的房間，高高的天花板上鋪著波紋金屬板。散落一地的廢品中擺著幾張工作臺，上面堆滿了西蒙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整個地方看上去簡直像是把一個廢品場搬到了室內(nèi)。這里的光線很昏暗，灰色的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奇怪的形狀，又被房梁和房柱切得支離破碎。這些柱子支撐著整座建筑，并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黑影。

起初西蒙以為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但是廢品之間突然傳來一聲響動，西蒙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男人正從一張工作臺上站起身向他們走來。這個人和西蒙一樣年輕，但是頭發(fā)比他更黑，眼神更加犀利，微笑中帶著一股狠勁。

“你好，你肯定就是西蒙了。我們的好朋友恩斯特說過他會去接你的?！?/p>

西蒙盯著他。他能清楚地看到這個人的袖子上繡著一顆黃色星星。他的臉瘦骨嶙峋，毫無疑問他是個囚犯，然而此刻他卻站在這里和西蒙握手，并且對那個秘密警察直呼其名。

“你是……”西蒙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是你的新拍檔，鐘表匠先生。我叫艾扎克·查伊 姆·比爾斯基?！?/p>

房門已經(jīng)重重地關(guān)上，卡爾滕布倫納也離開了他們，但西蒙依然呆呆地盯著他。

“我們來看看你的小玩具吧，好嗎？”

艾扎克踢開擋路的廢品，走到其中一張工作臺旁邊。西蒙踉踉蹌蹌跟在他身后，好像眼睛上還蒙著布條。到了工作臺旁，西蒙才看到艾扎克手上拿著那團(tuán)白手帕。卡爾滕布倫納究竟是什么時候把手帕給他的，西蒙根本沒注意到。艾扎克把手帕攤開，他的表情中隱約有幾分惡心。

“他這一腳踩得還真不輕啊，是吧？沒關(guān)系，在這個垃圾場，我們總能抓到一只新的。你用什么抓老鼠？”

“啊？哦，面包屑，有什么就用什么，我把面包屑放在一個盒子里，盒子周邊圍了一圈泡過氯仿的布條。我做了一個彈簧機(jī)關(guān)，老鼠一進(jìn)盒子，盒子就會蓋上?！?/p>

西蒙心不在焉地回答，臉上難掩喜色。他一直在打量著這個神奇的房間，心情已經(jīng)從好奇轉(zhuǎn)變?yōu)榕d奮。這里到處都是他從來不曾碰過的工具和零件——對他而言，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藏寶庫?！懊姘及?。應(yīng)該還有。”

艾扎克掀起一塊金屬板，露出一段吃了一半的面包皮?！敖o?！彼衙姘咏o西蒙“，你去做那個機(jī)關(guān)盒，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氯仿。”

西蒙一頭扎進(jìn)工作中，他忘掉了一切，眼睛里只有手上的工作。他熟練地做好彈簧機(jī)關(guān)，然后把艾扎克找到的布條圍在里面。

“我記得老鼠都是從那兒進(jìn)來的?！卑松焓忠恢?，西蒙把那個陷阱放在他指定的位置。

“現(xiàn)在就等吧?！卑穗p手叉在胸前，往后一靠， “話說，他們是從哪兒把你帶來的？”

“圖霍拉附近。”

當(dāng)這幾個字脫口而出時，西蒙好像被電了一下。工作可以讓人暫時忘掉痛苦，但是現(xiàn)在熱情褪去，現(xiàn)實(shí)的壓力再次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熟悉的一切，他深愛的一切，都留在了老家。他就這樣憑空消失，從自己的生活中被拔了出來，好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你在發(fā)抖。要不要來根煙？” “我不抽煙。”西蒙喃喃地說。

“那我替你抽吧?！?/p>

西蒙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在一道白光的照射下， 他的手像飛蛾一樣顫抖。他的舌尖有一百萬個問題有 待解答，可他卻怕得連一個也問不出來。但最終，他還 是開口了。

“我來這兒是要干什么？”

啪的一聲輕響從他們設(shè)置陷阱的地方傳來——彈簧機(jī)關(guān)被觸發(fā)，盒子蓋上了。西蒙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嚇了一跳，突然覺得呼吸都很困難。

“為了那個?！?/p>

艾扎克伸手一指，然后與西蒙擦身而過，去取獵物。當(dāng)他站起身來時，他咬著煙的嘴笑著。只見他重新回到工作臺，身后留下一道煙跡，如鬼魂一般久久不散。西蒙看著艾扎克打開盒子，把已經(jīng)昏睡的老鼠倒在臺子上。

“好了，你可以開始了?！?/p>

“開始干嗎？”

“發(fā)揮你的魔力?！卑藫]揮手，做了個施法的動作“，不過你可能要比平時多做一道工序，把它的腦子和眼睛都取出來?！?/p>

“殺了它？”

西蒙后退幾步?！爸皇菚簳r。”

艾扎克咧嘴一笑，他的笑容里有種東西——就在他的牙齒與眼神之間——讓西蒙聯(lián)想到卡爾滕布倫納。那不是殘忍，也不是以施虐為樂，而是一種瘋狂。讓人 覺得危險(xiǎn)。

西蒙像做夢一樣，再次回到工作臺前坐下。

當(dāng)他開始工作時，西蒙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出奇地冷靜。他逐漸被一種麻木感占據(jù)，感覺好像是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著別人的手在工作。艾扎克站在西蒙身后，好奇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你擋住我的光了?！蔽髅舌卣f，但并沒有抬頭。“抱歉。”

他聽見艾扎克呵呵一笑，然后挪了個位置，靠在了 一張工作臺上。在一片煙霧繚繞中，西蒙拿起手術(shù)刀， 開始解剖。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只有我一個？”

他說得很快，他只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強(qiáng)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那只老鼠身上。他的心臟急促地跳動，就像那只老鼠活著的時候一樣。

“不只是你一個。恩斯特大概還沒告訴你吧。他們洗劫了這整座城市，把它掀了個底朝天。至少原計(jì)劃是這樣的。遭殃的不只是你的小鎮(zhèn)?！?/p>

“什么？”

西蒙突然轉(zhuǎn)身，然后立刻感到一陣劇痛。手術(shù)刀一滑，劃破了他的手掌，一道鮮紅的血線滲了出來。

“小心點(diǎn)，給?！?/p>

艾扎克遞給西蒙一塊布，西蒙用它按住傷口。

“我建議你加快速度。天快黑了，你也不希望那東西變硬吧?！卑酥噶酥改侵焕鲜蟮氖w，“卡爾滕布倫納先生很看重結(jié)果?！?/p>

這是西蒙第一次在艾扎克的聲音里聽到一絲痛苦。他的嘴唇扭曲，似笑非笑，但是沒等西蒙與他眼神交匯， 艾扎克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西蒙不情愿地回到了工作中。

“好了?！?/p>

西蒙終于舒了口氣。他幾乎把那只老鼠掏空了，現(xiàn) 在它躺在工作臺上，肚子里塞滿了齒輪，沒有一點(diǎn)動靜。

“可這有什么用呢？”

“啊。”艾扎克的眼睛發(fā)起了光?！澳憧粗昧恕，F(xiàn)在該我上場了。”

西蒙退到后面，從艾扎克的身后好奇地看著他。此時外面的光線基本快消失了，他們已經(jīng)被黑影包圍。西蒙湊近了想要看清楚一點(diǎn)，然后他聽見艾扎克的聲音中夾雜著笑意。

“你擋住我的光了?！?/p>

西蒙退回到陰影之中，看著艾扎克伸展蒼白而修長的手指。西蒙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有多么纖細(xì)，也發(fā)現(xiàn)他的指關(guān)節(jié)上縱橫交錯全是傷疤。這些疤痕順著他的手一路往上攀爬，消失在他的松垮垮的袖子下面。他不寒而栗?？栯翊_實(shí)是個很看重結(jié)果的人。

艾扎克弓著背伏在那只老鼠身上，嘴里嘟嘟囔囔說 著一些不清不楚的話。起初西蒙以為他是在和他說話， 于是他向前一步。但是有什么東西把他推了回去，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讓空氣變得沉重，艾扎克周圍的空氣似乎凝結(jié)起來，又厚重又黑暗。

在艾扎克亂糟糟的頭發(fā)下面，他的額頭開始發(fā)白， 并且滲出了細(xì)細(xì)的汗珠。他的眼睛往后一翻，在眼眶里 不停地抖動。西蒙一度擔(dān)心這人是不是癲癇發(fā)作。但 突然間，艾扎克的頭猛地恢復(fù)原位。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 他的眼睛里只有眼白。西蒙倒吸一口冷氣。然后艾扎 克的頭耷拉下來，筋疲力盡。然后他咧嘴一笑。

“好了?！?/p>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往旁邊讓出一步，好讓西蒙湊近了看。起初西蒙也看不出那只老鼠有什么變化，只是被翻了個個兒。然后工作臺上的這只生物開始抽搐。隨后咔噠一聲，然后是一陣嗡嗡響，老鼠突然睜開眼睛。西蒙又吸了一口冷氣，只見它兩眼血紅，可那雙眼睛明明已經(jīng)被西蒙換成了透明的玻璃。那只老鼠快速地跑下了桌子，西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看這里?！?/p>

艾扎克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東西，遞給西蒙看。那只是一面普通的鏡子，鏡中映照出天花板。但是漸漸地，鏡中的畫面逐漸模糊變形，然后突然變成了這間倉庫中的景象。鏡中的視角完全是錯亂的，把西蒙看的一陣頭暈。好像他正在地板上疾走，并通過老鼠的眼睛觀察著這個世界。

他抬起頭來，看見艾扎克的臉色依然蒼白，而且他的雙眼周圍出現(xiàn)了新的陰影，顯然他已經(jīng)耗盡了體力。

“這是怎么回事？”

“我相信我們的好朋友恩斯特一定和你說過，皇帝有不少興趣，邪術(shù)也是其中之一。

“過去我根本不敢想象能做出這么大批量的東西?！?西蒙一邊笑，一邊用布擦去手上的血跡。

“而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每周做一個了！”

艾扎克把手放在那匹馬顫抖的側(cè)腹上。他汗?jié)竦念^發(fā)結(jié)作一團(tuán)，遮住了他的眼睛，但是西蒙能感覺到他眼中的疲憊。他從來沒有真正意識到這份工作對他的拍檔造成多大的傷害，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興奮之中——這是他們共同的成果，把金屬與魔法融合在一起，這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奇跡?！澳銢]事吧？”

西蒙從煙盒里抖出一支煙遞給艾扎克。艾扎克用顫抖的手指接過煙，點(diǎn)了三次才把它點(diǎn)著。

“你需要一些新鮮空氣。你覺得卡爾滕布倫納會讓我們出去透透氣嗎？

西蒙環(huán)顧四周，自從他來到羅茲后，這個工作間基 本就成了他的家。他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忘了時間，也不 知道自己究竟在這里待了多久。窗外投進(jìn)來的光線并 不足以判斷季節(jié)的變化，只夠給他們的工作提供照明， 以及映亮散落四處的水晶、齒輪和占卜鏡。

“當(dāng)然了，為什么不讓？”

艾扎克咧嘴一笑，露出牙齒。他的樣子讓西蒙聯(lián)想到了骷髏。

“他不怕我們逃跑嗎？”

“你會跑嗎？”艾扎克挑起一根眉毛，“更何況，我們

能跑哪兒去？羅茲早就被封城了，你是不是還不知道？”

西蒙搖搖頭，但是他記得車子停下的地方，以及他們穿過的大門。

“看來需要透氣的是你才對?！卑藸科鹚氖?， 拉著他朝門口走去，然后拍打門上的金屬。

“喂！這個已經(jīng)做好了，我和我的朋友想散個步。”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門外的守衛(wèi)帶著鄙夷的眼

神打量著他們，然后一言不發(fā)地扭扭頭，示意他們出來。守衛(wèi)的身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西蒙之前從來沒有見過。

“就這樣？就這么簡單？”

西蒙簡直不敢相信，艾扎克領(lǐng)著他一路走到另外一 扇門邊，那里的守衛(wèi)也放他們出去了。他們走進(jìn)了一個 石頭圍成的封閉庭院，門外迎接他們的是刺眼的陽光。西蒙眨眨眼睛，抬起一只手遮住光。

艾扎克領(lǐng)著他走向一面高墻，墻頂上布設(shè)了鐵絲 網(wǎng)，上面的守衛(wèi)看了他們一眼，然后打開一把沉重的鎖， 大門隨之打開。走出這扇門后，西蒙回頭看著他們剛才 所在的那幢建筑，這是一座由石頭與金屬構(gòu)成的死氣沉 沉的建筑，丑陋地蹲在一片灰色的庭院之上。西蒙出門 后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在他的目光所及之處，看不到一棵樹。

“他們真的就讓我們這樣大搖大擺地到處走？”

“哦，你放心，他們肯定會派人監(jiān)視我們的，多半還會用我們的小玩具對付我們?！?/p>

艾扎克往天上一指，只見一只鳥鳴叫著從頭頂飛過。西蒙打了個冷顫。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那只鳥的眼睛好像是鏡子做的，它的翅膀好像也發(fā)出了咔噠聲和嗡嗡聲。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跟著艾扎克走進(jìn)狹窄的街道。這條路是下坡路，下方的景象一覽無余，所以西蒙立刻明白了艾扎克之前說的話——這座城市被一堵巨大的墻圍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他第一天進(jìn)城時聞到的氣味再次襲來，但是這次的味道更加惡臭。街道兩旁堆滿了垃圾，帶著空洞眼神的男男女女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西蒙倒吸一口氣。有些人身上穿的衣服與破布無異，破布下面是骨瘦如柴的身體，而且每個人的衣服上都繡著一個黃色的星星。

一個聲音傳來，西蒙循聲望去。此時他們已經(jīng)來到 了一個十字路口，四條窄街在這里交匯成一個中心廣 場。廣場中央有一個枯竭的噴泉，上面早已斑斑銹跡。

站在噴泉前面的，正是他和艾扎克的一個作品。

那匹馬發(fā)出一聲可怕的尖叫，那根本不是自然的嘶鳴。只見它后足直立，兩只金屬前蹄在半空中撲騰，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光。在它光滑的黑色側(cè)腹上，有些部分的皮被剝開，露出里面的銀色齒輪和活塞，正是這些零部件賦予它超常的力量。而跨坐在這匹生物上抓著它的鬃毛的，是一個一身黑衣的秘密警察。他正耀武揚(yáng)威地?fù)]著一根馬鞭。

那個警察正沖著驚慌失措的人群大聲呵斥。西蒙被人群推到了前方，然后看到了恐慌的源頭。一個披著披肩的瘦弱女人正蜷縮著靠在那座干枯的噴泉旁邊，她的胸前緊緊地抱著一包什么東西。當(dāng)那包東西發(fā)出一聲啼哭時，西蒙才意識到那是個孩子。

“住手！”

西蒙聽見有人喊了一聲，然后一個人沖出人群，把那個驚恐不安的女人拉了回來。那匹馬的前蹄落下，在石頭上砸出火星。那個警察騎著馬原地繞了個圈。

“你！”

剛剛挺身救人的男人站住不動，然后緩緩轉(zhuǎn)過身來。警察騎著馬往前幾步，兩眼怒火燃燒俯視著他，然后二話不說，一鞭子抽在了那個男人的臉上。那個男人應(yīng)聲栽倒在地，人群頓時鴉雀無聲。人們擠作一團(tuán)，驚恐地看著那個警察下馬，向那個男人走去。他的靴子踩在石頭上咔嗒作響，那是和馬蹄一樣錚亮的金屬。當(dāng)他的腳踩上那個男人的肋骨時，所有人都聽到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斷裂聲。

倒在地上的男人身子一縮，嘴里咳出的血濺在石頭 上。那個警察又踹了他一腳，然后迅速轉(zhuǎn)身上馬，頭也 不回地走了。在他離開好半天后，人群依然靜止不動， 然后一個女人沖了出來，跪倒在那個男人身邊。

“求求你們救救他！” “安娜？”

西蒙眨眨眼睛，然后走出人群。那個女人抬頭一看，兩人目光交匯。西蒙記得她們一家曾經(jīng)在他家附近開店，他住在鐘表店的二樓，她們也住在自家商店的二樓。但是此刻她的臉已經(jīng)完全變樣了。她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那張臉已經(jīng)瘦得難以辨認(rèn)。她雙頰凹陷，滿是污垢。西蒙迅速把目光轉(zhuǎn)向那個受傷的男人。

“這是我叔叔?！?/p>

她的聲音里帶著怨恨。她把雙手伸到那個男人的脅下，試圖把他扶起來，但她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從西蒙的身上挪開。西蒙蹲下去想要幫她一把，可是她像觸電似的往后一縮，狠狠地瞪著他。

“別碰他?！?/p>

“抱歉，我只是想幫忙?！?/p>

“你做得已經(jīng)夠多了?！彼淖齑揭还矗冻鲆粋€冷笑，但卻并不能掩藏她聲音背后的痛苦。西蒙眨眨眼睛。她很怕他嗎？

“安娜，別這樣?！?/p>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努力想要往目光中注入善意與 誠意?？墒菑乃龖嵟碾p眼中，他看到的只是一個叛 徒。他想要擠出一些安慰的話，告訴她他們處境一樣， 但是那些話堵在喉嚨里，全是謊言的味道，畢竟他有飯 吃，又有房子住。西蒙伸出的手垂了下來。

仿佛是從他的眼中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挽起袖子，讓西蒙好好看清她手上的每一道傷疤。然后她把袖子落下來，但是目光依舊鎖死在他身上。當(dāng)她再次開口時，她的聲音格外溫柔。

“再告訴你個消息，我全身都是傷疤。”

“為什么？”西蒙使勁咽了口唾沫，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他很害怕聽到她的回答。一段模糊的記憶從他心頭略過，他記得在他和安娜還小的時候，安娜的爸爸曾經(jīng)給過他一塊硬糖，而且沒收他的錢，那時經(jīng)營鐘表店的還是西蒙的爸爸。

“因?yàn)槲彝盗嗣姘菇o一個快死的病人，然后被你的玩具間諜逮個正著?！?/p>

“我不知道……” “你當(dāng)然不知道！”

她的聲音中再次爆發(fā)出憤怒，像一記重拳把他打得 喘不過氣來，也把他滿嘴想要說的話都打了回去。他再 次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一陣惡心。一只手碰了碰他的手肘， 西蒙轉(zhuǎn)身看去，只見艾扎克站在他后面，神情嚴(yán)肅。

“我們最好趕緊走?！?/p>

西蒙站直身子，安娜蹲在她奄奄一息的叔叔旁邊， 但目光卻緊緊跟著西蒙離去的身影。她陰郁可怕的表 情深深烙在了他的腦海，久久無法散去。

“我真不知道?！?/p>

西蒙把臉埋在雙手之間。他坐在一張工作臺前，艾扎克靠在另一張工作臺旁看著他。

“那你以為我們是在這里干什么？”

艾扎克的聲音格外溫柔。他站在陽光下，周圍依舊煙霧繚繞。西蒙滿腦子都是安娜的臉，痛苦而削瘦。

“我沒有多想，我只是沉浸在工作里……這是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從來沒有停下來好好想想！”

西蒙用顫抖的雙手揪著頭發(fā)“：我們該怎么辦？”

他抬起頭來，眼神中一片混亂。在層層煙霧背后， 艾扎克的表情難以辨認(rèn)。

沒等兩人開口說話，一聲扭曲的金屬聲傳來，工作間的門被打開了。兩個人都是一驚。只見卡爾滕布倫納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沖著他們微笑。他臉上的傷疤似乎變得更深了，那些皮膚簡直像是縫上去的一樣，讓西蒙聯(lián)想到了面具，毫無人樣。秘密警察的眼睛發(fā)著光，西蒙只感到身體里一股寒意，好像有人在他的胃里放了一塊冰。

卡爾滕布倫納向艾扎克和西蒙走來，他的腳步聲在 房間里發(fā)出空曠的回響。他的一只手臂下夾著一卷紙， 他把紙放在桌上，卻并沒有把它展開。

“我聽說今天在鎮(zhèn)上出了點(diǎn)事?！彼f得輕描淡寫， 但是眼睛卻依舊在發(fā)光。

“我很高興二位都沒有瞎摻和?；实劭刹幌胧晌贿@么重要的人才?！?/p>

他露出一個明顯的訕笑，讓他臉上的傷疤繃得更緊了。西蒙感覺雙手在身體兩側(cè)握緊，有那么一刻，他幾乎想要沖上去狠狠揍他幾拳，但是艾扎克看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然后，艾扎克好像戴上了一張面具，他笑著往前一步，像老朋友見面似的拍了拍卡爾滕布倫納的肩膀。

“這是什么，恩斯特？”

他指著放在桌上的那卷圖紙?？栯紓惣{瞇著眼睛看著他，然后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是皇帝的新命令。新計(jì)劃?！?/p>

他把西蒙的一堆工具推開，攤開那些圖紙，把它們撫平。艾扎克和西蒙都往前一步，從卡爾滕布倫納的背后看著圖紙。

圖紙上是一個大致呈球形的設(shè)備，里面好像還包含 有更小的球體，這是一個層層相套的金屬和齒輪設(shè)備， 鑄造精細(xì)。西蒙皺起眉頭，把圖紙拉近?？栯紓惣{ 看著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戲謔與貪婪。

“我就不打擾了，兩位慢慢看。“

西蒙一度以為這個家伙要陰陽怪氣地鞠個躬，但他只是迅速轉(zhuǎn)身，向門口走去。即便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房間里只剩他們兩人，但他離開時掛在嘴角的笑容依然在西蒙心頭揮之不去，令他渾身惡寒。

在卡爾滕布倫納的眼神里和笑容中，有什么東西讓 西蒙坐立難安，就好像一處抓不到的癢。他轉(zhuǎn)身看著艾 扎克，張嘴想要詢問他的意見，但是看到艾扎克的表情， 西蒙把嘴里的話又咽了回去。

陰影勾勒出艾扎克的臉龐，他的雙肩喪氣地垂下。

他的眼神讓西蒙聯(lián)想到蹲坐在叔叔身邊的安娜。他從來沒有在艾扎克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眼神，這讓他不寒而栗。

“怎么了？”

西蒙終于還是問出了口，然后把目光落回到卡爾滕布倫納留下的圖紙上。他皺著眉頭再次研究起了上面的內(nèi)容，那種令人坐立難安的感覺也再次占據(jù)了他。最后他終于想明白了。

“這東西全是銅和電線。沒有心臟，沒有任何實(shí)體， 只是一個空殼。里面什么都沒有?！?/p>

“暫時還沒有?！?/p>

艾扎克的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西蒙警覺地看著他。艾扎克的眼神異樣，既閃閃發(fā)亮，又暗影幢幢。

“我不明白?！?/p>

艾扎克搖搖頭，然后露出一臉慘笑?！澳悄憧烧嫘疫\(yùn)。” 西蒙不解地看著他，但是這位拍檔只是沉默不語。

有什么東西在西蒙的意識邊緣拉扯著他，把他從噩夢中喚醒。在他的夢里，帶著閃亮利齒的巨輪滾滾向前，把下面那些沒有面孔的人群碾得一干二凈。陰影把廢棄金屬和垃圾變成了奇形怪狀的黑暗。那些占卜鏡和水晶是一只只盲眼，死死地盯著他。

西蒙坐起身來，尋找剛才把他弄醒的東西。黑暗中 有一星火光。有人深吸一口煙，那點(diǎn)光映亮了一張臉。煙霧從艾扎克的煙上緩緩升起，西蒙起身向他走去。

艾扎克的嘴唇在動，但是西蒙聽不到任何聲音。對方似乎并沒有注意到，或者說并不在乎西蒙的存在?，F(xiàn)在他已經(jīng)站在了他旁邊。西蒙能聽到他嘴里嘟囔的聲音，他跳了一下。艾扎克似乎注意到了他，但卻并沒有把目光移開。

“我能做到。我能讓它成真?？栯紓惣{深知這一點(diǎn)，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忍不住想去試一試，就為了證明我能做到?！?/p>

“什么？”

西蒙湊近了一些。艾扎克猛地抬起頭來，把西蒙嚇了一跳。只見艾扎克的眼睛像他手中的煙一樣燃燒發(fā)亮。過了一會兒，艾扎克露出一個笑容，卻把他的憂慮和疲憊暴露無遺。 “你和我很像?！?/p>

他的聲音再次柔和起來，他又深吸了一口煙。他的身邊煙霧繚繞。

“我們不只是對運(yùn)作方法感興趣，而且對各種可能性充滿好奇。如果我們覺得可以做出什么東西來，就忍不住想試一試。每次都給自己一些挑戰(zhàn)，看看能不能成功。只要有足夠的空間和方法，我們就無所不能。”

“你到底在說什么，艾扎克？”

西蒙的聲音在顫抖。他感到害怕，但他也不知道是 在為眼前的這個人擔(dān)心，還是他害怕的就是眼前的這個 人。今晚的艾扎克看上去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個夜晚， 他特別古怪和詭異。艾扎克臉色蒼白，幾乎是半透明狀 態(tài)，西蒙第一次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種瘋狂與危險(xiǎn)，此 刻正在他的眼睛熠熠閃光。

“我有個點(diǎn)子?！卑说穆曇魩缀趼牪磺澹莻€聲音卻讓西蒙聽了想發(fā)抖“，你相信我嗎？”

艾扎克的目光捕捉到了黑暗中的西蒙，并將他死死釘住。西蒙強(qiáng)迫自己直視艾扎克眼中復(fù)雜的情緒—— 痛苦、恐懼，當(dāng)然，還有熱情。但是這一切都是艾扎克的一部分。當(dāng)西蒙回過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點(diǎn)頭了。

“很好，因?yàn)槲乙粋€人搞不定?！?/p>

當(dāng)天晚上夜空晴朗，月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來，落在西蒙的身上。此刻他正蹲在艾扎克的身邊，而艾扎克則躺在地板上。在他們的身后，一個巨大的機(jī)器人包裹在黑暗之中，用看不見的眼睛俯視著他們。西蒙手上拿著一把刀，但是他的手抖得厲害，根本控制不住。

“我下不了手?！彼麖难揽p中擠出幾個字。

艾扎克左看右看，檢查手腕上的綁帶，然后看著西蒙?！澳憧梢缘摹Ｄ銢]有選擇?！?/p>

月光照在艾扎克的皮膚上，一片慘白。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胸口袒露，兩肋上、腿上、手上，傷疤縱橫蔓延，消失在他的背部。

“萬一失敗了怎么辦？” “不會的！”

艾扎克的聲音非常激動，差點(diǎn)嚇掉了西蒙手里的手術(shù)刀。艾扎克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熱情中夾雜著恐 懼。西蒙的心臟跳到了嗓子眼，他努力咽下一口唾沫。在他們兩人之間，他是最沒資格害怕的那個。

“對不起?！蔽髅尚÷曊f。

艾扎克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細(xì)線。“沒事的。但是你得抓緊時間。大膽做，快一點(diǎn)。不要多想?！?/p>

艾扎克的嘴唇扭曲起來，像是擠出了一個微笑。西 蒙搖搖頭，感覺有眼淚要奪眶而出?！拔覐膩頉]有多想?！?他深吸一口氣，然后開始下刀。

人體的血量比西蒙想象的還要多。雖然這些知識他都知道，但實(shí)際情況依然讓他大吃一驚。殷紅的血濺了他一手，讓他的手變得特別滑膩。

當(dāng)他把手伸進(jìn)胸腔，捧出艾扎克的心臟時，他幾乎要吐出來。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心臟正在身體里跳動。在整個過程中，艾扎克的眼睛始終盯著他，目光犀利而瘋狂。他仍然在喘息般地呼吸。西蒙幾乎能用肉眼看到艾扎克用來強(qiáng)忍痛苦的意志力。

西蒙感到恐慌來襲，這讓他一時僵住了。他把艾扎 克的心臟捧在手中，出人意料的是，它居然還在跳動。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但是他的四肢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老鼠和馬是一回事，可這是一個活人，是他的朋友……

西蒙搖搖頭。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他了。如果再不行動， 艾扎克的這條命就白費(fèi)了。西蒙顫抖著走到那個機(jī)器 人跟前，打開它胸口的面板。一切準(zhǔn)備就緒。這是他和 艾扎克用皇帝制作超級炸彈的材料趕制的機(jī)器人。它 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西蒙深吸一口氣，排除心中雜念， 讓自己的雙手接管接下來的工作。他謹(jǐn)記艾扎克的建 議——根本沒有多想。

西蒙好像是從遠(yuǎn)處看著自己血紅的雙手快速工作。他把金屬與肌肉連接在一起，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月光照亮了機(jī)器人額頭上的文字，它們似乎在向西蒙眨眼。而在這些文字下面，這個怪物的臉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西蒙退后一步。他的雙手依然血紅，但沒有再發(fā)抖了?？粗莻€機(jī)器人，西蒙感到一種奇異的冷靜占據(jù)了自己。他最后一次深吸一口氣，然后舉起血跡斑斑的手，輕輕摸了摸機(jī)器人的額頭。

艾扎克在他身后猛吸一口氣。西蒙轉(zhuǎn)過身時，恰好看到他的朋友身體緊繃，使勁往上挺，好像要掙脫綁帶的束縛。他被切開的胸口向西蒙張大了嘴巴，猩紅的血跡布滿了他慘白的皮膚。然后，就像是被剪斷了線一樣，艾扎克癱倒在地，不再動彈。

那個機(jī)器人睜大了眼睛。

那不是艾扎克的眼睛，而是鏡子與玻璃構(gòu)成的奇異組織。雖然是瞎的，但卻能看見東西。那個機(jī)器人渾身顫抖，然后猛地往前邁出一步。一陣刺耳的金屬扭曲聲傳來，簡直像是一聲痛苦的尖叫。

西蒙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恐懼，中間夾雜著愧疚。現(xiàn)在艾扎克的新軀殼終于匹配上了他眼中的那份瘋狂。他已經(jīng)沒法阻擋痛苦與黑暗的侵蝕。這個軀殼現(xiàn)在有且只有一個目的。但是這是艾扎克自己的選擇。這也是唯一的方法。

他后退幾步，看著那個機(jī)器人撕開工作間的門。

很長時間里，西蒙只是蜷縮在陰影中，仔細(xì)傾聽。第一聲喊叫傳來，像一把刀子把他切開，他能感到它觸 到了他的每一根骨頭。他很肯定自己再也動彈不了。有一天當(dāng)他們找到他時，會發(fā)現(xiàn)他的遺骨與扭曲的金屬 和齒輪混雜在一起?？墒?，在那個喊叫聲之后，又傳來 一聲可怕的撞擊聲，然后是一聲沉悶的吼叫。

是那個聲音讓他重新動了起來。西蒙跳起身，想也沒想就沖了出去。他穿過走廊，推開喊叫的警察。此刻的恐懼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它填滿了空氣。那個機(jī)器人一塊接一塊地掰開了秘密警察的總部。西蒙感到一陣熱浪撲面而來，顯然是有什么東西著火了。

走廊一側(cè)的一扇門突然打開，西蒙定住腳步。熊熊火光中，一個男人站在門口，因?yàn)樗潜彻猓髅芍荒芸吹揭粋€黑色的人影。西蒙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就在這時，那個男人稍稍轉(zhuǎn)動身子，身后的光不再打在他的背上，而是映在他的臉上。

耀眼的火光把卡爾滕布倫納的傷疤映得更深。他的眼睛閃閃發(fā)光。西蒙原以為他會暴怒，可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眼中的貪婪和戲謔也消失不見。但西蒙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東西更加可怕。在他們的周圍，從睡夢中驚醒的秘密警察們大聲尖叫，死去，燃燒，而卡爾滕布倫納的雙眼，始終緊緊鎖住他的目光。

在這一刻，鐘表匠先生，你和我也沒什么分別。

雖然他并沒有大聲說出來，但是西蒙聽得清清楚楚。卡爾滕布倫納的人皮面具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那是根本都算不上微笑的微笑。然后，當(dāng)其他人都在倉皇逃離火場的時候，卡爾滕布倫納轉(zhuǎn)身走進(jìn)燃燒的房間，把門關(guān)上了。

通往庭院的門早已無人守衛(wèi)，門口也沒有其他人， 但是門鎖還在。西蒙脫下上衣開始往上爬。爬到圍墻 頂上后，他把衣服蓋在鐵絲網(wǎng)上，然后跳到了墻外。

穿行在狹窄的街道上，他感到肺部燒灼，雙腿生疼。他聽見有人在叫喊，好一會兒，西蒙才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聲音。他一邊喊一邊笑，眼睛里全是淚水。濃煙夾雜著灰燼從他來的方向滾滾襲來。

“快出來！大家都快出來！趕緊離開這里！快走！”

他挨家挨戶地敲門、拍窗、敲打墻壁，只要是手能碰到的東西他都不放過。穿行在街道上，一種狂亂而不受控制的恐懼在他體內(nèi)升騰。在他身后，一扇扇房門打開，一張張恐懼的臉探了出來。他能從他們的眼中看得出來，和安娜一樣，他們并不相信他，可他不怪他們。

但是他們看到了山上升起的火焰，于是他們的懷疑立刻消失了。

“東西都留下，帶上吃的就行，只帶輕便的東西?？禳c(diǎn)走！”

西蒙開始向前跑，是興奮與恐懼驅(qū)使著他前進(jìn)。他 突然看到一個女人站在門口，那個女人也正在看著他。安娜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但是她的表情依然嚴(yán)肅。她 雙手叉在胸前，懷疑地看著他。

“安娜！”

西蒙沖上前去抓住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把手抽回去。她的目光繞過他，望向那片大火，火光在她的眼中躍動。

“快點(diǎn)，我們得趕緊走?！?/p>

他清楚地聽到那個金屬聲已經(jīng)在他耳邊隱約響起， 而且越來越近。安娜越過他的肩膀瞄了一眼，她的眼睛 瞬間瞪大，然后她一言不發(fā)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他們的四周，混亂和恐慌的人群正在向他們涌來。所有人都向高墻逃去。

“我們得走了?！蔽髅勺プ“材鹊氖?。最終，他感覺到她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中軟下來。

安娜轉(zhuǎn)身向里屋呼喊。她的叔叔和兩個小孩走了 出來，看上去脆弱又害怕。西蒙把一個孩子抱入懷中， 回頭等安娜他們跟上。

西蒙一路奔跑，他的心臟已經(jīng)在嗓子眼跳動。人們紛紛向墻頂爬去，其中包括不少秘密警察。那些身體虛弱的則被踩到了地上，成為人群的墊腳石。墻頭上有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向他伸出瘦弱的手臂，西蒙把孩子遞給他。然后他也開始往上爬。

爬到了墻頂，西蒙停了下來，一只腿懸在這個煉獄里面，一只腿懸在外面。從那個倉庫燃起的熊熊烈焰向黑色的天空張牙舞爪，就連月亮也被濃煙遮擋。在山丘火焰的照耀下，可以看到細(xì)小的身影四處驚慌逃竄。在他們之間，有一個碩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揮舞著巨大的手臂。即便在這個距離，西蒙也能聽到那個巨人痛苦的金屬尖叫聲。他不禁想到在那個金屬胸膛里跳動的心臟?！澳鞘鞘裁矗俊卑材纫呀?jīng)爬上墻壁，坐在了他的旁邊。

西蒙轉(zhuǎn)頭看著她，安娜與他目光交匯。一股熱風(fēng)夾 雜著灰燼吹開了她的頭發(fā)，他再一次看到她消瘦、淤青、灰暗的臉龐。西蒙轉(zhuǎn)身看了那個巨人最后一眼。

“是一個朋友?！?/p>

作者的話

這個故事的原型是布拉格魔像，在這個經(jīng)典傳說 中，猶太拉比為了保護(hù)聚居在布拉格的族人，用泥土造 出了力大無窮的魔像。有一天，拉比忘了讓魔像休眠， 而這天正好是安息日，于是魔像開始在城里大肆搞破 壞。我一直想給這個傳說加點(diǎn)蒸汽朋克元素，最好再加 上機(jī)械和魔法。當(dāng)然，我進(jìn)行了大量的自由創(chuàng)作，把故 事主體和歷史背景全換了。不過還是用了不少現(xiàn)實(shí)中 的人名和地名。比如恩斯特·卡爾滕布倫納就是歷史上 真實(shí)存在的。他是納粹德國重要領(lǐng)導(dǎo)人，黨衛(wèi)隊(duì)的頭， 也是這個故事中最讓人討厭的角色。

責(zé)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