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兔 小花
加拿大作家A. C. 懷斯專輯
第一件證物出現(xiàn)在了沃爾特·艾克特的桌上,就在那間上鎖的辦公室里,只有他有鑰匙。東西用牛皮紙包裹著,上面整齊地貼著他的名字,沒有寄件地址。他小心翼翼地拆開。
一塊廉價的膠合板,像是從建筑工地的墻上摳下來的,上面貼著一張傳單大小的海報。它可能是鎮(zhèn)上某個活動的廣告—— 一支沒人聽說過的搖滾樂隊、一場沒人去看的前衛(wèi)藝術展——但它似乎沒打任何廣告。
紙灰撲撲的,被煤煙、泥沙和城市的煙霧熏黑了。木板右下角刻著一行日期——1973 年10 月17 日—— 對于現(xiàn)在的沃爾特來說,這已經是41 年零1 個月又14 天前了。
上面的圖像:一個臉涂得很白的小丑,雙眼上畫的黑色十字架稍微有些傾斜,看起來像“X”。他頭戴一頂圓錐帽,黑色的絨球與松松垮垮的白色制服相映成趣。小丑的手里抱著一副嬰兒骨架。
頭骨是人類的,但有些不太對,似乎被放大了許多。有一道發(fā)絲粗細的裂縫,沿著頭骨和脊柱的交接處越裂越寬,也越來越暗。在鏡頭的視野之外,你能想象在一次可怕的打擊下碎掉、塌陷的骨頭,以及裂縫之下的那片黑暗。胸腔肋骨看起來也像人類,但與頭骨相比,小得不自然。
腰部以下的骨骸,完全不像人類。
沃爾特·艾克特在他的職業(yè)生涯里幾乎調查過各種事件——家暴、出軌、保險欺詐、縱火、小偷小摸,甚至謀殺;但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案子。懸案。雙親,一個孩 子,被遺棄的房子。半杯咖啡;床,鋪得一塵不染;衣服, 掛得整整齊齊;塞得滿滿當當?shù)谋?,嗡嗡作響地運轉 著;電視,還開著。
房子好好的,日常生活的痕跡還在。而米勒一家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沃爾特不確定是什么促使他去查這個案子。這甚 至都不是他的案子。過去還在警隊時,他從搭檔唐那里 繼承了這份檔案。沃爾特本該積極找尋新的客戶,比如 在社交媒體上搜尋通奸和不正當行為的蛛絲馬跡什么 的。但那張海報有點兒東西,那段日期也有點兒意思。它們讓他想起了什么,兩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縈繞在 他腦海里,揮之不去。因此,沃爾特沒去找尋新業(yè)務,而 是為四十多年前懸而未決的這樁案件追尋起了線索。
1973 年秋天,鎮(zhèn)上迎來了一場嘉年華。米勒一家看著挺幸福,做著美國夢。嘉年華離開小鎮(zhèn)之時,米勒一家也隨之消失。
他們的房屋完好無損。唯一值得注意的是13 歲的查理·米勒的房間。他最喜歡的棒球運動員海報已經被 翻轉面向墻壁;他收集的棒球卡片從塑料套里取出來, 正面朝下的分散在床上;壁櫥里,他的毛絨小動物們都是小時候的玩具——全被摘掉了眼睛。
米勒一家失蹤三天后,一群孩子聚在一塊空曠的停車場玩耍。捉迷藏進行到一半,停車場的塵土微微向西揚去,露出兩具完整的成人骨骸。骨骼已經老化,上面淡淡的顏色,仿佛是埋在沙土里多年留下的痕跡。兩具遺骸并排躺著,手牽著手。最終通過牙科記錄確認為賈斯珀·米勒和安妮塔·米勒夫婦。
查理·米勒至今下落不明。
第二件證物和第一件一樣,就這么出現(xiàn)他上鎖的辦公室里,落進沃爾特·艾克特手里。就好像它一直在那兒,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這是一個扁平的灰色罐子,裝著一卷舊膠片。沃爾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想起這棟樓地下室的儲物柜。他在辦公桌里找到鑰匙,下到陰冷、昏暗的空間,挖出了前搭檔唐留下的舊電影放映機。這人從來不會扔掉任何東西,看樣子沃爾特也養(yǎng)成了他這個習慣。
影片是黑白的,畫面有些抖動,和那些老電影一樣時不時發(fā)出爆裂的聲響。鏡頭定格在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面只有一張手術臺。一個男人走進來,從畫面左側走到右側。他脫掉衣服,整齊地疊放在地上,然后臉朝上躺上手術臺。他雙手摩挲著雙腿,舔了舔嘴唇,眨了眨眼。
他的手指在身體兩側不安地抽動。他睜著雙眼,盯 著天花板,從未看過一眼鏡頭。影片繼續(xù)噼啪跳動著, 幾道幻影在場景中掠過,沃爾特不知道這是攝影技術的 瑕疵還是故意的拼接。
另一個男人從畫面左側進入,在手術臺前站定,沖鏡頭笑了笑。他穿著一件白色的外科醫(yī)生長袍,但沒戴口罩或手套。他的動作粗魯且夸張,就像默劇里的演員。他向左伸手,出了鏡頭,再收回來時手上拿了一把手術刀。他對著鏡頭展示,盡可能讓刀刃在黑白畫面中閃爍出光芒。做完這些,他便在手術臺上的人胸口上劃出一道精準的切口。他從男人的鎖骨到盆骨間,畫出一條黑白分明的線。手術開始了。在接下來的 15分鐘影片里, 外科醫(yī)生解剖了躺在手術臺上的男人他看起來全程都很清醒。他的手指再次抽搐,敲打著手術臺,接著他握緊拳頭渾身僵硬,連脖子上的筋也緊繃起來。他的嘴定格在或許是痛苦、瘋狂、譫妄的笑容里,但他完全沒有試圖逃開。外科醫(yī)生割開了他的胳膊、腿,臉頰,甚至十根手指和腳趾。刀刃的運作每次都是筆直且真實的。每一刀過后,血跡都被一絲不茍地擦去。皮膚被剝開,釘住。外科醫(yī)生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嘴角的弧度沒有絲毫動搖。影片沒有配樂,但可以想象隨著每個動作跳躍的歡快音符。
當皮膚和肌肉在膠片的間隙逐漸消失、只剩下骨頭時,外科醫(yī)生再次伸手到鏡頭左邊,拿回一把銀色的木槌——即便在不足的光線下,木槌也閃閃發(fā)光。躺在手術臺上的那個人的骨頭,被一根接一根地徹底粉碎了。外科醫(yī)生離開了畫面,但或許沒離開房間。這很難說?;蛟S他在等待、呼吸,就在鏡頭之外。
又過了一分鐘,鏡頭依舊牢牢地定格在曾經還是個?人的那堆殘骸上。
這一分鐘結束后,外科醫(yī)生后退著進入畫面里。從那里開始,影片就像在倒敘播放。盡管沃爾特檢查了投影儀——同樣是從唐那兒繼承來的——仍在正常運 行。外科醫(yī)生舉起槌,骨頭又恢復如初了。他把刀從盆骨往上劃向鎖骨,皮膚愈合了。
在影片結尾,死人從手術臺上站起來。他沒有穿衣服,但卻拉著外科醫(yī)生的手,他倆一起,一個微笑著,一個顫抖著,面對鏡頭鞠躬。然后依然手牽著手,走出了畫面。
鏡頭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又停留了30 秒。在影片最后5 秒,屏幕上有一段日期一閃而過:2015 年12 月14日——這是沃爾特·艾克特未來第3 個月零7 天后的日子。他在一個狹小的、光線不足的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這一幕。屋里彌漫著陳舊的咖啡和香煙的味道,以及充斥著黑色幽默的陳詞濫調與威士忌,最重要的,還有恐懼。
這些證物之間似乎沒什么關聯(lián)。沃爾特都還不確定這算不算證據。只有沃爾特的媽媽堅信它們一定是。沃爾特的媽媽有通靈能力,或者說自稱有。她以前甚至有自己的廣告電話。他童年的記憶里盡是嘈雜的電話鈴聲,就像熱帶的鳥整夜嘰嘰喳喳吵鬧不停:迷失的靈魂來尋求勸慰和希望;令人頭暈目眩的哭泣,迫切想要聽到他們想聽的東西。
沃爾特屏住呼吸,以免被聽到。他偷聽著:帕拉莫斯的珍妮詢問他媽媽關于自己工作的事;他還聽到來自丹佛的約翰擔憂自己的身體健康;圣瑪麗教堂的科克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真愛;還有來自哈佛城的蒂娜,她每天都買彩票,并愿意支付每分鐘2.99 美金給他媽媽,只為買幸運數(shù)字。
2015 年12 月14 日,是沃爾特·艾克特未來的第2個月零27 天。他媽媽從養(yǎng)老院打來電話,告訴他那些證據——膠片和照片——是有聯(lián)系的。有兩件事沃爾 特從來不和他媽說——他的工作和夢。他和他媽通常只會聊聊《雙峰鎮(zhèn)》以及到底誰殺了勞拉·帕爾默①。
沃爾特從未真的相信他媽的通靈能力。但當他盯著夾在懸案卷宗上查理·米勒的照片時,他媽給他打來了電話,這讓他的背脊發(fā)涼。
他沒告訴過她任何關于米勒一家的事,也沒告訴她此時此刻這個懸案卷宗就攤開在他桌上。那兩件物證他只字未提,甚至沒提過它們的存在。但她知道了,還告訴他它們是有關聯(lián)的。
在他掛斷之前,她說:“ 還會有更多。勒繆爾·梅森。這名字出現(xiàn)在我夢里。找到他?!?/p>
掛了電話,沃爾特把米勒的檔案塞進公文包里。他把貼在那塊膠合板上的小丑照片和那卷膠卷也塞了進去。按照他所謂的直覺和他媽所謂的預言,沃爾特冒著 9 月狂風大作的天氣去了當?shù)氐膱D書館,做了一些嚴肅又有些荒謬的搜索工作。
弗吉尼亞·梅森,1863 年至1887 年居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波茨敦,是牧師勒繆爾·梅森的妻子。眾所周知她是一位非常虔誠的女人,協(xié)助丈夫履行牧師的職責,在他們的小鎮(zhèn)上深受愛戴。她以組織婦女慈善活動和烘焙義賣而聞名,所有收入都用于支持克萊門特先生和他那所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對全鎮(zhèn)來說,她一生最大的悲劇就是從未給牧師生過孩子。
①《雙峰鎮(zhèn)》是1989 年拍攝的驚悚電視劇,曾獲金球獎。故事圍繞居住在雙峰鎮(zhèn)的女高中生勞拉·帕爾梅的離奇死亡展開。后文的侏儒也是其中的一個角色。
故事就是這樣。 人們都這么說。 但還有其他傳言。
有些故事說,有那么一棵樹,據說惡魔會在那里出現(xiàn),然后弗吉尼亞會在夜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無法入睡。還有故事說,盡管她的丈夫不在身邊,去了秘魯傳教,弗吉尼亞還是懷孕了。據說,弗吉尼亞確實生下了一個嬰兒,這與鎮(zhèn)上居民對梅森家無子無后的非議恰恰相反。但是什么樣的孩子呢?是像謠言那樣生來就充滿了悲劇、瘋狂、扭曲和畸形?孩子的父親又是誰?
還有一些傳言說,勒繆爾·梅森根本不是什么傳教士,而是一位忠心耿耿的丈夫,很少離開妻子身邊。
公共記錄可以證實的是,弗吉尼亞·梅森英年早逝。或者說,至少有一塊在教堂墓地邊的墓碑,表明她是被基督徒埋葬的。她的死因不明,懷疑是得了某種可怕的疾病。因為在弗吉尼亞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她丈夫,幾乎沒人見過她。
勒繆爾·梅森傷心欲絕。鎮(zhèn)上的一些好心人與他不 期而遇時,總聽到他和弗吉尼亞講話,即便在她死后。偶爾,還會聽到他和一個孩子說話,他把孩子抱在空蕩 蕩的臂彎里,哼唱著搖籃曲。
有些謠言還說弗吉尼亞的墳墓遭到了褻瀆,但也只是謠言。
還有更離奇的故事。弗吉尼亞的尸體是在一棵樹上被發(fā)現(xiàn)的,只有零碎的幾塊布黏著骨頭,頭骨還掛著幾縷頭發(fā)。尸體被夾在樹彎里,手臂和腿都蜷縮著,呈環(huán)抱姿態(tài),臂彎中間有一處約莫孩子大小的空間。這具遺骸據說是弗吉尼亞·梅森下葬三天后發(fā)現(xiàn)的——如果那些確實是她的骨頭的話,那這么短時間不足以讓她腐爛到這種地步。
兩個月后,刻有弗吉尼亞·梅森的墓碑在教堂的墓地里豎起,而發(fā)現(xiàn)尸體的那棵樹出現(xiàn)了用白色粉筆寫的字:誰把金妮放在了樹上?
不管真相到底是什么,這也是一段被寫入公開記錄的事件,刊載在波茨敦當?shù)氐膱蠹埳希涸诟ゼ醽啞っ飞ナ廊齻€月后,勒繆爾·梅森消失了。
他完全無跡可尋,再沒有出現(xiàn)過。
在他失蹤前一天,嘉年華來到了小鎮(zhèn)。而他消失后的第二天,嘉年華也離開了。
在勒繆爾·梅森失蹤的新聞報道上,附帶了一張小丑的照片,粗糙的顆粒狀黑白圖像讓人很難判斷抱著畸形孩子骨架的小丑是否是同一人。油彩過于厚重,他可能是任何一個隱藏在白色面具后,眼睛上畫著黑色十字架的人。
誰會想到去對比這些照片呢?要不是他媽打電話告訴他,勒繆爾·梅森這個出現(xiàn)在她夢里的名字;如果不是報道勒繆爾·梅森失蹤的報紙上恰好有一則“游樂集市”離鎮(zhèn)的消息,沃爾特也不會去對比。
沃爾特認為,這些證據之間存在某種聯(lián)系。這不是廣告,這是一則邀請。
“它回來了。”沃爾特身后的一個聲音說。
他轉過椅子,掩飾自己受到的驚嚇“,什么?”
圖書管理員身材修長,神情緊張,像一匹小馬駒。她的雙手向著他面前散放的報紙揮動著——上面是關于嘉年華的故事,正如沃爾特所想的那個嘉年華,來了
又走。管理員雙手停住,垂下來,緊握在身前。
“這個嘉年華,”她說“,我很確定在哪兒看到過。”她從沃爾特面前那堆報紙里拿起最上面那張,是今天的本地報紙。她匆匆掃了一眼,皺起眉頭,又放了回去。
“或許是我想象出來的?!眻D書管理員聳了聳肩,但依然皺著眉。她的表情就像一個剛把拿著的東西放錯了地方的人,一個他們發(fā)誓從未放過的東西。
那根他媽媽打電話來時觸動沃爾特恐懼的手指似 乎又碰到了他。他忍下了想要抓住管理員肩膀的沖動, 他想搖晃她,要求她說出知道的關于嘉年華的一切。
沃爾特·艾克特盡可能平靜地,嘗試著露出最迷人的笑容。他望著圖書管理員的眼睛,問道“:你愿意和我共進晚餐嗎?”
第三件證據是迄今為止最古老的。它還算不上一件證據,但隨著他的深入挖掘,追尋著薄弱的聯(lián)系和無法解釋的巧合,沃爾特將會在博物館的目錄上遇到一件光彩熠熠的全彩復制品,并將其歸檔。
原作現(xiàn)收藏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的玻璃罩下,是一件襯衫,發(fā)掘于游牧草原戰(zhàn)士的墓葬品中。據考證這位戰(zhàn)士生活在13 世紀上葉,窩闊臺汗時期。襯衫保存完好,織物上繡著各種語言的文字,好像每一部分都是由不同的人縫制的。
上面的文字講述了一則童話。一位女孩,訓練一群烏鴉變戲法并聽從簡單的指令。就像所有美好的童話一樣,它也摻雜著最殘酷的黑暗。這個女孩,只知道是誰的女兒,沒有名字。在她把所有的技巧都教給鳥兒們后,她讓它們把母親和繼父給生吞活剝。
烏鴉們聽從了指令。
烏鴉是饑餓的邪鳥。一旦完成了任務,它們會連無名女孩的眼睛也吞噬掉。不清楚它們這么做是為了懲罰她還是憐憫她。畢竟,誰愿意余生都背負著對父母剜肉剔骨的名聲四處游蕩呢?只有最沒心沒肺的生物才會像這樣,原本長心的地方長著羽毛。
烏鴉吞掉女孩的眼睛和她所看到的一切后,它們帶走了她。故事里從未提去了哪里,只說在之后的日子?里,女孩跟隨著她馴養(yǎng)鳥兒翅膀的聲音,行走于世上。 盡管故事會像烏鴉一樣,四下周轉,但尚未發(fā)現(xiàn)這個童話的其他版本。它是如何被縫在一位草原戰(zhàn)士的襯衫上的,沒人知道。
在童話結尾,有一個日期,遠在游牧民族們不可能預測到的未來——1985 年6 月17 日。
“當然,這不是同一個嘉年華?!眻D書管理員的父母給她取名瑪麗安,這似乎保證了她未來的職業(yè)發(fā)展。
她一邊說著一邊擺弄沙拉餐叉。沃爾特知道她很害羞,但他也很清楚,等第二杯葡萄酒下肚,她的臉頰泛起嬌艷的光澤,她就會打開話匣子。
“這個嘉年華,我去過……一個……在我小時候。我爸帶我去的,在我媽離開后?!?/p>
瑪麗安遲疑了一下,沃爾特覺得自己該說點兒什么,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頓了頓,瑪麗安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當時還太小,不記得任何一場秀了。我只記得 牽著爸爸的手,相信我們一定會在嘉年華上找到媽媽, 帶她回家?!?/p>
瑪麗安臉紅了。這是她整晚說過最長的一句話。
沃爾特呼出一口氣,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憋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前傾,仿佛這樣湊近就能引出更多話似 的,但卻適得其反?,旣惏采焓帜眠^一根法棍,掰得稀 碎,卻一片都沒放進嘴里。
沃爾特靠向椅背,盡量不讓失望的情緒顯露出來。接下來,從他嘴里說出的話讓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我媽是個靈媒?!彼f。
他的手指在抽動,他伸手去拿酒杯以掩藏這個動作。他不記得上次告訴別人是什么時候了,而且這不是他想說的。他憤世嫉俗的部分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操控瑪麗安,給她點自己的信息好讓她接著說下去。但為了什么?對查理·米勒和勒繆爾·梅森來說已經太晚。他從來不是一個沉迷未解之謎的人?,F(xiàn)實就是這樣,懸案并不能支付賬單。
但2015 年12 月14 日還在未來,還有可能;或許在他的未來還存在著希望。所以他得知道。
瑪麗安抬起頭,一臉警惕,似乎懷疑沃爾特在拿她開玩笑。
“我很抱歉。”沃爾特搖搖頭?,旣惏驳谋砬槿岷拖聛怼?/p>
“沒事。”
接著,她又做了一個讓他倆都很詫異的舉動。她的手伸過桌子,碰了碰他的。這是件很溫柔的事,十分短暫,她的手指只是輕輕敲了敲他的骨節(jié),僅此而已,很快便收了回去。
內疚像一把刀?,旣惏采砩洗蜷_一道裂痕,沃爾特 看到了她貫穿始終的渴望。突然間,他不在乎什么嘉年 華了。突然間,沃爾特想告訴瑪麗安,他曾經屏住呼吸、緊貼電話,偷聽媽媽對命運的預言。他想告訴她一件真 實的事,為連自己都不太確定的欺騙行為道歉。這種需 求在他心中涌動,讓他的記憶清晰起來,他又回到了那 里。
雨水拍打著窗戶,蒸騰而起的霧氣在墻上留下奇怪的影子。沃爾特緊握著電話聽筒,屏住呼吸,沉浸在一種他十歲的幼小心靈無法理解的共鳴之中。但他打從骨子里清楚,他和他媽以及她的委托人之間都有某種聯(lián)系。雨水和電話線構成了一道屏障,將他們與世界隔開。他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或缺的,他沒法解釋。如果他打破了連接,如果他呼出一口氣,讓他們知道他在那兒,那他媽媽的預言將永遠不會實現(xiàn)。
這種感覺如此真實且壓抑,沃爾特幾乎無法呼吸。此時此刻,他仍在屏氣凝神,傾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耳 語。這讓他害怕。他吞下杯子里的一大口酒,沖刷掉記 憶。它們太具象了。他壓下想要說話的沖動,把這種沖 動推得越來越遠,直至消失殆盡。
他不會問瑪麗安關于她爸的事,或者糾結她說出“媽媽”這個詞時的語氣。他也不會告訴她關于自己的生活瑣事。隨著這個決定,一種新的沖動涌上沃爾特心 頭,他知道自己無法抗拒。在這個夜晚結束前,他要向 瑪麗安展示一些可怕的東西,他會嚇到她。
因為他很害怕。
多年來,他的工作讓他明白,人有多么容易分崩離析——友情、親情,即便是孑然一身。人類是脆弱的。如果他向瑪麗安敞開心扉,而她也向他敞開,那他們就 得對彼此負責,這不是沃爾特想要或需要的。矛盾的 是,他之所以害怕,正是因為他不對任何人負責,也沒人 對他負責。2015 年12 月14 日是在未來,但如果不是他的未來呢?如果他從來都不是關鍵人物,僅僅是個旁 觀者,被困在外面呢?
瑪麗安奇怪地看著他,沃爾特意識到自己的手在抖。他放下酒杯,很遺憾已經空了。他轉而伸手去拿水,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即便如此,他說話時喉嚨還是很干澀。
“你知道米勒一家嗎?他們70 年代的時候住在這個區(qū),后來消失了?!?/p>
當他說出這話時,沃爾特很清楚這樣不對。某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發(fā)生了變化,一根線斷了?,旣惏舶央p手放回膝上,縮緊了肩膀。
“我的鄰居,菲比格太太認識他們?!爆旣惏捕⒅约旱氖郑曇粲行┘饫?,她91 歲了?!?/p>
“她對他們的遭遇有什么看法嗎?”
“沒有。”瑪麗安幾乎沒吃面前的意大利面,只是用 叉子不停地轉著面條。她的盤子就像一塊雷區(qū),用意面 搭了巢,里面纏著各種大塊海鮮,被醬汁的河流包圍著。
“菲比格太太告訴我,周圍的人都懷疑那對夫婦虐待孩子,但沒人說什么,因為那時的人們對這種事都閉口不談。我不明白怎么會有人對這種事保持沉默?!?/p>
瑪麗安終于抬起了頭,這幾乎像一場控訴。在她直勾勾的目光中,沃爾特覺得有點呼吸困難。對他,對他倆來說,可怕的事情就要來了。沃爾特的頭就像被重擊了一下,他望著瑪麗安,她看起來幾乎不像人類。
她仿佛始終跑在他前面,雙眼漆黑如墨,她的皮膚宛如上好的紙張。她指尖的螺紋散發(fā)著圖書館特有的灰塵味道,讓他想起書的背脊,以及鮮有人翻閱的、被時間沖刷過的古老書目卡,上面依然一絲不茍地印著杜威十進制法數(shù)字。她是一位先知,一個神諭者。在她骨子里的某個地方,深埋著他所有問題的答案。
因為必須得二選一,善良或殘忍。沃爾特趕緊抓住了瑪麗安的手。
“我能給你看點兒東西嗎?”
瑪麗安把頭轉向一邊,思索著。有那么一刻,沃爾特覺得她看透了自己,知道他很危險,在權衡風險和回報。
“行吧?!爆旣惏采焓秩ツ缅X包。
結完賬,他倆走了兩個街區(qū)到沃爾特的辦公室。他關掉燈,打開放映機,看著瑪麗安觀看影片。沃爾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一個伴侶,一個可以分擔負擔的人?或者確認自己沒瘋,有另一個人說“是的,我也看到了”?他的脈搏跳動著,望著瑪麗安眼中反射出的光影。盡管屏幕上的畫面很恐怖,但她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她手指蜷縮起來,緊繃地靠著沃爾特的辦公桌。即便握緊了手,她還是微微前傾,等待著。
就是這個,沃爾特想,盡管他不知道這個到底是什 么??諝獍l(fā)生了變化,就在一瞬間,充斥著咸甜的氣味, 就像爆米花和蘋果棒棒糖,嘗起來像閃電。
不管是什么,從他身旁掠過,在舌頭上留下了電流 的余味。日期閃過屏幕,瑪麗安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她抬起手捂住了張圓的嘴。
“什么……?”沃爾特說,“不要。”他伸手去夠她,但為時已晚。瑪麗安碰到他的指關節(jié),他抓住她的手。
“等等。”他說。
瑪麗安越過他,撞上他的肩膀,讓他失去了平衡。他追上去,只看到了出租車的門砰的一聲關上。
街道上的水坑反射出交通燈和霓虹燈的光芒,夜里有剛下過雨的氣息。出租車在一團尾氣和紅寶石般燃燒的車燈中駛離??諝庵袕浡寻阄⑷踵须s的嘆息。沃爾特抬起手,但出租車沒有減速。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第二天,沃爾特回到圖書館。他詢問瑪麗安的狀況,桌旁的年輕人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然后告訴他瑪麗安今天不在。但他在說這話時,無意中把目光轉向了磨砂玻璃門的辦公室。于是,沃爾特在一張舊的借閱卡背面留下字條,塞到年輕人手里。
“幫我把這個給她,好嗎?”
上面只寫了兩個字:抱歉。沃爾特在一張堆滿了書本和紙張的桌前呆呆地站著。23 分鐘后,瑪麗安出現(xiàn)了。她彬彬有禮,很難接近。她給他帶了幾本書,幫他找到了深埋在檔案室里的文章,卻沒做絲毫停留。他注視著她,但那個有著紙一樣的皮膚和墨水般深邃雙眸的野性生物已經消失了。溜進了角落,無影無蹤,一去不復返。
或許,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或許是他自作多情,傷害了一個只想和他做朋友的女人。
“瑪麗安,關于昨晚……”他說道,而她把一本厚厚的城鎮(zhèn)記錄放在了他身旁。
“沒什么好說的。”瑪麗安緊抿雙唇,和沃爾特追問瑪麗安去向時,桌子后那個年輕人的表情一模一樣。有學校專門教圖書管理員這種表情嗎?
沃爾特的手在自己和她之間猶豫徘徊。在瑪麗安轉身離開前,他垂下了手。這個話題徹底結束了。
困惑、不確定。沃爾特躲進了自己的墻后面。關于失蹤和無法解釋的故事圍繞著他,就像前來棲息的鳥兒,就像嘉年華的帳篷拔地而起。
有這樣一個故事:三男七女從養(yǎng)老院消失了。留在那里的醫(yī)生和護士從那一刻起,只能倒著說話。
還有一個關于歌劇的故事,只上演過一次。講的是莎樂美要求砍掉圣約翰頭的事。主演在最后一幕途中走下舞臺,從此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當茫然的觀眾還在試圖弄清楚這次離場是否是表演的一部分時,樂池上方的照明設備脫落,指揮當場死亡。
在馬里蘭州的豬豬山上有一座骨坑,是新罕布什爾州斯普林菲爾德的一個藏骨殿。而在1757 年,印第安納州鹽田鎮(zhèn)的居民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沃爾特做著研究。他梳理了新聞報道、陰謀論網站、出生和死亡記錄。他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什么,逃避什么,抑或是試圖隱瞞什么。
沃爾特做了些夢,有時他想追上瑪麗安,有時他想超越她,還有些時候他只是在害怕地奔跑。
這是沃爾特·艾克特根據研究得出的結論:鎮(zhèn)上從未有過任何嘉年華的廣告。只有一些故事報道稱,說它曾到過哪里又消失了,收拾起行囊,繼續(xù)下一站。
這也是沃爾特·艾克特打從骨子里就明白的道理: 如果你沒被邀請,就不能參加。除非你愿意放棄一切, 放棄所有,讓嘉年華把你帶走。
而沃爾特·艾克特不知道的是:他自己是否足夠渴望它?
從1983 年1 月至1985 年5 月,梅麗莎·安德森作為貝克曼、丹尼勒和萊特公司的頂級會計師之一,悄悄從雇主和客戶那里挪用了近兩百萬美元。1985 年6 月16 日,貝克曼、丹尼勒和萊特公司收到了國稅局即將進行審計的通知。
6 月17 日,梅麗莎乘電梯來到辦公樓的34 層,從消防梯爬到樓頂。她脫下外套,整齊地疊放在門邊,然后脫下鞋放在外套旁。她只穿著絲襪,爬上了樓頂?shù)钠脚_。風拉扯著她的襯衫和頭發(fā),她低頭望向市場街上的車水馬龍。
那一刻,她只能想象到摔下去的情景。她的肌肉忘記了如何轉身走向門,如何下樓。電梯不存在了,如果她想回頭,只能跳下去。她害怕極了。
她對風說“:我今天不想死?!?/p>
或許是遠處的汽笛聲傳進了她耳朵里;或許僅僅因為飛翔的鳥兒轉身的方式——這群散亂鴿子的俯沖看起來要比平常巨大且兇險得多;再或者,是爆米花飄出的香味、蘋果棒棒糖、散落的木屑,以及路上閃爍的燈光。
不管是什么,梅麗莎想起了如何轉身。她從平臺上爬下來,穿過屋頂去取鞋子時,腳底精致的絲襪磨破了。她穿回外套,乘電梯到一樓。她沒有回到辦公桌前,而是走了三個街區(qū),來到大學博物館。
梅麗莎·安德森第二天沒去上班,之后也沒去。
6 月20 日,一輛載著美國國稅局審計員的車,在前往貝克曼、丹尼勒和萊特公司途中,被城市公交撞了。司機和三名乘客全部罹難。
嘉年華離開了小鎮(zhèn)。
愛上一個人要多長時間?7 分鐘?5 個小時?2 個月、14 分鐘、26 天?
沃爾特意識到,當讀到關于“迷失”和“消失”的字眼時,自己的目光會飄向瑪麗安,越來越難以移開。
也許這不是愛情。也許只是因為瑪麗安就坐在他對面,卻感覺距離如此遙遠,連手都不能牽。
也許,在他問起米勒一家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她。他那時應該跟她聊聊自己過去那段屏住呼吸、偷聽電話連線,靈媒預測的雨夜。
第四件證據……好吧,沒人在數(shù)了,對吧?愛爾蘭 立著一塊刻著俄文的石碑。還有一具凍在冰里的遺體, 法醫(yī)進行尸檢后,推測這具尸體能追溯到18 世紀60 年代,盡管它斜斜的眉毛很有尼安德特人的特點。有些文 件是用代碼寫的,而能讀取代碼的設備還沒發(fā)明出來。還有一組坐標,指向一顆尚未被人發(fā)現(xiàn)的星球。這些都 是用普通的信封寄來的,沒有寄件地址,只有沃爾特的 名字。
無論什么樣的證據,都是一樣的。嘉年華進城,嘉年華離開,有人消失。
時鐘滴答作響地從2015 年12 月13 日走到14 日, 沃爾特·艾克特在恐慌中醒來。這次是瑪麗安,她走 了。當然是她,因為邀請函一開始就不是給沃爾特的。
他瘋了似的開車去她的公寓—— 一個他本不該知道的地址,因為她從沒給過他。但也不是很難找到。他告訴自己“以防萬一”。以防什么萬一?以防這個吧,他思索著,縮成一團繼續(xù)往前開,車前擋風玻璃的雨刷在努力地跟上雨的節(jié)奏。他把車停在路邊角落里,車門大敞,一步兩級臺階地奔上去。他猛烈捶打著瑪麗安的門,沒有期待任何應答。最終,他一腳把門踹了開。
窗戶是開著的,雨水吹進來打濕了窗臺??諝庵袕?漫著淡淡的霉味,就像瑪麗安的公寓里已經下了很久的 雨。她可能出去了,去拜訪朋友、度假、參加圣誕派對。但沃爾特知道她沒有。他把瑪麗安的公寓一間一間翻 了個遍。
她衣柜和抽屜里的衣服,她浴室里的毛巾,還有床單、窗簾——每一塊瑪麗安公寓里的布料都被小心翼翼地堆疊起來,留在原地。
在霉味之下,是閃電和爆米花的氣味。
瑪麗安消失了。
除夕夜,一場煙花引發(fā)的大火將圖書館夷為平地?!案??!蔽譅柼氐膵寢屧谒洃浿凶畲蟮谋╋L雪之夜打來了電話。
這是元旦第二天,他媽媽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天很黑,沃爾特不知道是因為冰霜覆蓋了窗戶遮擋住光線還是天色已晚。他一路光腳踢著空瓶子,摸索著走向床頭鐘的紅光。
“媽?我聽不清你在說什么?!蔽譅柼赜X得自己有點大舌頭,就好像他試圖在夢里造句。或許侏儒很快就會出現(xiàn),告訴他勞拉·帕爾默是怎么死的。
“快去追她。”他媽媽說,沃爾特握緊了電話?!拔也恢涝趺醋?,媽?”
只有靜電般的嘶嘶聲。宛如一道秘密的雨世界。就像電話線上結成的冰封住了他的話,他的世界。
“快去?!彼麐寢尮眵劝愕穆曇舯谎诼裨谝黄蒲┓茄┲?。電話斷了。這時,沃爾特聽到的不是掛斷的忙音,而是低沉的汽笛聲。
2016 年1 月4 日,沃爾特從夢中醒來。
這一定是一場夢。
這是夢,因為他去了嘉年華,但沒有邀請函。他只有手中的證據——海報、襯衫、膠片。他被允許進入,盡管沒有一張邀請函是給他的。它們是為查理米勒和梅麗莎·安德森準備的。還有給勒繆爾·梅森和瑪麗安的。就是沒有他的。
除非,他被視作和他們一起的,他們確實是。這些 證據編號還有待確定——檔案袋、只有一半聲音的對? 話、新聞報道、微縮膠片、檔案室、抽過的煙、喝剩的酒。或許這些就是沃爾特·艾克特的邀請函。那么來吧。
這很傷人,但沃爾特絕對不會承認這點。他在追逐什么?
這一定是一場夢。
沃爾特穿過旋轉門,手里拽著一摞證據——照片、膠片、襯衫的復制品、石碑、尼安德特人。他把這些遞給 售票處一位眼神空洞的男孩,男孩揮了揮手,擋在沃爾特和嘉年華之間的大門消失了。沃爾特走進去。
男孩不再茫然無措,跑在了他前面。沃爾特趕緊跟上。男孩不超過13 歲,赤身裸體,手腳并用地在帳篷間的滿是塵土的地上爬行。他很瘦弱,肋骨和脊柱上有淡淡的瘀傷。沃爾特幾乎快想起了男孩的名字。但每次他開口說話,名字都會溜走。
狹窄的道路兩旁,一個個帳篷呼吸一般顫動著,文身刺針一樣嗡嗡作響,有靜電的刺痛感,像流著蜜的蜂巢一樣等待他去品嘗。沃爾特完全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