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鋒杰
蕭軍(1907-1988),原名劉鴻霖,筆名三郎、田軍、蕭軍等。遼寧錦州人?,F(xiàn)代作家。1925年入伍當騎兵,后考入“東北陸軍講武堂”,在軍營開始學習舊詩寫作,試作《立秋》:“剎那光陰又到秋,天光云影望中收。最能滌我胸襟處,醉飲松江第一樓?!痹娭杏芯茪猓灿泻罋?。1935年出版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是根據(jù)別人轉(zhuǎn)述的故事并結(jié)合自身生活經(jīng)驗而成,首次描寫東北地區(qū)的抗日斗爭,魯迅加以推薦,稱之為“很好的一部”,從此奠定了蕭軍的文壇地位。曾兩次到延安,后回哈爾濱創(chuàng)辦《文化報》。1948年受到組織的批判,被戴上“反蘇、反共、反人民”的“三反分子”帽子,失去出版作品的機會。十年浩劫伊始又受到迫害,被關押、勞改共八年之久,妻子也被拘押批斗,小女則被毒打以致精神失常而死,兒子被打,幾乎送命。1979年獲得平反。有《蕭軍全集》。
蕭軍從小就具有桀驁不馴的性格,自嘲是“石頭疙瘩”,極其真誠坦蕩,不免與所歷之境相沖突。兩入延安,未能使他學到多少生存“智慧”,撈到多少政治資本。他是一位孤獨的行者,卻又帶著“人之子”的受難勇氣,以獨特的方式活出了自己的生命樣式:不媚權威,不羨金錢,獨立特行,我怡我情。他雖以小說名世,可舊詩創(chuàng)作貫穿了一生。從1927年試筆起,到1980年代中期止,六十年間千首詩。其中《囚庭吟草》與《椒園閑詠及其他》代表了最好水平。如果說他的小說是對時代生活的整體氛圍所作的一種外向性的速寫,那么,他的舊詩卻是對時代潮流中個體命運與受難所作的一種內(nèi)向性的詠嘆。在《囚庭吟草》中,詩以載史——載國史之厄,詩人沉思文革的瘋狂,表現(xiàn)出他是一個不倔的靈魂。與此同時,多少同遭迫害者,未能留下片言只語,而他冒著生命危險,把寫于囚庭中的詩句想方設法帶出,即為了為史作證。在《椒園吟草》中,詩以明志——明己志之潔,此際詩人獲得了短暫的安寧,遂以耕躬田園為樂,一如古代的士大夫,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不能把這種耕躬田園視為某種程度的精神妥協(xié),只要詩人在獨善其身中保持了氣節(jié),那是再次兼濟天下的精神基礎;同時,憂中取樂,亦是一種正常的心理調(diào)節(jié)。故,蕭軍無論是在《囚庭吟草》直面現(xiàn)實的鮮血,頑強地反抗,還是在《椒園閑詠及其他》醉意于田園,抒發(fā)一己之志且兼及一己之樂,都是昂然的,尊嚴地活著。
1930年代的東北的身影,活在蕭軍的小說中;蕭軍的真正性情志趣——“攀龍久謝朝廊器,屠狗情甘守故丘”(《追憶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廟火、刑事件 并敘》)的生存方式,活在他自己的舊詩中。將來的文學史上論及蕭軍,會承認他在民族戰(zhàn)爭的描寫上留下了宏偉的畫面,在民族心靈的刻畫上留下了深邃的反思。蕭軍的現(xiàn)代舊詩創(chuàng)作的藝術之思的深度與高度是超過他的小說的。
抒懷①選自《蕭軍全集》(14)中的《補遺》,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約作于1930年春。自注:“斯時我正肄業(yè)于遼寧省沈陽城東福陵之西‘東北陸軍講武堂’。臨畢業(yè)時因替同學丁國英‘抱不平’,辱罵步兵隊長朱世勤(此人后當了漢奸)并企圖劈死他,虧了同學拉開,我被軍法會審后,虧總隊長王靜軒相庇未判罪,結(jié)果開除了之。有所感,偶爾書之。”蕭軍的仗義行俠,于青年時的行為之中表露無遺。
讀書擊劍兩無成,空把韶華誤請纓②讀書兩句:寫自己本著報國之心入軍校,卻未能完成學業(yè),耽誤了青春。學書擊劍:典出《史記·項羽本紀》:“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請纓:投軍報國。典出終軍故事。《漢書·終軍傳》記載:“南越與漢和親,乃遣軍使南越,說其王,欲令入朝,比內(nèi)諸侯。軍自請:‘愿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闕下?!娝焱f越王,越王聽許,請舉國內(nèi)屬?!较鄥渭尾挥麅?nèi)屬,發(fā)兵攻殺其王,及漢使者皆死。……軍死時年二十余,故世謂之‘終童’?!碧啤ざ拍痢稏|兵長句十韻》“:雄如馬武皆彈劍,少似終軍亦請纓?!薄?/p>
但得能為天下雨,白云原自一身輕③但得兩句:只要能為天下做點有益的事情,自己就感到輕松愉快。詩借云與雨的關系,展現(xiàn)詩人心胸之豁達開朗。。
先師逝世三十周年忌日 代祭④選自《蕭軍全集》(14)中的《囚庭詠草(上)》,此題共二首,選其二。作于1966年10月28日,距蕭軍1934年11月30日在上海拜見魯迅先生,已經(jīng)三十二年。據(jù)蕭軍《囚庭吟草(上)》中《追憶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廟中火、刑事件 并敘》記:是日也,雖季屆初秋,而暑熱尚炙人也。余等二十八人在文化局院中,初經(jīng)一陣亂打之后,即分別被投入有棚兩大汽車——類囚車——中,每人胸前各懸大牌子一面,上書犯名及罪名。余之罪名為“老牌反黨份子”,牌為大小兩個。姓名則以紅筆抹以形,或意味為已判決為死刑也。車開動后,不知駛向何方。約一小時許,車停矣,有人高喊:“全滾出來!”余等出車后,始知已至“文廟”門前,余私意曰:“至此何為?此地應非行刑所立場所也……”列隊被押解以入。初入大門,則見遙遙下方院地上燃有熊熊篝火一大堆,火焰上沖約丈余,濃煙四滾,人聲嘈雜,余私忖曰:‘欲施火刑歟?抑火葬歟?歐洲中世紀焚燒異教徒之舉,欲在中國復演歟?……”心雖自忖,而情頗安定,意或謂可能斃命于今朝,斯亦可矣!殊無憾焉。群被命跪于火堆邊,時似尚有人照像者。忽然有人大喊一聲“打!”于是一片藤條,皮帶……聲交響四起焉!又有人高喊黑幫頭子,資產(chǎn)階級臭權威……要多打兩下!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老牌反黨份子,老頑固——蕭軍,要多打,重打……”我的激怒難捺了!幾次欲奮起而回擊之,但終于被自己的理智克制住了:第一我如回擊,肯定會擊斃某些人,眾寡不敵,最終我也必被斃命。同時共難二十七人或?qū)o噍類矣!我死后之(疑為“我死之后”——引者注),就要無有了一百一十元錢,由誰來養(yǎng)活孩子們?于是只能咬緊牙齒隨他等“打”下去罷!紅日已西斜,鞭打聲繼續(xù)震響著……氣氛隨蕭森而肅殺,但場景則頗壯麗也!二十八人中尚有三女性,但我卻未聽到有任何人哭喊或求饒聲者。嗚呼!蠻奇乎哉!此詩寫作背景如上述。詩借魯迅忌日寫自身處境與心境,涉及如何繼承魯迅傳統(tǒng)問題。紀念魯迅,可以是一個儀式,也可以是一陣跟風,但蕭軍之紀念是用個體的生命來踐履的,必然經(jīng)歷血風腥雨的考驗。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時二十五分,魯迅先師逝世于上海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大陸新村九號寓所。
三十年前拜座前,斑斑往事憶如煙。
門墻桃李飄零盡,犴狴余生幾幸全①門墻兩句:接受過魯迅培育的人,大都飄零散盡了,能有幾人幸免于難?如胡風長期入獄,馮雪峰成右派分子,其他“胡風分子”遭遇也極慘。門墻:指師長之門。語出《論語·子張》:“夫子之墻數(shù)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贬磲è bì):監(jiān)獄。犴狴即狴犴,傳說中獸名,古代牢獄門上繪其形狀,后用以代稱牢獄。?
大道傳薪知匪易,高山仰止亦何艱②大道兩句:知道大道之薪火相傳極為不易,追隨先賢也十分艱難。大道:魯迅之思想與事業(yè),指為天下蒼生百姓謀求幸福。!
囚窗落日鮮于血,遙囑南天一惘然③囚窗兩句:(我居住的)囚窗外落日如血樣紅,遙看南方(魯迅逝世的上海)是多么的茫然無措呀!“囚窗落日鮮于血”是蕭軍詩中的核心意象,為此次文廟火、刑事件的映像,是寫“熊熊篝火一大堆,火焰上沖約丈余”對于人的威懾,也是寫“紅日已西斜,鞭打聲繼續(xù)震響著”對于人的折磨。這個意象曾出現(xiàn)于蕭詩《夜坐》(1966年9月17日)中:“小窗夕照鮮于血”,也出現(xiàn)在《追憶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文廟中火、刑事件 并敘》(1966年9月24日)中:“白發(fā)余生愴落日”。但“小窗夕照”近乎有閑逸,無法寫出時代的氛圍;悲愴落日中固然有痛苦,但不見可怖景象,痛而內(nèi)斂,未見大苦,均不及加入“囚窗”后的沉痛至極。故這是一個駭人意象。就自然之光而言,殘陽如血,本是一句平常話,“落日鮮于血”不過是它的翻版而已。但它又是一團燃燒的火,從中閃出的不僅是文廟前的大火,而是遍地的大火,甚至穿越地域,也是歐洲中世紀焚燒異教徒的大火,故其與人類歷史之惡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落日鮮于血”閃出的又是真實的血——人的生命之血,將文廟大火旁膽顫心驚的受難者與異教徒疊合在一起。此時,再關注“囚窗”,它就如同一只眼睛,看往外面的世界,那里正在活脫脫地吃人。落日如血,正如同極惡張開血盆大口,要呑噬一切頑強不倔的生命——“浩劫遙憐驚四野,殺機天地血玄黃?!保ā度碎g辛苦》)蕭軍正是以如此殘酷的意象,寫出了對于生命的扼殺,刻畫了那個時代的瘋狂。此際詩人遙看南天,呼喚魯迅的幽靈,恐怕也是與事無補,所以他茫然無措了。“囚窗落日鮮于血”是蕭軍創(chuàng)造的最具沖擊力的意象,不是之一,而是唯一。在它面前,過往寫囚窗、寫落日、寫鮮血的句子,都不免黯然失色。!
六六年十月二十八日
軋軋蟬鳴④選自《蕭軍全集》(14)中的《囚庭詠草(下)》,應作于1968年7月。詩以軋軋蟬鳴,引出炎炎烈日,喻指形勢的險惡。軋(yà):嘈雜聲。
軋軋蟬鳴斷復聯(lián),炎炎烈日正經(jīng)天。
街頭人眼比語錄,巷口無墻不格言。
極目紅旗飄四野,千家棚帳列衙前⑤千家句:詩人自注:“在國務院西門外一條‘府右街’全被各色各式‘揪劉棚’占滿了?!薄?/p>
揪劉絕食無遮會,恍似當年百戲攤⑥揪劉兩句:詩人自注“:為了‘堅決揪出劉小奇’,有人靜坐在地上以‘絕食’為手段。既如佛教徒的‘無遮大會’;又如鄉(xiāng)間社戲之百業(yè)攤也,殊奇觀。”。
拾馬糞⑦選自《蕭軍全集》(14)中的《椒園閑詠及其他》,下同。作于1977年12月19日夜。《椒園閑詠 并敘》交待了這一類詩的寫作背景:“為‘防震’故,一九七七年四月八日(清明后三日)與芬(其妻——引者注)移于此居。矮屋二間,孑踞麥田中;老棗七、八株,鐵干杈枒,環(huán)屋以伺。復有幼毛桃一枝,小胡桃二枝,少白楊一樹,當門兩立。院地南北東西約二丈五尺。鳴兒復尋得小花椒樹百本,直柳二十株及其他等,圍而間植之,姑名之曰‘椒園’也。夜闌兀坐窗前,仰視星斗一天,漠無涯際;遠瞰茫茫大野,恍如此身遺世,洵可樂焉,詩以志之。時一九七七年四月十日夜十二時記?!笨梢娫娙嗽跁旱闷届o之際產(chǎn)生了閑逸之情,屬于進而不能有益于天下,退而只能閑守山林田園,以不辱己志。這是不能入世而后的出世,是自我心理的調(diào)適,尋求艱難環(huán)境下的生存之道。故蕭軍在《椒園閑詠》的開篇《姑名之曰‘椒園’也》云:“老來初解愛田園,往事悠悠一霧煙?!輧砷g雙白發(fā),青燈坐對足開顏?!痹僭缜暗膭t有《自棄甘隨》:“自棄甘隨驛路塵,升天委地亦何分?原親勞動習耕種,重建生涯四體勤。大地春回織錦繡,長天秋暮艷羅紋。朝迎旭日夕荷月,似此風光已足珍。”此詩作于1969年3月,時蕭軍在京郊沙河接受勞動改造,為其提供了回歸田園的契機,因而也喚醒了心中的田園之夢。但詩人還深感“此身遺世”,意取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心境,否定了秦政。
妻拾馬糞夫擔筐,沿路尋將俯起忙。
引得行人斜眼看,“何來一對老蜣螂⑧蜣螂(qiāng láng):一種金龜科甲蟲,俗稱屎殼郎,滾糞成球在其中產(chǎn)卵,幼蟲在其上取食。因當時蕭軍夫婦多著黑衣,又多彎腰動作,故類蜣螂形。用于自嘲。?”
老棗樹⑨作于1978年1月,背景同上詩。詩借刻畫老棗樹鐵骨錚錚的形象,表現(xiàn)詩人不倔的靈魂。一“堅”字寫風骨的質(zhì)地,一“棉”字寫風骨的美麗,兼有剛?cè)帷?/p>
鐵骨杈枒托地堅,風風雨雨一年年。
秋來結(jié)子紅于棉,何與閑花斗媸妍⑩閑花:指小人或庸人。媸妍(chī yán):分指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