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當胡適宣布白話文學是“活文學”,文言文學是“死文學”后,以文言方式進行寫作的現(xiàn)代舊詩卻未死而生生,至今未見一絲衰敗跡象。其作者隊伍也很有規(guī)模,十分廣大,上至政治領袖,下至平民百姓,具有相關修養(yǎng)者,均可小試牛刀,留下或歌或哭、或喜或悲、或感時或憂生的詠嘆。
概而言之,主要有四類作者:一類是政治人物,在叱咤風云之余,有所感慨,不免寫下。政治的報告不能表現(xiàn)他們的內心,舊詩這種個人化的寫作形式卻滿足了這一需要,有可能記錄下他們內在的隱曲、心底的情愫,體現(xiàn)他們情感的豐富性。某些時候,這種情感的拾遺,正是歷史變動的內在因素之一。
一類是舊學研究者,大都在科研院所或大學工作,研究舊學與寫作舊詩相生發(fā),舊學研究提供了舊詩寫作的素養(yǎng),舊詩寫作提供了研究舊學所需要的經(jīng)驗。由于寫作舊詩只是他們工作的余事,沒有“趕任務”的強壓,僅有娛情怡性的自我抒發(fā),不以發(fā)表為限,故能盡情去寫,情足而詩不難自至,故最有詩味。古人倡“有道有藝”,以此評舊學研究者的舊詩寫作,堪為現(xiàn)代的范例。
一類是新文學作家,多曾趕過時代的潮流,也自命為“活文學”的代表者,但寫作舊詩也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補充,或者是對于舊文學的眷念之情未了,或者是失去了創(chuàng)作新文學的時機聊以舊詩寫作來解悶。若新文學作家寫舊詩時不敢放聲歌唱,習慣于配合會減弱創(chuàng)作的純度。故新文學作家的整體舊詩藝術水平參差不齊,一些頂級新文學作家未必能夠寫出頂級舊詩作品。此外,新文學作家寫于四十年代以前的舊詩較優(yōu),寫于五十年代以后的舊詩較弱。帶著新文學創(chuàng)作模式的鐐銬去跳舞,一副不夠灑脫的樣子,有時候便成了忸怩作態(tài)。
一類是墜入社會底層的民間詩人,大都有一定的修養(yǎng),但沒有更深的修煉,無出版的欲望,寫詩是喜好,是自我心情的流露與調劑,是窘迫生活的自然記錄,是朋友之間交流的手段,雖然瑣細得只有身邊事,卻在底層仰望星空,少了一些阻隔,能在細微處把握時代的真實脈動,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最為接近古人的以寫詩為生活本身的樣式之一,往往好詩連連。發(fā)掘民間舊詩人并闡釋他們的文學史意義,是豐富現(xiàn)代文學史必不可缺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重寫現(xiàn)代文學史的當然之舉包括如下幾點:其一,破除文體壁壘。白話文學是史述的對象,文言文學也應是史述的對象,現(xiàn)代舊詩是現(xiàn)代文學史的當然部分。其二,破除身份壁壘?,F(xiàn)代文學史的現(xiàn)有描述框架,多以現(xiàn)代的職業(yè)作家為對象,大量的“業(yè)余作家”如政治家、舊學研究者與民間詩人的作品也就不在研究之列。就文學研究當以“研究文學”而非“研究某一身份者的文學”來看,這樣的概括是不準確的,也是自傷豐富性的。故由吸納舊詩創(chuàng)作來破除這一身份壁壘,表面地看,只是人數(shù)的擴容,實質上將是對多種思想價值與藝術價值的重新評估、定義,從而建構多樣性的文學共同體。其三,破除觀念壁壘,這是最重要的。白話文學代表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舊詩也代表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標志文學現(xiàn)代性的不是語言形式與文體規(guī)范,而應是精神特質——指向人的確立。若以“人的文學”或“文學是人學”來標志現(xiàn)代文學的現(xiàn)代性,那么,現(xiàn)代舊詩對于人的精神的認同,一點兒也不低于新文學創(chuàng)作,在某些特殊的時期,當新文學作者缺席這種認同的時候,現(xiàn)代舊詩作者卻默默地、勇敢地擔負起了這份重任。
此處所選的劉鳳梧詩,代表了民間類型;所選的陳獨秀詩,代表了政治類型;所選的潘伯鷹詩,代表了舊學研究者類型;所選的蕭軍詩,代表了新文學作家類型。鑒于個體人物自身的豐富性與獨特性,在研究時不必將某個詩人僅僅放入上述的四個分類中而加以框架式的定性,因為個體必然有超出大類概括的地方。如蕭軍是個新文學作家,他寫作舊詩卻少時政的束縛,屬于新文學作家中的另類。其他三人,倒是同于分類所說,或者,我是按照其他三人的狀況來做三類概括的,故無異。
文學史的正義是平等地對待所有文學現(xiàn)象,把現(xiàn)代舊詩納入自身的研究中,是實現(xiàn)這種正義的當然之舉。當然,一些新文學作家的原本地位高高在上,也會因為這些舊詩作者的貿然闖入而跌落個好幾層,原本的文學史排序也許會被打亂,那也不應回避。文學史最終追求的必然是事實上的存在及這種存在的已有價值,承認那些被勢力所黜、眼光所限、資料所缺造成的遺漏是早遲的事。與其像古人那樣隔代修史,不如我們同代人就努力地刻畫出一個真實的史實出來。下述四詩的箋釋,包含這樣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