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好, 黃文奇

（1.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2.安徽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明末清初，作為傳奇發(fā)展最為興盛的一個時期，涌現(xiàn)出大量從事傳奇創(chuàng)作的曲家。在此背景下，這一時期的安徽地區(qū)也出現(xiàn)了大量從事傳奇創(chuàng)作的戲曲家，出現(xiàn)了大量獨具特色的優(yōu)秀作品，這其中尤以徽州地區(qū)最為突出。汪光被是清初的一位徽州休寧籍戲曲家，汪光被，字幼安，號雙溪廌山、蒼山子?？滴鯕q貢生，浙江籍教習知縣。精通曲律，在詩詞序文方面也有大量作品產(chǎn)出。在詩詞文創(chuàng)作上有《叩缽齋集》《叩缽齋徘編》存世；在戲曲創(chuàng)作上，則著有《熙朝名劇三種》（《芙蓉樓》《廣寒香》《易水歌》），其中，《芙蓉樓》《廣寒香》兩部傳奇今存世可見。

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shù)作品之中，插圖版畫作為一種重要的藝術(shù)類型，往往與文字文本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指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1]。蘇軾看到了“詩”與“畫”著兩種不同的藝術(shù)類型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這種審美追求在中國古代也一直被延續(xù)了下來，因而造就題畫詩這一題材的興盛。到了明清時期，伴隨著戲曲創(chuàng)作的興盛，這種插圖版畫又被運用到了戲曲作品的刊刻印刷之中。

戲曲刊刻出版是一種商業(yè)性行為，這種商業(yè)性行為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能夠盈利?！扒鸂幧邢?，聊以寫場上之色笑, 亦坊中射利巧術(shù)也”[2]。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明清時期，不少書坊在進行刻本印刷時，為了能夠吸引更多的讀者關(guān)注，往往會將版畫放到作品的前面，一同印刷出版，這也就造就了中國古代戲曲刻本插圖的豐富。戲曲刊本“插圖”的出現(xiàn)，與當時社會風氣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明代開始，小說戲曲這類通俗文學作品之中，為了便于更多的讀者接受，在其中開始加入插圖。元峰子在《三國志傳加像序》中指出“書林葉靜軒子又慮閱者之厭怠，鮮于首末之盡詳，而加以圖像”[3]。戲曲插圖的出現(xiàn)，使得書商獲得更大的利潤，也在很大程度上吸引了更多的讀者。周蕪先生在《徽派版畫史論集》一書中指出“我國傳統(tǒng)版畫是分工合作的, 畫者一人, 刻者一人, 印刷、出版發(fā)行者又為一人, 籠罩于三者之上的則是主持者的精神”[4]。這也充分說明明清時期，我們商業(yè)出版行業(yè)已經(jīng)非常成熟?，F(xiàn)存清康熙叩缽齋刻本《芙蓉樓》、康熙文治堂刻本《廣寒香》兩部傳奇作品前分別有四幅、十六幅插圖。除此之外，汪光被《芙蓉樓》《廣寒香》兩部傳奇兼具有評點，豐富的插圖與評點為我們研提供了十分重要的材料。為了能夠更好的分析汪光被傳奇作品之中“插圖”與“評點”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里先對汪光被傳奇作品之中的“插圖”與“評點”的形態(tài)進行簡單的介紹。

如前所述，現(xiàn)存清康熙叩缽齋刻本《芙蓉樓》、康熙文治堂刻本《廣寒香》兩部傳奇作品前分別有四幅、十六幅插圖。張玉勤先生在其博士論文《明刊戲曲插圖本“語—圖”互文研究》中對明刊本戲曲插圖的形式做了詳盡的分類，他從插圖位置、插圖板式、插圖類型三個方面入手對明刊本戲曲插圖進行了分類整理。其中，根據(jù)插圖位置可以分為圖文一體式、圖文分立式兩大類別。張玉勤先生指出“‘圖文分立’指的是圖與文并不居于同一個插頁或圖版上，而是各自分開，單獨出現(xiàn)”[5]。清初的戲曲刻本，在很多方面延續(xù)了明代戲曲刊本的版式特點，因而，汪光被的兩部傳奇作品之中的插圖版式與明刊本的插圖較為接近。在汪光被的兩部傳奇作品之中均是采用的這種“圖文分立式”的插圖類型，此外汪光被的《芙蓉樓》前面所出現(xiàn)的四幅插圖；《廣寒香》上、下卷前的各八副插圖均是屬于卷首插圖。這類插圖主要是以交代劇情為主，與傳奇之中的每一出形成對應關(guān)系，后面將著重分析，這里不再贅述。在明清戲曲插圖之中，常用的版式外形有長方形、圓形兩種，版框類型則有單線框、雙線框、花邊框三種類型。其中，以正長方形單線框的戲曲插圖最為常見。汪光被的《芙蓉樓》卷首的四幅插圖、《廣寒香》上下卷的各八幅插圖所采用的正長方形單線框的版式。此外，汪光被傳奇的二十幅插圖所采用的都是單頁圖版式。這種單頁圖版式“人小景大，甚至人淹沒于景中，有的還嵌入來自戲曲劇本或古典詩文中的語句，畫面的抒情意味較濃，儼然一幅寫意畫”[5]。另外，從圖與文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來看，汪光被的傳奇作品之中的戲曲插圖屬于緊密型，插圖內(nèi)容與劇情內(nèi)容緊密聯(lián)系，這點在后文同樣會著重分析，這里也不再贅述。此外，明清戲曲插圖主要繪畫手法是用線的技法以及白描的風格?！懊髑鍛蚯鍒D中線的造型性是非常強的。明清戲曲插圖中白描既講究形似也講究神似, 這一切都離不開線這個造型基礎(chǔ)[5]?！蓖艄獗粌刹總髌孀髌非暗牟鍒D，也全部是用這種線性白描的技法所繪制而成。

除了豐富的插圖之外，汪光被的兩部傳奇作品之中都有豐富的評點。評點作為一種重要的戲曲批評樣式，在明清的戲曲刊本之中被廣泛的加以應用。早在明代中后期，隆慶年間李贄的《李卓吾批評幽閨記》之中便運用了大量眉批、夾批、出后總批等形式的評點。到了萬歷年間湯顯祖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例如《玉茗堂批評種玉記》之中同樣運用了大量的眉批等評點。由此可見，到了明末清初，戲曲評點儼然已經(jīng)發(fā)展的十分成熟。正如朱萬曙教授所指出的“清代戲曲評點是在明代戲曲評點的基礎(chǔ)上得到發(fā)展的，是對明代戲曲評點的‘接著說’?！盵6]這也說明了清初戲曲評點與明代戲曲評點的一脈相承。縱觀汪光被的傳奇作品，其戲曲評點大多以眉批的形式存在，在《芙蓉樓》《廣寒香》的大多數(shù)出目之中都有眉批，據(jù)筆者統(tǒng)計，《芙蓉樓》之中共涉及眉批116條，《廣寒香》之中的眉批則是達到了205條。汪光被傳奇眉批的內(nèi)容大多以釋意兼評為主，這些眉批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評點者的欣賞趣味。此外，清初戲曲評點與明代戲曲評點一點較大的不同就是大多采用“同人評校”的方式。在汪光被的《芙蓉樓》封面頁就有“同人評校”的字樣。有研究者指出清初戲曲作品“另有評點家以團體形式署名, 這種群體性署名同樣具備鼓吹之效”[7]。這也反映出汪光被戲曲之中的評點形式與當時整個戲曲評點的風氣相一致。劇本卷首刻 “同人評?！?。清康熙年間江浙書肆多刊刻宜興儲同人 （名欣）評點的文選，由于其選本便于科考者習用，故甚流行；此 “評?！闭咴?“同人”，或托其名。亦可能是汪光被友人的托名，但由于材料的限制，已不可考?！稄V寒香》之中評點則是署名“寒水生”，關(guān)于“寒水生”的身份由于材料的限制，已經(jīng)無法考證，但基本可以確定的是，這位署名“寒水生”的評點者應該也是汪光被的友人。

趙毅衡教授曾經(jīng)指出“我們可以看到在中國詩歌這藝術(shù)門類中，前文性（即互文性）越來越多，對現(xiàn)實的經(jīng)驗材料的依賴逐漸減少”[8]。其實，不止中國古典詩歌具有強烈的互文性，中國古典戲曲作為一種由詩歌所衍生出的一種形式，其身上也依然體現(xiàn)出強烈的互文關(guān)系。如前所述，汪光被存世戲曲刊本之中的“文本”“評點”“插圖”三者形成了一種重要的互文關(guān)系。從本質(zhì)上來說，戲曲評點是對劇本內(nèi)容的一種接受與再闡釋，因而這是與戲曲文本之中所衍生出的第二文本。而戲曲插圖，同樣也是對戲曲文本的闡釋與再創(chuàng)造，是基于戲曲文本所衍生出的第三文本。但這里，我們主要所研究的是“評點”（第二文本）與“插圖”（第三文本）之間的互文關(guān)系?！霸u點”與“插圖”作為戲曲文本所衍生出的第二文本與第三文本，二者相互補充、相互闡發(fā)，形成了密切的互文關(guān)系。插圖與評點作為由戲曲文本所衍生出的第二文本與第三文本，二者之間的對話關(guān)系較之文與圖、文與評之間的關(guān)系顯得更為復雜。成為我們在這里著重研究的對象。

一、插圖“意境”與評點內(nèi)容相統(tǒng)一

早在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之中指出“無以傳其意，故有書；無以見其形,故有畫?！盵9]說明繪畫這一藝術(shù)形式能夠在描摹形態(tài)方面具有其它藝術(shù)不可替代的作用。鄭振鐸先生《插圖之話》說：“插圖的成功，在于一種觀念從一個媒介到別一個媒介的本能的傳運；愈自然, 愈少于有意的做作便愈好……插圖的功力在于表現(xiàn)文字的內(nèi)部的情緒與精神”[10]。圖像具有文字所不具備的先天優(yōu)勢。戲曲刊本前的插圖作為一種重要的敘事媒介，其內(nèi)容也鮮明的展示了文字的內(nèi)部情緒與精神。中國古代藝術(shù)十分強調(diào)意境，無論是詩詞還是戲曲都講求對于意境的追求，而中國古代藝術(shù)之中最為集中體現(xiàn)出意境的營造則是繪畫。繪畫能夠鮮活生動的將文字之中不能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用最為生動直觀的畫面所呈現(xiàn)出來。丁淑梅教授指出“根據(jù)圖像敘事的表現(xiàn)形式，戲曲插圖可大致分成三種圖文對應關(guān)系。其一，即時呈現(xiàn)劇情高潮或重要關(guān)目的“情節(jié)式”插圖；其二，援引擬像舞臺表演特征的“戲式”插圖；其三，山水占幅比重大于人物, 注重情境營造的“寫意式”插圖?！盵11]汪光被兩部傳奇前的“插圖”又不少都是屬于這種“寫意式插圖”，這些插圖所營造出的意境與評點的內(nèi)容有機的融合起來。

在《芙蓉樓》傳奇前共有插圖四幅，下面我們來進一步分析《芙蓉樓》卷前插圖意境是如何與文中的評點相融合的。在《芙蓉樓》四幅插圖之中，畫面意境與評點最為契合的是《芙蓉樓》之中的第一幅插圖（圖1）對應的劇中第七出《閨和》的后半部分情節(jié)。并且在第一幅插圖后一頁（圖2）有題詞“你看疏影橫斜暗香吹，小幾烏皮簾半垂?！边@句插圖中的題詞，直接引用第七出《閨和》之中的唱詞。在這幅圖畫之中，主要有三位人物即杜弱蘭、杜兆祥、乳母三人，這與戲曲文本的人物所對應。圖畫之中杜弱蘭在夢云軒之中和詩完成在一旁站著，其父杜兆祥坐在座椅上欣賞著杜弱蘭的詩作，乳母則是在遠處走來，手里還端著一杯茶。插圖形象生動的將杜弱蘭在閨院題詩的畫面立體的呈現(xiàn)了出來。最為重要的一點是，插圖將原本唱詞之中所營造出的意境，真實的再現(xiàn)了出來?！埃ɡ系┌缛槟干希╆幵迫f里盡漫漫，愁坐關(guān)心事幾□?！鯃蟠猴L林下雪，柳條初發(fā)不禁寒。老身杜府中乳娘便是，奉老爺之命，著我伏侍小姐。今早殘雪初霽，小姐分付酒掃夢云軒，要來游玩，不免去說與興兒知道。來此已是，你看庭前梅花，雪后俱已大放了，採些與小姐助妝，多少是好。（老旦作採花介）”[12]這也就是說，這一出情節(jié)發(fā)生在雪后的亭苑之中，并且在這一出之中有眉批：“好看”。在畫面之中，出現(xiàn)了亭臺、假山、樹木這些自然實景，這些實景將文本之中的文字無法表達的意境具象化了。山石樹木具有一種方向性“方向性的倒向會產(chǎn)生一種姿態(tài)。逆勢也罷，順勢也罷，都會使畫面有一種精神性”[13]。這里畫面之中的梅花，恰好全部是呈現(xiàn)出一種順勢，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杜弱蘭最后的結(jié)局。除了梅花之外，亭臺成為這幅插圖之中又一重要的實景?！巴づ_樓閣在構(gòu)圖中的布置安排對畫意的表達也極為重要，孤亭對遠景是相思或哀愁，檐下對弈則是閑情雅致”[13]。這里的亭臺樓閣，所營造的依然是一種清新脫俗的意境，父女兩人在亭中品評詩作，極為愜意。這樣這一插圖所營造出的畫面意境與劇本之中的評點內(nèi)容又契合起來。

圖1 《閨和》插圖

圖2 《閨和》插圖

相較于《芙蓉樓》傳奇劇本前僅有的四幅插圖，《廣寒香》傳奇上下卷各有八幅插圖，這八幅插圖在意境的營造上比《芙蓉樓》傳奇劇本前的意境營造更為豐富。如在上冊的第三幅插圖（圖3）所對應的是劇中的第五出《妝游》。《壯游》這一出主要所寫的是米遙奉旨入京，在路上所見所遇之事。因而，在這一出之中涉及大量的景物描寫。而這些文字描寫在劇本之中，往往通過唱詞一帶而過，卷前的這幅插圖，卻十分生動形象的將劇本之中的文字通過畫面呈現(xiàn)出來，極具意境美。這幅插圖是純粹的景物刻畫，主要景物有江、山、寺、船、樹這些實景。意境的營造離不開情、景、事三個重要的媒介。這幅插圖之中雖然沒有直接出現(xiàn)人物，但人物隱藏在江面的船上，這使得有了事這一媒介。滔滔江水的江面，一艘小船緩緩在江面行駛著，遠處的層巒疊嶂的山峰上有一座寺廟、兩岸樹木叢生，這些景物相互映襯，營造出一種極具畫面感的抒情詩。最為重要的是，這封插圖的技法極為巧妙，立體俯視取景，從而將全景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極具畫面感。這封插圖所營造的意境，與評點的內(nèi)容也極為對應。在第五出之中寫景之中有這樣一句眉批“暗渡到吳門無痕”，這句眉批主要是承載作者汪光被在處理劇中米遙的場景轉(zhuǎn)換時的高超手法，運用唱詞，毫無痕跡的就展現(xiàn)出地點的變化。而這封插圖，所描繪與展示的就是汪光被在《廣寒香》第五出《妝游》一出之中所表現(xiàn)是米遙即將到達虎丘的路途之景，畫家沒有畫較多的筆墨，而是用這一幅插圖來生動直觀的表現(xiàn)出路途的場景，與評點的內(nèi)容再次契合。又如《廣寒香》上冊的第五幅插圖（圖4），這幅插圖所對應的是劇中的第九出《園遘》，《園遘》這一出是男女主人公定情的主要出目，發(fā)生在秋天深夜的庭園之中。在劇本之中，作者為了能夠?qū)⒚走b、殷天眷兩人一見鐘情的美好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在劇中運用大量的手法描繪了園中的美景。而插圖作者為了能夠鮮活生動的將劇本之中所表現(xiàn)的意境營造出來，選用了平遠景的布局方式，將庭園之中的月亮、樹木、假山、座椅這些景色組合在一起，營造出一種特別清麗舒朗的意境。插圖作者在這里著重突出天上的月亮，在月光的營造下，這種清麗舒朗的意境得到了強化，在這種意境的襯托下，男女主人公在此相談甚歡，從而私定終身，這幅插圖將這一意境表現(xiàn)的極為貼切。第九出的眉批之中的評點，與這幅插圖所營造的意境同樣也極為適宜的貼合起來。在第九出《園遘》之中，有這樣的兩句眉批“一片秋聲，聞者青衫欲濕” “一步冷靜，一步運筆入神”這兩句眉批全部是對于這一出景色描寫的肯定與稱贊，換而言之，也就是評點者對于汪光被在一出的意境描寫極為肯定。而插圖之中的意境營造，與此處眉批的有機的融合在了一起，兩者之間從而形成了重要的互文作用。因而，汪光被兩部傳奇作品之中的佳句，總是能夠得到評點者的關(guān)注。如第九出《園遘》之中“我捱那一更月明角遠，漸二更露濃螢遍，早三更風吹肌顫”[14]就是一種典型的詩化語言，評點者因而在讀完這句唱詞之后，形成了“一步冷靜，一步運筆入神”的眉批。這一眉批又為后面的插圖作者所深化，從而再創(chuàng)作出一種獨具意境美的插圖，這也反映出插圖作者與評點者思想的有機統(tǒng)一。

圖3 《妝游》 插圖

圖4 《園遘》插圖

二、插圖表現(xiàn)與評點思想相暗合

汪光被戲曲作品之中的“插圖”與“評點”的互文關(guān)系，除了表現(xiàn)在插圖“意境”與評點內(nèi)容相統(tǒng)一之外，還有一點表現(xiàn)在插圖表現(xiàn)與評點思想相暗合。評點者在進行評點時，其評點的文字往往是其本人思想觀念的外化，因而這些評點的文字背后，往往蘊含著較強的思想性。如前所說，在劇作家完成劇本之后，這劇本就是成為了既有的“第一文本” 而評點者一般在閱讀完“第一文本”之后，根據(jù)自己既有的知識結(jié)構(gòu)、審美趣味，將自己的感受以眉批的形式在原有文本旁評點出來，也就形成了“第二文本”。等待插圖的畫家看到“第一文本”“第二文本”之后，根據(jù)自己的理解以及對評點者評點的審視，創(chuàng)作完成“第三文本”—即插圖。因而，插圖表現(xiàn)與評點的思想往往是有某種暗合的。汪光被兩部傳奇作品之中，插圖表現(xiàn)與評點思想也是有某種暗合。

在《芙蓉樓》戲曲文本第七出《閨和》中，有這樣一段描寫“（老旦捧茶上）滌硯花飛砌，烹茶竹漾煙，可憐好顔色，錯配惡姻緣。小姐茶在此”[12]。并且在這句話后面，有一條眉批，眉批所寫“接筍俱妙”，也就是說評點者在進行評點時，對劇中這一情節(jié)的肯定，也表達了評點者本人對于杜弱蘭這段婚配的同情?！盾饺貥恰愤@部傳奇前面的第一幅插圖（圖6）所表現(xiàn)的就是這一場景。如前所述，這幅插圖營造了一種極為清新的意境，而除了意境的營造外，這部傳奇之中還有三位重要的人物，除了在云夢軒品評詩文杜弱蘭、杜兆祥父女外，還有在外面捧著茶準備進來的乳母。因而，這幅插圖就將文本之中所表現(xiàn)出的乳母捧茶所說的一番話的場面呈現(xiàn)了出來，同時說明插圖作者在進行插圖版式繪畫時，對劇中杜弱蘭錯配姻緣之事同樣感到十分惋惜，從而與評點者“接筍俱妙”所體現(xiàn)出的思想暗合起來。又如在第十出《醉歸》中，鄭英抓到酒醉誤闖其書房的鄭英后，有這樣一段賓白“來來，看你這桌上擺的是縉紳，架上堆的是大老往來拜帖書扎，門上貼的是御史臺鄭封條，堂上釘?shù)氖乔喱嶘Q鳳的牌匾，你家可有這般東西”[12]？在這段賓白之后，有這樣一句眉批“寫出一幅公子行樂圖?！边@反映出，評點者認為汪光被在這里所寫的這段賓白，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鄭英是一位典型的不學無術(shù)的公子哥的形象，而這一句更是表現(xiàn)出評點者對于鄭英人物的諷刺與批判。插圖的作者在進行插圖創(chuàng)作的過程之中，很明顯的也受到了評點者的思想的影響，其插圖版畫與評點者的思想再次契合起來?！盾饺貥恰穭”厩暗牡诙鍒D（圖5）就很好的與評點者的思想與暗合起來。這幅插圖所對應的就是劇本的第十出《醉歸》，插圖之中共有四位人物，除了書房外的白髯門公與鄭仆外，最為主要的是書房之中的鄭英與孟珩。插圖之中，鄭英將孟珩按在地上，舉起拳頭，準備怒打孟珩。這一畫面就強化了鄭英作為富家公子強橫、野蠻的性格，表現(xiàn)出插圖作者與評點的作者一樣，極力的強化突出強化鄭英這一人物的不良性格，從而進行諷刺與批判，這也表現(xiàn)出插圖內(nèi)容與評點思想相暗合。

圖5 《醉歸》插圖

圖6 《求士》插圖

在《廣寒香》之中，同樣有不少插圖內(nèi)容與評點思想相暗合。比如在第二出《求士》一出之中，趙佶反復叮囑高俅一定要尋到米遙，帶其入京進府時有[前腔換頭]這一支曲子“風前每長歎，如見秋空落素翰。今日呵，雖乏臨門車騎，須念日下云邊，有個人凝盼。必要他應召即來，方遂孤愿，莫教我停箸思忘曉餐，妬殺鳥嚶鳴幾回彈”[14]。在這支曲子后面，有這一句眉批“字字俊逸，□（）盡相思□（）□（）?！盵14]雖然，這一句眉批有一些字跡無法辨認，但通過前面的“字字俊逸”可以判斷出是評點者對于汪光被這支曲子的肯定，“相思”這一詞所表達的是評點者對劇本之中趙佶慧眼識人、求賢若渴的肯定與贊賞。但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此句眉批同樣的表現(xiàn)出評點者對趙佶慧眼識人的肯定與贊賞，這與劇本之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是相一致的。插圖作者在繪制插圖時，受到了評點者思想的影響，因而選擇將這一出以插圖的形式繪制出來?！稄V寒香》上卷中的第一幅插圖（圖6）所描繪的就是這一場面。在這幅插圖之中，趙佶坐在中間的椅子上，翰林院臣曾布跪地有事起奏，高俅等人站在一旁。畫面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與《求士》一出基本吻合，所表現(xiàn)的也是趙佶的慧眼識人、求賢若渴，這與眉批所反映出的思想同樣相暗合。又如第二十二出《情逗》一出，這一出看似與整部故事情節(jié)關(guān)系不大，但確實十分重要的關(guān)目，這一出主要講述的是侍女湘娥玩笑似的挑逗殷天眷的情節(jié)。寒水生在進行評點時，對這一出大家贊賞，他題眉批道：“此折情境不即不離，不特週身，才索暗中提動，而互相譏評處，正遙作收場，數(shù)折之勢，赤城返照，大海迴瀾，不是過也”[14]。說明，寒水生本人對這一出情境、關(guān)目之精巧的肯定。除了寒水生之外，這一出還有讀者增補所題的眉批“在集為加意之筆。”這說明讀者的觀點與寒水生的觀點一致，肯定這一出的關(guān)目的精彩。插圖作者在閱讀完這出情節(jié)以及評點者的評點外，與評點者的思想再次一致，于是選擇了此出來繪制插圖。廣寒香下卷前的第二幅插圖（圖7），所表現(xiàn)的這一出情節(jié)的內(nèi)容。這一幅插圖之中主要人物僅有殷天眷與湘娥兩人，發(fā)生在閨房之中，于是插圖作者在進行插圖繪制的過程中，將這種空間感極為突出的加以表現(xiàn)出來，兩人全部在處于閨房之中，湘娥的手中還拿著一把扇子，藏在背后，外面是池塘與柳樹，這些景物營造出一種悠閑、輕松的情境，這與這一出所表現(xiàn)的戲劇情境也趨于一致。

圖 7 《情逗》 插圖

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一書中指出“評點家與讀者面對著共同的文本，揣摩著行文運筆的謀略與趣味，成為讀者不請自來的伴讀者和交談者”[15]。戲曲評點作為評點家創(chuàng)造的出的第二文本，對插圖作者起到了重要影響，插圖作者所創(chuàng)作的插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評點家思想的影響，因而插圖內(nèi)容在一定程度上與評點家的思想起到了某種契合。

三、插圖與評點互為補充

戲曲“插圖”與“評點”之間的互文性除了表現(xiàn)在上述兩點之外，還有一點就是“插圖”與“評點”兩者之間互相補充。如前所述，評點是原有戲曲文本創(chuàng)造出的“第二文本”，插圖是“第三文本”，兩者都是根據(jù)原有文本所衍生出的新文本。從讀者的接受順序來看，讀者一般是先閱讀戲曲文本，然后是閱讀評點，最后，在熟悉文本的基礎(chǔ)上，再閱讀刻本前面的插圖。插圖作為一種圖像敘事類型，雖然具有直觀性、立體性等文字敘事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但其局限性也顯而易見。正是因為插圖敘事存在的缺陷，使得評點的作用得到了突出與深化?！氨M管‘語—圖’之間和‘語’‘圖’自身均存在彼此呼喚、相互支撐、雙向說明、二元一體的互補機制”[16]?！霸u點”補充了圖像敘事自身的缺陷，兩者的有機融合，使得刻本更為完整豐富，從而吸引了更多了讀者前來購買。

在汪光被的兩部傳奇作品之中，有多處體現(xiàn)了“插圖”與“評點”兩者互為補充的現(xiàn)象。例如《芙蓉樓》刻本前的第三幅插圖（圖8），這幅插圖是根據(jù)劇本第二十一出《鬧巹》一出所繪制，主要講述的是杜弱蘭、鄭英兩人舉辦婚事，但卻臨時接到旨意，奉旨入宮覲見趙太后。在這幅插圖之中，主要的人物有杜弱蘭、乳母以及鄭英、杜兆祥。雖然，插圖作者選擇繪制這一出，已經(jīng)從某種程度反映出插圖作者對于對于這一出的喜愛與重視，但從這幅插圖之中，很難判斷出杜弱蘭此時的心理狀態(tài)，也未能展現(xiàn)杜兆祥的此時的心理活動，但是通過劇本之中的評點，就能夠這一內(nèi)容清晰的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見到杜弱蘭出場之前，乳母唱了一支【銷窗寒】曲白“（老旦）看新郎全少從容，不要說別的，這嘴鬚也生得異樣，短短鬖鬖不透風，若與小姐站立一處呵，似烏云重將皓月遮朦。還愁今夕蘭房趨奉，那嬌姿頓生驚恐”[12]。在這支曲子之后有一句評點者的眉批“我見猶憐，當以龍縑拭淚?！?，這一句眉批就表達了圖像之中無法表達的內(nèi)容，評點者眉批的這幾個字展現(xiàn)出評點者對于杜弱蘭的同情與憐惜，這是對插圖的一種重要補充與解釋。緊接著杜弱蘭出場，唱了一曲【念奴嬌后】“無限新愁，強簪釵鳳羞共拼，今后和衣獨擁?！痹谶@一曲之后，評點者同樣眉批道“寥寥數(shù)語，滿紙嗚咽”[12]。這一眉批同樣是對插圖的說明與補充，表現(xiàn)出畫面之中的杜弱蘭此時極為傷感的心理狀態(tài)。由此可見，“評點”對“插圖”起到了重要的豐富與補充的功用。

圖8 《鬧巹》插圖

在《廣寒香》之中，“評點”依然對“插圖”起到了重要的豐富與補充的功用。例如《廣寒香》上卷第八幅插圖（圖9），這幅插圖主要根據(jù)劇本的第十六出《還券》一出所繪制，主要講述的是殷文蔚在經(jīng)歷了一場噩夢之后，決定改過自新，親自前來為農(nóng)民還券。在這幅插圖之中，主要人物有殷文蔚、隨從以及眾多農(nóng)民。但是，但從插圖來看，僅僅所表現(xiàn)的是殷文蔚親自還券的場面，并未將殷文蔚此時的心理展現(xiàn)出來。而眉批卻能夠很好的補充、說明此時殷文蔚的心理狀態(tài)。如在《還券》一出一開場，殷文蔚就唱了一支【泣顏回】曲子“高步上平衢，爽氣重開眉宇。歎秋風秋壠，賢愚斂藏無數(shù)?？梢姌s枯轉(zhuǎn)眼，問殘楓落地還能舉，便西山也怕露崚嶒，向云里隱然吞吐?！盵14]在這支曲子的后面，有寒水生所題的這一句眉批“句句是悔過后語，觸景生悟，殷老洵具大智慧?！边@一眉批在某種程度上就是為插圖作了一定的解釋與深化，使得讀者在看到插圖后，會自然與這一出的眉批進行結(jié)合加以理解。眉批的解釋，為讀者進行卷曲的插圖接受，起到了一定的輔助與解釋。又如在《廣寒香》下卷的第七幅插圖，這幅插圖是根據(jù)劇本第三十二出《完璧》所繪制，這一出主要寫米遙在迎娶湘娥、殷天眷兩人進府后，殷天眷、湘娥兩人在府中見面的場景，這一出在全劇之中也極具戲劇性。在這幅插圖之中，殷天眷、湘娥坐在一起攀談，而米遙作出從門外出逃的模樣。這幅插圖之中，并未交代出兩人之間的矛盾沖突，而眉批卻將這種戲劇性直接點明，使得讀者在進行插圖閱讀時，更好的理解了畫面所敘述的內(nèi)容。如在第三十二出《完璧》一出，殷天眷得知元章用與米遙是同一人后，有這樣一段賓白“原來就是米郎么，為此你贈他結(jié)兒，以訂今日之約”[14]。這一句賓白之后，有寒水生所提的眉批“天眷亦太狠。”這就將畫面之中，兩人在一起攀談時殷天眷得知元章用真實身份的心理狀態(tài)很好的呈現(xiàn)了出來。這段賓白之后，殷天眷又唱了一支【黑?序】曲子“結(jié)贈鴛鴦，濫書生偏會別斗旗槍，后來居反上，怪得蚤圖隨唱”[14]。這段曲子之后，也有一句眉批“便吃醋，妙?！边@一眉批評點，將插圖之中無法表現(xiàn)的戲劇性很好的呈現(xiàn)了出來。由此可見，“插圖”與“評點”兩者補充，使得刻本內(nèi)容更為豐富與完善。

圖9 《還券》插圖

正是由于“評點”與“插圖”的加入，使得戲曲刊刻本在原有戲曲文本的基礎(chǔ)上，增加了一層新的互文關(guān)系，從而使集“文—圖—評”為一體的評點插圖本與單純的文本相比，內(nèi)涵更為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