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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所引魯迅譯文試解

2021-03-24 10:58黃悅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21年1期
關鍵詞:梁實秋語感

摘? 要:梁實秋在與魯迅關于“硬譯”問題的論爭中曾引魯迅譯文中的一些段落,作為“硬得不通”、魯迅自己“也未必懂”的依據(jù),由此證明“硬譯”即“死譯”。對這些梁引譯文,魯迅從未進行過正面回應,學界迄今為止亦未對此類譯文的可解讀與否做過認真研究。這一普遍沉默,似乎從另一角度說明對這些譯文的情感傾向。本文試圖對梁實秋所引全部魯迅譯文進行研究,著重于對語義進行解讀和對句法結構進行辨析,以此證明這些譯文的可解讀性,并通過與魯迅所用日譯原文及他人所譯同文的對比,進一步探索魯迅譯文的準確性和結構方式。本文認為,以句法結構為單位是魯迅“硬譯”的基本方式,這一方式固然會造成一定的理解難度,但由于可以避免譯者在句式調整時造成語義改變,且能使讀者理解到原文中句子內部的邏輯關聯(lián),因而不僅可有較高的信度,而且作為一種“不理想”的翻譯對策,可與當下漢語的“理想”規(guī)準形成張力。

關鍵詞:魯迅譯文;梁實秋;硬譯;語感;可解讀性;句法結構;日化

梁實秋在與魯迅關于“硬譯”問題的論爭中,曾先后引魯迅譯文數(shù)節(jié)以證明其不通,而“硬譯”與死譯無別。對此,魯迅雖然寫過《“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關于翻譯的通信》等文,從整體上為“硬譯”辯護,但是,對于梁實秋所舉具體譯文,除最初在《“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里說一句梁“明知道‘也許因為沒有上下文的緣故,意思不能十分明了”{1}外,再未做過任何正面回應,不管梁實秋怎樣一再要求他“解釋”。{2}

學界對魯迅、梁實秋翻譯論爭的研究似乎不少,但迄今為止,即使是站在魯迅一方的人,也還未對梁所舉譯文進行過辯護或解析。這一沉默使人感到,在“硬譯”問題上無論贊魯還是頂梁,一到具體文本,就不得不站到梁實秋一邊,誰也無法否認魯迅譯文中存在的大量在今天讀來顯得拗口、難解甚至不通的地方。

我承認這種語感的真實性,也承認梁實秋對魯迅譯文的批評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會有某種直覺的深刻。但是,當我們對魯迅的翻譯文本進行探索的時候,單憑自身語感來決定去取是遠遠不夠的,這不僅因為現(xiàn)代漢語在今天已經同它的發(fā)展前期——魯迅時代有著很大變化:今天的語感不能代替那時的語感,而“那時”作為一個現(xiàn)代漢語自由發(fā)展的動態(tài)時期,作為各種外來語和各地方言的語詞語法的進進出出、此消彼長的變化過程,也不能簡單地用梁實秋的語感否定魯迅的語感(反之也一樣);尤其還因為,在這變化中還夾雜著各種復雜的意識形態(tài)因素。上世紀40年代以后對于語言民族化、大眾化的政治性肯定,特別是50年代以后對于漢語詞匯語法等的統(tǒng)一規(guī)范和推廣的制度性實施,使得普通話在得到廣泛普及的同時,現(xiàn)代漢語本已初步形成的開放空間也被人為縮小。舉例說,當19世紀后期以來不斷增多的大量外來語成分受到意識形態(tài)規(guī)約,當“西化”成為貶義在我們自身的語感中遭到自覺抵制的時候,對魯迅“硬譯”中語詞和句法的陌生感就會轉為情緒上的不滿和抵觸。因此,面對魯、梁作為不同知識背景和思想意識的兩代知識人的翻譯之爭,在我們進行歷史性研究之前,似乎已經根據(jù)我們自身的語感,先行地做出判定了。這一語言感受并非天生,而是在當下語境的不斷沐浴中形成的。這一沐浴的徹底性在于它一旦形成,就仿佛天生即長在我們心中一般,成為漢語的規(guī)范與否、正確與否、優(yōu)與劣、好與壞的仲裁者,自覺以當下的規(guī)準為標準,秒殺一切不合規(guī)準的歷史和現(xiàn)實,也因此秒殺自身——使它凝固在當下。

因此,“硬譯”研究的第一步,是要設法先行地將自身的語感懸置起來,從承認并尊重魯迅的語感做起,假定那有意寫得生澀的譯文是可解讀的,然后耐下心來逐字逐句地去讀。這一學術研究中的“無罪推定”并非只產生于對于研究對象的寬容和客觀,而且也首先產生于對我們自身的“有罪推定”的要求,正是一種“罪之中”意識,才可能使我們走近魯迅和他的文本,因為魯迅自己也正是作為“罪之中”的意識者從事他的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我從別國里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眥1}

要理解那“本意”,需要從一點一滴做起,在自身語感的懸置中經受不同的沐浴。

本文僅擬對梁實秋所引魯迅數(shù)段譯文進行解讀,重點放在語言層面,即放在對其語義及句法結構的解說方面,而不涉及對譯文的內容評判。我以為魯、梁翻譯方法的區(qū)別,還不在前者以詞為單位、后者以句為單位(像一些學者所說的那樣),而在于前者是以句法結構為單位,后者則如我們所習慣的那樣,“不妨把句法變換一下”{2}。句法結構的近乎原樣復制,是“硬譯”的基本方式,對這一方式的評價,需要在解讀的基礎上進一步研究,本文在此亦擬做些初步設想。在解讀過程中,對日譯原文及其他譯本的參考都是必要的,可以在諸多比照中對魯迅譯文獲得更多感受,但如果因此認為,只有通過這些魯迅譯文才是可解讀的,則亦非吾所愿也。

本文日譯引文方面的部分理解,得到日本東京大學鈴木將久教授以及年輕的日本朋友南部健人同學的悉心幫助,俄語中的若干問題則就教于北京語言大學宋長宏兄,在此一并致謝!至于外文理解中的錯誤,則概由筆者本人承擔,并歡迎指正。

梁實秋所引魯迅譯文分別出現(xiàn)在《論魯迅先生的“硬譯”》《所謂“文藝政策”者》《論翻譯的一封信》中,長短共9節(jié),現(xiàn)分別解讀如下:

(一)《論魯迅先生的“硬譯”》中的引文

《論魯迅先生的“硬譯”》發(fā)表于1929年9月《新月》第3卷第6、7期合刊,在此文中,梁實秋第一次針對魯迅翻譯提出批評,認為他的“硬譯”“離‘死譯不遠了”。文中所引魯迅譯文三段,指其為“極端難懂的句子”③,且說:“專就文字而論,有誰能看得懂這樣稀奇古怪的句法呢?”{4}譯文前二出自盧那卡爾斯基(盧那察爾斯基){5}《藝術論》,后一出自他的《蘇維埃的國家與藝術》。

梁引第一段,取自《藝術論》第一章《藝術與社會主義》,魯迅譯文由日本昇曙夢譯本(東京白揚社1928年版)轉譯。

引文(1):

這意義,不僅在說,凡觀念形態(tài),是從現(xiàn)實社會受了那唯一可能的材料,而這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形態(tài),則支配著即被組織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觀念者的直觀而已,在這觀念者不能離去一定的社會底興味這一層意義上,觀念形態(tài)也便是現(xiàn)實社會的所產。{1}

“這意義”即這意思,“這”指前面一句:

據(jù)科學底社會主義,則觀念形態(tài)是由現(xiàn)實社會而發(fā)達的,因此就帶著這現(xiàn)實社會的特征。{2}

“這意義,不僅在說……而已,……也……”是這段文本的主干。“不僅……而已”,是這個復句的前一個分句,其中“凡觀念……直觀”是“不僅在說”的“說”的內容(賓語),包括兩層意思:一、“凡觀念形態(tài)”,都是只可能從現(xiàn)實社會接受材料的。二、這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形態(tài),支配著被組織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觀念者的直觀。這里,“即”是“就”的意思,“即被組織在它里面”,強調就是被組織在“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形態(tài)”里——思想和直觀都是在社會現(xiàn)實中被組織、被構成的,不能脫離現(xiàn)實而存在。

后一個分句是說,“在……意義上”,“觀念形態(tài)”也就是社會的產物。在什么“意義上”?在“觀念者”(意識形態(tài)人)不能離開一定的社會興味這意義上。就是說,人作為意識形態(tài)者,其趣味也具有社會性?!耙欢ǖ摹保禾囟ǖ?。

所以,這段的基本意思是,意識形態(tài)是現(xiàn)實社會的產物,這不僅意味著人們的思想觀念的形成來源于現(xiàn)實社會并受到其支配,而且意味著人們的趣味取向也是由現(xiàn)實社會產生的,具有社會性。

對比日譯原文:

それも單にイデオロギイが現(xiàn)實社會からその唯一可能なる材料を受けて、そしてこの現(xiàn)實社會の實際形態(tài)がその中に組織されてゐる思想若くはイデオロギストの直觀を支配してゐるといふ意味に於いてばかりでなく、更にこのイデオロギストが一定の社會的興味から離れ去ることが出來ないといふ意味に於いても、イデオロギイは現(xiàn)實社會の所產である。③(這不僅意味著意識形態(tài)從現(xiàn)實社會接受那唯一可能的材料,而這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形態(tài)支配著在其中被組織著的思想或意識形態(tài)者的直觀,而且即使在意識形態(tài)者不可能從一定的社會興味中離去的意義上,意識形態(tài)也是現(xiàn)實社會的產物。)

對照來看,魯迅完全按日譯的語法結構翻譯,并盡量使用日譯本所用漢字詞。又,“イデオロギスト”(觀念形態(tài)者)譯為“觀念者”是一種簡稱?!挨饯沃肖私M織されてゐる”譯為“即被組織在它里面的”,“即”字無原文對應,為魯迅所加,用來強調“在它里面”的“它”,就是指“現(xiàn)實社會的實際形態(tài)”,而不是指前面的“觀念形態(tài)”?!吧鐣呐d味”,魯譯為“社會底興味”,“底”對譯“的”,這是魯迅自1924年譯《苦悶的象征》開始使用的對譯方式{4},日語“的”附在名詞之后,有將前面的名詞轉為形容詞的功能,與一般漢語“的”含義不同{5}。形容詞化了的“社會底”,在修飾“興味”的時候,既不是指社會自己的興味,也不是指人對社會的興味,而是指具有社會性的興味。

梁引第二段,出自《藝術論》第一章,在引文(1)稍后的位置。

引文(2):

問題是關于思想的組織化之際,則直接和觀念形態(tài),以及產生觀念形態(tài)的生活上的事實,或把持著這些觀念形態(tài)的社會底集團相連系的事,是頗為容易的。和這相反,問題倘觸到成著藝術的最為特色底的特質的那感情的組織化,那就極其困難了。{1}

在此之前,作者說明觀念形態(tài)的階級性和集團性特征,而藝術作為觀念形態(tài),是一種對思想和感情的“組織化”,即用藝術的方式表達一定階級、集團的思想和感情。

這段引文分為兩句:一、“問題是……”,二、“和這相反,問題倘觸到……”。上一句,“問題是關于思想的組織化之際”,“之際”等于說“的時候”,是魯迅的常用表述?!皠t”以后表示這種情況的結果。主語中心詞是“事”,什么“事”呢?即思想的組織化“直接和……相連系”這件事?!昂汀笔墙樵~,“連系”即聯(lián)系{2}?!昂汀笔裁聪唷斑B系”?和“觀念形態(tài)”“產生觀念形態(tài)的生活上的事實”或“把持著這些觀念形態(tài)的社會底集團”相聯(lián)系。所以“觀念形態(tài)”“生活上的事實”“社會底集團”是“和”的三個賓語,介賓短語“和……”做“連系”的狀語,表示“思想的組織化”所“連系”的對象,這個介賓短語與“連系”組成的動詞性短語,則做“事”的定語。這句作者要說的是,思想的組成具有意識形態(tài)性,而意識形態(tài)產生于現(xiàn)實生活,又從屬于特定的社會集團(具有階級性等),因此,思想的組成直接受到它們的影響——這件事理解起來“是頗為容易的”。

下句是假設復句,“倘……那(2)……”是關聯(lián)詞。全句主干是,“問題倘觸到……那感情的組織化,那就極其困難了”——思想的組織化與意識形態(tài)等的關系好理解,感情的組織化就難了?!俺芍刭|”是動賓短語做定語修飾“那感情”,其中“藝術的最為特色底的”是“特質”的定語,說明感情是藝術中最具特色的東西。

對比日譯原文:

問題が思想の組織化に關してゐる場合には、直接イデオロギイとそれを生み出した生活上の事實若しくはそれ等のイデオロギイを把持してゐる社會的集團とを結びつけることは可なり容易である。それに反して、問題が藝術の最も特色的な特質をなしてゐる感情の組織化に觸れてゐる場合には、それが極めて困難である。③(問題關系到思想的組織化的時候,直接與意識形態(tài)及產生它的生活上的事實或掌握著那些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集團相聯(lián)系,這是相當容易的。與此相反,當問題涉及到成為藝術的最具特色的特質——感情——的組織化的時候,那就極其困難。)

魯譯在遵照原譯文的語法順序時,也沒有處理得過于刻板,如“藝術の最も特色的な特質をなしてゐる感情の組織化に觸れてゐる場合に”(直譯:在觸到成為藝術的最具特色的特質的感情的組織化的場合),是單句中表示條件的狀語,魯譯直接對譯為假設復句的從句“倘觸到成著藝術的最為特色底的特質的那感情的組織化”,這在句法組織的邏輯關系上沒有不同。這里,憑空加個“那”字是有考慮的,日語中“特質をなしてゐる感情”中,“特質をなしてゐる”修飾“感情”比較清楚,譯成“成著……特質的感情”,卻容易有歧義:“成著”的賓語是“特質”還是“感情”?譯成“那感情”,“成著”的賓語就是“特質”,指“那”成為藝術特質的感情。此“那”的用法,幾乎是魯迅譯文的一種通例。

“……こと”,是把前面的子句名詞化的一種語法表達,凡此魯迅一般都直譯為“……的事”,現(xiàn)在看來,此句若不要“的事”,說成“直接和……相連系”,“是頗為容易的”,也通,但由于子句較長,加“的事”表示這個子句到此為止成為名詞性短語做主語,對于習慣這種表達方式的人,還是顯得比較清楚的。

“特色的な”魯譯為“特色底的”,“底”對譯“的”,如前所說,是名詞的形容詞化標志,而一般日語中這類形容詞(形容動詞)在做定語時“的”后面加詞尾“な”或格助詞“の”等標志,做狀語時則加詞尾“に”標志,魯迅對譯為“~底的”,“~底地”。“底”后加“的”,使得這一形容詞與定語中心詞之間的聯(lián)系松散一點,所以“特色底”前面還可加“最是”修飾。如果“底”后不加“的”,形容詞與中心詞的連接緊密,就要看成一個合成名詞那樣{1}。如引文(1)中,“一定的社會底興味”,“社會底”與“興味”連成一體,“一定”一般不能修飾“社會”或“社會底”,而只能修飾整個“社會底興味”,即,不是指某一特定社會的興味,而是指某種特定的社會興味。此處“特色底的”,可以理解為有特色的。

梁引第三段,出自魯譯盧那卡爾斯基《蘇維埃國家與藝術》第四節(jié)《蘇維埃主權的藝術問題》,收在《文藝與批評》集中。這一節(jié)主要說蘇聯(lián)政權下的藝術教育問題,特別說到那些非“社會主義”內容的藝術品對于大眾的意義。

引文(3):

內容上雖然不相近,而形式底地完成著的作品,從受動底見地看來,對于勞動者和農民,是只能給與半肉感底性質的漠然的滿足的,但在對于藝術底化身的深奧,有著興味的勞動者和農民,則雖是觀念底地,是應該敵視的作品,他們只要解剖底地加以分解,透徹了那構成的本質,便可以成為非常地大的教訓。{2}

這是在說內容不被認可但形式完美的藝術品對于工農大眾的意義。全句為轉折復句,“但”為表轉折關系的副詞?!皟热萆稀幌嘟?,指作品內容遠離“社會主義”的要求③?!靶问降椎赝瓿芍淖髌贰保吹扔谡f形式上完美成功的作品。“受動底見地”:“受動底”即被動的,消極的;“見地”,漢語中原為見識、見解{4},日語用來對譯viewpoint、standpoint等,表示言論所依據(jù)的觀點、立場。消極被動的觀點,即認為作品欣賞只能是一種對作品的被動接受這樣一種觀點。以這種觀點看問題,則對于“勞動者(工人)和農民”來說,從那內容不合意識形態(tài)標準的作品中,只能得到一點點官能性的、隱約的滿足。后面用“但”字轉折,認為如果對這類作品的形式進行能動的深入分析,卻可獲得很大教益?!八囆g底化身”,當指藝術品、藝術形式。“教訓”,教導、訓示。“便可以成為非常地大的教訓”,其主語是前面的“作品”。作品通過藝術形式分析,可成為對工農大眾的教導、訓示,即成為有教益的東西。

因此,這段的大意是,內容不足取但形式完美的藝術品,若從被動的觀點看問題,這類作品就只能給工人、農民一點朦朧的感官滿足,但如果是對藝術的奧妙有興趣的工農,只要對其形式進行深入分析,弄清其基本構成,即可對他們有很大的教益。

對照日譯原文:

內容の上からすれば緣遠いものでも、形式的に完成されてゐる作品は、受動的見地から觀る{5}時には、勞働者若くは農民に對して半肉感的性質の漠然たる滿足⑥のみを與ふることが出來る、然し藝術的化身の深奧{7}に對して興味を持ってゐる勞働者及び農民には、觀念的には敵視さへせねばならぬ作品でも、彼等が解剖的に分解し、その構成の本質に透徹するならば、非常に大なる敎訓となることが出來る{1}。{2}(內容上相距很遠但形式方面完善的作品,從被動的觀點看時,對工人或農民只能給與半肉感式的朦朧的滿足,然而對于那些對藝術化身的奧秘有著興趣的工人農民來說,即使是觀念上應該敵視的作品,只要他們加以解剖式地分析,洞徹其構成的實質,那也會成為非常重要的教本。)

原譯文“受動的”“半肉感的”“藝術的”,魯迅對譯為“受動底”“半肉感底”“藝術底”,此類說明已見前。因此,“藝術底化身”不是藝術自己的化身,而是具有藝術特質的“化身”,當指具體的藝術品、藝術形式的形成而言?!靶问降膜恕薄坝^念的に”“解剖的に”,“的”后加“に”,如前所說,是這類“的”字詞做狀語(連用用法)時加的詞尾,魯迅對譯為“形式底地”“觀念底地”“解剖底地”,可以理解成“形式方面”“在觀念上”“解剖式地”等?!皠趦P者”,即worker,魯譯直接寫為“勞動者”,是專指工人,即勞工,與現(xiàn)在的廣義用法不同,但在那時卻不罕見。

(二)《所謂“文藝政策”者》中的引文

《所謂“文藝政策”者》發(fā)表于1930年5月《新月》第3卷第3期《零星》欄,是專對魯迅譯《文藝政策》進行批評的。文章前半舉譯文中難解處數(shù)段,以證明“硬譯”的不通。

魯迅所譯《文藝政策》,最初以《蘇俄的文藝政策》為名,于1928年6月起連載于《奔流》月刊1卷第1—5期及第7、10期。單行本于1930年由水沫書店出版。此前,尚有畫室(馮雪峰)譯的同書,名為《新俄的文藝政策》,出版于1929年光華書局。二書同轉譯自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輯譯的《露國共產黨の文藝政策》,南宋書院1927年版。該書的主要部分是1924年5月9日在蘇共中央召開的“關于文藝的黨的政策”討論會的速記。

此文所引譯文五段,第一段摘自討論會中那巴斯圖派(崗位派)作家培賽勉斯基(別澤緬斯基)的發(fā)言。

引文(4):

在給我的信里,——但這也是頗為殘酷的信——同志托羅茲基擲過這樣的句子來,“你竟誤解我到這樣么,宛如我們較之自己們,倒更尊重他人似的?”諸位同志們今天為止的度態(tài)③[狀態(tài)],是還是如此的,較之自己們,是更尊重他人的。而同志瓦浪斯基在這座上,作為我們的反對者,又作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反對者而出面的時候(這在許多處所,都能夠隨便證明的),諸位同志們,在這里,是明明白白——有著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4}

那巴斯圖派以無產階級文學團體自居,要求蘇共對文學領域的直接領導和干預。在此,培賽勉斯基指責托羅茲基(托洛茨基)、瓦浪斯基(沃隆斯基)等人作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反對者,不尊重自己人,反尊重那些“同路人”——“資產階級”作家。對其中“較之自己們,倒更尊重他人”一句,梁實秋評曰:“簡直莫名其妙?!眥5}其實“較之……倒……”類句型,在魯迅自己寫的文中也常見,不能算是“硬譯”,而是略帶文言的表達,等于說,比起對自己人來,倒是對他人更尊重,是一種逆接的比較句。這段文中出現(xiàn)“較之”的有三處,每處用詞略有變化,意思大致相同。一、“較之……,倒更……”,二、“較之……,是更……”,三、“較之……,倒在……”。其三中,“有著較之自己,倒在他人的尊敬的”,即“較之自己,倒有著在他人(方面)的尊敬的”。托羅茲基在信上說,培賽勉斯基誤解了他,好像他對他人比對自己人還尊重。培賽勉斯基在發(fā)言中回應說,沒有誤解,他們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對他人比對自己人更尊重,而瓦浪斯基在會上的表現(xiàn)——反對我們,反對無產階級文學,也分明是不尊敬自己人,反尊敬他人。

對照畫室譯文:

同志特羅次基在給我的信中——自然那是很殘酷的信——是向我投過如下似的句子:“果然你是誤解我到那樣地步的嗎,恰恰有如我們比之尊重自己的人們更尊重他人的那般?”同志諸君,在今日以前是保存著這狀態(tài)的,即比尊敬我們自己更尊敬他人的。而且同志伏浪司基在這席上,當作我們的反對者也當作無產階級文學的反對者進出著的時候(這是在許多的場合上都能夠證明的),同志諸君,在這里就分明地比尊敬我們自己更尊敬他人的。{1}

由于二人采取的同一譯本,又都是盡量采取原譯文中的漢字詞語,且按照原譯文的語法直譯,所以,用詞和句式十分相似。不過畫室的譯文顯得更生硬一些。二者的細微差別在:一、魯譯“諸位同志們今天為止的態(tài)度,是還是如此的”,馮譯為“同志諸君,在今日以前是保存著這狀態(tài)的”,好像今天以前是這樣,但今天不是這樣。二、魯譯“同志瓦浪斯基在這座上……出面的時候”,馮譯為“同志伏浪司基在這席上……進出著的時候”,“出面”為“進出著”,好像伏浪司基在發(fā)言席上進進出出,有些費解。這些需要查對原譯文。

日譯原文:

私への手紙の中で、——それは可成りに殘酷な手紙もあるが、——同志トロ―ツキイは次ぎの如き句を投げつけた、「果してあなたはそれほどにまで私を誤解されたのであるか、恰も我々が自分達のよりも他人を尊重してゐるかの如くに?」同志諸君今日までこの狀態(tài)は保存された、我々よりも、自分達のよりも、他人を尊敬したのである。そして同志ウオロンスキイが此席に於て、我々の反對者として又プロレタリア文學の反對者として進出する時(多くの場合に於てそれは如何ようにも立證することが出來る)、同志諸君、此處には明かに——我が身よりも他人への尊敬があるのである。{2}(在給我的信——那也是相當殘酷的信——中,托羅茲基同志擲以如下句子:“你真的把我誤解到這地步嗎——好像我們比起對自己人來,倒是對他人更尊重似的?”諸同志迄今為止這種狀態(tài)一如其舊:比起對我們,對自己人來,倒是對他人更尊敬的。而且瓦浪斯基同志在這會上作為我們的反對者,且作為無產階級文學的反對者出面的時候(這在很多場合都能輕易證明),同志們,在這里很顯然,是比起對我們自身來,倒是有著對他人的尊敬的。)

“今日までこの狀態(tài)は保存された”,意思是當初那種狀況被保存至今,馮譯誤。又,此處“進出する”應即“進み出る”,是走向前、走出來的意思,馮沿用之,似欠妥。③又,“此席に於て”,魯譯:“在這座上”,馮譯:“在這席上”。按,“席”即“座”?!霸谶@座上”,即在這會場上{1}?,F(xiàn)在也還可以說某人“在座”。“他人を尊敬した”,“尊敬”魯譯換為“尊重”,意思上亦不為錯。

此外,魯、馮所譯“同志托羅茲基”等,是據(jù)日語“同志トロ―ツキイ”等直譯,但“同志”在前,并不是日語的習慣,而顯然是日語照俄語的直譯。僅此即可大致推測,日語對俄語的譯法也是相當“硬”的。

對比原譯文,還可以看出魯迅的“硬譯”較之馮雪峰,還是有一定靈活性,如“果して”譯為“竟”(馮,“果然”),“保存された”譯為“還是如此”(馮,“保存著”),“同志諸君”譯為“諸位同志們”(馮,“同志諸君”),“此席に於て”譯為“在這座上”(馮,“在這席上”),“進出”譯為“出面”(馮,“進出”)等。

后面幾段都很短。

第二段是托羅茲基發(fā)言中的一句話。

引文(5):

我決不是要由這一點,在同志里培進斯基上頭豎起十字架來。{2}

梁實秋評:

如何可以在一個人的“上頭”而“豎起”一個“十字架”來呢?我覺得這句話應該有注腳。③

他說的不錯,這的確有點突兀,需要看看前后文。托羅茲基認為不會有無產階級文學取代資產階級文學而獨立存在的情況,那些自居無產階級文學的作品,其實是無法避免“同路人”——“資產階級”文學的深刻影響的。在本段之前,他舉那巴斯圖派作家里培進斯基(李別進斯基,《一周間》作者)為例說,即使像反對“同路人”的里培進斯基的作品,也與“同路人”作家有著很大關系。因此,引文中“這一點”即指受“同路人”作家作品影響這一點。下面又說,要多多關注思想與我們接近的青年藝術家,這包括不隨意贊揚,不放棄批評,以及“有誰躓絆了的時候,不要即刻在那上面豎起十字架”。“躓絆”即跌倒。

與此對照起來看,所謂“在……上頭/面豎起十字架”,應是指對受到挫折的人,不去設法挽救,而是將他置于死地,徹底埋葬。因此,托羅茲基這里的意思應是,他決不會因里培進斯基受了“同路人”作家的影響,就把他一筆抹殺?!柏Q起十字架”的本義也許是指在墳墓上豎十字架。

查日譯原文,對“同志リベヂンスキイの上に十字架を立てよう”{4}(在里培進斯基同志上面豎起十字架來)一句也無注釋,此外,另兩個中譯本,也都是從同一日譯本轉譯的,大家都“硬譯”了以后放著,好在基本意思還可以猜出。

第三段引文也是個短句,引自該書所收的第二個文件,《觀念形態(tài)戰(zhàn)線和文學——第一回無產階級作家全聯(lián)邦大會的決議》(1925年1月),這個全蘇無產階級作家聯(lián)盟(伐普)決議采用瓦進(瓦爾金)的報告,堅持那巴斯圖方向,宣布必須承認無產階級文學的“主權的原則”,為克服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文學及傾向而進行不斷的有組織的斗爭。{5}

引文(6):

在這里,就重演著那全世界的溫暾主義者的態(tài)度——⑥

梁實秋評:

“溫暾”什么東西呢?應該加注。{7}

按,“溫暾”一詞是純粹漢語,即溫吞,“暾”與“吞”,古音相近,今普通話音同{1}。原義為不冷不熱,喻指說話做事態(tài)度曖昧,模棱兩可。《漢語大詞典》“溫暾”條,書證引清李斗《揚州畫舫錄·小秦淮錄》:

性溫暾,寡言笑,偶一雅謔,舉座絕倒。

又引魯迅《華蓋集·并非閑話(三)》:

即使還寫,也許不過是溫暾之談,兩可之論,也即所謂執(zhí)中之說,公允之言,其實等于不寫而已。

又,日本小學館《中日辭典》,將漢語“溫暾”“溫吞”列入同一詞條,釋義為:

(言葉が)はっきりしない、生ぬるい。(言辭不清,不明確)

因此,溫暾主義者等于說折衷主義者,調和派。

此處馮譯為“妥協(xié)派”{2},意思與魯譯接近。

又,張秋華譯自俄文的同文,為“機會主義者”③,與魯譯不同。

對照日譯原文,此為“日和見主義者”{4}?!叭蘸鸵姟?,本為觀望天氣,以決定去就。所以,日和見主義就是見風使舵的機會主義。該段指責托羅茲基等人在文學上重演著政治上的一切機會主義。譯為“溫暾主義”“妥協(xié)派”,似都不夠準確,這應是從上下文判斷的。{5}但“溫暾”本身,卻是古已有之,而非“硬譯”。

按,魯迅于兩年后的1932年8月譯上田進《蘇聯(lián)文學理論及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時,始將“日和見主義”譯為“機會主義”,如:

對于文學藝術領域上的第二國際的機會主義和托羅茨基主義,……⑥

又:

那就是對于一切反革命底理論及右翼底,左翼底機會主義的斗爭的強化。{7}

對照原日文,兩處皆為“日和見主義”{8}。

第四段回到“關于對文藝的黨的政策”的討論,引“瓦進的結語”中的話。此段梁實秋引文采自《文藝政策》1930年水沫書店版單行本。

引文(7):

說是弄著專門家討伐,以非難我們。說而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9}

梁引后譏曰:

“中國文本來的缺點”固多,然而這一句卻不能算是中國文罷?{10}

按,此段中“說而”二字的確不可解,對照梁所引《文藝政策》(1930年版)的原文,引文無抄錄之誤。然《魯迅全集》十六卷本(1948年)、《魯迅譯文集》(1958年)、《魯迅譯文全集》(2008年)等,“說而”皆為“可說”。

復查首發(fā)于《奔流》月刊的《蘇俄的文藝政策》(連載)中,該段引文如下:

說是弄著專門家討伐,以非難我們。然而這是全不明白事情的。{1}

“說而”為“然而”。

如此看來,“說而”應為“然而”之誤排,“可說”則似乎是出版1938年《魯迅全集》{2}時的校改,非魯迅所為。大約校者認為 “而”“可”形似,又與“說”倒排吧。

從上下文看,瓦浪斯基等批評那巴斯圖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排斥“同路人”,排斥專家,針對此,瓦進進行反擊,認為文學屬于意識形態(tài)領域,不應把創(chuàng)作交給資產階級專家。因此,“說是弄著專門家討伐”,“說”的主語是瓦浪斯基等人,“弄著”的主語是瓦進自己所屬的那巴斯圖派,“專門家討伐”即討伐專門家。

全句的意思是,瓦浪斯基說我們那巴斯圖派在進行專家討伐,以此來非難我們,但這完全是不明事理的。

對照馮譯:

說我們是征伐著專門家,于是非難著我們。但是這是完全不知道事情的。③

“但是”可作為魯譯“然而”之旁證?!罢f我們是征伐著專門家”,增加“是”的主語“我們”,顯得更清楚。

對照日譯原文:

專門家征伐をやってゐると言って我々を非難する。しかしそれは全く事を知らぬものである。{4}(說是在搞專家討伐——以此來非難我們。然而這是完全不明事理的。)

“やってゐる”:做著,進行著。魯譯為“弄著”,即搞著,是?!挨筏贰保旱恰⑷欢囊馑?。單行本中“然而”誤排成“說而”,的確無法理解,但這尚不能說是魯迅自身的問題。

(三)《論翻譯的一封信》中的引文

《論翻譯的一封信》是梁實秋寫給葉公超的信,發(fā)表于1932年11月《新月》四卷五期{5}。所引魯迅譯蒲力汗諾夫(普列漢諾夫)《藝術論》中兩段達爾文《人類的起源》(原名“The Descent of Man and Selection in Relation to Sex”)中的引文,由于可以找到英文原文,梁實秋在批評魯譯的不通時,又按英文復譯,是難得的譯文比較資料。

魯迅譯蒲力汗諾夫《藝術論》于1930年光華書局出版,此前已有林柏(杜伯庠)譯的同書,出版于1929年上海南強書局。二書皆從外村史郎日譯本轉譯,該日譯當為東京叢文閣1928年6月版。魯譯書后還附有普氏的《階級社會的藝術》一書,從藏原惟人的譯本轉譯。魯迅在《序言》中承認曾將林譯作參考,“采用了些比日譯更好的名詞,有時句法也大約受些影響,而且前車可鑒,使我屢免于誤譯”⑥。

此外,曹葆華以《沒有地址的信》為題的據(jù)俄語原文的譯本,出版于196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又經1964年三聯(lián)書店版的校訂重印,差不多成為定本了,在此也可用來參照。

所引第一段,是蒲力汗諾夫引達爾文的一段話,試圖說明美和道德的觀念是因環(huán)境的不同而不同的。

引文(8):

我想,在最初,是有將〔我〕和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動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發(fā)達到在人類似的活動和高度,便將獲得和我們一樣的道德底概念那樣的思想,是〔相距〕很遠的事,宣言出來的必要的。

正如在一切動物,美的感情是天稟的一樣,雖然它們也被非常之多的種類的事物引得喜歡,它們〔也〕會有關于善和惡的概念,雖然這概念也將它們引到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去。{1}

梁實秋評:

老實說,我看不很懂,尤其是“是相距很遠的事”和“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去”這兩句。所謂相距很遠,不知是那兩件東西相距很遠?所謂“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不知“我們”是誰,更不知有什么“行動”是“和我們完全反對”?我很細心的看,看不懂。{2}

又:

老實說,魯迅筆下所寫出來的“是相距很遠的事”“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這兩段,若拿去請教魯迅,他老先生也未必懂。這樣的譯文,誰能懂呢?以自己所不能懂的文字要讀者“硬著頭皮”去讀,這就是“硬譯”的本色罷?③

“相距很遠”是指“我”和“那樣的思想”相距很遠。又,“我們”是指我們人類,“它們”則是指人類之外的“一切動物”。因此,“這概念也將它們引到和我們完全反對的行動去”,就是說,動物雖也可能有善惡的概念,但其善惡觀不會跟人類一樣,因此,這類觀念會引導它們做出與人類完全相反的事。

這里,第一個長句的主干是,“[我]是有……宣言出來的必要的”。有將什么宣言出來的必要?有“將[我]和……那樣的思想,是[相距]很遠”這件“事”宣言出來的必要?!澳摹睒拥乃枷耄俊扒∪纭菢拥乃枷搿保?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動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發(fā)達到在人類似的活動和高度,便將獲得和我們一樣的道德底概念”那樣的思想?!爸啄芰Α奔粗堑哪芰?,“知”“智”是古今字,此讀去聲。因此,這句的意思是:我想,首先有必要聲明,我并不認為,各種群居動物,其智力的活動和智力的高度如果發(fā)展至人類水平,就能與人的道德觀念相同。

第二個長句,是個長狀語句?!罢纭粯印?,做“它們也會有……”的狀語,意思是,對一切動物來說,正如美感是天生的一樣,它們也會有(天生的)善惡觀念。兩個“雖然”則作為插說,來對前面成分進行補充說明?!半m然”前面如果加破折號,會比較清楚。

林柏譯文第二部分與魯譯相近,第一部分則略有不同,可資對照:

我以為最初便有這樣宣言的必要:即各種群居的動物,如果其知的能力發(fā)達至像人類一樣的活動和高度,便會獲得和我們同樣的道德的概念——這樣的思想是遠于事實的{4}。

“這樣的思想是遠于事實的”,魯譯為“[我]和……那樣的思想是[相距]很遠”,意思不同。

日譯原文:

私は恰も各々の群居的動物は、その知的能力にして人間におけるごとき活動と、高さにまで發(fā)達するであらうならば、吾々のと同樣の、道德的槪念を獲得するであらうといふ如き思想からは、遠いといふことを最初に宣言することが必要であると考へる。(我想,有必要一開始就宣言,我與諸如此類的思想相距很遠:各種群居動物,如果其心智能力發(fā)展到人類似的活動與高度,就將獲得與我們同樣的道德概念。)

あらゆる動物に美の感情が生得であるのと同樣に、尤も彼等は非常に多種類の事物によって喜ばされもするが、彼等は善及び惡についての槪念を有しうる、尤もこの槪念は彼等を吾々のとは全く反對の行動に導きもするが。{5}(正像在一切動物中,美的感情是天生的一樣——雖然它們也被多種多樣的事物引起愉悅,它們也會有關于善與惡的觀念吧——雖然這觀念也把它們導向與我們全然相反的行動中。)

與日文對照,林譯將“……を最初に宣言することが必要であると考へる”(直譯:我想,把……首先宣言出來的事,是必要的)放到前面,說成“我以為最初便有這樣宣言的必要:……”,用“這樣”來指代“宣言”的內容,使那內容可以在后面說出(稱代復指),因而比較容易看清楚。但林譯“這樣的思想是遠于事實的”,是明顯的誤譯,不是“這樣的思想”“遠于事實”,而是“我”“遠于”“這樣的思想”:“私は……といふ如き思想からは,遠い”(我離……這樣的思想很遠)。

對比曹葆華譯自俄語的段落:

我認為必須一開始就聲明,我并不以為任何群居的動物,如果它的智力發(fā)展到像人一樣的活動和高度,就會具有同我們一樣的道德概念。

一切動物都具有美感,雖然它們贊美極不相同的東西;同樣地,它們都會有善惡的概念,雖然這種概念把它們引導到同我們完全相反的行動上去。{1}

按,在1964年版中“并不以為”改為“遠不是以為”{2}。

曹譯較容易理解。“我并不以為……”對譯俄語“я далек от мысли……”,顯得簡潔,而日語將此直譯為“……といふ如き思想からは,遠い”(與……那樣的思想遠離),漢語轉譯時,詞語搭配的間隔就會拉得比較長。③

又,“一切動物都具有美感”,與英文接近(“various animals have some sense of beauty”),但俄語這句“всем животным присуще чувство прекрасного”,意思似與日譯接近:“あらゆる動物に美の感情が生得である”,即在一切動物中,美的感覺是固有的。

另,“它們贊美極不相同的東西”,對照俄文“они и восхищаются очень разнородными вещами”,應是比較常見的譯法,而此句日譯“彼等は非常に多種類の事物によって喜ばされもする”(他們也被極多種類的事物引起愉悅),將俄語看成被動句來仿制,或許也有其道理?!哀猝学侑擐唰猝唰乍擐恣蕨凇保ú煌N類的,各種各樣的)譯成“多種類”,即多種類型。不同的動物喜歡不同的東西,因而審美對象種類繁多。這個理解應該可以成立。

再看梁實秋從原文的翻譯。

所引原文:

“It may be well first to premise that I do not wish to maintain that any strictly social animal, if its intellectual faculties were to become as active and as highly developed as in man, would acquire exactly the same moral sense as ours. In the same manner as various animals have some sense of beauty, though they admire widely different objects, so they might have a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 though led by it to follow widely different lines of conduct.”(一八七一年版卷一第七三頁){4}

梁譯:

我首先要聲明,我并不愿主張說,任何嚴格的群居動物,假如它的智力變得和人類一樣的活潑,并一樣高度的發(fā)達,便能得到和我們完全相同的道德的感念。同樣的,各種動物都有一些美感,雖然它們所欣賞的是頗不相同的東西,故它們也許有是非的感念,雖然會被這是非的感念引導著去做頗不相同的行動。{5}

這個翻譯直接譯自英文,很順,而且基本上也是逐字逐句翻譯的,只是最后一句,“though led by it to follow widely different lines of conduct”(雖然會被它引導著去遵從頗不相同的行為路線),稍有一點調整,但意思未變。不過細讀起來,有幾處似也還可以有商討的余地:一、“sense”譯為“感念”。據(jù)《漢語大詞典》,感念有二義:1. 思念。如《剪相新話·愛卿傳》:“太夫人以郎君不歸,感念成疾?!?.感激懷念。如《紅樓夢》第九十回:“真真的二奶奶和姑娘們的行事叫人感念!”梁的“感念”應不屬于此二義,大約是感覺和觀念或感性的觀念的意思,但不知這種用法在當時是否通行?是否也需要加注?二、“In the same manner as…so”是指與……相同,譯為“同樣的,……故”,似不很貼切,“同樣的”放在前面,會使人覺得是與之前的內容——即不認為動物能有和人一樣的道德觀念——相同。曹譯將“同樣地”放在上句的后面是對的。這當然都是枝節(jié)問題。

“as active and as highly developed as in man”,梁譯為“和人類一樣的活潑,并一樣高度的發(fā)達”是很對的,而此處俄譯為“разовьются до такой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и высоты, как у человека”(發(fā)展到像人類那樣的活動和高度),則欠妥。在英語中,“active”與“developed”并列,highly是副詞,修飾“developed”;俄譯把highly譯成名詞“высоты”(高度)看來不很合適,日譯與漢譯則仍之。

但總的來看,俄譯、日譯都基本正確,魯譯對日譯的轉譯,則意思上未發(fā)現(xiàn)問題,長句子雖然不太好懂,但語法上都能解釋得通,倒是林譯在調整順序時出了點錯。

梁實秋評論說:達爾文這段話,經過“由英而俄,由俄而日,由日而魯迅”的“三道轉販”,“變了原形”,“若追究起責任來,俄譯者日譯者及魯迅都處在嫌疑的地位”。{1}

話雖有理,但引文既然出自蒲力汗諾夫的《藝術論》,則即使俄文“變了原形”,有了誤譯,也仍應按變形后的來翻譯,因為蒲氏正是按這個變形的引文來對達爾文進行理解和評判的。而且,細究起來,俄譯、日譯的那一點變形并不影響對整體意思的理解,而魯迅此處的譯文,在忠實這點上卻是無可非議的。換句話說,正因為日譯和魯譯都夠“硬”,“原形”才變得不很厲害。

梁所引達爾文第二段,選自該書作者蒲力汗諾夫的一段很長的自注。

引文(9):

競爭應該為一切的人們開放;法律和習慣,都不應該來妨礙有最大的成功和最多的子孫的有最大的能力者。{2}

后面注出英文原文如下:

there should be open competition for all men; and the most able should not be prevented by laws and customs from succeeding best and reaching the largest number of offspring.③

梁評:

這一句,上半截有點別[蹩]扭,下半截有點不通。{4}

又說:

一看這句原文,又麻煩了,“reaching”這個字怎樣講法呢?簡直不懂。翻出達爾文《人類的起源》卷二第四〇三頁一看,原來是“rearing”……

我覺得魯迅這一句的翻譯,既未達出原文的意思,更未保存原文之“精悍的語氣”。

按,查英文原文,“reaching”確系“rearing”之誤;又查日譯本,曹葆華譯本及俄語原著中所錄英文,皆為“reaching”,因知此誤來自俄文原著的引文。{5}不過從譯文來看,這個錯誤對全句的理解沒有什么影響。

蒲力汗諾夫在注釋中指出,達爾文與大多數(shù)宣說“一切人對一切人的社會底斗爭”的達爾文主義者的社會觀毫不相像,認為“社會底本能”的發(fā)達,“于種的發(fā)展,非常地有益”,之后,他引了達爾文的上述話,并指出,此競爭非彼競爭,那些主張戰(zhàn)爭的達爾文主義者引用他的這些話是徒然的。

魯譯中,“開放”一詞現(xiàn)在倒是常見的說法,因而“上半截”看起來已沒什么“蹩扭”?!跋掳虢亍?,“妨礙”的賓語是“有最大的能力者”,而“有最大的成功和最多的子孫”作其定語。意思是,法律和習慣都不應妨礙那些取得最大成功和獲得最多子孫的最有能力的人。

對照林譯:

競爭應該為一切人們開放,法律和習慣都不可妨礙有了最大的成功和最多數(shù)底子孩[“孫”之誤]之有最大底能力者。{1}

林譯與魯譯非常近似,唯所譯“有了”,與魯譯的“有”相比,似更明確強調是已經有了最大成功和最多子孫的人,對這些成功者,法律和習慣不應妨礙他們。

日譯原文:

競爭は總ての人々のために開放されてあらねばならない、法律も習慣も最も大なる成功と最も多數(shù)の子孫とを有つ最大の能力ある者に妨礙をしてはならない……。{2}(競爭應該為所有的人開放,法律和習慣都不應妨礙有最大成功和最多子孫的最有能力的人。)

對照起來,魯、林都以“有最大的/底能力者”直接對譯“最大の能力ある者”。又,林譯兩處用的“底”字,魯譯都用“的”,這是因為林譯用的“底”與魯譯用的“底”含義不同,是用來表示兩個名詞間領屬關系的“介詞”③,對譯日語的“の”?!白畲蟮住奔础白畲螭巍?,“多數(shù)底”即“多數(shù)の”。日語中“最大”和“多數(shù)”都是名詞,等于說最大程度、很多數(shù)量。但“最大的成功”,為什么卻用“的”呢?是為了對譯“最も大なる成功”,此處的“大なる”是形容詞,“最も”是修飾它的副詞?!白畲蟮住薄白畲蟮摹边@兩種表達看來只有表達方式和語法意義的不同,沒有多少語義的差別,不過,說明林譯的選詞還是經過考慮而非隨心所欲的。對于今天的批評者來說,可以質疑他的譯法,卻不宜先存了個“亂寫”的心。

又,日譯“法律も習慣も最も大なる成功と最も多數(shù)の子孫とを有つ最大の能力ある者に妨礙をしてはならない”(法律和習慣都不應妨礙有最大成功和最多子孫的最有能力的人),似與英文略異。此句英文為:“the most able should not be prevented by laws and customs from succeeding best and rearing the largest number of offspring”,直譯是,最有才能的人,不應從取得最好的成功和養(yǎng)育最大數(shù)量的子孫方面受到法律和習慣的阻礙。達爾文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認為,只有通過公開競爭,優(yōu)勝劣汰,才可使有才能的人事業(yè)上取得最大成功,且能養(yǎng)育更多的子女以達到優(yōu)生優(yōu)育——這種競爭不應受到限制。

再看梁譯:

一切的男人應該有公開的競爭;法律和習慣不應該妨礙最有能干的人去得最大的成功與養(yǎng)育最大數(shù)目的子孫。{4}

將“from succeeding best and rearing the largest number of offspring”放到后面,譯成“去……”,使原句變成兼語式“妨礙……去……”,是后來常見的譯法。

對比譯自俄文的曹譯:

應當讓一切人都有競爭的機會,不論法律和習俗都不應當阻礙最有能力的人取得最大的成功和獲得最多的子孫。{1}

再對照俄文原譯:

конкуренция должна быть открыта для всех людей, и законы и обычаи не должны препятствовать способнейшим иметь наибольший успех и самое многочисленное потомство..{2}(競爭應該為一切人開放,法律和習慣不應阻止最有能力的人擁有最大的成功和最多數(shù)量的子孫……)

從語法順序來看,俄譯、曹譯皆與梁譯及英原文大致相同,說明除了rearing誤記為reaching外,俄語對英文的理解沒有問題,而日譯卻似略有距離③。順便說,梁譯“有能干”,貎似不通,但據(jù)《漢語大詞典》“能干”詞條1:“猶才干?!睍C舉唐劉肅《大唐新語·友悌》:

趙璧曰:“兄長有能干?!?/p>

又,孫中山《民權主義》第五講:

譬如諸葛亮是很有才學的,很有能干的……

因此,也是古已有之,當時猶然。

梁實秋所引魯迅譯文,除一處誤排(“說而”),一處譯詞欠妥(“溫暾主義”)外,意思上與所據(jù)日譯文本相比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明顯的問題。從今天看來,句法或較復雜,句式或較生硬,用詞或較少見,“難解之處”或亦較多,但“硬”而非“不通”{4},因此也不能據(jù)此推測魯迅自己“也未必懂”{5}。至此,這幾段梁引譯文的試解已經完成,作為一個臨時的小結,有以下方面可以稍加注意:

一、從語法上看,這些譯文都是比較嚴格按照日譯原文的句法結構進行翻譯,詞語的搭配盡量遵照日文,因而一些句子修飾語較長,句法關系亦較復雜。如引文(8):

我想,在最初,是有將〔我〕和恰如各各的群居底動物,如果那知底能力而發(fā)達到在人類似的活動和高度,便將獲得和我們一樣的道德底概念那樣的思想,是〔相距〕很遠的事,宣言出來的必要的。

此句主要結構“是有……必要的”,中間夾著很長的復雜定語,其中如“將……的事”,“和……思想”,“恰如……那樣”,“如果……便……”等介賓短語或關聯(lián)詞語,一個套在一個里面:

不習慣這種組合方式的,在閱讀中可能產生誤搭配,因而中斷閱讀。梁實秋認為讀不通的相當原因即在此。這樣的日化句法當然會給閱讀帶來一定困難,但是由于未經譯者對句子的理解轉換,可以避免在轉換過程中的誤解誤譯,如林柏譯文中將“[我]和……那樣的思想”“[相距]很遠”譯為“這樣的思想是遠于事實的”,就是在句法轉換中造成的。這當然只是一個疏忽,但句法的轉換,及由此造成的表達方式的改變,多少會與原意拉開些距離。閱讀這類句子的關鍵在于越早出現(xiàn)的動詞、介詞等,其賓語越要到后面去找,而不要急于找離它們最近的可能性賓語。同時,對魯迅譯文中作為名詞接尾的“底”字要多加注意,因為它不僅意味著對它前面名詞的形容詞化,與后面的中心詞不再是領屬關系,而是修飾關系,而且常常能由此判斷這一“底”字組合與前面詞語的搭配關系。前者如“群居底動物”不是僅指聚居在一起的動物,而是指具有群居生活特性的動物。后者如“和我們一樣”,只能修飾“道德底概念”,而不能修飾“道德”。這些前面已經說過。

二、從選詞和結體來看,魯譯中沿用了原譯文中不少漢字詞語,如興味、組織化、特質、反對、概念、直觀、專門家、知底、能力、發(fā)達、場合、受動底、見地等等。這些詞,如前所說,是在詞語和概念的大量引進過程中在漢語中進出的,有些為日語的自創(chuàng)(如組織化),有些是對漢語的翻新(如見地);有些早經習用(如能力),有些已顯生疏(如專門家);有些現(xiàn)已罕用(如受動底),有些則雖還用著,但用法已有所不同(如發(fā)達)。另一方面,他也會在翻譯中繼續(xù)引進漢語所無的詞語,如前面所說的用“底”對譯日語“的”,作為名詞形容詞化的標志。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實并非日化而是帶點文言或古白話味道的具有魯迅及其同代人特點的語詞和句法,也會使譯文產生某種陌生化。如“較之……倒……”“……之際”,以及“倘”“則”“凡”“天稟”“引得”“宛如”“將”“便”等等。這些與日化語言和結構一結合,不僅在當下容易增加魯迅譯文的不流暢感和理解難度,也是在當時使梁實秋等年輕的英美派學者感到費解的重要原因——這里恐怕既有對日化語言的不滿和歧視,也有對傳統(tǒng)表達和地域特色的陌生,這不能不說是年齡、地域及知識背景等所造成的層級性和個人性的差別。如引文(3):

問題是關于思想的組織化之際,則直接和觀念形態(tài),以及產生觀念形態(tài)的生活上的事實,或把持著這些觀念形態(tài)的社會底集團相連系的事,是頗為容易的。和這相反,問題倘觸到成著藝術的最為特色底的特質的那感情的組織化,那就極其困難了。

這段如果不太考慮內容,單從語言上看,并不算難懂,不過有些詞今天比較少見,如果按現(xiàn)在習慣稍加改換,讀起來可能就舒服些:

當問題是關于思想的組織化的時候,直接與意識形態(tài)以及產生意識形態(tài)的生活上的事實,或掌控這些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集團相聯(lián)系,是非常容易的。與此相反,問題如果遇到成為藝術的最有特色的特征——感情的組織化,那就極其困難了。

在此,我把“之際”換成“當……的時候”,“和”換成“與”,“觀念形態(tài)”換成“意識形態(tài)”,“把持”換成“掌控”,“社會底集團”換成“社會集團”,“頗為”換成“非?!?,“倘”換成“如果”,“成著”換為“成為”,“觸”換成“遇”,“最為特色底的特質”換成“最有特色的特征”,又去掉“則”“的事”等,但完全沒有改變句法,不管能懂多少,讀起來卻要“順”很多吧?這些被換的詞語,有些是當時普遍使用而現(xiàn)在較少使用的,如“觀念形態(tài)”;有些是帶點文言式的表達,如“之際”“則”“頗為”“倘”“觸”——這些在當時的漢語中,也算是一種比較雅化的書面表達吧,雖然現(xiàn)在可能有人會覺得“硬”;有些現(xiàn)在看起來卻是過于俗了,如“和……相連系”“把持”等,介詞“和”在現(xiàn)在口語里雖然也常常使用,但書面表達卻喜歡用“與”“同”,或者寧可用“跟”。“把持”一詞也“俗”,因而現(xiàn)在一般多用于權力的把握,而不用在思想意識的掌控上。

這個例子可以說明對語句的“硬”或“順”的感覺,與用詞的習慣有關,即使不怎么理解的句子,只要詞念著“順”,也就容易認可了。

三、魯譯中這類理論文章之所以難懂,相當程度上是由于內容本身。如盧那卡爾斯基《藝術論》中所依據(jù)的是“生物學底社會學,其中涉及生物,生理,心理,物理,化學,哲學等,……至于美學和科學底社會主義,則更不竢言”{1}。梁實秋說魯迅譯《苦悶的象征》“還不是令人看不懂的東西”,“但是最近翻譯的書似乎改變風格了”。{1}魯迅回答說:“我的譯《苦悶的象征》,也和現(xiàn)在一樣,是按板規(guī)逐句,甚而至于逐字譯的?!比绻麑φ赵膩砜矗犊鄲灥南笳鳌吩谧g法上與后來的譯蘇俄理論的確沒有什么差別,唯《苦悶的象征》所用的弗洛伊德、柏格森等人的心理學、哲學理論,對梁實秋恐不陌生,而蘇俄理論相當艱深復雜,一時卻未必那么容易理解。{2}如上例,即使由我改成拙而“順”的譯文,細讀起來依然未必人人能懂。比如說,此處“感情的組織化”,是指以藝術形式組織感情。每一作品,都是一個感情的系統(tǒng)性構成,是感情的形式表現(xiàn)。說它是藝術中“最有特色的特征”,是指感情是在藝術品的諸特殊本質(“特質”)中最有獨特性的。說把它與意識形態(tài)等聯(lián)系起來“極其困難”,是指感情的“社會性”“階級性”等問題很難說清。

四、魯迅翻譯的核心問題,是如何處理“信”和“達”的關系問題,當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時候,選擇什么?這一問題在梁實秋和瞿秋白都不成立,他們對翻譯的“信”而能“達”充滿自信,前者將“達”看成是“信”的前提條件③,不能懂的翻譯也就無信可言;后者則將“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作為一種“要求”{4}。如今我們似乎有更多的理由站在他們一邊,因為我們對當下漢語的無所不能的自信已經遠遠超過了那個時代。我們還可以有成套的翻譯理論來證明,追求目的語與源語言的信息對等不僅不可能,也無必要。但是,當我們把目光落在生活實踐上,特別是放到與我們的切身命運密切相關的現(xiàn)實問題上,被當下信息譯介中的種種誤譯、亂譯、曲解、編造弄得真?zhèn)坞y辨的時候,“信”“達”問題就會重新回到眼前。

問題還不僅在于那些隨意的曲解,有意的編造所造成的無信可言,而且在于,當我們習慣于譯介的隨意性和選擇性的時候,我們自身理解中的選擇性機制也變得越來越隨意起來,通過一種“轉換生成”式的通達,將異域的語言以及通過那語言所表達的思想,用我們熟悉的語言和思想進行置換;將我們所不大知道不想知道的東西“歸化”為自己所能知道所想知道的東西。這一選擇性理解不僅在翻譯中,也在日常生活的任何問題上都可以表現(xiàn)出來:只理解我們想理解的,只接受我們想接受的。盡管我們是認真的,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把那些異質于我們的東西(無論形式還是內容)輕易放過,安于我們“被拋”其中而難以沖破的語境的網。

然而,魯迅卻試圖通過“不轉換”的“生成”使我們“不放過”。不轉換意味著盡量避免翻譯過程中對源語言的基本句法結構做出隨意調整,以最低限度地減少因譯者的人為因素而造成的可能性理解誤差。雖然在個別處理上可能有少許例外,但就整體來看,他對“不轉換”原則的貫徹始終如一,有時甚至到了刻板的程度。如引文(8)中,他寧可說“是有(做)……的必要”,也不說“有必要(做)……”,他認為若將“仂句”拆散,就將失去原文“精悍的語氣”{5}。這說法讓梁實秋大為不解,引在文中,作為嘲笑的語料。⑥但魯迅所謂精悍,顯然是指復雜單句的凝聚而言,比起將它拆分成幾個松散短句的串連來說,自可算得上是一氣呵成的和聲。而語氣的精悍,從句法層面上看,就是語詞間結構關系的嚴謹。如果原文中的詞、短語、分句的整體組合關系,能在相當程度上移植到譯文中,我們就有可能對原文語詞間的邏輯關系有個基本的把握,從而更準確地理解內容。這移植的譯文自然是不完美、不“順”的,其中會有費解處、歧義處,個別地方也難免有誤譯處,從引文(8)來看,還會有一些看似無須如此的刻板處,但是魯迅卻寧愿刻板地帶著這些創(chuàng)傷而不肯輕言轉換,不肯通過語句的轉換將對內容的自身的中國式理解強加給譯文,哪怕這理解是無誤的,哪怕那不轉換是過于迂執(zhí)的。顯然,如果不轉換原則可以隨機改變,那原則豈不形同虛設嗎?我們又如何去把捉那“語氣”的“精悍”和“句法”的“嚴謹”呢?這一翻譯對策上的“全或無”,體現(xiàn)了魯迅以對于“信”的特有的執(zhí)著,對抗著選擇機制的隨意的“放過”,并將漢語的“語氣”和結構的另類可能性選擇揭示出來,這也同時意味著思維邏輯的可能性。因此,這樣一種“受動底”的“防守”,也就轉成能動性的“進攻”{1}:句法基本結構的不轉換意味著思維邏輯的不轉換,而對這不轉換的句法和思路的理解,卻逼得我們不得不將自身的語言和思維程式進行結構性轉換。

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的譯文在挑戰(zhàn)我們的語感,要求它在圓通自在、典雅通達的規(guī)準之外,還可以“容忍‘多少的不順”{2},容忍多少的生硬,并將這些和諧之外的不和諧、精細之外的粗礪、流暢之外的拙澀作為理解的可能性接納下來,由此養(yǎng)成新的語感和思維方式。這固然是一種理想主義的翻譯思想,然而在他的時代,這理想?yún)s曾以不理想的“硬”的樣式存活過,并且也因這曾經的存活,能與我們現(xiàn)實中理想性選擇的“軟”相“反對”,成為一種具有現(xiàn)實意味的東西。

梁實秋主編的《益世報·文學周刊》1933年3月4日第17期上有讀者來信一則,上引《文學月報》第五、六號合刊中《普列汗諾夫批判》(IB撰、黃芝葳譯)中的一段話,請《文學周刊》編者釋義。主編梁實秋回答說:

尊開妙譯,區(qū)區(qū)亦不能解。想非直譯,亦非意譯,而是魯迅先生發(fā)明之硬譯也。③

《文學月報》為左聯(lián)機關刊物,魯迅曾在此發(fā)表過《論翻譯》(《關于翻譯的通信》)《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等文,后者與所引《普列汗諾夫批判》同載于1932年12月的第五、六號合刊上,該期還載有魯迅《祝中俄文字之交》?!镀樟泻怪Z夫批判》非魯迅所譯,能不能“解”亦與魯迅無關,但既然被梁實秋以《通信》引出,且做“魯迅先生發(fā)明之硬譯”的評點,倒引起我的好奇。此段沒有原文和任何平行譯文的對照,句子比魯迅的任何譯文又都長出很多,倒是可以看一下這類“硬譯”有無“解鎖”的可能,算是一點余興吧。

我沒有找到梁實秋主編的《文學周刊》,因而沒能看到《通信》原文,從《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所載內容看,引文的確完全不能懂。因對照《文學月報》上的原文《普列汗諾夫批判》,發(fā)現(xiàn)《通信》的引文中不僅冒頭一句話沒有引出,而且引文開頭還漏掉重要的“關于”一詞?,F(xiàn)依《文學月報》復原如下,遺誤處以“[]”注出:

[因康謨學院的文學藝術言語研究所及“拉普”的號召,于五月間開始的,關于]G. V. 普列汗諾夫的文藝科學的[,]他的哲學的機械論及成為門雪維茲姆的觀念的[此“的”衍]形態(tài)而和他的直接的政治的實踐緊密而永不分離的關聯(lián)的討論[,]對于(將)掩護在對普列汗諾夫的文學的遣[原“遺”]產的決定的列寧的布爾塞維[原“委”]克的批判上一直到現(xiàn)在為止從來不曾加以批判過的普列汗諾夫的權威性之下,企圖將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文學的諸種設定引導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科學里面去的一切徒輩的右傾機會主義,及漸次門雪維克化的觀念論加以最后的暴露這一點,有了巨大的政治的意義。{1}

將冒頭去掉雖然會加深理解難度,但未必不可解,唯將“關于”二字去掉就完全不能通了。不知這二字以及引文中的訛誤,是《文學周刊》所載《通信》中原引文如此,還是轉載它的《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一書的疏忽?但我寧愿假定“關于”二字是轉載者的疏忽或原引文的漏排吧。此外,原信中還說到這段引文“共一句二百三十一字”,我數(shù)了一下,所引只有202字,加上未引的前面30字,去掉衍出的一字(“的”),則正好231字。因此可以斷定,讀者原信是引了這一段的全部的,而發(fā)表出來時,即使不算“關于”,前面也少了28字。我想,這28字,應不屬于轉載者的疏忽,而是《文學周刊》在編輯《通信》時的有意刪減,但我也假定這是周刊為節(jié)省版面之舉吧。

為了便于理解,我想先用簡單的話將這個長句子做一解釋,然后再對其語法結構進行分析。

此段大意是,五月間,在康謨學院(共產主義學院)的藝術語言研究所和“拉普”的召集下,討論了關于普列漢諾夫的文藝學中的哲學機械論,以及這哲學機械論成了孟什維克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而與他的政治實踐的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由于普列漢諾夫的遺產一直沒受到列寧布爾什維克的決定性批判,在普列漢諾夫的權威掩蓋下,其徒輩試圖把反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觀念引入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科學中,這次討論,對這種右傾機會主義以及逐漸孟什維克化的觀念論進行了終極的揭露,這點是有巨大的政治意義的。

這句的主語中心詞是“討論”,謂語是“有”,賓語是“意義”,其他成分,主要是主語、謂語的修飾成分,即定語和狀語。

主語“討論”有兩個長定語,一、“因……開始”,表示“討論”活動的起因和時間:因文學藝術言語研究院及“拉普”的號召,于五月間開始。二、“關于……”,表示討論的內容,有二:1.關于普列汗諾夫的文藝科學中的哲學機械論的討論,即討論他的機械唯物論思想。2.關于(那哲學上的機械論)成為門雪維茲姆的觀念形態(tài)而和他的直接的政治的實踐緊密而永不分離的關聯(lián)的討論,即討論他的孟什維克主義意識形態(tài)與他的政治實踐的密不可分的關系?!岸北硎疽蚬P系的承接:因成為孟什維克意識形態(tài)而與其政治實踐緊密關聯(lián)。

謂語“有”的狀語,是“對于……這一點”,對于哪一點?對于(將)“一切徒輩的右傾機會主義,及漸次門雪維克化的觀念論加以暴露”這一點。語法上看,“對于”后面漏了一個介詞“將”(把)字,“將”與后面的“機會主義”和“觀念論”構成介賓短語修飾“加以”,表示“暴露”所“加”的對象。在“一切徒輩的右傾機會主義”前面有兩個很長的前后順承(連動)的動詞性短語做它的定語,1.“掩護在……之下”,表示這些“徒輩”的行為手段;2.“企圖……去”,表示“徒輩”的行為。在兩個短語之間,是手段與目的的關系。

短語1:“在……之下”是“掩護”的補語,表示“掩護”在哪兒:掩護在“普列汗諾夫的權威性下”?!皩Α羞^”作“普列汗諾夫”的定語,說明普列汗諾夫的特點:對他的文學遺產從來不曾以列寧式布爾什維克的批判方式進行過堅決徹底的批判?!皼Q定的列寧的布爾塞委克的批判”,是說有決定性意義的列寧布爾什維克性質的批判?!皼Q定的”和“列寧的布爾塞委克的”都是修飾“批判”。這兩個“的”都應是襲自日語,起到使前面的名詞形容詞化的作用,相當于魯迅譯文中的“底”,表示決定性的,布爾塞委克性質的等。

短語2比較容易,意思是,企圖將反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的一些規(guī)定引入到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藝科學中。

總之,這個如此長的句子,除漏掉一個介詞“將”,造成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語法問題,其他從語法結構上看都沒問題,也算是很不容易吧。漏掉“將”的原因,是句子太長,忘記“對于”的賓語已經是“這一點”,而又把前面的“右傾機會主義”和“觀念論”也算作它的賓語了。這樣難懂的句子當然不能算好的翻譯,其批判普列漢諾夫一事,也未必是魯迅所樂于看到的,但若說這是譯者自己也不懂的胡編亂造,卻還未必;把它歸為魯迅之過,則又未免有點意氣用事了。

①? 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02頁。

{2}? 如梁實秋《答魯迅先生》:“如其他是要為他的‘硬譯辯護,就不妨把他的譯文的妙處一二三四講出來給我們見識見識,(為方便起見,我舉出的那幾段不通的譯文就很可以做個榜樣,請魯迅先生解釋解釋看)……”見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頁。

①? 魯迅:《“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魯迅全集》第4卷,第214頁。

{2}? 梁實秋:《論魯迅先生的“硬譯”》,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193頁。

{3}?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191頁。

{4}? 同上,第192頁。

{5}? 按,本文中全部外國人姓名的音譯及用字悉從譯者以存其真,僅于首次出現(xiàn)時將當下通行譯法以括號注出。

①? 【蘇聯(lián)】盧那卡爾斯基著,魯迅譯:《藝術論》,《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98頁。按,為讀者查尋方便,凡梁引文內容與《魯迅譯文全集》完全一致的,皆按《魯迅譯文全集》標注卷及頁數(shù)。后同。

{2}? 同上。

{3}? 昇曙夢譯《マルクス主義藝術論》,東京白揚社,1928年版,第7頁。

{4}? 參見《苦悶的象征·引言》,《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24頁。

{5}? 關于“底”字的用法及意義,可參看拙作《魯迅譯文中的“底”字》,《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年第3、4期。按,后面凡與“底”字用法有關的內容,皆同此,不再另注。

①? 【蘇聯(lián)】盧那卡爾斯基著,魯迅譯:《藝術論》,《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第200頁。

{2}? 見《漢語大詞典》“連系”條。

{3}? 昇曙夢譯、ルナチャルスキイ著《マルクス主義藝術論》,東京白揚社,1928年版,第11頁。

①? 魯迅:《苦悶的象征·引言》:“凡形容詞與名詞相連成一名詞者,其間用‘底字……”《魯迅譯文全集》第2卷,第224頁。

{2}? 【蘇聯(lián)】盧那卡爾斯基:《蘇維埃國家與藝術》,《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第360頁。

{3}? 前面說,“生活的各方面的中心底內容,是什么呢……那是為了社會主義和最是社會主義底的理想而做的斗爭?!薄咎K聯(lián)】盧那卡爾斯基:《蘇維埃國家與藝術》,《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第358頁。

{4}? 見《漢語大詞典》“見地”詞條。

{5}? “受動的見地から觀る”,原文:“с точки зрения пассивного восприятия”,從被動的觀點理解,即從消極的方面來理解。見《А. В. ЛУНАЧАРСКИЙ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盧那察爾斯基文集》)第7卷,第273頁,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ㄎ膶W) 出版社,1967年版。下同。

{6}? “半肉感的性質の漠然たる滿足”,原文:“смутное удовольствие получувственного характера”,半肉感性質的朦朧快感。

{7}? “藝術的化身の深奧”,原文:“тайной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го воплощения”,藝術性表現(xiàn)的奧秘?!哀缨唰岌荮唰毵支擐讧瘛笔腔?、具體表現(xiàn)的意思。

①? “非常に大なる敎訓となることが出來る”,原文:“может оказаться великим уроком”,可以獲得極大的教訓,等于說,可以得到極大的收益,受教匪淺。“уроком”等于lesson。

{2}? 茂森唯士譯、ルナチャルスキイ著《新藝術論》,東京至上社,1925年版,第194頁。

{3}? “度態(tài)”,梁實秋原文據(jù)《文藝政策》1930年版引,為“度態(tài)”,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校為“態(tài)度”。然查首發(fā)此文的《奔流》1卷4期,為“狀態(tài)”,《魯迅全集》第17卷1948年版,亦據(jù)為“狀態(tài)”,《魯迅譯文集》第6卷1958年版,為“態(tài)度”,《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2008年版,仍之。按,日譯原文為“狀態(tài)”,“度態(tài)”應為“狀態(tài)”之誤,《魯迅譯文集》據(jù)《文藝政策》單行本校為“態(tài)度”,應是以意為之,未加細審。今照錄梁原引文,僅將“狀態(tài)”以“[]”注出,以存其真。

{4}? 魯迅譯:《文藝政策》,上海:水沫書店,1930年版,第149頁。

{5}?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236頁。

①? 畫室譯:《新俄的文藝政策》,上海:光華書局,1929年版,第143頁。

{2}? 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譯《露國共產黨の文藝政策》,東京南宋書院,1927年11月版,第138頁。

{3}? 此文中“進出”約出現(xiàn)五次,魯譯為“出面”,三次(《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5、97、110頁);“進出”,一次(第70頁);“出馬”,一次(第96頁)。又,《“拉普”資料匯編》(上冊)中所收托洛茨基的發(fā)言中,“進出”譯為“露面”(第143頁);沃隆斯基的結束語中,“進出”譯為“發(fā)言”:“別德內依同志的過分精彩的發(fā)言給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保ǖ?67頁)對比魯譯:“同志培特尼的太出色的出面,是給了我最無聊的印象的。”按,這幾處“進出”都應意指出面發(fā)言。

①? 按,魯譯此文中,“在這座上”共出現(xiàn)六次,“這座”皆為日語“此席”之對譯。見《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91、96、97、99、107頁(其中第96頁,“在”誤為“有”)。另有“席より”譯為“座中”或“座上”(第103頁)。此外,沿用“席”的有兩次(第55、68頁)。

{2}? 《文藝政策》,《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81頁。

{3}?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236頁。

{4}? 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譯《露國共產黨の文藝政策》,第98頁。

{5}? 原文見《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119頁。按,“主權的原則”即領導權原則。

{6} 《文藝政策·觀念形態(tài)戰(zhàn)線和文學——第一回無產階級作家全聯(lián)邦大會的決議》,《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119頁。

{7}?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236頁。

①? “暾”,《廣韻》他昆切,平聲魂韻,透母;“吞”,《廣韻》吐根切,平聲痕韻,透母。據(jù)此則二字聲母相同,韻母唯有開合之別,即“暾”讀如tu?墜n,“吞”讀如t?墜n。(擬音參照王力《漢語音韻學》,見《王力文集》第4卷,第73、217頁。)

{2}? 畫室譯:《新俄的文藝政策》,第198頁。

{3}? 《“拉普”資料匯編》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頁。

{4}? 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譯《露國共產黨の文藝政策》,第190頁。

{5}? 該文后面緊接著說:“卽ちこれ等の日和見主義者は初めは獨立せるプロレタリヤ黨の創(chuàng)設を反對してゐながら、この黨が事實となって現(xiàn)れた時には、この黨を「認め」つゝ、而もブルジョア政黨との協(xié)同を宣傳し、プロレタリヤ黨の獨立の政策、そのヘゲモニーの觀念、この黨による政權獲得の觀念を拒否するのである?!保催@些機會主義者開初反對獨立的無產階級黨的創(chuàng)立,但當這黨的出現(xiàn)成為事實的時候,則是一面承認這黨,一面又宣傳與資產階級政黨的合作,否定無產階級黨的獨立的政策、主權的觀念,以及由這黨來獲得政權的觀念的。)從這些地方看,這里說的機會主義的確像是在搞折中調和。

{6}? 《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7頁。

{7}? 同上,第469頁。

{8}? 見上田進《ソヴェート文學理論及び文學批評の現(xiàn)狀》,《マルクス?レーニン主義藝術學研究(改題第一輯)》叢文閣版,1932年版,第135、137頁。

{9}? 魯迅譯:《文藝政策》,第176頁。

{10}?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237頁。

①? 《奔流》1卷5期,第899頁。

{2}? 我手邊的是《魯迅全集》1948年版,為1938年首版后第三版,此處應與首版無別。

{3}? 畫室譯:《新俄的文藝政策》,第168頁。

{4}? 外村史郎、藏原惟人譯《露國共產黨の文藝政策》,第163頁。

{5}? 據(jù)黎照:“本篇首次發(fā)表于一九三二年七月十日《新月》月刊第四卷第五期,而實際出版日期應在一九三三年初?!?,按,發(fā)表日期“七月十日”顯誤,實際出版日期待查。見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599頁注1。

{6}? 《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154頁。

①? 蒲力汗諾夫著,魯迅譯:《藝術論》,《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163頁。

{2}?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0頁。

{3}? 同上,第601頁。

{4}? 林柏譯:《藝術論》,上海:南強書局,1929年版,第18頁。

{5}? 外村史郎譯:《藝術論》,東京叢文閣,1928年6月版,第18頁。

①? 曹葆華譯:《沒有地址的信》,《沒有地址的信·藝術與社會生活》,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5頁。

{2}? 【俄】普列漢諾夫著,曹葆華譯:《論藝術(沒有地址的信)》,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3年據(jù)1964年版重印,第13頁。

{3}? 俄文部分引自外村史郎譯注《Бо Искусстве/藝術論》(俄日對照本),東京橘書店,1932年版,第30頁。下同。

{4}?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0頁。

{5}? 同上,第601頁。

①? 梁實秋:《論翻譯的一封信》,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1頁。

{2}? 引自蒲力汗諾夫著,魯迅譯:《藝術論》原注,《魯迅譯文全集》第5卷,第164頁,腳注[1]。

{3}? 同上。

{4}?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2頁。下同。又,“別”,原文“蹩”,見《新月》四卷五期。今以“[]”標注。

{5}? 見Г. В. ПЛЕХАНО?!锭抱厂晶?БЕЗ АДРЕСА·ИСКУССТВО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ЖИЗНЬ》(沒有地址的信·藝術與社會生活)第14頁,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國家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

①? 林柏譯:《藝術論》,上海:南強書局,1929年版,第21頁。

{2}? 外村史郎譯《藝術論》,第21頁。

{3}? “底”字作表領屬關系的“介詞”的用法,自1919年《晨報》關于“的”字問題的討論之后,成為一種常見方式,一直用到1950年代末。關于這次討論的具體內容可參見拙作《1919年〈晨報〉關于“的”字分合問題的論爭》,《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4}?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2頁。

①? 【俄】普列漢諾夫著,曹葆華譯:《論藝術(沒有地址的信)》,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73年版,第15頁。

{2}? Г. В. ПЛЕХАНОВ《ПИСЬМА БЕЗ АДРЕСА·ИСКУССТВО И 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ЖИЗНЬ》(沒有地址的信·藝術與社會生活)第14頁,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國家文學出版社),1956年版。

{3}? 據(jù)鈴木將久兄的意見,此日譯如做“硬譯”理解,語義上似亦不排除如下之可能,即“法律和習慣都不應阻礙在擁有最大成功和最多子孫方面的最有能力的人”。如此,則與俄譯或英文原意較為接近。對魯譯的理解亦可仿此。但此類理解畢竟顯得生硬些,且可有歧義,謹注于此,聊備一格。

{4}? 梁實秋在《魯迅的新著》中,認為魯迅譯文“硬得不通”。見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359頁。

{5}? 見梁實秋:《論翻譯的一封信》,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01頁。

①? 魯迅:《藝術論·小序》,《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第194頁。

①? 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191頁。

{2}? 但魯迅有一個問題沒說明,即《苦悶的象征》是日本人的原創(chuàng),《藝術論》等則是日本人的翻譯,且這翻譯,從現(xiàn)在日本人的眼中看,也還是一種“硬譯”。

{3}? 如,梁實秋說:“我私人的意思總以為譯書第一個條件就是要令人看得懂,譯出來而令人看不懂,那不是自費讀者的時力么?”見梁實秋:《論魯迅先生的“硬譯”》,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190頁。

{4}? 引自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中瞿秋白的“來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382頁。

{5}? 關于“精悍的語氣”等說法,見魯迅《文藝與批評》的《譯者后記》,《魯迅譯文全集》第4卷,第387頁。

{6}? 見梁實秋:《論魯迅先生的“硬譯”》《論翻譯的一封信》,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

①? “防守”“進攻”: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所以在現(xiàn)在容忍‘多少的不順,倒并不能算‘防守,其實也還是一種的‘進攻。”見《魯迅全集》第4卷,第392頁。

{2}? 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392頁。

{3}? 《通信》,黎照編注:《魯迅梁實秋論戰(zhàn)實錄》,第610頁。

①? IB撰、黃芝葳譯:《普列汗諾夫批判》,《文學月報》五、六號合刊,第131頁。

作者簡介:黃悅,北京語言大學漢語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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