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澤
1
聽說火車站要建起來了,我和伊格外興奮。
伊說,要不我們去看火車站吧!
我說,可是我們不知道它在哪兒!
伊說,不知道就不知道,找找總會知道的。
我皺著眉,點著頭,心想也是,剛和伊跑到村口的大青石那兒,噩耗就從村子里的大喇叭里傳了出來。
伊的父親從樹上掉下來,摔得不省人事。
伊的父親為啥要上樹?
有人說,伊的父親爬的那棵樹雖然離村子很遠,但打好幾輩起就是伊家的。伊的父親可愛惜那棵樹了,為了能讓它更好地長,他每年都會去剪樹杈。這次他就是去剪樹杈了,沒想到一不小心就掉了下來。
有人說,那棵樹上吊著個蜂巢,那蜂巢比家里藤條編的雞下蛋的窩還要大。里面住的是兇猛強悍的大馬峰。雖然大馬蜂不好惹,但它的巢專治疑難雜癥,是個好東西。伊的父親就是上樹去弄巢了,沒想到反被蟄了,掉了下來。
還有人說,伊的父親是去看火車站的。那棵樹不知道是棵什么樹,高得很,是這個地界上最高的樹。爬到樹頂往北看,正好能夠看見那個新修的火車站。伊的父親就是爬到了樹頂,看到了火車站,一興奮沒留神,掉了下來。
大家東一句西一句的,說什么的都有。有的甚至說得更離譜,說什么伊的父親是上去練倒掛的,是上去練輕功的……簡直胡說八道!我最相信的就是那個去看火車站的說法。
我想去找伊,剛跟母親提了下,就被母親一把摁住。母親說我傻,說啥時候了還去添亂!可我卻覺得我不傻。趁母親不注意,我偷偷溜了出去,一路小跑,來到了伊家。
不知怎么的,伊的家被圍得滿滿的,黑壓壓的一片,連光都沒了落腳地兒。我費勁巴力地擠進去,看到伊和伊的母親臉上淌著淚水,正無助地坐在炕上。伊的父親則閉著眼,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所有人都不說話,垂著頭,唉聲嘆氣的。
村子里年紀最長的老先生王爺爺也在。王爺爺年輕時是個有名的赤腳大夫,聽說見多識廣,瞧好了不少病?,F在他的頭發(fā)、眉毛和胡子都花白花白的。眉毛還長長地垂下來,看上去像個老神仙。他拄著拐杖坐在炕沿邊的椅子上,皺著眉頭,捋著胡須,不住地搖著頭。伊和伊的母親一看,抱在一起,哭得更厲害了。我看著她倆哭得跟個淚人似的,沒忍住,也哇的一聲哭了。一哭,就忘了要問伊的事。
下午,伊的家門口就掛起了白布條。我站在家門口,遠遠地望著那個白布條在風中飄啊搖啊,心里一哆嗦,驀地想起我、伊和老四在棍子上拴著白布條玩游戲的情景。
伊扮演好人,我和老四扮演壞人。我們倆拿著棍子在前面跑,伊就在后面追。老四跑得跟兔子一樣快,我跑不過伊——我怎么會跑不過伊呢,我要是好好跑,兔子也得靠邊站,被伊抓住的時候,我就高高地舉起那根棍子搖晃著投降。
那個白布條也像現在一樣,在風中飄啊搖啊!
我又想去伊家看看了,剛邁出個腿,又被母親給提了回來。母親又說我傻,說我是不是不知好歹。可我真覺得我不傻。我跟母親大發(fā)雷霆,吵鬧著我就是想去見伊又怎么了。母親一言不發(fā)。臨了,母親把我抱進懷里,她竟然也哭了。
一時半會兒我是見不到伊了,有關伊的父親為什么要上樹的問題也戛然而止,似乎一夜之間都沒人愿意再提了。倒是父親從城里打工回來,像是發(fā)了大財一樣美得很,喝了點小酒,努著紅撲撲的臉蛋在飯桌上透露了點信息。
父親說,伊的父親本來是個修鐵路的,因為犯了點錯誤差點讓山洞塌了,才回到了村里,否則現在應該在火車站那慶功才是。父親還說,其實那錯誤根本不是伊的父親犯的,而是他替別人背了黑鍋。
嗡的一聲,我的腦殼像被蘋果砸中了一樣。父親的話,讓我對伊的父親爬樹就是去看火車站的說法深信不疑。我好像找到了人生目標一樣,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那棵樹,一定要看看那個火車站究竟長啥樣。
我灌了一大瓶水,揣了一兜子白饅頭,天還沒有亮就跑了出去。在此之前,我沒忘記到王爺爺家,向他請教那棵樹的方位。我覺得他一定最有發(fā)言權。
哎呀,那棵樹啊,可有年代了。是棵啥樹來著,對,槐樹,老槐樹。王爺爺拄著拐杖坐在炕沿邊的椅子上,皺著眉,捋著花白花白的胡須對我說。他似乎很愛坐在炕沿邊的椅子上,也很愛捋胡須。
那您還記得那棵樹的具體位置,離咱們村子有多遠嗎?我問。
這個嘛,小子,你可算是問對人了,要說咱巴圖村誰最知道那棵樹的情況,你王爺爺我說第二,就沒人敢說第一!
王爺爺除了告訴我那棵樹的方位,還跟我講了許多以前的事。他說以前的人啊吃不飽穿不暖,現在是想吃啥有啥,想干啥就干啥,真是太好了。我一邊聽著一邊點著頭,看起來像是挺認真的樣子,其實一句也沒聽進去——這些話是每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的碎碎念,我早已經聽得倒背如流。不過最后幾句,我倒是聽得挺入神。
這不,還修了火車站了。修火車站好啊,也讓咱旮旯窩里的人出去見見世面。唉,想我上次出門行走江湖,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嘍!
說著說著,王爺爺陷入了沉思,還沒來得及等我問他關于火車站更多的問題呢,他就不聲不響地睡著了。
2
我按照王爺爺的指示踏上了尋找那棵樹的旅程。我其實還是挺疑惑的,巴圖村就巴掌那么大,附近要啥沒啥,我、伊和老四玩的時候早就轉遍了,可有關那棵樹的聽聞卻是第一次。那棵樹真的有那么神秘嗎?
我想起來以前我們的一次爬樹經歷。那是一顆楊樹,樹干不怎么粗,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爬上去。我們之所以要爬那棵樹,是因為樹干上有一個洞,是啄木鳥啄出來的洞。我們習慣于叫啄木鳥為嘣蹬木,覺得這三個字跟它才最貼切——“嘣”是用喙撞擊樹木的聲音,“蹬”是攀在樹干上,“木”不明覺厲,這情景簡直就是一幅畫。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把它怎么樣,只是想知道它的喙為什么會那么尖,那么鋒利,這世界上專門打樹洞的鳥,恐怕也只有它吧!
我們圍住了那棵樹。笑出兩個淺淺酒窩的伊在一角助陣,本來叫喚著自己要上樹的老四伸出手在一角做接應,而我則從另一角麻溜利索地爬到樹洞前。我把手伸進樹洞里,沒怎么費勁就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高興壞了,完全沒想到這個事竟然這么簡單,揪住它的翅膀一把就把它給掏了出來。結果,卻傻了眼。這手里活蹦亂跳的哪是啥嘣蹬木啊,分明就是一只長著個大腦袋的夜貓子,正努著兩個提溜圓的眼珠子兇巴巴地瞪著我。
村子里有個說法,說不能和夜貓子對視,更不能聽見夜貓子叫,否則會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伊早就嚇得哭花了臉。老四則嚇得背過了身去。我也驚得不行,趕緊撒開手放走了它。噌的一下,它扇動翅膀向林子深處飛去的樣子,就像一團快速飄走的云。恍惚間,我還發(fā)現它回頭瞅了我一眼。
你知道你都被嚇傻了不!
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這也是她后來為啥總說我傻的原因。母親說,當天我回來的時候,四肢僵硬,臉色發(fā)白,目光呆滯,整個人像沒了魂一樣。她一問伊,才知道我和夜貓子犯了沖。她就每天在我起床和睡覺前,拿著我的鞋一邊敲著炕沿邊一邊呼喚著我的名字。到了第三天早上的時候,我才清醒。
清醒那天的情景,我記憶猶新。陽光從窗戶外照進來灑在炕上,像一片片金甸子,發(fā)著光??諝庵猩l(fā)著清新的泥土芬芳,溜入鼻中,讓人神清氣爽。伊坐在我的身旁,不時用她纖細的軟綿綿的手觸摸著我的臉。我的心格外平靜,平靜到似乎身處一片廣闊的大草原上——天是藍的,地是綠的,面前是一頭頭潔白的羔羊,而我和伊正拿著鞭子在后面有說有笑地打鬧著。
母親就埋怨我是個沒良心的,光想著伊,也不想想她。但我那一刻確實只想到了伊,我只是實話實說。不過我決定撒一個謊,告訴他們我忘了夜貓子的事了。不管伊怎么向我復述當天的情景,母親又怎么跟我念叨她給我“叫魂”的事,我都一口咬定我忘了夜貓子的事了。母親不放心,還專門找老四問了問。老四那個家伙倒不害臊,上來就說他什么都看見了,說他不怕,說我可膽小了,根本沒來得及跟夜貓子對視,就撒手給放走了。我聽母親這么和我說了老四跟她說的我的事后哈哈大笑,頭一次默認了老四的牛皮。這樣,關于我和夜貓子到底有沒有對視的問題便變得無人得知。
我背著干糧,站在村口的大青石上,轉過頭,一動不動地望著村子。遠方泛起了魚肚白,峰巒疊嶂不再如巨獸幽困,黑漆漆的村子一下子也變得明朗起來。
這一刻的我仿佛一位巨人,正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自己的部落,只待給他們帶來希望。這一刻的我沾沾自喜,我將成為村子里繼伊的父親后第二個,現在也變成了唯一一個看到火車站的人。
這一刻的我,還不知道王爺爺在我離開后的當晚就駕鶴西去。他睡得很安詳,似乎已經踏入了他期盼的江湖;也不知道母親在天黑后發(fā)現我沒回去,會挨家挨戶地尋找,以為我被別人拐到了外地;也不知道伊在聽說我不見了后會蜷在墻角哭泣,她淚水直流,卻聽不到一點哭聲……
我不知道的太多,一如我按照王爺爺的指示找到了那棵樹的方位后卻發(fā)現那里除了稀稀疏疏的松林和雜亂無章的柴草外,根本什么都沒有,更別提一棵高大的槐樹了。反倒是那些柴草生得狂亂與高猛,幾乎要將我淹沒,只留我的頭在草梢上緩緩地移動。
我感到了巨大的失望與憤慨。難道王爺爺騙了我,或者說是他的年紀太大已經忘了那棵樹的真正位置?我傷心地跌倒在那里,堅韌的柴草竟然直接將我架在半空,像羞辱我一般,讓我感到我是一個沒有著落的人。
我瞪著眼睛望向天空,藍天和星空開始更替,陽光和雨露開始交匯,時間說不清是變快了還是變慢了。朦朧之間,我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只鳥,它向我飛近,又轉而飛離。在飛近與飛離的那一刻,它還回頭瞅了我一眼。兩只提溜圓的大眼睛錚明瓦亮,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意蘊。
我驀地愣住了。我到底算是找到了樹還是沒找到呢?火車站究竟在哪兒?我又該怎么跟伊交代?瓶子里的水早已干涸,兜子里的白饅頭也已一個不剩。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柴草像是實在看不下去了一樣,它們有的向外飛濺,有的干脆折斷,直接把我摔在了那里。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大吃一驚,發(fā)現我摔在了一個巨大的木頭樁子上,旁邊還散落著一些黑黢黢的煤渣子……
3
沒有人能夠體會我當時的心情,沒有人。我倚在沙發(fā)上對老四說。
那誰會沒事干砍了那棵樹呢?那棵樹真有那么高嗎?還爬上去就能看到火車站?老四一臉疑惑地問我。
我愣了一下說,不知道,就好像我從來沒經歷過一樣!
也是,都二十年了,那個火車站都變成了高鐵站,咱村子也來了個大變樣,柏油路、小洋樓、無線網……就是不知道伊現在過得怎么樣。
你還有臉跟我提伊!
我瞪著老四,氣不打一處來,真想上去給他一拳,再踹他一腳,最好能把他打得滿地找牙,讓他長點記性,知道自己干了啥。這個家伙,當年竟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村口的大青石上,連話都沒敢說一句,就眼睜睜地看著伊離開了村子。
我真悔??!當時回來知道這個事,伊和她的母親早就走得沒影了。我問母親,她們去哪兒了。母親說,她也不知道,只知道來人好像是伊的父親的什么朋友,像是早已經安排好了一樣,連夜都沒過,當天下午就收拾好東西帶著她們走了。路過我家門口時,伊還專門過來打聽了我的下落。
我覺得我很對不起伊。那時,我既沒有找到我們期許的那個火車站,也沒有在她最無助的時候陪伴她。我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很難想象,當伊知道我憑空消失后的神情會是啥樣。那種神情無法形容,可能只會和我那天擠進她家,面對她父親靜靜地躺在炕上時的神情一樣。那里面透著一股震懾人心的絕望感,心似乎被掏空了,有一顆冰冷的玻璃球懸在中間。關鍵還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掉下來,將心底砸破。
這么多年來,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已經是二層小樓,唯獨伊的家還是土坯房。有一次也不知道是誰提的,說伊她們肯定不回來了,應該把那處老房子給拆掉,要不太影響村容村貌了。還沒等我發(fā)話呢,母親就第一個站出來喝止了這個想法。她態(tài)度誠懇,言辭有度。那一刻,我突然發(fā)現母親的形象是那么的高大,高大到讓我想起了那棵挺拔聳立卻難以謀面的槐樹。那個一直說我傻的固執(zhí)的母親的形象蕩然無存。
伊家的老房子于是就成了村里一道別樣的風景。它方方正正,典雅古樸,掩映在一幢幢鋼筋混凝土之間,仔細一想,著實有點王爺爺當年的風采,見證著村子的滄桑巨變,訴說著村子的陳年舊事,讓每一個路過的人都心懷敬畏。我每次去那里轉的時候,都希望她家的大門是開著的,而伊正在院子里干著點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過她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情景——我們小時候總愛偷偷灌了洗衣水,也不顧它臟不臟就去吹泡泡,還比誰吹得大飄得遠。不管伊現在是胖了還是瘦了,也不管伊現在是美了還是丑了,反正她那兩個淺淺的酒窩足以讓她如小時候一樣可愛動人。她卷起袖子,露出白皙的小臂。她纖細而綿軟的雙手在布滿泡沫的衣物間來回地揉搓著。她的頭發(fā)散下來,她就用小拇指將它撩在耳后??擅棵课业囊芟攵紩婚T上那枚像是被定住了的鐵鎖給拉回來。它除了越發(fā)銹跡斑斑之外,竟然什么也沒變,甚至包括它傾斜二十五度角的姿勢。
晚上我和父親喝了點酒。父親其實是下午才到的,厲害之處是他好像每年都能夠把握好秋收的時令,總能在這個節(jié)點前打工回來。這次,他肯定又賺了點錢,高興得想著法跟我碰杯,母親攔都攔不住。父親高興,我也就高興,幸好這么多年來我也練出了點酒量,否則還真難以跟他比劃。
碰了一杯酒后,父親突然說,快三十年嘍,三十年了!
我微醺地問,啥?啥三十年了?
打工唄,我已經在外面打工三十年了。
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最期盼的就是父親回來,一件件地從他的兜子里往出掏東西。他的兜子就像一個魔法袋,每每都讓我充滿期待。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用的,有時候是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東西。但不管是什么東西,我都會跟伊分享……
你還好意思說,兒子多少年前就告訴你別出去了別出去了,要是憋得慌,就去他的礦上干,可你偏不聽!母親說。
你可別說我,你還不是種著那點地,害得我和兒子每年都得跟你收秋。
父親和母親就這樣一唱一和地說著,像是在演雙簧,反倒讓我成了觀眾,有點插不上嘴。我仔細打量著這兩位表演藝術家,他們表面上看是頭發(fā)白了,皮膚皺了,愛絮叨了,可生活上樣樣都跟著柏油路、小洋樓、無線網和高鐵站變得前衛(wèi)和時尚。但他們又不像年輕人一樣被完全改變或同化,而是一如這桌上的老酒,保持著濃香和醇厚。
玉米穗吐露著金黃,玉米稈還不舍得褪綠。高高的玉米田連成一片,風一吹,蕩漾起層層的波浪。一枚枚玉米就在這浪花中跳躍著,有的頂出來,有的還躲著不肯露面,即便被發(fā)現了,也要倔強地等著人去掰扯。
在父親回來后的第三天,我們也加入了收割大軍。站在高高的玉米地里,我拿著鐮刀,像二十年前的那個清晨一樣靜靜地望著村子。原本在村口那不知道擺了多少年的大青石已經不見了,轉而經過粉碎加工,成了巍峨矗立著的“巴圖村”界碑,繼續(xù)完成著它的使命。村子也已經不再是當初王爺爺口中的那個小旮旯了,經過這些年的不斷修繕與擴建,已經越來越有大城鎮(zhèn)的規(guī)模。唯一沒有變的依舊是伊家的老房子,從這個角度看去,它難得沒被小樓掩映,還能清晰地看到院子里的擺設。
也就是在這一刻,我忽然發(fā)現伊家的院門雖然沒開,但院子里似乎生出了一抹綠意。往常隔著門和墻看,還真發(fā)現不了,這一會站在高處望,竟格外惹眼。我怔了一下,腦子里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丟下鐮刀,不顧父母的呼喊,就興奮地向那奔去。
這次,我沒有像之前的七千三百多次那樣,任憑那二十五度角的鎖頭的阻攔扭頭就走,而是順手拿起墻上的石頭高高掄起,一把將它劈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