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
這次講座不同以往,交流對象主要是傳播學的同學們。為了交流鋪墊,我先解釋幾個問題,而這也是我自己時常要回應的話題:比如當代藝術是什么?和其他學科到底有什么關系?然后引出這次話題的核心:當代藝術中的田野和現場。
今天藝術行業(yè)之外的同學來做展覽,其實挺好的,甚至說來得有點晚,再早點才對!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當代藝術早就開始“拿”著別的行業(yè)的知識和方法大張旗鼓地在用了。像“噢,孩子們!——千禧一代的家庭史”這個展覽中用的“檔案”和“文獻”方式,就是類似“博物學”的東西,這些陳列和研究方法被藝術“拿”去了?,F在又轉了回來。
有人會問,藝術不是有自己的傳統(tǒng)嗎?像國畫、油畫、雕塑什么的。那我們把話題再扯得遠一點。其實藝術擁有自己獨立主體的時間并不長,算算也就幾百年的事兒。在西方,早期的藝術是作為一種綜合視覺的組成部分出現的,比如“繪畫”就是教堂內部描述圣經故事的;“雕塑”是這些建筑的外裝飾;在“哥特藝術”中,這個統(tǒng)籌的角色叫“大工匠”。當西方工業(yè)化產生社會大分工后,藝術家才逐漸獲得自己的獨立位置。在中國,繪畫者的地位也不高,“文人畫”的最高境界是“業(yè)余性”,被稱為“戾家畫”;而職業(yè)畫家的畫則被稱為“行家畫”,這里的“行家”是具有貶義性質的。而且繪畫的價值判定在于作者的道德和文化認知,繪畫“本體論”也都是當時的知識分子代理和建構的。
“當代藝術”的出現眾說紛紜,源頭大多指向杜尚。我總結大概幾個因素:現成品,如小便池;新的媒體,如攝影;對傳統(tǒng)價值和手工技術的貶抑等,這些大概都從杜尚開始的。我個人認為:當代藝術的起源就是來自對“機械復制技術”的崇拜,“現成品”和“攝影”等都是工業(yè)社會后出現的,是復數的,傳統(tǒng)藝術家手工勞動和“靈暈”消失了。所以,本雅明才是“當代藝術理論”的鼻祖吧!
對機械復制的崇拜,使得以此為基礎的“裝置”“攝影”和“影像”成了當代藝術中的生產工具。
在文化上,西方現代藝術家的價值來自“三重否定”:最早是反貴族藝術;再就是反資產階級藝術;最后是反中產階級文化趣味。所以,早期現代藝術很多藝術家都有著社會主義者的氣質,都很激進。到了包豪斯二期的梅耶院長和蘇聯構成主義的早期達到頂峰。他們甚至要求取消藝術家的身份,改為“社會工程師”。在這個長期的文化抗爭中,哲學與社會學等人文科學一直扮演著“同盟軍”的角色。在歐洲像阿多諾和法蘭克福學派對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在美國,一幫維特根斯坦的藝術家粉絲利用“分析哲學”搞起了觀念藝術。簡單總結下,“當代藝術”有這么幾個起點:機械復制崇拜、激進主義、文化理論和社會史的同步。
到這里,我們可以看到“當代藝術”并沒有自己的知識系統(tǒng),倒是有很強的知識“攫取”能力。藝術家大量使用其他領域的知識和方法論,像人類學、民族志、社會學、哲學和生物學,而且胃口越來越大,越來越得心應手。所以今天藝術家談到要“堅守”,我也好奇到底要堅守的是什么?
那么問題來了,是不是當代藝術就只能是作為科學或知識的奴仆?當然不是!我只能說,當代藝術的價值,在今天反而變得尤其重要。我們知道法國哲學的傳統(tǒng)是一旦遇到瓶頸,就肯定說要回到“藝術”,要向“藝術”求救!但藝術家也不要自作多情,此藝術非彼藝術,只是強調一種感性根源而已。但藝術家是不是也要反思一下了,這樣的根源自己是不是也已經丟了?我們如今抱定的“感性”和“風格”,是不是早就“風干”成套路了?
那么,“當代藝術”的價值到底在哪里?朗西埃說是“感性分配”;德勒茲說是 “情動”!格羅伊斯說藝術是“聚集”和“動員”!我的理解恰恰是它的“空”!也就是“懸置”!只有空,才將已有的范式和知識化約和清空,才能吸收進新的東西來。才能“空穴來風”,才能“無中生有”!
“田野”本來是人類學的概念,今天當代藝術也談得很多,包括我自己也說了很多,但我知道,這兩者還真不太一樣。人類學的概念我就不多說了,只是好奇為什么藝術會突然對這些感興趣?
大家知道,人類學的起源本來就是來自殖民主義的,是西方研究他者的學科。我們還知道,西方激進運動和理論在1968年“五月風暴”之后,都回歸到書齋和學院。當代藝術本來與這些同步的,當“激進文化”從行動轉向學問,當代藝術也從“社會現場”轉向“教育和展示”,就是說進入了一種“研究性”。這個詞在今天的藝術行業(yè)里被說很多,但這個詞很可疑,別忘了,“研究”是需要對象化的!是在預設客觀對象和事實后的“研究”。
而“當代藝術”是什么?套用教員的一句話就是:先有行動,后有事實(原話是“先有事實,后有概念”)。藝術的本質說到底還是一種“行動”的藝術,但這個“行動”不同于我們通常講的“實踐”或“動作”,這里的“行動”核心是“先”:先于事實。先于結構和邏輯。先于理論。藝術家要完成這個“先”的動作,首先要破除“反映論”,藝術不是理論的圖解和闡釋,也不是客觀世界的象征和鏡像。當代藝術如今也在鼓吹“語境”工作,可是別忘了,這個語境也是被自己的行動生產出來的!
人類學的“田野”已經被對象化了、被預設了、被存在了,然后是進入自己的預設中。
當代藝術的“田野”是《三體》的最后一幕——是在“虛空”中的生產和歸還,是“無中生有”的生產。
這個話聽著挺抽象,其實一講就明白了。這還要回到“現實”“事實”和“真實”。
展覽中,大家談家庭史/家族史/口述史時,后面可能是“新文化史轉向”的邏輯,相對傳統(tǒng)的宏觀史學,如今的“私人檔案”“記憶”等也成了“史實”的一部分,哪怕摻有口誤和編造,也成了“真實”的部分。我想說:“當代藝術”可能更“過分”,“想象”“夢境”和“直覺”這些無法用科學“證實”或“證偽”的東西也是“真實”的一部分。甚至比“事實”還“真實”!
所以,我在當代藝術這里動用了對應的“現場”概念,也許它更適合當代藝術所描述的“田野”:一種多樣性的、動態(tài)的概念,尤其是它是由主體主導或生成的!不再是作為“他者”,不再作為客觀對象存在,“現場”是主體生產出來的環(huán)境和事實。“現場”和“田野”不僅是主客關系的顛倒,更是兩種不同的生產方式!
最后,我要談談當代藝術中的“田野寫作”或“現場寫作”。這個“寫作”一定是主體性建構的行為。但我還是強調一下“建構”,“當代藝術”不是什么“后現代藝術”,也許曾經是?!盁o中生有”也不是破壞性行為,雖然“破壞性”“消解”曾一度被作為“當代藝術”最簡單粗暴、最有效的方式。
我自己這些年的工作都是基于“田野”或“現場”的工作:2014年我創(chuàng)辦“激烈空間”,做過關于上海楊浦區(qū)的“集體主義建筑”,還重拍了《上海電影地理》;2015年做了將“田野”網絡化的“腹地計劃”;2018年做了以重慶為長期田野項目的“重慶工作研究所”;以及2019年基于長三角啟動的“江南基?!表椖?。
回到這個展覽,回到“家庭史”的寫作,或非虛構寫作。都說當代藝術是“拿來主義”,但不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么藝術是怎么“拿”的呢?答案就是在“反噬”中學習!
怎么說呢?“家庭史寫作”我想大家都是老老實實在家做訪問、做口述,聽爸爸媽媽講過去的事情嗎?你會用你的行動,去介入去影響你的家庭史寫作嗎?這會不會破壞了田野?會不會犯了人類學和非虛構寫作的大忌?才不!扮演一個客觀的旁觀者,是早期人類學影像寫作的方法;而且這個“客觀”真的能做到嗎?當你把攝影機對著我的時候,我會給你表演“客觀”的。被拍攝者都很聰明,他們比你還知道你想要什么。后來,就有人類學影像作者直接用攝像機介入事件。
這是不是“胡鬧”?當代藝術真的類似這種“胡鬧”!“胡鬧”是什么?是“極端”,是“例外”,是“不合時宜”。當代藝術的“寫作”也是一個積極的“胡鬧”:運用想象和行動去寫,或者說像“當代藝術”一樣去寫?可以嗎?我推銷一下,“藝術家的寫作”是這樣的:主體性的,行動介入的,制造事實的,改寫和重寫的。寫作又是一種尋求共識的公共行為,你的寫作也在鏈接和聚集共同體。說得時髦一點,這就叫寫作的政治。
寫作一定是不民主的,它是一廂情愿的意外,不是協(xié)商和平衡的結果;同時寫作一定是最民主的,因為它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激活所有關系,你的框架里想過這些所有的關系嗎?寫作是個“體力活兒”,同時也是時間和客觀的賭徒。你的家庭史也可以寫成科幻小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