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培 磊
(廊坊師范學院 社會發(fā)展學院,河北 廊坊 065000)
近百年來中國社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歷史學也在傳承與創(chuàng)新中不斷向前發(fā)展。中國元史學在經(jīng)歷了幾百年的發(fā)展之后,在近代也開始出現(xiàn)總結(jié)經(jīng)驗與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趨勢,近百年間先后有多部綜述性的論著問世(1)如李思純的《元史學》(中華書局1927年版)、楊志玖審定、李治安、王曉欣編著的《元史學概說》(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1989年版)、白壽彝總主編、陳得芝主編的《中國通史·元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劉曉的《元史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以及劉曉的《改革開放40年來的元史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8年第1期)等。。在這一過程中,作為元史研究的基本史料《元典章》也受到了格外的重視。對近百年來《元典章》整理與研究的過程進行梳理,不僅能夠發(fā)現(xiàn)元史學的發(fā)展軌跡和研究特點,而且對于深刻認識近百年來中國史學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也具有一定的價值(2)對《元典章》的研究狀況進行總結(jié)的文章有張金銑的《〈元典章〉研究綜述》(《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4期)、張帆的《〈元典章〉整理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史學》第18卷,日本京都朋友書店2008年版)。本文是在充分借鑒和吸收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補充近十年來的新進展,并從近百年來中外史學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視角進行重新梳理和探討。。
《元典章》是元朝先后編輯而成的兩部法律文書的俗稱,其名稱來源于明朝楊士奇所編《文淵閣書目》中著錄的“《元典章》一部十冊”,后世如《四庫全書總目》等都沿襲這種稱呼?!对湔隆穱栏駚碇v是兩部書,一為《大元圣政國朝典章》,習慣簡稱為“前集”;一為《大元圣政典章新集至治條例》,習慣簡稱為“新集”。《元典章》是由元代前、中期(元世祖朝至英宗朝)法令文書匯編而成的一部政書,其“前集”共60卷,收錄自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1260)至仁宗延佑七年(1320)間的文書,分詔令、圣政、朝綱、臺綱、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10大類。其“新集”不分卷,收錄文書下限延至英宗至治二年(1322),主要是仁宗延佑后期到英宗至治二年這五、六年間的文書,篇幅約為前面60卷的八分之一,分國典、朝綱和吏、戶、禮、兵、刑、工部八大類,部分內(nèi)容與前60卷有重復?!靶录敝蟾戒洝岸际⊥ɡ币粭l,元刻本中該條版式與前面完全不同?!对湔隆犯鞔箢愐韵?,又分門、目,目下排列具體文書。全書包括新集在內(nèi),共有81門,467目,文書2637條(3)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前言,天津古籍出版社、中華書局,2011年,第9頁。,總字數(shù)約120萬字(4)張帆:《〈元典章〉整理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史學》,第18卷,日本京都朋友書店,2008年。。《元典章》在元朝滅亡以后即失去其實用價值,故該書元刻本日漸稀少,至清朝纂修《四庫全書》時,認為該書“于當年法令,分門臚載,采掇頗詳,固宜存?zhèn)湟怀适?。然所載皆案牘之文,兼雜方言俗語,浮詞妨要者十之七八。又體例瞀亂,漫無端緒。觀省札中有‘置簿編寫’之語,知此乃吏胥鈔記之條格,不足以資考證”(5)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67頁。,故將其編入存目,但標明為“內(nèi)府藏本”,證明清朝藏有該書元刻本。《四庫全書》本《元史》所附“考證”中也利用了該書。清朝中后期以后,隨著西北史地研究的勃興,《元典章》的一些抄本逐漸被學者重視起來,并加以研究和使用。光緒三十四年(1908),法學家董康(1867-1947)刊行了他從日本抄得的《元典章》稿本,由于該本中附載沈家本的跋文,因此也被稱之為“沈刻本”。沈刻本的母本為清代杭州丁氏八千卷樓藏書抄本,本身存在大段脫漏及諸多舛誤。沈刻本雖然質(zhì)量不高,但畢竟有了刻本問世,結(jié)束了長期以抄本行世的局面。
近百年發(fā)軔《元典章》整理工作的是陳垣(1880-1971)先生。沈刻本由于本身錯誤極多,不經(jīng)???,很難為學界所使用。1925年,民國清室善后委員會在故宮發(fā)現(xiàn)了元英宗時建陽坊刻本《元典章》,此為清廷內(nèi)藏的元刻本。有鑒于此,陳垣從1930年5月開始全面校勘《元典章》,歷時9個月完成了《沈刻〈元典章〉校補》10卷。該書有校有補,包括??痹?卷,補正闕文3卷及改正表格1卷,系陳垣根據(jù)故宮新發(fā)現(xiàn)元刻本,參以吳氏繡谷亭、闕里孔氏之影抄本及巴陵方氏、南昌彭氏兩抄本進行校勘,共校出沈刻本訛脫衍倒之處多達12000余條。在此基礎(chǔ)上,陳垣又從中抽取1000余條,編成《元典章校補釋例》6卷,并于1934年刊行。該書對各種錯誤進行歸納和整理,成為中國??睂W史上一部劃時代的專著(6)鄧瑞全:《陳垣與〈校勘學釋例〉》,《五邑大學學報》,2001年第3期。。1959年中華書局以《??睂W釋例》的書名再版了該書(7)李小龍:《〈元典章校補釋例〉改名的背后》,《讀書》,2014年第3期。。陳垣在《元典章》??笔飞献鞒隽俗吭降呢暙I,不僅校出了沈刻本的大量錯誤,可以使學界更加方便地使用該書進行相關(guān)研究,而且也對元刻本進行了一定的校訂,如在《校補》卷六“元本誤字經(jīng)沈刻改正者”就舉出了59條(8)劉乃和:《陳垣對元史研究的重要貢獻》,《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2期。。1958年,中華書局重印沈刻本時將陳垣以上兩書收入,便于學界使用。1976年臺北故宮博物院影印出版了1925年故宮發(fā)現(xiàn)的元刊本,1998年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又將此書翻印出版,供研究者使用。
從20世紀90年代后半期起,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成立了由陳高華主持的《元典章·戶部》讀書班,參加者主要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和北京大學的青年研究者以及日本、韓國的進修生。該讀書班通過集體討論的方式,培養(yǎng)青年研究者閱讀、利用《元典章》的能力,同時也對《元典章·戶部》進行整理,經(jīng)過十年左右的努力,先期完成了《〈元典章·戶部〉校釋》等成果(9)陳高華:《〈元典章·戶部〉簡論》,《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2期。。2011年,在讀書班已取得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由陳高華、張帆、劉曉、黨寶海組成的團隊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努力,終于出版了海內(nèi)外第一個點校本的《元典章》。該本充分吸收了以往中外學界的前期成果,以元刊本為底本,并參校元代各種政書及新發(fā)現(xiàn)的黑水城文書和韓國藏《至正條格》等資料,不僅是元史史料建設(shè)的一個重大進展,也是中國元史研究進入21世紀以來的又一個標志性成果。2012年,由首席專家張帆教授主持的“《元典章》校釋與研究”課題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立項,該課題組計劃完成兩項重要任務(wù):一是對《元典章》收錄的2637條文書和53幅表格(或圖表)進行逐條校釋;二是結(jié)合上述校釋工作,撰寫一批學術(shù)論文(10)“《元典章》校釋與研究”召開開題研討會,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辦公室網(wǎng)站http://www.npopss-cn.gov.cn/n/2014/0722/c358255-25318381.html。2015年,該課題組通過中期檢查,取得了許多階段性研究成果。隨著該項目的不斷深入,相信在結(jié)題之時必將看到海內(nèi)外集大成的一部《元典章》校釋本,也會為近百年《元典章》的整理工作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還需提及的是,《元典章》的部分點校成果也陸續(xù)問世。2004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祖生利、李崇興完成的《大元圣政國朝典章·刑部》一書。2012年,黃山書社出版了張金銑的《元典章校注(詔令、圣政、朝綱、臺綱、吏部)》一書,該書共包括三部分內(nèi)容:一是對《元典章·吏部》進行標點和校注;二是考釋《元典章·吏部》中元代用語、術(shù)語;三是總結(jié)近百年《元典章》整理與研究的成果。中國臺灣學者洪金富多年來也在從事這項工作,2003年在史語所專刊上發(fā)表的《元代臺憲文書匯編》中收入了其校點《元典章》中的“臺綱”二卷。2016年,史語所出版了洪金富積15年之力完成的《元典章》點校本。該校本采用“換行縮格”的方式處理書中層層相套的公文,有助于讀者較為直觀地了解《元典章》文書。該書序言中以舉隅方式列舉了21條兩種校本的異讀,供讀者擇善而從。書末有21 條附錄,較2011年陳高華等校本收錄的資料更為豐富。所附書名、譯語、人名等索引,便于檢索(11)陳廣恩:《2016年蒙元史研究成果與進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7年第3期。。
另外,還有部分論文對《元典章》的釋讀和??边M行了研究。如翁獨健《元典章譯語輯釋》一文就考釋了從蒙古語硬譯的元代口語,逐一考釋其語源與意義(12)翁獨?。骸对湔伦g語輯釋》,《燕京學報》,第30輯,1946年。。洪金富《〈元典章〉點校釋例》就《元典章》之《刑部》《戶部》中兩則“斷例”進行解讀(13)洪金富:《〈元典章〉點校釋例》,《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2期。。陳高華帶領(lǐng)的讀書班對《元典章·戶部》部分的考釋也有多篇論文發(fā)表。近年來還有田原《〈元典章〉詞語考釋三則》、張帆《〈元典章〉本校舉例》等文章發(fā)表。另外,亦鄰真的《元代硬譯公牘文體》(14)亦鄰真:《元代硬譯公牘文體》,《元史論叢》,第一輯,中華書局,1982年。、胡斐績的《元代硬譯公牘文體——以〈元典章〉為例》(15)胡斐績:《元代硬譯公牘文體:以〈元典章〉為例》,臺北政治大學民族研究所,1995年。等文章,對人們從語法角度釋讀《元典章》也很有幫助。
《元典章》的編纂者是誰?這是一個關(guān)系到元朝史學史的重要問題,也是推進《元典章》研究深入下去的關(guān)鍵問題。近百年來的研究并未能很好的解決這一問題,主要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也是占主流的看法,認為《元典章》乃地方胥吏與書坊商賈合作抄纂而成。這種觀點發(fā)端于《四庫全書總目》,其認為《元典章》“所載皆案牘之文,兼雜方言俗語,浮詞妨要者十之七八。又體例瞀亂,漫無端緒。觀省札中有‘置簿編寫’之語,知此乃吏胥鈔記之條格,不足以資考證”(16)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67頁。。1972年,蒙元史專家昌彼得在為中國臺灣影印元刻本所寫的跋語中經(jīng)過一番考證后認為“殆吏胥所抄記,然主其事,似為坊賈也”(17)昌彼得:《跋元坊刻本大元圣政國朝典章》,載《大元圣政國朝典章》書末,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第5頁。。張帆也支持這種觀點,認為“《元典章》大概就是地方官府與書商合作編纂的這樣一種法令文書匯編”(18)張帆:《〈元典章〉整理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史學》,第18卷,日本京都朋友書店,2008年。。2011年,陳高華等人在點校本《元典章》的前言中進一步總結(jié)認為:“該書不署撰人,一般認為它應(yīng)當是元代中期地方官府吏胥與民間書坊商賈合作編纂的產(chǎn)物。元朝長期沒有頒行法典,官府日常行政和司法工作主要使用歷年積累下來的單行法規(guī)、條令和案例。隨著時間推移,需要對這些單行條文進行匯集、節(jié)選、分類,編輯成書,以方便使用?!对湔隆窇?yīng)當就是為此目的編纂的。其作用,在吏胥則可存以備檢,滿足工作之便,在書商則因這類書有市場需求,可藉以銷售牟利?!?19)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前言,天津古籍出版社、中華書局,2011年,第1頁。這種觀點算是對《元典章》的編纂和成書緣由作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
第二種觀點認為《元典章》乃官方編纂。如沈家本《鈔本〈元典章〉跋》據(jù)書首“札文”認為“此書當日乃奉官刊布,以資遵守,非僅為吏胥之鈔記??逃诮?,故有江西奉札之語”(20)沈家本:《寄簃文存》卷7,中華書局,1985年,第2256-2257頁。,胡玉縉認為“大抵《前集》為官刊,《新集》乃坊賈所次耳”(21)胡玉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卷24,上海書店出版社,1998年,第663頁。。對于以上兩人的觀點,昌彼得已經(jīng)進行了反駁,認為他們所依據(jù)的書首所刻中書省札文只是吏胥用來到各衙門抄錄案卷的幌子,并沒有要求頒行成書(22)昌彼得:《跋元坊刻本大元圣政國朝典章》,載《大元圣政國朝典章》書末,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第4頁。。近年來,吳海航通過考察元代判例的出現(xiàn)背景,認為《元典章》的內(nèi)容“主要來自由中央省部、御史臺,地方官府、各地廉訪司經(jīng)常抄寫的圣旨、條格和斷例等,甚至也有辦案官吏私人根據(jù)耳聞目睹的敕旨、條令編輯而成,或曰《斷例條格》,或曰《仕民要覽》,置諸案頭,以備審案時翻檢”。雖然中國古代非官方的私人匯集斷例、條格,刻版印刷成書的情況并不多見,但“《元典章》即如此,并非官修成書,最初是由江西地方胥吏匯輯抄寫而成的坊刻本”。此種觀點顯然也認為是吏胥抄纂,但他從元代司法實踐的角度進一步指出,“元朝前期中央到地方各級行政、司法部門,在沒有統(tǒng)一法典的前提下,為準確實施國家的法律、法令,已自行編輯世祖忽必烈以來的圣旨條畫,以及生效的條格、斷例,然后經(jīng)過御史臺、行御史臺及各道提刑按察司(后改肅政廉訪司)的審訂,形成了具有法律效力的規(guī)范性匯編”。因此,“在大德七年,朝廷奉使宣撫巡行至江西行省,將坊刻本《元典章》上呈至中書省,批準頒行。中書省根據(jù)一向所提倡的‘置簿編寫檢舉’,便批準頒行于世”。從這個角度來看,《元典章》是經(jīng)過中央政府批準頒行的,這種看法又傾向于《元典章》是官方編纂的。作者還寫道:“元代判例的編纂也并非首先來自政府的動議,而是由地方司法實踐部門為了在審判中‘有法可依’而自行抄寫和匯集案例而來,《元典章》的刊行實際上是元朝政府的被動選擇?!?23)吳海航:《論元代判例的生成及其運用》,《法治研究》,2014年第5期。
另外,一些史學史的論著中涉及元代史學時,有的沒有提到《元典章》,有的只是簡單介紹其“不著撰人”,并根據(jù)書首札文對其編纂目的略作說明。金毓黻《中國史學史》中僅一句話提到《元典章》,但是把它歸入“自唐以來官撰政典之書”(24)金毓黻:《中國史學史》,商務(wù)印書館,1946年,第121頁。,似表明其觀點,但未作任何解釋。喬治忠《中國史學史》中也將《元典章》的編纂看成是元朝官方史學的一項重要成就,但并未進行詳細論證(25)喬治忠:《中國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
近百年來學術(shù)界對《元典章》的內(nèi)容、特點等問題都進行了深入研究,特別是對其價值進行了充分的肯定。在充分認識《元典章》史料價值的基礎(chǔ)上,學術(shù)界特別是元史學界還利用該書解決了元史研究中的諸多難題。
陳垣在20世紀30年代整理《元典章》時就充分肯定了該書的價值,指出“《元典章》為考究元代政教、風俗、語言文字必不可少之書”(26)陳垣:《??睂W釋例》,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頁。;李崇興肯定了其在語法史研究上的價值(27)李崇興:《〈元典章·刑部〉的語料價值》,《語言研究》,2000年第3期。;丁華東總結(jié)其史料價值的四個特點為“采掇廣泛詳密;保存佚文,可補史籍記載之不足;照錄原文,不加刪潤,材料較為可靠;兼采方言俗語,對我們研究元代的語言文字很有裨益”(28)丁華東:《〈元典章〉的編纂評略》,《檔案管理》,2001年第2期。;屈文軍認為《元典章》史料價值是:“一是可以印證《元史》和其他史籍中的許多記載,二是可以補充其他史料的不足,三是可以了解元代各級政府處理政務(wù)的基本過程,尤其是能夠了解皇帝聽政的大致情況?!?29)屈文軍:《〈元典章〉的史料價值和通讀要領(lǐng)》,《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陳高華等人也總結(jié)了《元典章》四點史料價值:“首先,《元典章》基本上屬于研究元代前、中期歷史的第一手資料,大體保留了當時公文的原貌。其次,《元典章》有較多反映社會基層情況的內(nèi)容,尤其是書中所載大量的民事、刑事訴訟案例,對了解元代下層社會狀況極為珍貴,可以補正史、文集等傳統(tǒng)史料之不足。再次,《元典章》選錄的文書,大多都標明文書的形成、傳遞過程,有助于理解元代各機構(gòu)的職掌、彼此關(guān)系及行政運作的具體環(huán)節(jié)。最后,《元典章》文書中保留了元代漢語文中的俗語、俗字,對研究漢語和漢字發(fā)展的歷史有重要參考價值。特別是其中源于蒙古語的蒙文直譯(或稱硬譯體)公牘文件,具有鮮明的元代特色,折射出當時蒙、漢文化互相交融的一個有趣側(cè)面?!?30)陳高華等點校:《元典章》,前言,天津古籍出版社、中華書局,2011年,第2頁。以上學者大多從史料價值方面肯定《元典章》的價值,喬治忠則從史學史的角度肯定了《元典章》編纂方式的進步之處及對明清《會典》編纂的先導價值(31)喬治忠:《中國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
在《元典章》的內(nèi)容和特點研究方面,韓志遠簡要介紹了《元典章》的基本內(nèi)容及其學術(shù)價值(32)韓志遠:《研究元史的重要參考書:〈元典章〉》,《文史知識》,1985年第12期。;李淑娥全面分析了《元典章》的成書背景、內(nèi)容和特點,認為《元典章》是“祖述變通”、蒙古新舊勢力對立、國家大一統(tǒng)、對外經(jīng)濟文化交流的產(chǎn)物,全書內(nèi)容可以分成七個大類,為后世纂修《會典》開創(chuàng)了新體例,為中國法制史增添了新內(nèi)容,具有民族特色(33)李淑娥:《〈元典章〉試析》,《史學月刊》,1986年第1期。;舒炳麟分析了《元典章》中所體現(xiàn)出的元代法律的兩個特色,從法制方面討論《元典章》所具有的顯著特征(34)舒炳麟:《試論〈元典章〉的特色》,《法學》,1995年第1期。;丁華東肯定了《元典章》的編纂體例在法律文獻編纂史上的突出貢獻(35)丁華東:《〈元典章〉的編纂評略》,《檔案管理》,2001年2期。;陳高華以《元典章·戶部》為個案,分析了其內(nèi)容、體例,并在與《通制條格》的比較中分析了其史料價值(36)陳高華:《〈元典章·戶部〉簡論》,《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2期。。
在元史研究領(lǐng)域,對《元典章》的史料加以運用,從而解決具體的學術(shù)問題成為一時風尚。舒炳麟的專著《〈元典章〉研究》從行政、刑事、民事、經(jīng)濟、訴訟等五個方面分析了《元典章》中的法律思想(37)舒炳麟:《〈元典章〉研究》,黃山書社,1995年。;張帆利用《元典章》來??薄对贰?,通過對照和分析指出《元史》存在的三種類型錯訛(38)張帆:《讀〈元典章〉?!丛贰怠?,《文史》,2003年第3期。;黃時鑒從《元典章》中輯出了大量條文,頗便于元代法制史的研究(39)黃時鑒:《元代法律資料輯存》,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趙彥昌依據(jù)《元典章》分析了元朝的檔案管理制度(40)趙彥昌:《從〈元典章〉看元代的檔案管理制度》,《檔案學通訊》,2012年第4期。。此外,劉曉、張國旺等元史學者利用《元典章》探討了元代的軍事、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眾多方面的問題(41)如劉曉:《元代軍事史三題:〈元典章〉中出現(xiàn)的私走小路軍、保甲丁壯軍與通事軍》,《中國史研究》,2013年第3期;張國旺:《元代鹽務(wù)政策演變略論:〈元典章·課程〉研究之一》,《鹽業(yè)史研究》,2014年第3期;《元代軍官俸祿制度考論:〈元典章·戶部·祿廩〉研究之一》,《中國經(jīng)濟史研究》,2016年第3期;田衛(wèi)疆:《〈元典章〉中有關(guān)畏兀兒喪事體例詮釋》,《西域研究》,1992年第4期;吳志堅:《元至元八年戶口條畫校勘及釋例》,《中國史研究》,2007年第2期;胡興東:《元代“例”考:以〈元典章〉為中心》,《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5期;王敬松:《論元代法律中沒有“十惡”體系》,《民族研究》,2013年第5期;毛良偉:《從〈元典章〉看元朝紙幣管理》,《北京印刷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鄭鵬:《元代民眾訴訟實踐中的“訴冤”與“告奸”》,《西北師大學報》,2017年第4期;魏亦樂:《〈元典章〉人名問題札記》,《中國典籍與文化》,2019年第2期。,茲不一一具述。
綜上所述,近百年來中國學術(shù)界對《元典章》的整理和研究取得了較為豐碩的成果,不僅有了可資使用的質(zhì)量較佳的點校本,而且對《元典章》的內(nèi)容、特點和價值等方面有了深入的解析和認識,并且充分利用其史料,取得了元史研究的諸多成就?;仡櫧倌陙怼对湔隆费芯康臍v程,可以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第一,《元典章》整理與研究取得的成就是幾代中國學人接續(xù)努力的結(jié)果,其過程基本上映射出了近百年中國史學的發(fā)展歷程。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陳垣首先投入到了《元典章》的整理工作中,這與中國近代史學重視史料整理的趨勢有密切關(guān)系。1928年,傅斯年發(fā)表的《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猶如在近代史學上空劃過一道閃電。一方面傅斯年倡導整理材料的重要性,要建立科學的歷史學,另一方面他又發(fā)出號召“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tǒng)在中國”(42)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一分,1928年10月。。近代的各種新史料、新材料不斷地被發(fā)現(xiàn),整理的熱潮也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這既是一種史學追求,也有史家的民族意識因素。陳垣治史擅長考證,對史料極為重視。1929年,陳垣在燕京大學現(xiàn)代文化班演講《中國史料急待整理》,強調(diào)史料整理的重要性并闡述了整理方法(43)陳垣:《中國史料急待整理》,原載《史學年報》,第1期,1929年,由翁獨健筆錄。后收入《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陳垣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他在光緒末年于廣州初次見到舊抄本《元典章》時,即產(chǎn)生濃厚興趣,但未暇深入研讀。民國初年見到沈刻本時,發(fā)現(xiàn)其中錯誤甚多,欲作校勘而苦于無他本對校。等到在故宮發(fā)現(xiàn)元刻本后,陳垣便與學生那志廉、胡迺庸等人開始了??惫ぷ?44)陳垣:《沈刻〈元典章〉校補緣起》,《勵耘書屋叢刻》,上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2年。。這一工作的開展離不開當時對故宮檔案材料的整理發(fā)掘活動。而當時學人隨著與國外漢學家的交往,也在時刻感受到壓力,那就是讓史料整理和歷史研究工作盡快發(fā)展起來,以回應(yīng)“漢學中心”的爭議問題。1923年,陳垣在北大國學門召開的一次懇親會上的講話中,就提出“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45)姜萌:《陳垣“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考》,《東岳論叢》,2014年第3期。,這對當時的青年學子鄭天挺等人產(chǎn)生了深深的影響(46)鄭天挺:《回憶陳援庵先生四事》,《陳垣校長誕生百年紀念文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0年,第12頁。。《元典章》的整理和研究也是當時學人與國外學者對話的一種方式。
新中國成立以后,“十七年史學”有其特定的學術(shù)話語和研究旨趣,這一時期元史研究有三個主要問題:元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及與之相關(guān)的元代社會矛盾問題、古代蒙古社會性質(zhì)問題、人物評價問題(主要是對成吉思汗的評價),帶有很明顯的時代特征。等到改革開放以后,元史研究開始活躍起來,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也大大擴展,對于基本史料的整理和研究成為元史發(fā)展的重要基石,《元典章》的整理和研究也開始變得日益活躍起來。特別是近些年來,歷史學界越來越重視史料的整理和研究,一些國家級項目都傾向于在此領(lǐng)域大手筆投入,《元典章》的整理和研究也恰逢其時??梢哉f,近百年《元典章》的整理與研究過程,是與中國歷史學的發(fā)展同頻共振的。
第二,《元典章》的整理與研究,體現(xiàn)了近百年中外史學交流與互動的趨勢。如前所述,20世紀30年代陳垣整理《元典章》與當時中國史學界形成的一種與國外漢學爭雄的大背景有關(guān)聯(lián)。從20世紀20年代初開始,胡適、陳寅恪等學人就開始借鑒西方漢學的方法,將傳統(tǒng)的文史之學與現(xiàn)代考古學、語言學等結(jié)合開展研究,力圖發(fā)展出與西方漢學相競勝的現(xiàn)代文史之學(47)姜萌:《“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20世紀20年代中國現(xiàn)代文史之學的形成歷程》,《史學月刊》,2017年第1期。。此時,國內(nèi)史學界與國外漢學家交往還是很密切的,最晚至20世紀30年代,陳垣已經(jīng)與法國漢學家伯希和有了直接的交流(48)許冠三:《新史學九十年》,岳麓書社,2003年,第121頁。。也就在這一時期,日后成長為蒙元史杰出學者的一批學人紛紛到歐美求學,開始了與國外漢學家頻繁的互動與交流。如姚從吾于1922至1934年留學德國期間,曾從漢學家傅朗克、蒙古學家海尼士等學習,并開始了蒙元史研究。韓儒林1933至1936年赴歐洲留學,曾在巴黎大學法蘭西學院師從伯希和學習金帳汗國史和中亞古文字,又入德國柏林大學學習波斯文和蒙古文。翁獨健在燕京大學歷史系讀書時即受陳垣等人的影響開始研究元史,1935年赴美國哈佛大學留學,1938年獲得博士學位后轉(zhuǎn)到巴黎大學,又師從于伯希和學習從事蒙元史研究必需的各種語言文字和方法。邵循正在清華大學研究院攻讀近代史時,受陳寅恪的影響開始研究蒙元史。他于1934至1936年赴歐洲留學,先在巴黎大學師從伯希和學習蒙古史和波斯文,后入柏林大學專攻蒙古史。可以說,日后對中國元史學發(fā)展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韓儒林、翁獨健、邵循正三人均在此時求學海外,并都曾受教于伯希和,掌握了多種語言文字,且善于借鑒國外成果和方法進行比勘和考證研究。
日本漢學界的成果和方法對于新中國成立以后《元典章》的整理和研究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早在20世紀初,日本學者島田瀚到中國訪書時,就曾見到元刻本和兩種抄本的《元典章》,并在所寫《江浙間所見所獲名人遺著》一文中聲稱發(fā)現(xiàn)了錢大昕手批本《元典章》。雖然現(xiàn)已被學者證明此為島田瀚編造的故事(49)華喆:《論島田翰〈訪余錄〉中所記錢大昕批校鈔本〈元典章〉之謬》,《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但這些抄本確實后來都到了日本,并引起日本學者的重視和研究。從20世紀中葉開始,日本學術(shù)界組建各種《元典章》讀書班,分篇目、分段、分句進行研讀,有的研究班一直延續(xù)了20多年。如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學者就組織了“《元典章》讀書班”,陸續(xù)發(fā)表了一批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論文。他們在《元典章》整理方面最重要的成果,是1964年和1972年相繼出版的巖村忍、田中謙二《校定本〈元典章·刑部〉》二冊。他們還編纂了一些重要的研究工具書,包括1954到1961年油印發(fā)行的《元典章索引稿》四冊及和同朋舍1980年出版的植松正編《元典章年代索引》。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元典章》整理工作近年仍在繼續(xù),由金文京、巖井茂樹主持撰寫了《〈元典章·禮部〉譯注》,尚未正式刊行(50)張帆:《〈元典章〉整理的回顧與展望》,《中國史學》,第18卷,日本京都朋友書店,2008年。,只是先以“元代的法制”研究班的名義將其階段性成果以《〈元典章·禮部〉校定與譯注》為名分三期發(fā)表于《東方學報》(51)“元代の法制”研究班:《〈元典章 禮部〉校定と譯注》(禮制一、二、三),《東方學報》,第81、82、83期,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07-2008年。。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社科院陳高華學習這種方式,對《元典章》進行研讀,并陸續(xù)推出了一系列研究成果(52)陳高華:《〈元典章·戶部〉簡論》,《中華文史論叢》,2008年第2期。??梢哉f,中國的蒙元史學者大多有留學歐美和日本的經(jīng)歷,他們將國外的多種語言文字史料加以運用,同時也學習了其研究方法,特別是讀書班這一集體攻讀《元典章》的方式,大大推進了元史研究的發(fā)展。這一史學發(fā)展過程,也正體現(xiàn)了近百年來中外史學交流與互動的一種趨勢和潮流。
第三,新中國成立以后確立的馬克思主義史學指導地位和改革開放以來的良好社會環(huán)境是《元典章》整理與研究工作節(jié)節(jié)攀高的重要保障。新中國成立后,馬克思主義史學主導地位確立,唯物史觀成為歷史研究的指導思想,使得《元典章》的研究也取得了更大的進步。改革開放以后,學術(shù)研究迎來了新的春天,蒙古史學會和元史學會相繼成立,碩士點和博士點紛紛設(shè)立,都對元史研究起到了促進作用。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南開大學、內(nèi)蒙古大學等國內(nèi)元史重鎮(zhèn)的學術(shù)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都出現(xiàn)了繁榮景象,一些大學還專門開設(shè)了研究生的《元典章》精讀課程。一些出版機構(gòu),如中華書局等積極出版相關(guān)整理成果,對于古籍整理也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中華書局曾委托內(nèi)蒙古大學蒙古族學者亦鄰真承擔《元典章》的點校工作,但遺憾的是,由于亦鄰真工作繁忙,加上晚年身體狀況欠佳,因此直到他于1999年去世,這項任務(wù)尚未完成。進入21世紀以來,國家對古籍整理的投入和支持力度逐漸加大,其中被列入國家出版十一五規(guī)劃重點項目、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領(lǐng)導小組資助項目、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研究課題項目的《元典章》全文點校工作,集中了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和北大歷史系的元史研究力量,終于在2011年由中華書局和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了四冊點校本。2012年,“《元典章》校釋與研究”又被立項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獲得資助經(jīng)費80萬元。而在20世紀初,陳垣刻印《沈刻〈元典章〉校補》和《釋例》兩書時,由于需款較多,他不得不將自己收藏的一部影印珍本《道藏》2000冊賣掉(53)劉乃和:《陳垣對元史研究的重要貢獻》,《中國典籍與文化》,1996年第2期。??梢哉f,國家項目的支持和經(jīng)費的保障是《元典章》整理工作能夠持續(xù)推進和取得重大成果的重要前提。
第四,我們在肯定《元典章》整理與研究工作取得成績的同時,也要清醒地認識到其中仍然存在著諸多不足和尚待深入研究之處。比如《元典章》的編纂問題至今懸而未決,對《元典章》的史料挖掘大多還停留在法制史領(lǐng)域。再如北京大學承辦的“文獻、制度與史實:《元典章》與元代社會”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暨2018年中國元史研究會年會,與會學者提交的論文中涉及《元典章》研究的文章極少,僅有幾篇文章與會議主題密切相關(guān)。展望今后的研究,一是,該項工作要有史學史學者的參與,發(fā)揮學科史的作用,從新的角度來探究《元典章》的編纂問題,解決其是官修還是私撰的問題,進而客觀分析和評價其在史學史上的意義和價值,從而有助于加深對元代史學的整體認識。二是,對于《元典章》的校釋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那么如何充分發(fā)揮它的史料價值,在元史研究領(lǐng)域不斷發(fā)現(xiàn)新問題,推進學術(shù)研究的不斷深入,特別是與黑水城文書等其他史料的互證研究,以及引入其他學科理念和方法,推動跨學科的元史研究的深入也值得期待。
總之,近百年來,在幾代學者的努力下,《元典章》的整理與研究取得了較為輝煌的成績,這與中外史學的交流與互動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也與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fā)展息息相關(guān)。今后的《元典章》整理與研究工作,必將在代際相傳中繼承實證考據(jù)的優(yōu)良史學傳統(tǒng),也會在多學科的互動和中外史學的互鑒中不斷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和視野,取得更大的學術(shù)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