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梅
(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01)
鄧廣銘在《論宋學(xué)的博大精深——北宋篇》中曾說:“宋代學(xué)術(shù)文化的發(fā)展,其所達到的高度,可以毫不含糊地說,在中國以往的封建王朝歷史上是不但空前而且絕后的?!?1)鄧廣銘:《論宋學(xué)的博大精深:北宋篇》,《新宋學(xué)》,2003年第2輯。這種文明高度發(fā)展的表現(xiàn)之一,即是宋人對自然山水觀賞模式的精細化與文人化。尺牘作為封建社會文人交游的主要物件之一,被廣泛應(yīng)用于宋人日常生活之中。目前存世的宋人尺牘大約有四萬余通,其中不乏造景、建園等內(nèi)容。透過這些內(nèi)容,我們不僅可見宋人對自然山水的態(tài)度,而且可見其在營造山水時的種種心跡。
宋代尺牘保存有宋人居家旅行中游覽活動的翔實資料。宋代文人對山水的理解較前人有所變化,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因山水觀賞、園林興建與家宅裝飾所進行的題詠唱和,曾以尺牘的形式被記載下來。蘇軾曾先后在黃州、惠州與儋州有過三次營造活動,《與范蜀公(二)》曰:“新居已成,池圃勝絕,朋舊子舍皆在,人間之樂,復(fù)有過此者乎?”(2)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446頁?!杜c楊元素(八)》曰:“近于城中葺一荒園,手種菜果以自娛?!?3)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653頁?!杜c上官彝》曰:“所居臨大江,望武昌諸山咫尺,時復(fù)葉舟縱游其間,風(fēng)雨雪月,陰晴早暮,態(tài)狀千萬,恨無一語略寫其仿佛耳?!?4)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713頁。生活將詩人從朝堂拋向山野,卻正好給了他縱情山水以自娛的機會。江山咫尺、風(fēng)雨雪月以及狀態(tài)萬千的自然風(fēng)光,和“池圃勝絕”的人工造景,極大地撫慰了貶謫文人的痛楚情緒。他以赤壁為題的系列詩作就是在這一環(huán)境之下創(chuàng)作的?!杜c范子豐二首(一)》曰:“今日李委秀才來相別,因以小舟載酒飲赤壁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數(shù)弄,風(fēng)起水涌,大魚皆出。山上有棲骨鳥,亦驚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適會范子豐兄弟來求書字,遂書以與之?!?5)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453頁。岸上的峭壁,江中的風(fēng)濤,都是《赤壁賦》等杰作的靈感來源,可謂得江山之助。
在居住環(huán)境的選擇和營造上,宋人極其用心,蘇軾在惠州的白鶴峰新居就是個中典范。如《與陳伯修(五)》云:“新居在一峰上,父老云,古白鶴觀基也。下臨大江,見數(shù)百里間。柳子厚云:‘孰使予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非茲丘也歟?’只此便是東坡新文也?!?6)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558頁?!杜c程正輔(一七)》云:“恐寓行衙,亦非久安之計,意欲結(jié)茅水東山上,但未有佳處,當(dāng)徐擇爾?!?7)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595頁。《與程全父(七)》云:“白鶴峰新居成,當(dāng)從天俾求數(shù)色果木,太大則難活,太小則老人不能待,當(dāng)酌中者。又須土堪稍大不傷根者為佳。不罪!不罪!柑、橘、柚、荔枝、楊梅、枇杷、松、柏、含笑、梔子。謾寫此數(shù)品,不必皆有,仍告書記其東西。”(8)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625頁?!杜c程秀才(二)》云:“新居在軍城南,極湫隘,粗有竹樹,煙雨蒙晦,真蜒塢獠洞也?!?9)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628頁。《與林天和(四)》云:“花木悉佳品,又根撥不傷,遂成幽居之趣。荷雅意無窮,未即面謝為愧。”(10)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630頁。透過這些詩句,我們不難知道,蘇軾將所居地址選在東江岸邊的白鶴峰上,可謂是背山面水,環(huán)境雅致。他向親友訪求各種花果樹木,并把它們栽種在住處的檐前屋后。如此山水滿目、竹樹環(huán)繞的住處,再伴隨著經(jīng)年的煙雨朦朧,足以讓蘇軾滋生出身處“蜒塢獠洞”的新奇體驗。
在儋州,蘇軾也勉力營建,“近買地起屋五間,一龜頭在南污池之側(cè),茂木之下,亦蕭然可以杜門面壁少休也”(《與鄭靖老(一)》)(11)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1679頁。。如此將家安在茂木之下,將生活融入山水之中的生活方式,開創(chuàng)了山水園林觀賞的新模式,孫覿《回劉守帖(三)》總結(jié)得好:“東閣觀梅,西郊問柳,揮毫萬字,一飲千鐘。”(12)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159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73頁。這正是宋人審美日?;捌渖蠲缹W(xué)化的真實體現(xiàn)。
山水的“入世”之深,不僅體現(xiàn)在宋人的物質(zhì)生活上,而且體現(xiàn)在他們的精神生活上。他們一方面在園林宅邸的建造中模山范水、借景江湖,另一方面則將山水觀賞納入抒情言志、傳世不朽的人生追求中。這樣的主題以“盛事”“佳事”“不朽”的敘事模式,被書寫在尺牘之上,反映出了宋人特有的思想或心態(tài)。(如表1所示)
表1 宋代尺牘中造景以求不朽的文獻統(tǒng)計
宋人在游宦甚至謫居的過程中,熱衷于尋覓名山勝水。他們不僅喜歡修復(fù)各種歷史古跡,而且喜歡建造新的庭院,甚至延請當(dāng)代名流雅士為此撰文、書丹,乃至摹刻紀念。這些文字一方面可為名山添勝跡,以供后人撫覽憑吊,另一方面刻文字立碑于名山之側(cè),可取與名山“共為不朽”之意。宋代尺牘中記載了許多這樣的唱和之作,如孫覿《與李主管帖(二)》曰:“蒙錄賜諸公唱酬之什,而使君亦以玉霄和篇見遺,幸甚!天臺自孫興公一賦之后,寂寥無聞。詩人已來,獨有杜子美、蘇東坡數(shù)章妙絕今古。而子美崎嶇兵亂,轍跡半天下,獨未嘗至其處,而東坡亦述夢中語耳。建炎南渡,遂為名城。寓公羈客、騷人勝士登高遠望,援筆臨賦,殆盡一山之勝。而吾舉之超然獨出于其間,遂與此山倶為不朽也?!?13)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160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41頁。作者褒揚李主管的《天臺賦》可“與此山倶為不朽”,露出了宋人在吟詠名山勝跡時的委婉心曲:一方面,山水本無法言說自己,它們只有依靠“我輩”登臨題詠之后才能成名;另一方面,前人刻于山石之上的登臨題詠之詞,已經(jīng)與山石俱成勝跡,傳為不朽,我們也可模仿此舉,以致不朽。
我們甚至可以發(fā)現(xiàn),宋人即使沒有親臨其地,也能實現(xiàn)“登覽題詠”的愿景。歐陽修《與梅圣俞書(一六)》曰:“去年夏中,因飲滁水甚甘,泉名幽谷。已作一記,未曾刻石。亦有詩托王仲儀寄去,不知達否?告乞一篇留亭中,因便望示及。”(14)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第2453頁。到滁州就要為滁州留下勝跡,以供后人憑吊。歐陽修為滁州醉翁亭作記,并廣寄親友以求唱和,還邀請好友梅堯臣寫下“留亭中”篇。通過這些題記,醉翁亭由一座普通的自然風(fēng)景,而成為一座被賦予了豐富意蘊的“文化勝跡”。盡管梅堯臣并未見到醉翁亭,但他關(guān)于醉翁亭的文字則已經(jīng)成為醉翁亭這一“文化勝跡”的內(nèi)涵之一,它們實可稱為“倶為不朽”。
歐陽修也曾寫下這樣的愿景之文,如《與梅圣俞書(四二)》云:“梅公儀來要杭州一亭記。述游覽景物,非要務(wù),閑辭長說已是難工,兼以目所不見,勉強而成。幸未寄去,試為看過,有甚俗惡幸不形跡也?!?15)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第2464頁。其他的如李之儀《與趙仲強兄弟手簡(二一)》云:“園亭之勝,幸一一疏示所因,或得附各詠歌之后,豈非至愿?!?16)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111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38頁。朱熹《答呂伯恭》云:“復(fù)有專人隨叔度人去,令候得白鹿、臥龍記文而歸。幸一揮付之,千萬。”(17)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245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0頁。都是相同的例子??梢娝稳四E遍天下,詩文寫盡名山勝跡,但其中的很多文字只是案頭青山、紙上綠水。他們可能并未親臨山水,只不過是受到朋友的邀請而寫下的遠程題記而已。從表層看,這些題記并非是作者們登山臨水之后的有感而發(fā),只不過是他們與友人唱和之中的愿景書寫;從深處看,這些題記由于被及時地摹刻下來,所以,它們不僅由此成為所寫風(fēng)景的一部分,而且會促使風(fēng)景向“勝跡”的轉(zhuǎn)化,起到文字與山水共為不朽的目的。
宋人對山水勝跡的營造,與他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密不可分,其路徑大約有三:第一,借山水之勢,傳文人之跡。程頤《上文潞公求龍門庵地小簡》稱“頤雖不才,亦能為龍門山添勝跡于后代,為門下之美事”(18)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80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78頁。,龍門長存,勝跡即長存,造勝跡之文人,自然亦能“與龍山、峴首共為不朽矣”(孫覿《與平江守王侍郎帖》)。宋代文人依照山水之勢構(gòu)建亭苑,如歐陽修的醉翁亭,韓琦的晝錦堂,張子充的電光亭皆是如此。第二,延請當(dāng)代名士題詠撰文,以“托名不朽”。亭苑建成之后,他們會延請當(dāng)代名士為之題詠,歐陽修請梅堯臣為醉翁亭作記,韓琦請歐陽修為晝錦堂作記,蘇軾請司馬光為超然臺作詩(19)司馬光:《傳家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蘇軾請滕達道為經(jīng)藏碑題撰寫碑額等(20)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第388頁。,都是這樣的策略。如果沒有這些名士的題記,這些建筑就會寂寂無聞,但是如果有了他們的審美關(guān)照,這些亭苑則會成為令后人瞻仰的“勝跡”。孫覿《與臺守曾郎中帖》曾說,雪堂只是一處廢棄遺跡,正是蘇軾的盛名,才讓它成為傳世勝跡,也是因為蘇軾的名氣之盛,才使得后人不斷地為之修繕、題記。又如胡銓《與汪養(yǎng)元小簡》曰:“坡公浙江絕句云:‘電光時掣紫金蛇’。此亭舊無額,敢以‘電光’目之,以俟當(dāng)軸處中,特為拈出,庶朽拙獲與茲亭江山俱不朽爾?!?21)曾棗莊,劉琳:《全宋文》第195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3頁。電光亭兼有蘇軾、胡銓兩位名公之贊譽,怎能不流傳后世。第三,托金石以不朽。東漢末期,人們曾哀嘆“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但后來的人們卻發(fā)現(xiàn),金石因其堅固的質(zhì)地可傳播人類的不朽之名。宋人請名工巧匠將作品刻在金石之上,再把它們或立于堂前亭下,或放在山間水畔,即可達致與山水共為不朽的愿望。
長存的園亭、堅固的金石與流傳的美名,和文字、書法與金石緊緊地結(jié)合在一起,共同形成了一種立體化的傳播模式。著書立說已足以不朽,但宋人仍不放心,還要將歌詠題刻于不朽的名山勝跡之中。然而“物莫堅于金石,蓋有時而弊”(22)歐陽修:《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第2096頁。,文字也會在水火戰(zhàn)亂中散失,可見僅僅依賴金石或文字的傳播,仍不足以獲得可靠的“不朽”之徑,還需探索更有效的“不朽之計”。為此,歐陽修《集古錄》將金石文字轉(zhuǎn)為文學(xué)文本,以文學(xué)傳播的路徑為其傳播再加一重保障。他打通藝與道之間的鴻溝,將文學(xué)傳播與其他傳播路徑融合成一個立體復(fù)合的傳世模式,從而為“不朽之資”的傳播提供了穩(wěn)固可靠的保障。這種傳播模式對宋代文獻的保存起到了重要作用,譬如蘇軾的尺牘,它既能被載入文集流傳至今,也能被編者選入《歐蘇手簡》一體發(fā)行;它既能被南宋汪圣錫刻在成都西樓下,也能作為手跡而傳世。如此多維度、立體化的傳播模式,恐怕正是宋代文獻得以大量留存后世的原因之一吧。
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1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