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 敏
(南京鐵道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chǔ)部,江蘇 南京 210031)
所謂角色扮演(role-playing),是指人物在一個虛擬的情境中,扮演與現(xiàn)實角色不相關(guān)的另一角色。正如舞臺上表演的演員一樣,當演出正式開始,演員需迅速進入戲中的角色狀態(tài)中去,同時通過自己所表演的角色給觀眾帶來最真實的情感體驗。角色扮演的過程是一個虛擬的、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它的發(fā)生突破了現(xiàn)實時空的藩籬和束縛,滿足了人們對在現(xiàn)實生活中難以體驗到的角色身份的渴望。
狹邪小說的興盛是晚清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它脫胎于古典青樓文學,但又與之不盡相同。古典青樓文學將妓女作為文人的紅顏知己,書寫著士女遇合的傳奇。狹邪小說中對妓女與狎客的書寫摒棄了傳統(tǒng)寫法,糅合了更多的時代特征。有意思的是,狹邪小說的人物相處模式有類似于角色扮演的特征。狹邪小說中的角色扮演與戲劇表演中的角色扮演并不一樣,它是在無意中形成的,主要發(fā)生在妓女與狎客之間,他們或是扮演夫妻,或扮演戀人。他們的角色扮演與妓院空間格格不入,讓妓院具有“家庭”特征的同時又消解了傳統(tǒng)家庭的意義。
狹邪小說以妓女與狎客的故事展現(xiàn)了晚清社會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小說中對于兩性關(guān)系的想象,脫離了傳統(tǒng)男女關(guān)系的范疇,呈現(xiàn)出新的趨向?!版慰秃图伺g不再是‘露水姻緣’,相好的關(guān)系往往是長久和穩(wěn)定的。”[1]325這種關(guān)系經(jīng)過長時間的塑造,會演化成夫妻關(guān)系,因此晚清狹邪小說中的妓女與狎客往往以“準夫婦”的身份生活在一起。妓女不僅滿足了狎客的情欲幻想,還填補了狎客們異地獨居時日常世俗生活的空白。他們逛街、吃飯、聽戲、游園,一如新婚夫婦般恩愛甜蜜。當然他們也會鬧矛盾,吵架、生氣、分手也是常事。狎客們通常都會有一份正當工作,他們或是為官,或是經(jīng)商,以工作所得貼補“家用”。妓女們則以溫柔體貼、一身風情來撫慰這些孤獨寂寞的異鄉(xiāng)人。妓院中,老鴇、女傭、相幫稱呼狎客們?yōu)椤袄蠣敗保谛问缴蠞M足他們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如《海上花列傳》中葛仲英與吳雪香就是以“準夫婦”的方式相處的。作為妓女,吳雪香比葛仲英的正妻更具風情,她會因葛仲英在其他妓女處耽擱久了而撒嬌、吃醋,最后“吳雪香祥占男子吉”,也算是將扮演的夫妻落到了實處。在“沈小紅拳翻張蕙貞”這一回中,沈小紅對王蓮生背地里私交的張蕙貞大打出手,就像是妻子在第三者插足時對自己婚姻的維護。
在妓女與狎客的角色扮演中,將“準夫婦”落實為“真夫婦”其實也大有人在。《九尾龜》中陳文仙與章秋谷就是一例。章秋谷是魯迅先生筆下“才子+流氓”的典型代表。在章秋谷的眼中,倌人和客人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真情實意可言?!翱偠灾?,倌人看待客人,純用一個‘假’字,客人看待倌人,也純用一個‘假’字去應他,切不可當作真心,自尋煩惱?!盵2]121古典青樓文學中妓女與文人之間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晚清狹邪小說中被金錢與物質(zhì)所取代,正是由于出現(xiàn)了這種新的變化,所以作者才大發(fā)議論說:“你想這班倌人何等狠心!那般辣手!那里還有什么天良!所以堂子里的倌人,萬萬娶他不得?!盵2]284在《九尾龜》的一群“惡”妓女中,陳文仙可算是特立獨行的一個了。作為上海洋場的當紅倌人,陳文仙并不像其他妓女那樣費盡心思拉攏客人,而是一心一意想與章秋谷交好。隨著她與章秋谷交往時間的延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著潛移默化的變化。在妓院中陳文仙以角色扮演的方式化身為章秋谷身在異鄉(xiāng)的“假想妻子”。在章秋谷眼中,陳文仙不僅面相“花妍柳媚,玉潤珠溫”,而且“氣息沉靜,居然像個閨閣大家,并無紅倌人的一種時髦氣派”[2]37。她不重利貪財,反而有情有義,雖身在煙花叢中,卻對章秋谷一心一意。在章秋谷幾次試探她的真心之后,二人終將假想的關(guān)系落實到現(xiàn)實中來?;楹箨愇南蓪φ虑锕雀前僖腊夙槪市那頌殒?,與章秋谷的妻子、母親相處融洽。令人咋舌的是,陳文仙不僅默認了章秋谷繼續(xù)尋花問柳,甚至幫助章秋谷偷香竊玉。再如《海上繁華夢》中的妓女桂天香,品性賢淑,立志要嫁與謝幼安,婚后與幼安之正妻相處和睦,甘心替幼安赴死。因此王曉玨說:“長三們不再是以往妓女文學中常見的才女或者烈女,而是以準家庭主婦的面目出現(xiàn)?!盵1]326
小說中的狎客,一般都是寓居于洋場中的外鄉(xiāng)人,他們只身一人來到上海,一方面洋場的燈紅酒綠對他們有天然的誘惑,另一方面身在異鄉(xiāng)的他們又會平添幾分旅居的愁思,去妓院不僅為了發(fā)泄生理欲望,更能從與妓女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中獲得一種情感上的撫慰。對于狎客來說,妓女像是妻子,卻又比現(xiàn)實的妻子更具風情,正如《海上繁華夢》中謝幼安所說:“妓女乃是客妻?!盵3]684妓院雖非真正的家,卻足以讓他們在異地漂泊之時有個穩(wěn)定的安身之所。陳文仙與章秋谷、桂天香與謝幼安雖都是假戲真做,但妓女們回歸到傳統(tǒng)家庭的時候,依然是作為妾,而非正室。這其實算不得是一種突破。妓女從良,嫁人為妾本就是被世俗所接納的。真正令人唏噓的是,當妓女把角色扮演中的“臨時妻子”變?yōu)楝F(xiàn)實時,而引發(fā)的一系列悲劇?!逗I匣袀鳌分凶畎V情的妓女莫如李漱芳,雖身處歡場,卻錯把歡場當作情場,一心只愛陶玉甫一人,陶玉甫對她也是一往情深。在她與陶玉甫長期的超穩(wěn)定的關(guān)系中,她不斷強化自己作為陶玉甫“妻子”的角色,最終因陶玉甫的家庭阻力,使得她想嫁與陶玉甫為“大老母”的愿望落空后,憂思成疾,悲憤離世。周雙玉與趙二寶也同樣想把與客人之間的角色扮演延伸到現(xiàn)實中來,做人家的“大老母”,可是朱淑人懦弱、史天然失蹤,最終還是打破了她們要把“角色扮演”變成現(xiàn)實生活的愿望。妓女嫁人古已有之,一般都是為妾室,不能成為正室,但狹邪小說中的妓女們卻普遍有想嫁人做正妻的愿望?!毒盼昌敗分姓虑锕仍陉懱m芬死后勸金小寶嫁人從良,金小寶雖明白章秋谷的好意,但是卻無法認同他的觀點。金小寶說:“倪格排人,要嫁起人來格末叫討氣,俉篤去想 ,好好交格人家,啥人肯討倌人轉(zhuǎn)去做大老母?推板點客人家,倪又勿肯嫁俚,就算嫁仔一格好好里格人家,也不過一個小老母,總歸有多化稱心格地方,阿是也嘸啥趣勢?!盵2]216在《九尾狐》中,林黛玉看到蔡謙良納巧林為妾,只空有華麗的排場,并無娶妻的實質(zhì),因此免不了要為自己打算:“設或楊四將來娶我,也照這個樣兒,豈不羞煞?我今番看了他,倒觸動了自己心思,做個準備,如楊四前來議娶,必須預先與他論定,不得以姬妾看待,我方嫁他;不然,任他豪富,我也不貪圖的。”[4]28諸如金小寶、林黛玉這樣的妓女,她們在與客人的角色扮演中是作為客人的“妻”或戀人,而非“妾”,假想的角色在長期的超穩(wěn)定關(guān)系中會不斷被強化。然而現(xiàn)實和理想是不對等的,“假戲真做”只會讓看不清現(xiàn)實殘酷的李漱芳付出了生命,讓周雙玉、趙二寶備受打擊,也讓金小寶這樣的妓女只愿在妓院中繼續(xù)以角色扮演的方式來彌補現(xiàn)實的缺憾。
妓女與狎客角色扮演為“夫妻”的相處模式,其實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夫妻倫理。現(xiàn)實中正妻的合法性在妓院中找不到立足生根的地方,譬如《海上花列傳》中姚季莼的太太和《海上繁華夢》中錢守愚的太太嚴氏妓院尋夫均以失敗告終正說明了這一點。在挑戰(zhàn)傳統(tǒng)夫妻倫理的同時,這一角色扮演也體現(xiàn)出新型夫妻關(guān)系的萌芽。在古代中國,這個“愛情荒的國家”[5]647中,夫妻雙方通常都要忍受無愛婚姻的痛楚。不同的是,丈夫可以巧羅名目來滿足自我戀愛的需求,他們被允許擁有“一妻多妾”的特權(quán);妻子卻要遵從三從四德,被框定在傳統(tǒng)禮教之中。在妓院的這一“擬家庭”的場景中,“一夫一妻多妾”制失去了生存之地。妓女與狎客之間的關(guān)系雖是臨時性的,但他們卻以“一夫一妻”的模式相處著。這種相處的模式顯示了傳統(tǒng)大家庭到小家庭的過渡,家族制到夫婦制的變革。
實際上,妓女與狎客之間的角色扮演是不穩(wěn)定的,所有的角色扮演都是假想的、虛幻的。基于妓女與狎客之間關(guān)系乃為金錢關(guān)系的本質(zhì),“喜新厭舊”的事情常有發(fā)生。在十里洋場的都會中,狎客們常游走于不同的妓女之間,他們所面臨的誘惑也絕不止某一個妓女。一場接一場的風花雪月輪番上演,客人們便會和不同的妓女建立關(guān)系,在不同的場合實踐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妓院中的主角是妓女與狎客,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必不可少的角色,如老鴇、娘姨、男女幫傭等。圍繞著妓女與狎客之間的角色扮演,其余人等也“各司其職”。
老鴇是妓院中除妓女之外的另一重要角色,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可能是妓院中的實際掌權(quán)者。老鴇與妓女之間的關(guān)系也無非有兩種,一是妓女的親生母親,一是妓女的養(yǎng)母。在妓院中,老鴇有時候被稱為“無娒”?!盁o娒”在吳語方言中意為“母親”?!逗I匣袀鳌返谝换兀w樸齋與洪善卿在上海初次相遇,洪善卿問趙樸齋寓居何處,令堂安在。趙樸齋的回答是:“小寓寶善街悅來客棧。無姆勿曾來,說搭娘舅請安?!盵6]4這里“無娒”指的就是趙樸齋的母親。依然是在這部小說中,周雙玉是老鴇周蘭買來的清倌人,周雙玉將周蘭稱呼為“無娒”,黃翠鳳也將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黃二姐稱為“無娒”。有時老鴇又被稱為“假母”,如《海上塵天影》中冷柔仙對老鴇的稱呼。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老鴇直接地被稱為“母親”?!逗I戏比A夢》中,紅極一時的倌人顏如玉在落魄之后,為了維持生活,買了一個討人葉小紅,這葉小紅便把顏如玉稱為“母親”?!搬蚩汀痹诩嗽褐袆t被稱為“老爺”,而“老爺”這一稱謂通常是對一家之主的尊稱或妻子對丈夫的尊稱。妓院中的妓女互稱為“姐妹”,同時她們也把對方的客人稱為“姐夫”或“妹夫”?!逗I匣袀鳌分欣钿椒寂c李淑芳本無血緣關(guān)系,二人卻以姊妹相稱,同樣的還有陸秀林與陸秀寶,黃翠鳳與黃金鳳。妓女們則把彼此的客人稱為“姐夫”,狎客的兄弟們則將妓女稱呼為“阿嫂”。在《海天鴻雪記》中,李仲聲與李伯飏本是親兄弟,李伯飏與妓女凌淑芳相交好,李仲聲見到凌淑芳之后則稱其為“阿嫂”,凌淑芳則以“二老爺”來回應。狎客有時候會把妓女的母親稱為“岳母”?!毒盼昌敗分姓虑锕鹊教旖蚝笮陆Y(jié)交了一個叫云蘭的妓女,他稱呼云蘭的母親老二為“丈母太太”,而老二則稱章秋谷為“女婿”。《海上花列傳》中史天然交上趙二寶后,也有幾分“新女婿樣式”,臨行前還特意與趙二寶母親辭別。通常意義上說,“母親”“姐妹”“老爺”“丈母太太”“女婿”等稱謂被使用于家庭成員之間,是成員之間親屬關(guān)系的反映。但這些角色本身是基于妓院這一特殊空間而存在的,并不具有現(xiàn)實意義。因此,他們在進行角色扮演的同時也在消解著稱謂本身,所謂的“母親”“老爺”“姊妹”“岳母”“女婿”等角色的意義已完全背離了其傳統(tǒng)家庭倫理賦予的意義。
在文學作品中,“母親”可謂是最神圣的稱謂,歌頌母親、母愛的文學作品不計其數(shù)。然而,在妓院中卻通常被用來稱呼老鴇?!澳赣H(母愛)”的神圣性被解構(gòu),母親與子女之間的親情/血緣關(guān)系被老鴇與妓女之間的金錢關(guān)系所取代。狹邪小說中的妓女多數(shù)都是被老鴇花錢買來的,“高等妓院內(nèi)形成的家庭關(guān)系同購買的做法密切相連,許多討人就是老鴇從小買來養(yǎng)大的”[7]83,但也有妓女與老鴇之間本身就是母女關(guān)系。如果說,在前一種情況中,老鴇也許要在投入與產(chǎn)出之間獲取利益平衡,那么后一種情況中老鴇與妓女的關(guān)系卻赤裸裸地反映出妓院中親情被物化的常態(tài)?!凹胰说姆Q呼使親屬關(guān)系還是雇傭關(guān)系變得無法區(qū)分,抑或這套用語正指明了兩者的聯(lián)系。”[7]85“她們被認作親屬,這樣即便沒有掩蓋卻也模糊了她們終身受奴役的地位。”[7]84因此,妓院中,以親屬稱謂來進行角色分工,背后牽扯的是物質(zhì)與金錢的交易。
妓院中采取的這一套本屬于家庭成員之間的稱謂,目的不僅是為了方便交際,更是一種“情感激勵”。中國是一個重情的國家,每一稱謂中都包含了情感的因素,不同的稱謂會反應出人際交往的親疏遠近。“母親”“姐妹”“老爺”“丈母太太”“女婿”等親屬稱謂,被用在非親屬關(guān)系的人身上,這種現(xiàn)象被稱為“稱謂的泛化”?!八^親屬稱謂的泛化就是指親屬關(guān)系的稱謂詞用于非親屬關(guān)系的人身上,把非親屬關(guān)系的人,甚至是陌生人當成家庭成員來看待,表示一種親和的情感關(guān)系,縮小被稱謂人與自己之間的心理距離。”[8]因此,當這些本指稱家庭成員之間的稱謂被用于妓院中時,便將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嫖客、妓女、老鴇等人之間的關(guān)系拉近,他們把彼此當作家庭成員,在其所扮演的角色中共同營造出一種情感和諧的氛圍,這種氛圍正是“擬家庭”的。“擬家庭”的情感氛圍掩蓋了妓院中的金錢交易的本質(zhì)。
當然,他們既然能夠在利益面前扮演家庭成員的角色,也能在利益的驅(qū)使下忽略本應有的親情/血緣關(guān)系?!逗I匣袀鳌分型瑸橛懭说闹茈p寶與周雙玉的遭遇就大為不同。前者因為“老實點,做勿來生意”[6]20,便處處遭受老鴇周蘭的針對,甚至打罵。后者因為“稍微生意好仔點,就稀奇煞仔”[6]133,被奉為“掌上明珠”。作為親娘舅,洪善卿在趙樸齋與趙二寶面前的家長威嚴略帶有幾分道貌岸然,就算是親姐病重,他也無動于衷。因此,在妓院中,人們因金錢利益的驅(qū)使,既扮演某種角色,又消解著某種角色。
在妓院中,家庭成員之間的角色扮演并不完整,獨缺少“父親”的角色。在傳統(tǒng)家庭倫理中,父親是最具有權(quán)威性的角色?!捌駷橹?,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shù)社會的家庭主要是以男性為核心,世系按父系計算,按父系繼嗣,從夫而居,尊男性祖輩而不是尊女性祖先,子女隨父姓。這就是父權(quán)制社會特征?!盵9]在儒家家國同構(gòu)的理想構(gòu)建中,治家與治國、平天下一樣,需要依靠權(quán)力來支撐。因此,家庭被塑造為權(quán)力角逐的場域,“父親”便成了這個場域中的掌權(quán)者。他建立了尊卑有序的家庭秩序,要求其他家庭成員對他絕對服從,并且壓制著其他家庭成員的主體情感與自我意愿。此外,在“父”角色缺失的同時,“子”的角色也是缺失的。在傳統(tǒng)倫理關(guān)系中,男性最重要的兩個角色在晚清妓院的角色扮演中均不存在,這實際上無形中削弱了男性的權(quán)威。如果把傳統(tǒng)家庭作為男權(quán)的象征,那么妓院中以角色扮演而形成的“擬家庭”則是“女權(quán)”的象征。老鴇、妓女主導著整個場面,男性則處于被動的地位,女性的權(quán)力遠遠高于男性的權(quán)力。女強男弱的局面也因之形成。所以“在這個脫離了所謂正常生活的追逐與被追逐的世界里”,女性成了新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在妓客關(guān)系中建立了新的平衡”[10]99。
角色扮演本身是一場虛幻的游戲,但是它卻給參與者提供了以真切的角色體驗。從狎客一方來說,他們與妓女之間的關(guān)系不僅僅只關(guān)乎物質(zhì)、欲望、金錢,同時也涉及個體情感、家庭倫理等方面。狎客通常扮演的是一家之主的“老爺”或者“丈夫”,這種角色會讓他們體驗到一種優(yōu)越感。傳統(tǒng)家庭倫理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他們旅居異地就中斷了,反而在妓院中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繼續(xù)存在著。狹邪小說中的男性沒有一個是徹底的上海人,他們都是從外地來上海討生活的,異地獨居,無親眷陪伴,難免孤獨空虛。這種孤獨空虛的情感空窗最終在與妓女的關(guān)系中得到滿足與撫慰。當然,狎客們在自己的角色中體驗最深的是具有現(xiàn)代特質(zhì)的愛情。在狹邪小說中,古典青樓文學中淪落風塵的青樓女子與落魄多難的多才書生之間惺惺相惜的愛情逐漸退場,取而代之的是現(xiàn)代愛情的萌芽。這對于男女雙方來說都是一種可貴的體驗。
妓院中狎客與妓女的交往“不受那些名目繁多的對男女關(guān)系作出嚴格規(guī)定的儒教禮儀法規(guī)的阻礙”[11]60,因此被壓抑的欲望便擁有了更自由的空間去表達。這里欲望的自由表達首先指向狎客與妓女之間的現(xiàn)代愛情幻想。正如張愛玲在評價《海上花列傳》時所說:“《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盵5]636所謂“空白”,乃是因古人缺乏愛情的體驗。在古典文學中,隱秘的后花園中的愛情、青樓里的愛情甚至是《聊齋》中花妖狐媚與凡夫俗子的愛情都是經(jīng)過文人文化塑造過的,經(jīng)過這一工序的過濾,古典文學中的愛情基本上呈現(xiàn)出一個模式,即“才子佳人”。但是,在晚清的狹邪小說中,“才子佳人”逐漸讓位于現(xiàn)世男女,他們看似俗不可耐的相處方式,卻是人性本性的體現(xiàn)?!逗I戏比A夢》中桂天香與謝幼安、《海上花列傳》中李漱芳與陶玉甫、《海上塵天影》中蘇韻蘭與韓秋鶴等戀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依然還帶有“才子佳人”式的古典浪漫,但《海上花列傳》中羅子富與黃翠鳳之間打著愛情的名號相互算計,王蓮生、沈小紅、張蕙貞之間的“三角戀”糾葛均已越出了“才子佳人”的套路。就連張愛玲也說:“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盵5]636他們之間的感情是《海上花列傳》中極具現(xiàn)代意義的情感大戲。妓院中的現(xiàn)代愛情能夠發(fā)生,是因為妓院擺脫了男權(quán)的控制,成為一片“法外之地”,妓女(女性)擺脫了對男性的依附。妓女與狎客之間本質(zhì)上是交易關(guān)系,在與狎客的相處過程中,她們具有作為商品與作為賣方的雙重屬性。因此,在獲得經(jīng)濟利益的同時,妓女亦能保持獨立,甚至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掌握著戀愛的主動權(quán)。
妓女與狎客在相處的過程中獲得了現(xiàn)代愛情的體驗,而這一體驗正是在他們角色扮演中發(fā)生的。妓女與狎客的角色扮演突破了傳統(tǒng)男女相處的方式,它沖進古典文學中愛情書寫的禁區(qū),在都市的繁華中進行著一場現(xiàn)代愛情的冒險。而這也正好凸顯了現(xiàn)代性發(fā)生的某種隱秘的方式。
在商言商,作為一個盈利機構(gòu),妓院的本質(zhì)是為了賺錢。在盈利這一原則的指向下,角色扮演不僅是妓女們的營銷手段也是她們的“主打產(chǎn)品”,而在這一過程中形成的“擬家庭”結(jié)構(gòu)和現(xiàn)代愛情的體驗都是無意間發(fā)生的?!凹嗽翰坏浅鍪坌缘牡胤?,也是出售個人魅力和戀愛的地方,而且這才是最高端的,相比單純出售性更有技巧,利潤也更大。”[12]40換句話說,角色扮演與妓院盈利之間存在互為因果的關(guān)系。妓女與狎客以“準夫婦”的方式相處,其本質(zhì)還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因此,妓院首先得具備“家”的形態(tài)。晚清的妓女種類繁多,有嚴格的等級考量,在狹邪小說中常見的有書寓、長三、幺二、花煙妓。但不管是哪一等級的妓女,在室內(nèi)陳設上都盡量營造出舒適的家庭氛圍,尤其是像書寓、長三這類高級妓女?!伴L三書寓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是一種新的公共空間,為旅居滬上的各等階層的人提供了社交的場所,官吏、商人、文人、士子,可以一起辦臺面,吃花酒。另一方面,長三書寓卻具有家庭的特色,具有濃厚的家庭氛圍?!盵1]325可見,長三、書寓為狎客提供了社交、娛樂、生活上的便利。為了吸引更多的顧客,妓女們在布置房間時,也是煞費苦心。比如在采購家具時,她們會優(yōu)先選擇舒適,能夠傳遞親和力的西洋家具。葉凱蒂說:“如果說傳統(tǒng)家具傳遞的是距離、秩序和一種廣義的宗族結(jié)構(gòu),那么新的家具則以摩登和舒適訴說著一種親密?!盵10]53中國傳統(tǒng)家具是儒家“禮”文化的體現(xiàn)。家具之間的排列順序和位置是家具使用者身份、等級的象征。因此從坐臥方式上看,西洋家具的確比傳統(tǒng)家具更具親和力。譬如《海上繁華夢》中妓女桂天香房內(nèi)的陳設有:外國床、保險洋燈、大衣鏡、自鳴鐘、外國搖椅等,就連從鄉(xiāng)下來的嚴氏看了也都“暗說怎的絕好一間房間”[3]401。妓院內(nèi)包括西洋家具在內(nèi)的西洋物質(zhì)文化和妓女的身體共同構(gòu)成一種魅惑的魔力表征,吸引著狎客們釋放自己的情色幻想。
正是妓院營造出舒適便利的“擬家庭”的氛圍為角色扮演提供了可能的前提。人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總是不自覺地會進行角色代入。從另一方面來說,角色扮演的同時必然會投入感情,“假戲真做”的也大有人在。在狎客們來看,既然付出了真情,那么提供經(jīng)濟上的保障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孫國群在《舊上海娼妓秘史》中談到:“游妓院者都為逢場作戲、調(diào)絲品竹、征曲開觴而已,宿娼者甚鮮。惟有富豪及過路官吏,每月出一定數(shù)目的錢,包一個妓女作臨時老婆,供給她一切揮霍的費用。”[13]3《海上花列傳》中,沈小紅撞破王蓮生私交張蕙貞后,哭哭鬧鬧無形中是出于女性的嫉妒,但更為本質(zhì)的是害怕張蕙貞搶走王蓮生,斷了自己經(jīng)濟保障。她向湯嘯庵哭訴的并不是王蓮生的“移情別戀”,而是其并未兌現(xiàn)當初要幫她還債的允諾。沈小紅最終轉(zhuǎn)怒為笑,是因為王蓮生一邊“打疊起千百樣柔情軟語”,一邊又“真?zhèn)€肯去還債”[6]84。一場鬧劇似乎是在沈小紅與王蓮生的打情罵俏中收場了,但更為本質(zhì)的是沈小紅得到了王蓮生經(jīng)濟上的保障。
在角色扮演中,妓女們搔首弄姿、賣弄風情,提供給狎客們不同于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情欲體驗,滿足了男性們無盡的情色幻想。狎客們則給予妓女們以經(jīng)濟保障。這是一種赤裸裸的交易關(guān)系。也即是,在妓女與狎客的角色扮演中,他們的需求是不對等的。然而,正是因為這一不對等的存在,才符合妓院的本質(zhì)特征。在《九尾龜》中,章秋谷說妓女“敲竹杠”“仙人跳”目的就是為了敲詐客人的錢財。《海上花列傳》中黃翠鳳也是打著愛情的名義敲詐了羅子富五千大洋。周雙玉因與朱淑人無法結(jié)合,最后由愛生恨,她吞鴉片赴死是假,收一萬洋錢了結(jié)是真?!逗I戏被▔簟分形壮坪皖伻缬裨群笃垓_過杜少牧,她們使用的手段都是一樣的,先是濃情蜜意地與杜少牧相處,對其吐露真情,套牢他的心,說要嫁與他為妾,然后才道出最關(guān)鍵的問題:杜少牧先要替她們還債,才能做恩愛夫妻。巫楚云和顏如玉使用的招數(shù)也是其他妓女常用的招數(shù),但是狎客們卻屢屢入坑。妓女們用“為妻”“為戀人”等口頭契約的爛招將狎客們固定在虛幻的角色中去,滿足他們的情欲幻想,以此來確保自己的經(jīng)濟來源。
角色扮演與妓院盈利之間互為因果。但盈利是妓院有目的的行為,而角色扮演卻是在無意中發(fā)生的。而這無意間的行為,讓本是處于晚清小說末流的狹邪小說具備了某種“先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