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英

爆發(fā)于1905 年的中美工約風潮，又稱“抵制禁約”或“抵制美貨運動”，是中國人民以抵制美貨的方式，抗議美國強迫清政府續(xù)訂虐待華人苛約的一場斗爭，也是中國近代史上聲勢浩大、規(guī)?？涨暗娜珖苑吹蹛蹏\動。從外交史視角看，以抵制美貨的斗爭方式，抗議美國強迫中國續(xù)訂華工禁約，又是具有重要意義的近代商民外交的發(fā)韌。這場運動歷來受到近代史研究者的重視，除發(fā)表了許多專題論文之外，相關論著和教材也都會有所論及，中國臺灣學者張存武著《光緒卅一年中美工約風潮》、旅美學者王冠華著《尋求正義：1905-1906 年的抵制美貨運動》，分別是不同時期研究這場愛國運動的代表作。

這一時期的報章以及時人編輯的相關書籍，都以大量篇幅提及曾鑄，并且充滿了欽佩贊譽之詞。但以往的論著，尤其是論述近代商會的著作和論文，幾乎都會強調上海商務總會是這場運動的發(fā)起者和領導者，然而對上海商務總會如何發(fā)起并領導這場運動的具體史實卻語焉不詳①少數(shù)論著如徐鼎新、錢小明著《上?？偵虝罚?912-1929）》（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1991 年版）說明了上海商務總會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不足，對曾鑄的積極作用與影響有所肯定，但同時也認為其存在明顯缺陷。，尤其是嚴重忽略了曾鑄在這一運動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乃至對曾鑄的評價也不無偏頗。有鑒于此，本文擬依據(jù)相關史實考察和分析曾鑄在中美工約風潮中的表現(xiàn)與作用，對一些傳統(tǒng)的觀點與結論略予辨析②迄至目前，專門敘述曾鑄與抵制美貨運動的文章只有鄧紹根《曾鑄與 1905 年的抵制美貨愛國運動》，該文對曾鑄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表現(xiàn)與作用均給予了肯定，但敘述過于簡略，對許多相關問題都沒有展開釋論。。

一、曾鑄“第一偉人”之稱的由來及其生平

1906 年，東吳人士王大綸為蘇紹柄輯《山鐘集》題寫“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曾公少卿象贊”。曾少卿何許人也？身為一介商董竟然享有“偉人”之稱，并且還冠為“第一”，這在中國近代史上可謂獨一無二的至高榮譽。之所以如此，與其發(fā)起和領導抵制美貨運動密切相關。曾鑄，字少卿，原籍福建同安，享年60。曾鑄出生于商人世家。其父系“貿遷來滬”，因“秉性仁愛，旅滬同鄉(xiāng)有事，恒樂贊助。鄉(xiāng)人德之，公舉董事滬南泉漳會館”。曾鑄之母則“治家有道，訓子有方，恭儉慈愛，敦睦鄰里”①本資料由上海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徐濤先生提供收藏之線索及原件照片，謹致謝忱。[1]。由于恰逢亂世，少年時代的曾鑄未能入塾就讀，14 歲即開始學習經商。盡管他“幼而歧嶷”，且家境較好，無奈“值洪楊之亂，奔走避難，無暇讀書，年十四從蘇太翁子明公學賈”。不過，曾鑄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良品質，“終日勤勞，黎明即起，習字日以千計，筆法蒼勁，自成一家，兼嗜畫蘆雁，栩栩如生。商余手不釋卷，博覽群書，若宿儒焉”[1]。

19 歲的曾鑄出任祥泰商行經理，20 歲成婚，生有一女一子。但幾年之后，卻“經商失敗，備歷艱辛”。后“適有鄉(xiāng)人集資經商，聘府君理其事”，遂又步入商場[1]。重返商場的曾鑄不久又遭遇家庭不幸，在接連經歷了喪妻之痛后，才逐漸轉入正軌，與此同時，曾鑄也經商致富，“于嘉定購良田千畝，建瑞芝義莊”[1]。庚子年，“初定襄呂海寰、盛宣懷仿行西人紅十字會，旋往南洋群島運米平糶”，在滬上商界聲名漸起，成為著名南洋貿易大商家福裕南號（后改名為德發(fā)行）的經理。除從事南洋貿易外，曾鑄還相繼投資上海的保險業(yè)、江蘇鎮(zhèn)江的造紙業(yè)和江西景德鎮(zhèn)的制瓷業(yè)。甲辰年間，“南市總工程局向由官辦，巡警道袁樹勛改歸紳辦，鑄多所規(guī)劃，實樹地方自治先聲，尤以鴉片不除，中國無由爭存，乃創(chuàng)設振武宗社，勸導自禁，一時支社踵起，報戒者達數(shù)萬人”。另還“設商團公會，保衛(wèi)地方，捐資三萬金創(chuàng)辦貧兒院，奉旨嘉獎并頒御書廣學流慈額”。此時的曾鑄，已成為旅滬福建商幫的領袖和上海知名商董。因樂善好施，“歷年各處水災，慨捐巨款，疊獎一品封典花翎候選道”[1]。此外，曾鑄還具備一個明顯特點，即“聲帶宏亮，有演說才。前清末葉風氣雖開，各地皆有演說，然聚眾數(shù)千人，而能全體一致鼓掌如雷者，要推府君之演說為最”[1]。正因如此，其在抵制美貨運動集會上屢次發(fā)表演說，都受到與會者歡迎和稱贊，具有很強的號召力和影響力。

曾鑄成為寓滬福建商幫領袖和知名商董后，一直熱心于地方慈善與公益事業(yè)，尤為關心國家和民族命運，為此積極參與各項相關活動，多方奔走，不辭辛勞，其晚年“商業(yè)雖發(fā)達，然絕對不營投機事業(yè)，故所入有限。生平除捐助施與之外，一不求書畫古董，二不置金珠鉆石，三不御輕裘肥馬，四不喜賭博游戲”[1]。但對于慈善公益和地方公共事務卻積極參與，并慷慨捐助，為人稱道。不過，曾鑄一生所從事的最為重要、影響最大并流傳青史的活動，無疑是在1905 年發(fā)起轟轟烈烈的抵制美貨運動。

二、曾鑄與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起

以往的相關論著之所以普遍認為上海商務總會是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動者，主要因為發(fā)起這場運動的首次會議是在上海商務總會的會所舉行的，并且誤以為是上海商務總會主動召集各業(yè)商董舉行了這次重要會議②包括作者以前發(fā)表的相關論文和出版的著作，在論及上海商會與抵制美貨運動時也持同樣的觀點。另外，在抵貨運動時期少數(shù)人也有類似說法。。據(jù) 1905 年 5 月 11 日《申報》報道：1905 年 5 月 10 日滬上各業(yè)商董于午后“在美租界靶子路商會互籌抵制之法，由曾君少卿、戈君朋云登壇演說，大致美如堅持此約，則中國商民均相戒不用美貨，以為抵制。繼而公擬電致外務部……又電至各口商務局”“至致商部一電，則由楊杏誠（士琦）參議主稿，參議當時以為宜秘，蓋猶循向來中國官場軌范也”。這篇報道的內容較為簡略，只說明曾、弋兩人在會上發(fā)表了演說以及向清政府外務部和各省商務局發(fā)出通電，但并未介紹兩人演說的詳細內容，也沒有指明通電系由何人領銜發(fā)出，而且所說致電各省商務局和密電商部等與實際情況不無出入，實際上并未致電各省商務局，致商部電也并非密電，而是公開通電。

蘇紹柄匯編的抵制禁約史料《山鐘集》對這次會議有較詳細記載：“光緒三十一年四月初七日，上海各幫商董因美禁華工事，特開商務總會集議對付之策。未刻，到會者源源不絕。迨座客已滿，由曾君登壇演說，激昂慷慨，語語動人?！痹T在演說中“提議抵制之法，大旨謂以兩月為期，如美國不允將苛例刪改而強我續(xù)約，則我華人當合全國誓不運銷美貨以為抵制。其陳說辦法甚為中肯，時在座紳商無一人不舉手贊成。隨后公議電稿，稟請外務部堅拒簽約，并請南北洋大臣鼎力主持，電部抗阻。又遍電各省商會，請為傳諭各商，協(xié)力舉行抵制辦法。”[2]（P11）該記載未提及戈朋云也曾登壇演說，只說明曾鑄在會上發(fā)表演說，具體提出以兩月為期，如果美國不允刪改虐待華工的苛約，即“合全國誓不運銷美貨以為抵制”，得到全體與會者大力支持，更為突出地體現(xiàn)了曾鑄個人的重要作用。另外，本次會議議定向外務部、南北洋大臣發(fā)出通電，同時還通電各省商會請予響應。從后來的實際情況看，這個記載是較為可信的。

正是因為這次發(fā)起抵制美貨的重要會議在上海商務總會會所舉行，而且在當時為數(shù)眾多的商人團體中，也只有商務總會具有號召各業(yè)商董的影響力，故而在當時即有“經滬總商會集議，禁約不改，相戒不用美貨，眾論僉同”[3]，以及“此議創(chuàng)于上海商會，各省風從響應”之說[4]（P59）。對于這些說法，上海商務總會也未曾予以否認，而且該會后來也曾經多次召集各業(yè)商董商議抵制美貨的具體事宜，并且與美國領事和公使進行交涉。另外，上海商務總會還曾表示愿與學界緊密合作，共同開展抵制行動，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確實發(fā)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卻并非如以往論著所說：“上海商務總會作為運動的實際領導機構，最早行動起來，于5 月 10 日召開各幫商董參加的特別大會。”[5]（P60）

細加考察不難發(fā)現(xiàn)，上海商務總會的領導人在最先發(fā)起抵制美貨的集會上并未起主導作用，并因此而受到外界批評和指責，相反是曾鑄個人扮演了重要角色，贏得社會各界普遍稱譽：“公此次首倡義舉，抵制美約，凡屬同胞，莫不欽仰?！盵4]（P39）當時，擔任上海商務總會第一屆總理的是寧波幫著名商董嚴信厚，擔任第一屆協(xié)理的是粵藉著名買辦商人徐潤，寧波幫的另一商董周晉鑣擔任坐辦。絕大多數(shù)論著稱曾鑄是上海商務總會第一屆議董，但由于上海商會檔案中并未保存第一屆議董名單，其他史籍也均無記載，所以無從查考。在清末和民國時期歷任上海商會要職的趙晉卿，后來在回憶中談及商務總會第一任議董名單，有祝蘭舫、干蘭坪、郁屏翰、朱志堯、謝綸輝、周舜卿等 11 人，其中并無曾鑄[6]（P96）。另有論著也認為“在1905 年抵制運動中嶄露頭角的曾少卿，這時只是上海商務總會中一名普通的成員”[7]（P112）。按照慣例，商務總會召集的會議一般都是由總理或協(xié)理主持，并且先由主持者闡明召集此會的緣由與目的，但查檢各種記錄本次會議的史料，均未記載商務總會的總理或協(xié)理主持了這次會議并發(fā)言。因此，這次重要會議是否由上海商務總會主動發(fā)起并邀集各業(yè)商董出席，抑或是各業(yè)商董自行聯(lián)合發(fā)起而假借上海商務總會會所舉行，尚需仔細斟酌。

就可見史料看，認為是由上海商務總會發(fā)起舉行這次會議的說法顯得比較勉強。曾鑄在上外務部書中曾說明約集各業(yè)商董召開本次會議的緣由：“竊鑄等前因美定新約，禁止華工，波及士商，苛虐情形，慘無人理。梁使拒不簽約，美遣專使直與憲部交涉。事關國體民生，鑄等不忍恝視，又恐力不能爭，為此邀集各幫商董，于四月初七日特開大會，議定不用美貨以相抵制。”[2]（P29）顯然，其中并未提及是由上海商務總會邀請各業(yè)商董舉行這次會議，而是曾鑄等商董鑒于當時各方面情形，決心起而抗爭，但又擔心人少力薄，遂邀集各幫商董共同在商務總會聚議，希望得到各業(yè)支持采取一致行動。盡管此系曾鑄個人之言，但各方面記載這次會議的史料均未提及商務總會是主動發(fā)起者，其領導人也未在會上發(fā)表過任何言論，與曾鑄所說并無矛盾之處，從而表明曾鑄之說應非虛言。如果上海商務總會并不是這次會議的發(fā)起者，那么長期以來相關論著所說上海商務總會是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動者這一結論也就難以成立。進而言之，這種長期沿襲的結論不僅夸大了上海商務總會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作用，也抹煞了曾鑄個人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與影響。確切而言，曾鑄應該是抵制美貨運動的主要發(fā)起者，而且時人也普遍認為曾鑄是這場運動的首倡者，認為：“吾公登高一呼，全國響應，凡有血氣，義憤同深。”[8]（第7 版）在當時的條件下，一場全國規(guī)模的反帝愛國運動系由一介商董所發(fā)起，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然而這正是曾鑄在抵制美貨運動期間以及后來一直廣受稱贊，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的主要原因。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也可從另一方面佐證上海商務總會并非召集這次會議以及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起者和領導者，并證明曾鑄個人的重要作用。在清末，上海商務總會無論是發(fā)起召開商法討論會，還是號召商人參加國會請愿運動，都是由該會署名向全國商會發(fā)出通告，而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的通電卻并非由上海商務總會署名。在本次會議之后向外務部、商部、南北洋大臣和各埠商會發(fā)出之各通電，全部都是由曾鑄個人領銜。稟外務部、商部的公電全文如下：“美例虐待華旅，由工及商，梁使不肯簽約，聞美直向大部交涉，事關國體民生，吁懇峻拒畫押，以伸國權而保商利，并告以輿情不服，眾商擬相戒不用美貨，暗相抵制。美念通商利益，必能就我范圍。務乞堅持，大局幸甚。滬商曾鑄等公稟?！狈A南北洋大臣的公電內容相似，只是文字略有不同。其內容為：“美例虐待華旅，由工及商，聞美使要外部續(xù)約，事關國體民生，切懇電部勸阻畫押，以伸國權而保商利，大局幸甚。滬商曾鑄等公稟?！敝氯珖?1埠商會的公電則主要是發(fā)布通告，請各商會積極響應：“商會鑒：美例苛禁華工，波及士商游歷，現(xiàn)梁使不肯簽約，聞美直向外部交涉，現(xiàn)滬商已合詞吁懇外部暫緩簽約，并擬相戒不用美貨，暗相抵制，祈傳諭各商知之。滬商曾鑄等公啟?！盵2]（P27-28）

由上可知，以往許多相關論著認為上述各電均由上海商務總會發(fā)出的說法并不確切①許多論著都特別強調上海商務總會發(fā)出抵制美貨通電的重要作用與影響，有的還將此作為標題。例如王冠華《愛國運動中的“合理”私利：1905 年抵貨運動夭折的原因》第三節(jié)的標題即是“上海總商會通電抵制美貨”。。也有論者意識到商務總會領導人未領銜發(fā)電，這種現(xiàn)象不合常理。但如通過考察之后，知道這次會議并非以上海商務總會的名義召集，也就不難理解商會領導人何以未領銜發(fā)電。當時的商界人士曾對上海商務總會的這種表現(xiàn)提出過批評：“查四月初七日商會決議辦法，傳電各處，理應署上海商會四字，乃既問領銜，眾有難色，曾少卿義憤激發(fā)，遂慨然獨當發(fā)起之任，于是海內外函電交馳，皆知有少卿而不知有諸公。”[9]（第11版）實際上曾鑄并非想出風頭爭當領銜之人，而是在商務總會總、協(xié)理和議董疑慮重重的情形之下，才主動“獨當發(fā)起之任”，從而使電文得以順利發(fā)出，由此進一步體現(xiàn)了曾鑄的作用與影響。不過，由曾鑄領銜發(fā)出的各電，經由與會商董討論通過，除說明“相戒不用美貨，暗相抵制”之外，還特別強調了商界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的目的是“伸國權而保商利”，表明當時的商人已經意識到國家權益的保全與商家個人利益的得失緊密相聯(lián)，商人能否生存發(fā)展與整個國家的存亡不可分離，從而將維護國家主權和維持個人生計密切結合在一起，體現(xiàn)出商人近代思想意識的增強?！吧靽鴻喽Ｉ汤?，既是此次抵制美貨運動的目標，同時也可以說是近代商民外交的響亮口號。

如果說抵制美貨運動開啟了近代商民外交之先河，那么曾鑄則稱得上是肇始近代商民外交的第一人。他不僅在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的首次會議上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且隨后也在許多重要環(huán)節(jié)發(fā)揮了積極推動作用。1905 年5 月14 日滬上福建幫商董在泉漳會館集議，仍主要由曾鑄發(fā)表演說，闡明“婉曲告知寓華美商，此次華商與美停交，實出萬不得已，請其電達政府，挽回定例。如其不聽，二個月后一律不買美貨。演說畢，眾皆拍手贊成，當即傳電通商二十一埠，一律照辦?！盵10]（第8 版）很顯然，曾鑄已注意到當時美國實施的虐待華工之策，主要系由工黨推動，其實際后果是害人害己，而抵制美貨實乃迫不得已的應對之策。曾鑄還在演說中提出五條具體抵制辦法，分別為：美來各貨一概不用，機器等一應在內；美船攬載，華人不應裝貨，各埠一律；美人所設學堂，華人子弟不應入堂讀書；美人所開之行，華人不應聘為買辦及通譯等；美人住宅所雇傭工，勸令停歇，皰御等人一概在內[11]（第3 版）。

不僅如此，抵制美貨運動興起之后，全國各大小城鎮(zhèn)與運動發(fā)起地上海之間，函電紛馳，遙相呼應，而擔當聯(lián)絡人這一重要角色者也主要是曾鑄。自從抵制美貨的通電發(fā)出之后，各地商會和商人紛紛復電表示響應。值得注意的另一細節(jié)是，這些回電注明的“啟者”多是上海商會曾鑄。也即回電雖然大多是發(fā)給上海商務總會，但具體接收人卻不是商會的總協(xié)理，而是曾鑄，這種情況也極其少見。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為發(fā)起抵制美貨的通電是由曾鑄領銜，而不是上海商務總會的總、協(xié)理具名，各地回電自然也致送曾鑄，只是在前面加上了上海商會之名。甚至連同鄉(xiāng)京官也致電曾鑄，告知“各埠聚爭美約，極為政府及各國重視，辦法宜截清界限，議約歸官，抵制在商。美使如不踐約改良，實行前議，弗懈眾志”[12]（第2版）。實際上當時的曾鑄并不是上海商務總會的重要領導人物，這種情況不僅在此前而且在后來均屬例外，因為外埠商會發(fā)給上海商務總會的函電，接收人都是上海商會的主要領導人，不會是普通商董，這個細節(jié)也進一步體現(xiàn)出曾鑄個人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重要作用與影響。

此外，各地商會和商人向上海方面了解運動進展和協(xié)同進行辦法，大多也是向曾鑄致電咨詢。如漢口商會電：“商會曾少翁電悉。不定美貨，各幫許允，詳細章程，乞函示?！睆]州商會公電：“總商會曾君少卿等鑒：廬州商會成于廿六日，開第一次大會，抵制美約事，由會員提議，全體贊成，諸希詳告遵行?！盵4]（P25，26）作為抵制美貨運動的主要聯(lián)絡人，曾鑄也不斷復函復電各地商會商人。據(jù)民國《上?？h續(xù)志》人物錄有關曾鑄的記載：“甲辰之歲，美虐華工，倡議抵制，全國響應，往來函牘多至二十萬言?！痹诘种泼镭涍\動期間，曾鑄還與清政府外務部等衙門以及地方官府也多有溝通聯(lián)絡，曾經數(shù)次上書外務部稟告與美國領事和公使的交涉經過。這期間可謂曾鑄一生中最為緊張繁忙的階段，乃至因此而積勞成疾。因此，國內社會各界無不視曾鑄為抵制禁約運動的領袖，認為“執(zhí)事于禁約一事，領袖其間，愛國之忱，尤為士民所欽仰”[13]（第 2 版）。

另外，海外華商中的有識之士也均視曾鑄為發(fā)起和領導抵制美貨運動的領袖，不僅對他給予很高的評價，而且主動寄來經費以表支持。但曾鑄多次明確表示所需經費自行承擔，請海內外志士無庸匯款，并將收到的款項予以退還。他曾在致檀香山會館函中說明：“頃接賽會公司方郡守六交到電洋三千元，以為抵制辦事之用，祇聆傳示，欽佩不勝。惟茲事所需，鄙人前已聲敘，不煩二人，故不敢照收。除將原洋三千元仍交方君電還外，登報鳴謝，并志海外同胞公誼?！盵14]（第7 版）同時，曾鑄還在報上刊登致海外各埠函，說明“疊承海外各埠匯寄款項，以為拒約辦事之用，但敝處一切用費，皆系自備，故來款悉交由原人匯回，特此鳴謝，以志高誼?！盵14]（第7 版）可知曾鑄擔當?shù)种泼镭涍\動的發(fā)起人和聯(lián)絡人，不僅付出了大量時間與精力，而且還自行承擔相關費用，謝絕熱心人士的捐款，確實令人尊重與敬佩①有學者認為曾鑄拒絕接受捐款，“此事處理頗有不當”。因為“這一運動既然是整個階級，甚至整個民族的運動，做為領袖人物，就當處處著眼于調動整個階級整個民族的積極性，加強整個階級整個民族的聯(lián)系紐帶?！系奶幚聿划?，不但妨礙了這種有效聯(lián)系的確立和加強，而且對他個人來說也是有害無益的?！保ü⒃浦尽?905 年反美愛國運動中的資產階級》）這似乎有點夸大曾鑄拒絕捐款的消極影響，至于對其本人的有害無益，倒是增加了個人的經濟負擔，但從后來許多指責曾鑄的言論看，如果他接受了捐款，很可能也會成為被攻擊的口實。還有一種說法是曾鑄將捐款如數(shù)退回，無形中也就推卸了組織運動的責任，此說似乎令人有些費解。。

上海商務總會領導人之所以沒有積極主動地承擔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重任，也沒有勇氣公開署名向外務部、商部以及全國各埠發(fā)布抵制通電，主要是因為商務總會的不少議董長期以經營美貨業(yè)務為主，而抵制美貨將使其經濟利益遭受巨大損失。雖然在當時工商各界民族主義和愛國思想高漲的氛圍下，商務總會的這些議董對抵制美貨不僅未予反對而且表示贊成，但其內心仍一直充滿民族大義與自身經濟利益得失的糾結，直至兩月限期屆臨在商務總會討論正式實施“不用美貨”行動的會議上，依然反復糾纏于所謂“不用美貨”與“不定美貨”的爭論，無非是想使此前已經購進之美貨能夠得以繼續(xù)銷售，從而盡量減少經濟損失。受此影響，上海商務總會自然很難成為抵制美貨運動的發(fā)起者和領導者，而由勇于擔當?shù)脑T一人義無反顧地肩負了重任。難能可貴的是，曾鑄本人卻并不認為抵制美貨運動系由其一己之力所能發(fā)起，反復強調是商務總會及其眾多議董之鼎力所為。他曾針對外間各種批評商務總會的議論與說法公開發(fā)布一函，解釋抵制運動的具體發(fā)起情況。全文如下：

賜書諸君鑒：工約問題發(fā)起以來，接奉本埠外埠來書，日必一二十起。毀者固不乏人，而譽者實居多數(shù)，功歸一人，仆實恥之。日來有多數(shù)來函，指摘寧幫商董，不遺余力，仆之過也。市名掠美，君子不為。仆誠不肖，亦嘗奉教。君子乃掠美不彰，如奉教何。按此事發(fā)起，厥維商會，而商會商董，寧人又居多數(shù)，如嚴君筱舫、周君金箴、朱君葆三、蘇君葆笙、李君云書等是也。當發(fā)起時，仆與諸君商而后行，所以領銜發(fā)電，仆居首名者，不過為人所舉耳，初無彼此之意存乎其間，外間不察，遽加訾議，仆實愧之。愧名實不副，有負奉教也。聞之居名求實，實則如此，而名竟如彼，若不亟為聲敘，以告同胞，仆將得罪名教。閱某某來書，旁敲側擊，八面盤旋，萬一我不登報，而本人送登，是則仆不特得罪名教，且恐或有人從而播弄，仆一人不足惜，其如合群公事何？嚴君等素明大義，事不為嫌，而空穴來風，或有影響，敬告同胞，疇昔之事，仆不過因人成事，譽固不敢，當毀亦有所不受。事已大定，此后為所當為，人人各行其是，盡其天職，即所以符人格，如此可也。[4]（P36-37）

此函表明，由于寧波幫商董控制的上海商務總會在最初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時的表現(xiàn)不是很積極，引起外界許多批評和指責，而對曾鑄則贊譽有加，由此也導致部分寧波幫商董對曾鑄心存不滿。因此，曾鑄在公開函中竭力說明抵制運動非其一人所能發(fā)動，“此事發(fā)起，厥維商會”，且其個人之所作所為，事前均與主持商會的寧波幫商董“商而后行”。至于領銜發(fā)電，則不過是受人推舉，不能掠眾意之美，并為引起外間對寧幫商董的批評深感愧疚?？梢哉f，這封公開函體現(xiàn)了曾鑄謙虛磊落的人格與品行。其實，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領銜發(fā)電是需要勇氣的，曾鑄后來曾描述：“當四月初七之在商會集議也，決議相戒不用美貨，眾議既同，傳電各埠。楊京卿謂傳電必需領銜，請問誰愿領銜者。各董逡巡卻顧，重有難色。仆激于義憤，挺身捶胸而前，謂楊京卿曰：此公益事，并無風險。即有風險，亦不過得罪美人，為美槍斃耳。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由我領銜可也。眾皆拍手贊成?！盵15]（第3 版）如此勇氣與精神，不能不令人贊嘆。

三、曾鑄及滬商與美國公使、總領事的交鋒

曾鑄個人以及和滬上商董一起與美國新任駐華公使、駐滬總領事的直接交鋒，在中國近代史上從無先例，可以反映近代早期商人外交的具體情況。而在此過程中，曾鑄同樣也發(fā)揮了令人矚目的作用。

自上海商人發(fā)起抵制美貨運動之后，全國各地積極響應，報章輿論也大加贊揚，很快就產生了顯著影響?！渡陥蟆?905 年5 月17 日發(fā)表的文章闡明：“商會各董已于前日集議，力籌抵制之法，次日廣幫各商又會議于廣肇公所，未幾建幫各商又集議于泉漳會館，此外如公忠會、人鏡社亦皆定期演說，以謀抵制之法……記者觀于此事，不禁深喜吾中國之民氣尚能如此固結，如此發(fā)達，當亦通商互市以來，絕無僅有之偉大舉動也?！倍駳庵l(fā)揚光大，足使外人知曉：我國“政府可欺而吾民不可欺，政府可誘而吾民不可誘，政府可脅而吾民不可脅。壓力愈深，則反動力愈大。倘逼迫過甚，其起而反對者，必于彼有大不利”。美國新任駐滬總領事也深知其影響，為了防止抵制美貨運動蔓延，匆忙照會上海道，“大略謂：在滬華商集約抵制敝國禁止華工續(xù)約一事，多有誤會，望貴道約日傳集各幫領袖至洋務局，本代總領事當親蒞明白區(qū)示，如有函稟，亦愿代達本國政府，萬勿徒事紛擾，致礙大局?！迸c此同時，美國駐華公使也照會清政府外務部，要求設法禁阻商人抵制美貨行動。

1905 年 5 月 21 日，美總領事勞治思邀請上海商務總會嚴信厚、徐潤、周晉鑣、李云書、曾少卿、邵琴濤等商董在總領事署洽談，美國新任駐華公使柔克義也到場。這是上海商務總會商董與美國公使和總領事之間的第一次直接交鋒，柔克義首先假惺惺地表示：“外間近日頗有敝國續(xù)定苛約，騰為口實者，然其實并無此事。本政府擬定續(xù)約，極欲改良，務使兩國均沾利益，外間所說似有誤會。按續(xù)約須由下議院議準，然后簽允，為時當在六個月后。今議抵制，殊非其時，且敝國與貴國睦誼最敦，商情亦素所最洽，一旦不用美貨，于兩國交情或有關礙?！泵鎸@種說詞，曾鑄當即予以反駁：“續(xù)約改良，眾所愿聞，然舊約有苛待明文，而流弊如此。至兩國交誼，則誠如貴公使所云，久為敝國上下所公認，然貴國所以不以平等相待者，蓋非本意，工黨為之。仆于書肆購得華工禁約記，特專呈閱，所有歷屆約章，以及種種苛待，言之極詳，竊愿貴公使一為流覽?！睂τ谠T的當面詰問，柔克義不得不再次表示：“禁約改良，容當商榷，不過稍待時日，而不用美貨之說，貴商董當體兩國政府平日交誼，勸諭眾人千萬不可紛擾?！毖蟛紭I(yè)商董蘇葆森指出：“貴國洋布，仆銷最多，各貨有定至年底者，貴公使頃言簽約尚待六個月后，當非虛語。然貴國一日不定約，即華人一日不定心，不必不用美貨，即此逐步減銷，于仆即大有不便，何能待至六個月？”上海商務總會座辦周晉鑣最后闡明：“貴國本文明國，所以不滿人意，授人口實者，不過偏護工黨耳，誠如公使所云，完全文明貴國，當為天下公認?！盵16]（第3-4 版）相比較而言，曾鑄的言詞最激烈，態(tài)度也最堅決。外國公使和總領事與中國商董像這樣直接面談交涉中美兩國續(xù)約的外交事宜，可謂前無先例，體現(xiàn)了商人影響力的極大增強。近代中國的商民外交也由此而發(fā)端。

當日下午，針對與美國公使的交涉，上海商務總會“集本埠紳董再議美國華工禁約，到者約二百人”。先由方守六演說在美了解之相關情形，痛陳“美例日苛，我讓一步，彼即進一步，此約原為限制華工而設，今乃波及一切華人，若此次不爭，后果不堪設想，望同志諸公堅持到底，不可錯過機會”。繼由曾鑄演說，除報告上午與美國公使交涉經過外，特別闡明“中國向來與外國交涉，均不令民間與知，此約無論遲早，倘我政府貿然遽行畫押，則民間必實受其害。故吾人必須向此層留意，設法預為防備”。這番演說揭示了清朝封建專制統(tǒng)治者在外交上長期存在的弊端，并闡明需對美國公使所說預加防范。張少塘隨后在演說中提出：“美約關涉工商，政府當將此事始末宣布，各工商同籌抵制之策，提議宜電美國詢悉此屆續(xù)約實在辦法情形?！痹T遂又再次登臺，“問眾意宜否發(fā)電，座中無不舉手贊成”。最后，與會者紛紛表示一定要“堅持初議，眾志成城，萬勿虎頭蛇尾，使外人此后愈輕我國”[17]（第4 版）。不難發(fā)現(xiàn)，幾乎在所有抵制禁約集會上，曾鑄都是最為積極活躍的一分子，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對于曾鑄以及上海商董的上述抵制行動，旅美華商不無感激之情，致電表示：“抵制事請力持到底，美洲十萬同胞叩謝！”

美國駐滬總領事在與商董會談之后，又按駐華公使之意，函達上海商務總會并致送有關續(xù)約之華文略說，企圖采用哄騙手段，阻止中國人民開展抵制美貨運動，曾鑄等多數(shù)商董當然不會受此蒙騙。

為使外務部及時了解滬商與美公使和總領事交涉的相關具體情況，不被即將到京的柔克義之言詞迷惑，堅持官民合力抵制，曾鑄還急忙上書外務部，說明：“查柔克義即日來京，深恐到部晤商，又作權詞，轉多周折，為特趕將鑄等與美使柔克義問答情形，及美使譯送華文略說，匯繕清折，連同美領事原函兩封，一并呈請俯賜鑒核，以便美使到時，相機對付，若不就我范圍，鑄等已與所說過二個月后不用美貨，萬不能候至六月以后，務求據(jù)情力爭?！痹T預想到柔克義到京之后，勢必會以種種理由拒絕中國提出的改約要求，向外務部表示“設或美使與鑄等所說到京不認”，需有應對之策，可由“鑄等抄送各日報，分別刊登，布告各埠商董，以期合群抵制。美勢雖強，當亦稍知轉計。至美使到京，務求促令趕緊改良，并明言此次約本必須寄予滬商公閱，方能由部畫押，美使迫于公論，并經憲部一再磋商，當不至如前梗議?！盵2]（P30）從上書內容看，曾鑄顯然是希望能夠得到外務部支持，達到全國商人抵制禁約的目的。不出曾鑄之所料，柔克義到京后即以種種花言巧語要求外務部阻止商人不用美貨，但外務部回復照會表示“華商建不購美貨之議，誠非無因”，委婉地拒絕了柔克義的要求。

但此后不久，報載滬上商董公宴美國新任總領事等人，互議美約。從相關報道中并未看到曾鑄參加了這次宴請，但因有商董向美總領事表示：“商董等今惟恪遵貴公使明教，靜候二月后改良可也?！盵18]（第4 版）結果外間生出種種傳聞，以至曾鑄也受到連累。“有謂受美甘言所飴者，有謂中美緩兵之計者”，曾鑄甚至收到“某君來函，竟有茍非受人賄托，當不遽變初心之語，為之錯愕”。為此，曾鑄不得不登報申明：“工約不改良，士商不優(yōu)待，鑄將何以自明？此問題不能不預為聲敘。美使柔君二月以后，如果不踐所約，惟有照行前議，專設總會，聯(lián)絡各埠，實行抵制各法。上海應用會費不煩二人，如變初心，有如皦日。”[19]（第2 版）稍后，曾鑄又在報上發(fā)布復杭州士民函，對抵制禁約的相關具體情況予以解釋，并重申萬眾一心，實行抵制的堅決態(tài)度。由此可知，曾鑄以極大的勇氣首倡抵制美貨，為之辛勞奔走，與各方斡旋，雖受到廣泛贊譽，但同時也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并要面對美方的巨大壓力，處境十分艱難。

盡管如此，曾鑄仍不改初衷，勉力繼續(xù)堅持。但至1905 年7 月上旬，報章又登載坊間傳聞曾鑄已同意展期六個月實行不用美貨，稱“上海商會諸董有再展四個月，俟六個月期滿實行之說，并聞已商之曾少卿，業(yè)經定議”。展緩六月實行不用美貨，原系美國公使柔克義與上海商董交涉時提出的要求，因而這一傳聞再度引發(fā)對曾鑄的非議，并且沸沸揚揚蔓延至全國各地，外埠士商也不斷致電或致函向曾鑄提出質疑。面對不實傳聞，已經心力交瘁的曾鑄不得不再次在報章登載公開函，表示“報載有鄙人已允展期不用美貨異聞一則，不勝詫異”，并闡明“二月之約乃鄙人于四月十八日在美署與美使柔君等而訂，雖美使有二月不及、緩六月之說，鄙人并未允許。而不用美貨之議，風傳海內外，眾意僉同，正在盼候期屆實行抵制?！边@封公開函還透露：“上月杪忽有當?shù)离娮栝_會之事，要知不用美貨乃人人自有之權，與國際毫無關涉，然則政府雖欲阻止，恐亦無從措辭。阻止之道，充其量不過阻止開會而已，不能強令人人定用美貨也。”面對壓力的曾鑄最后在公開函中“敬告海內外同胞，六月十八兩月期滿，鄙人當函致美署，聲明期屆，一面登報廣告實行不用美貨之議吁，初心未變，阻力忽來，我同胞有何善策以濟吾，窮子日望之”。報章在發(fā)表這封公開函時，所附編者按語稱：“曾君已允展期不用美貨之說，昨已傳遍官商，本館既有所聞，不得不記之于報，以為天下怪詫之事，竟有如是者。茲得曾君來函，始知展緩不用美貨限期，曾君未曾允許。竊意曾君當集議此事時激昂慷慨，頗具血誠，想斷不致遽易初衷，忽置同胞于不顧，海內志士，幸勿灰心，請隨曾君之設施，實行抵拒之政策?！盵20]（第2 版）屢屢出現(xiàn)的這些有損曾鑄聲譽的傳聞和謠言，再次表明曾鑄當時所面臨的困難與壓力，而在各種困難與壓力面前堅持不改初衷，更體現(xiàn)了曾鑄值得稱贊的堅韌品質。因此，這封公開函見報后，本埠外埠人士又紛紛致函曾鑄表達敬仰之情，對于當時的曾鑄來說無疑是莫大的安慰與鼓勵。

1905 年7 月10 日曾鑄致函美總領事勞治思，說明“改良工約一事，自與貴國公使暨貴總領事面訂后，日接各埠函電，多所責備，曾擇要鈔登日報，想早鑒及?，F(xiàn)在二月之約將屆，若不開示改良辦法，仆又將受各埠士商責備。查買賣交易，本應兩相情愿，如果工約不滿敝國士商之意，因而不買貴國之貨，不獨貴國不能過問，即敝國政府亦斷不能強令購買，蓋買與不買人人自有權……請貴國公使迅示改良辦法，以便電傳各埠力勸照常交易，如其不然，惟有各行其是?！钡珓谥嗡贾皇谴饛汀凹措娺_柔公使，一俟接到復電即行奉聞”。稍后，上海道在商務總會的催促之下，也向美總領事詢問禁約改良之切實證據(jù)。勞治思在回復中仍以美國議院正值停議期，需至年底開議，堅持要求以六月為限，并說“彼此立約，本有欲使此后更加親睦”，如“十八日停用美貨之說果確，該會求速而反以致緩，因事既決裂，該約成立之期轉未可必。希即……仍照前議，以待新約之成，如必欲強而致之，則非本總領事所敢預知也”[21]（第2 版）。美國公使柔克義則仍試圖通過向中國政府施加壓力，阻止實施不用美貨，“照會外部請電致各省督撫，一體禁阻”。外務部照復：“商民合群抵制并非無因，實非尋常聚眾會議者可比，未便壓制禁阻，惟有婉為勸導之一法?！盵22]（第 3 版）

1905 年 7 月 20 日，曾鑄提出的二月限期屆臨。上海商務總會召集各業(yè)商董舉行大會，“錢業(yè)董事謝君謂不用美貨可展緩四個月，而不定美貨則從今日始，庶幾已定之美貨仍可銷行等語，大眾不以此說為然”。見此情形，曾鑄即“登臺演說開會宗旨及與外人交際之事，并勉諸華人努力合辦，以實行抵制”，使大會轉為討論實行不用美貨之主題。接著，“由戈君朋云演說美虐華人之可憤，后由葉君浩吾演說不用美貨、不定美貨宜合力并辦”。其間有鄔姓商董“演說不定美貨之難，未及五六語即為眾人所斥退”。最后，“各幫簽名畢，即擬定通告全國三十五埠電稿，遂散會”[23]（第2 版）。至此，抵制美貨的行動正式開始實施。

可以看出，在二月限期屆臨上海商務總會舉行的這次大會上，有部分商董對于是否按期實行不用美貨持不同態(tài)度。在滬學會召集的各界公議實行不用美貨特別大會上，并無任何不同的聲音出現(xiàn)。全體與會者群情激昂，態(tài)度堅決，認為“不用美貨，系我人自主之權，無論美人不能干預，政府亦不能禁止，故此為至容易之事，無須商量者。又痛言天下只有自立，決無依賴他人之道……在座一律舉手，決議即日不用美貨，并助各商業(yè)共籌處置現(xiàn)存美貨之善后辦法，擬稿送由商務總會電致外部、商部及各埠?！盵24]（第2 版）在上海商務總會舉行的大會上則相繼有商董提出將不用美貨期限再緩四月，或將不定美貨與不用美貨分開進行，使“已定之美貨仍可銷行”，只是在曾鑄發(fā)言以后，得到絕大多數(shù)商董支持，大會才通過了即日不用美貨決議。

就在上海商務總會召集各業(yè)商董舉行大會的當日上午，曾鑄曾再次與美總領事勞治思當面進行了會晤與交涉，從中可以明顯看出曾鑄的態(tài)度一如既往，并無改變。但有的論著卻認為這次面談是曾鑄為了尋求妥協(xié)，實乃誤解曾鑄之意。會談中勞治思一開始仍然強硬堅持應以六月為限，聲稱“敝國開會時在十月，刻非其時，奈何強人所難？”曾鑄回復：“事有常變，不能概論。即如四月十八日貴署之會，是日適逢禮拜，仆于禮拜向不辦公，所以違而應招者，亦以事關重大，不敢不到。譬如貴國屬島有人襲取，必候開會定議乎？抑即遣兵輪乎？”勞治思強詞奪理地說：“此乃警事，與和約事不同?！痹T答曰：“尋常和約，靜候開會是也。此次之事，豈尋常乎？政府不能爭，民人起爭之。按照約滿年限，應于上年開議矣，何必今日?！泵鎸υT的駁問和堅決態(tài)度，勞治思只好轉而說明：“此事敝國近已改良，況昨日敝公使來電，亦欲早日定妥?！雹偃峥肆x致勞治思電文內容為：“不用美貨，僅損美商，而商人在美已嚴加抗議此禁約，近更為此事出力。本署現(xiàn)與外部商訂約稿，亟望早日定妥?！陛d于《申報》，《紀曾少卿與美總領事羅志思面商工約事》。曾鑄遂要求勞治思“寫一憑字與我，當為傳知”，勞稱不便寫此憑字，請求曾鑄“勸商民弗與敝國為難，靜候政府辦理”。并說“換約有非他人所能參預者，本領事深恐牽動大局，有礙邦交，故不憚言之諄諄”。所謂“牽動大局、有礙邦交”，是美國公使和總領事一以貫之的恫嚇之詞，曾鑄針鋒相對地闡明：“此次之事，辦法文明，不愁牽動。此非一人私言，不見各國報章乎，堪稱抵制文明，亦既報不一報矣。至于換約靜候政府，此言是也。然而不用美貨，人各有權，不特貴國不能干預，即敝國政府亦不能勉強，所謂人人自有權也?！贝朔鹪~可謂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充分顯示了曾鑄對外交涉的能力與膽量。最后，無可奈何的勞治思只能對曾鑄說：“此事君能發(fā)起，必能收拾。”曾鑄回答：“火點而即撲易也，一經燎原，收拾不易。且近來敝國商民頗饒熱力，極講合群，恐非空泛之言，所能排解?！盵25]（第2-3 版）從上述面晤交涉的全程顯然看不出曾鑄有任何妥協(xié)之意。

綜上所述，作為一介商董的曾鑄，在與美國公使和駐滬總領事交涉的整個過程中，雖然不斷受到美方的威脅，也曾被傳聞與謠言中傷，但他始終旗幟鮮明地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上，態(tài)度堅決地主張“伸國權而保商利”，強烈要求美國政府刪除華工禁約中的虐待華人條款。盡管多次交涉并沒有取得預期成效，但仍不乏意義，不僅體現(xiàn)了曾鑄個人非凡的能力與影響，也開創(chuàng)了近代中國商民外交的先河。報章刊登了上述曾鑄與勞治思會晤交涉的詳細情況，有識之士閱后十分感慨，特地致函曾鑄表示：“閱報載公與美領事問答， 言皆有物，無一不為海內蒼生計，有此膽識真無倫矣?！盵26]（第3 版）還有的稱贊曾鑄“不辭嫌怨，不避艱險，數(shù)與美領事磋商辨難，不激不隨，不亢不卑，深合文明辦法，早為各國所公許?！盵2]（P442）

四、曾鑄發(fā)表《留別天下同胞書》及時人評價

不用美貨自 1905 年 7 月 20 日正式實施之后，整個抵制行動很快即發(fā)展至高潮?！昂韧馔ㄉ谈鞑?，內地城鄉(xiāng)僻壤，凡商界學界女界工界，聞風興起，接踵開會，國民合群，于斯為烈。尤難者戒用美貨，萬眾一心，電費會資不惜巨帑，文明抵制，照耀環(huán)球。”[2]（P13）8 月 11 日，曾鑄突然在上海各大報同時發(fā)表《留別天下同胞書》，引起全國輿論高度關注。以往有些論著認為，這是曾鑄受到生命威脅而不得不退出抵制美貨運動的告別書，體現(xiàn)了商人乃至民族資產階級的妥協(xié)性和軟弱性。其實，這種傳統(tǒng)結論也是很值得推敲的。

曾鑄確實在《留別天下同胞書》中坦陳自己遭遇了生命威脅：“初八日得某某密函，有謂某等閉門私議，已定害公之策。大旨不外運動當?shù)溃謬樥?，有雖糜巨萬，在所不惜之語，并引林文忠巳事為證。函凡千二百言，有謂運動各領事，謂華人團體若成，勢將不利各國，若不猛予力壓，歐西之人竊恐不能安居中土……初九日有素不相識之客二人來一見，請間叩其來意，除大旨與初八函告近似外，詳言某等私議圖害情形，歷歷如繪……二君將行力勸暫時走避，若不走避，萬難免禍，并謂公一身關系全體，不可輕于一擲。言次淚隨聲下，仆亦為之酸鼻?！焙稳嗽诋敃r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欲謀害曾鑄，至今我們仍無從知曉。但可以肯定的是，曾鑄并非畏死之人，更未因此而退縮。他堅決地表示自己當初領銜發(fā)電時，即已昭告“為天下公益死，死得其所”，“既以一死許之，今日從而避之，有此理乎？且仆一人畏死，更惹全球輕視，謂中國人性質不過畏死而已。輕視如故，殘賊如故，奴隸如故，牛馬如故，固不消說，而仆遂為天下罪人矣”。此時曾鑄仍堅定地向國人闡明：“死于美人，死于業(yè)美貨者，皆仆正當死法，雖死猶生，死無遺憾。所不能無耿耿者，仆死之后，我同胞既畏外人恫嚇，又畏政府壓制，團體因而解散，此后二萬萬方里任人分割，四萬萬同胞聽人殘賊，既無復成人格之一日，又無挽回國勢之一日，此則九泉有知，死有余痛者?！痹T告誡國人：“抵制辦法，仍以人人不用美貨為宗旨，千萬不可暴動，若貽各國以不文明口實，則我死亦不瞑目也?！盵27]（第3 版）通觀留別書全文，絲毫感受不到曾鑄有擔心自己生命危險之虞，相反處處顯露出死而無憾的堅定決心。

《留別天下同胞書》發(fā)表以后，曾鑄的聲譽并沒有因此受到不良影響。“中國各埠志士，來函慰藉者，日必數(shù)百起，皆國民精神熱血之所萃。”[4]（P51）全國各地的有識之士，無人批評曾鑄臨陣退縮，更無人指責曾鑄是膽小畏死之人，而是對其贊譽有加?！白蜷喨請?，得公留別天下同胞一書，覺字字從俠腸流出，筆筆出熱血寫成，慷慨激昂，竟不覺五體投地。嗚呼曾公！人誰無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公為天下公益死，亦復何憾？況乎死生有命，若不當死，雖鼎鑊在前，刀鋸在后，不能我害；若其當死，雖處廣廈之中，重裀之上，左扁鵲而右和緩，亦難幸免……自留別同胞一書出，而天下之志士愿為公死者有人，愿繼公起者有人。”[28]（第7 版）隨后，報載生挽詩聯(lián)接連而出，總計多達百余首。例如：“從廿世紀初建立大猷救困扶危勛業(yè)直同三不朽，合卅五埠力結成團體舍生取義姓名應播萬斯年?！庇秩纾骸暗种茷槿A工協(xié)力合群與四百兆同胞爭成人格，圖謀憑若輩甘心待死俾五大洲翹首共仰公名”[2]（P522）。這些評價雖不無溢美之詞，但卻都是對曾鑄發(fā)表“留別天下同胞書”的高度肯定。

眾多慰藉來函大都強烈譴責威脅謀害曾鑄之人。有的指出：“讀留別天下同胞書，為之肅然起敬。夫抵制美約，戒用美貨，公以熱血苦心，為天下倡。不意事至今日，竟有因此而欲中傷公者。此等人全無心肝，甘心媚外，我輩羞與立于天之下地之上?！盵4]（P50）有的正告欲謀害曾鑄之人：“即殺盡我四萬萬同胞，亦不能改變初心，反而思之其尚有一點之天良存乎否乎！”還有的發(fā)出警告：“欲禍人者，一旦敗露，國人將共死之，不足禍人，而適以禍己也?！憋@然，對于向曾鑄發(fā)出死亡威脅者，社會各界均表示憤怒與譴責。

其次是對曾鑄大加贊揚，高度肯定其言行。有的認為“吾中國何幸，得此磊磊落落，光明俊偉，有生不戀，視死如歸之烈士?！盵4]（P50）還有的表示：“讀閣下留別書，淋漓慷慨，不禁為我中國前途賀也?！蔽拿骶芗s社18 位發(fā)起人發(fā)表《敬告天下同胞》，闡明：“曾公欲犧牲一身，以救同胞，設有不測，我輩誓繼公志，不死不休，愿我四萬萬同胞，寧學曾公死，毋學奸商生?！盵29]（第7 版）顯而易見，這些評價對曾鑄發(fā)起抵制美貨的作用與影響較諸一般人都看得更高更遠。

再次是對曾鑄給予大力支持與聲援，表示將堅持斗爭到底。紹興士商致函表示：“讀留別書憤甚，抵制美約為吾人固有天職，今公只身犯難，果不測，吾紹誓更堅持，公勉之?！庇械年U明：“公死海內外同胞未必盡死，人心一日不死，美約一日不改，則前仆后起，必有繼公者。某等雖無公之才望，亦愿犧牲其軀殼，憔悴其筆舌，盡力之所能及，以補公志之未竟?！盵4]（P50）還有的則表示：“曾少卿雖死，必有繼曾少卿而起者。不用美貨，國人皆公認實行矣。曾少卿死，而不用美貨者固在；曾少卿死，而國人不用美貨之心益堅?！盵30]（第3 版）這些來函使曾鑄深感欣慰，并為此公開發(fā)表一份致同胞書，表示：“讀賜書為之狂喜，喜同胞進步，近來有如此其速也。仆未必死，即死矣，人人求已，何患國勢不張？若如人后所云，仆不愿聞，請觀留別書不必與死我者為難語，便知仆意。此兩日日接百函，函皆帶血，嗚呼！曾少卿可以死矣，萬一不死，美約改良而后，尚當匯刊來函，以志熱誠?！盵31]（第7 版）需要指出的是，曾鑄在《留別天下同胞書》中并未流露出退隱之意，而且在此之后他實際上也并沒有完全退出抵制美貨運動。緊接著，他又就中外日報館圍繞不用美貨提出的諸多質疑在報上予以詳細答復，并說明“貴報為不定美貨事，予發(fā)起人三日限答，仆將就死，尚有何言以答明詢乎？然三日未死，則不敢故違雅令。”[32]（第2 版）此時的曾鑄面臨著更多來自美國和清政府的雙重壓力。美國公使柔克義將曾鑄視同眼中釘，稱之為“首創(chuàng)抵制”的禍首，一再強硬要求中國政府將其革懲。外務部一方面迫于美使壓力，另一方面也擔心抵制美約激成民變，接連兩次電令兩江總督周馥對曾鑄予以懲處。周馥深知曾鑄當時威望極高，且民眾憤激，如對其予以懲處將會產生相反效果，遂致函外務部表示：“查曾少卿為人，急公好義，眾望素孚，此次相戒不用美貨，眾人公共決議，渠不過為發(fā)電主名，若遽革懲，恐眾怒難犯，轉致滋生他變……若如柔使所請，徒用壓力革究一二人，于事無濟。柔使曾久處華，情形較熟，諒能深悉也。”[33]（第2 版）由于周馥并未按照外務部之意革懲曾鑄，報章稱其“深知大體”。實際上周馥是不愿因懲處曾鑄背負罵名，暗中電令上海道袁樹勛設法迫使曾鑄離開上海。袁則認為曾既不懼死，何患其他。“美領事初欲拿辦，嗣以公論所在，未敢肆意。且曾早辨一死，安肯以避禍貽笑于人。若勸令他去以為保全，無論曾少卿不肯行，就令勉承憲意，流言蠭起，轉為震動”，唯有“示之鎮(zhèn)靜，上下相喻于無言，實為兩全之策”[34]（P210）。

不容否認，此后的曾鑄不再像從前那樣極其活躍，抵制美貨運動也慢慢地趨向于低潮。曾鑄后來曾解釋說：“抵制美約，由鄙人領銜，振臂一呼，全球震動。迨夫八月，戛然中止。外人不察，有謂虎頭蛇尾者，有謂為德不卒者，皆非知我者也。按當時鄙人適為商會總理，商會隸屬商部，遵奉諭旨，分所應爾。”[35]（P38）這種解釋顯然無法令人滿意，體現(xiàn)了曾鑄存在的某些不足。但也要看到，在此之后他同樣每日收到海內外各埠眾多函電，并予以回復。直至1905 年12 月，曾鑄仍為抵制美約事致函美總領事勞治思，與此同時，曾鑄還致電外務部表示：“工約近將提議，眾意菲、檀兩島前未入約，今應不入議內，鑄已據(jù)情函告美領，如辦不到，大部即徇美請，人人亦不公認，相戒不用美貨六字，勢必堅持到底，恐于政體有關，為亟電稟”[7]（P100），其態(tài)度同樣比較堅決。

1905 年 11 月上海商務總會領導人的換屆改選結果，可以說是上海工商界對曾鑄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突出表現(xiàn)給予的最為客觀的高度評價。由于寧波商幫在上海工商界無論實力還是影響均最為雄厚，因而上海商務總會自成立之后，在清末歷屆當選總理者均為寧波幫商董，唯獨1905 年這一屆是例外。11月14 日，“商會邀集各幫商董用秘密投票法公舉總理、協(xié)理，二點鐘各董齊集，照式秘密投票，由商部王丞堂丹揆監(jiān)視開筒。曾君少卿得二十六票，舉為總理，朱君葆三得二十票，舉為協(xié)理。舉既定，曾君起而言曰：猥承公舉，敢不仰承眾意，第才非肆應，識欠明通，近已勉從邑紳雅令，辦理總工程局，正虞隕越，何敢再總理商會？力辭不就。王丞堂曰：照章經眾舉定，不得辭讓。”[36]（第2 版）曾鑄遂不得不遵從眾商之意，勉為應允。隨后王丹揆稟報商部：“上海商會開第一次特會，實行投票公舉候選道曾鑄為總理，三品銜候補道朱佩珍為協(xié)理，群情悅服，請憑電札委飭遵?！鄙滩亢芸臁皽视柙?，以資董率”，并強調“上海為通商巨埠，商務甚繁，所有該埠商務總會總、協(xié)理等，關系綦重”[6]（P100）?？梢院敛豢鋸埖卣f，如果不是因為發(fā)起和領導抵制美貨運動，身為福建幫商董的曾鑄不可能高票當選上海商務總會總理。

1905 年 10 月，上海城廂內外總工程局正式成立，成為清末民初上海最重要的商辦地方自治機構。曾鑄非主要發(fā)起人，卻當選為 4 位辦事總董之一。該局設領袖總董1 人、辦事總董4 人、議事經董33人。其中常川駐局辦事總董 2 人、常川到局辦事總董 2 人，是具體負責總工程局日常事務的主要領導人。曾鑄能夠當選為該局辦事總董，自然也與其發(fā)起和領導抵制美貨運動獲得極高社會聲譽緊密相關。

繼抵制美貨運動之后，中國人民還曾掀起大規(guī)模收回利權運動。在這場運動中，已身患疾病的曾鑄又為反對英國強行攫取江浙鐵路修筑權，向英使提出抵制英貨之警告。據(jù)記載：“上海曾君少卿以江浙、西江二事，日前致請愿書于英使云：鄙人有疾，靜養(yǎng)鄉(xiāng)居，忽忽六閱月。醫(yī)者云肝疾忌觸氣，勿閱報章，以故不聞外事，亦六閱月。近日肝氣略平，稍能起坐，悶坐無聊，命從者購取報章，一為披覽，乃知外間有江浙路款勒借事，西江警權爭競事，是非曲直，報章已詳載言之，無俟鄙人喋喋。特是鄙人亦中國一分子，語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鄙人雖病，一息尚存，何敢放棄？……鄙人請援照前年抵制美約例，傳電各埠，內地則相戒不用英貨，口岸則相戒不裝英載。”請愿書還說明：“今鄙人交卸總理，業(yè)已年余，不為公仆，還我國民資格，作文明抵制，不涉國際，不關交涉，敝政府雖專制，其能強令人人必用英貨、必裝英載乎？”[35]（P37-39）可見曾鑄并未因發(fā)表《留別天下同胞書》而不再顧及“伸國權而保商利”之職責。英使深知曾鑄發(fā)起抵制洋貨的號召力，急忙要求清政府外務部予以阻止。外務部也擔心抵制英貨一發(fā)而不可控，要求各級官府嚴禁抵制行動。

1908 年，60 歲的曾鑄因病去世，各地各界均表示哀悼，并再次對曾鑄給予極高評價。諸多挽聯(lián)情深意切，令人十分感慨。上海裕記書莊編輯的《曾少卿》一書“序言”，稱該書為各界應閱之書，蓋因“曾少卿曾從人讀僧，是僧界中不可少之書也；曾少卿商人也，時入官為卿，又為官場中不可少之書也；曾少卿為人樂善好施，創(chuàng)設貧兒院，即號曰悲航道人無不可也；商為國恥，倡議抵約，即尊之醫(yī)國上卿，亦無不可；其平日清閑一室而勞苦中心，忘情身家而致意民物，誠哉二十世紀商界中一絕大偉人也?！盵37]（P1）隨后數(shù)年逢曾鑄忌日，多有紀念活動。如1910 年上海貧兒院舉辦紀念會，來賓千余人，葉惠鈞等人發(fā)表演說：“曾公創(chuàng)辦此院之時，受幾多困苦，受幾多磨折，維公能百折不回，乃成其志。逢公忌誕紀念以祭之，祭昔日之曾公有窮盡，祭今日之曾公無窮盡也；祭一曾公窮盡，祭數(shù)曾公無窮盡也。公一商人，以深遠之眼光，具宏大之魄力，為吾輩吐氣，作有形之保商不足，更作無形之保商。拒約而后，更創(chuàng)此院，其意將化盡商界之盜賊也……公身雖死，公心其不死?！盵38]（P1）1911 年舉辦曾鑄逝世三周年紀念活動，民立中學、幼童學校、南市商團公會、商余學會等均致祭文，上海自治公所、商務分會發(fā)表的祭文稱：“公之生平，其志愿在宏濟萬物，造福民生。痌歐氛之日逼，感國事而奮身，溯抵制美貨之役，激于義憤，同胞億兆，一呼百應。乙丙之際，自治草創(chuàng)，維公提倡協(xié)助，扶顛濟險，而排眾喙之狺狺。凡夫鴉片之禁，米價之平，均有賴于擘畫。故至今食公之惠者，撫念疇昔，莫不感激而嗟呻?！盵39]（P3）言雖簡短，卻概括了曾鑄一生的主要貢獻。1909 年，上海有識之士還決定集資鑄造曾鑄銅像。據(jù)《圖畫日報》載：“上海已故商董曾少卿君，因抵制美貨一事，得享盛名，而商界及各項慈善事業(yè)，亦熱心提倡，無役不從。歿后數(shù)年，流風未泯，茲由滬上同人糾集巨資，倩滬南求新廠鑄就紫銅質之遺像，約長六尺。聞造成后，安置于貧兒院前，以傳流后世，永為紀念?！盵40]（P12）最終歷經坎坷，曾鑄銅像于1925 年鑄成后，其安置儀式在貧兒院舉行。

五、余論

通過抵制美貨運動可知，隨著20 世紀初民族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新興商人和知識分子群體開始以全新的姿態(tài)登上了社會舞臺，展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號召力和影響力。正如《時報》論說所稱：“以美禁華工續(xù)約一節(jié)，上下內外，群相告語，亟籌所以抵制之策。或議不用美貨，或議華人不為美用，于是開演說會者有之，設美貨陳列所者有之，是為中國民族主義發(fā)達之第三期。凡此結種種之社會，籌種種之方法，發(fā)起之人，與表同情之人，大抵皆商界中人也，學界中人也。未嘗身經海外而親受其虐待也，于華工禁約無急切之利害也，而愿云合響應，風起水涌，協(xié)力同心，如出一轍者，無他，皆由個人主義、家族主義漸進而為民族主義之明證也?！盵41]（第2 版）曾鑄在這場反帝愛國民族主義運動中，發(fā)揮了倡導者、聯(lián)絡者甚至是領導者的重要作用，堪稱這一時期新興商人群體最杰出的代表，足以名垂青史。

以歷史的眼光客觀地看，曾鑄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言行與影響無疑應該值得充分肯定，但當時的中國能夠出現(xiàn)曾鑄這樣的“二十世紀中國商界第一偉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時勢造英雄的結果。如果不是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中國面臨空前嚴重的民族危機，促使社會各階層救亡圖存的民族主義愛國思想普遍高漲，曾鑄的倡導也不可能獲得如此廣泛的響應，更談不上迅速發(fā)展成為一場全國規(guī)模的反帝愛國運動。其實，類似這樣一場大規(guī)模的民族主義運動，由一位年近六旬的商董承擔發(fā)起、聯(lián)絡和領導重任，這并非完全合理之歷史現(xiàn)象。尤其是當時上海商務總會已經成立，作為近代新式商人社團的商會，在各方面都具有傳統(tǒng)商人組織所不具備的優(yōu)勢與能量，理應成為這場運動的發(fā)起者和領導者，而不應由曾鑄一人勉為其難。盡管曾鑄具有超乎常人的勇氣與毅力，但一個人的力量和能力畢竟是有限的，何況他還只是一介商人而并非政治家，也不是社會活動家，我們無法要求他做到如同有論者所說的那樣，在運動中建立統(tǒng)一的組織系統(tǒng)和有力的領導機構，避免運動的分散性和自發(fā)性缺陷?！坝捎谠谝恍┲卮髥栴}上與當時上海商務總會的主要領導人并不完全協(xié)調一致，以致他只能以個人或連同一批‘滬商’出面發(fā)出函電，表示政見主張，而不能名正言順地使用‘上海商務總會’的名義”[42]（P84），這常常使曾鑄感到無所依靠而力不從心。此外，過分地要求曾鑄在整個運動中不管面臨何種困難和壓力，都應始終如一、態(tài)度堅決地全力以赴而不能有任何妥協(xié)動搖的表現(xiàn)，這是否對歷史人物不切實際的苛求，抑或是一種政治道德和民族道義的綁架？時人即已意識到曾鑄的難處，既然時人都能夠以慚愧之心對曾鑄表示理解，今人又為何要苛求歷史人物，而不給予歷史的同情？

推而論之，對于整個商人群體尤其是一些大商人在抵制美貨運動中的表現(xiàn)也應予以恰如其分的肯定，而不應只是簡單地批評其軟弱妥協(xié)，一味譴責他們沒有將這場運動堅持到底，直至完全達到預期目標。對于商人的切身利害得失與正常生活的維系，是否也應予以適當考慮①筆者所見只有個別學者曾指出：在愛國運動中應該允許有“合理”的私利行為，抵制美貨運動的失敗責任不應僅歸于那些大商人，“從決定抵貨的那一刻起，運動便迫使一小部分人犧牲自己眼前的利益去承擔全民族的久遠的歷史責任。結果自然是不難預料的。”（王冠華：《愛國運動中的“合理”私利：1905 年抵貨運動夭折的原因》）？同樣，時論對此也有一定認識，認為“各埠商人，群以不賣美貨為抵制，而商務總會各大商，且肯以不定美貨為抵制，斯誠難之又難者矣。何謂難之又難，蓋其受之利害有大小也，雖然抵制禁約，為華人者，人人有應盡之義務也，非可使商務總會諸公獨為其難也，非可使簽約不定美貨諸公，獨捐其大利而受大害也，皆當各盡其能力而分任”[43]（第2 版）。然而，以往的論著卻對此置之不論，只是簡單地予以批評和指責，這恐怕也值得再予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