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峰山
(寧夏大學 人文學院,銀川 750021)
清官俠客合流模式是近代俠義公案小說的標志性特征。 “凡此流著作,雖意在敘勇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lǐng)一切豪俊”[1]。 早期研究者對這種模式的評價一直存在爭議:持肯定意見者認為清官與俠客聯(lián)手除暴安良,客觀上符合人民的利益,主觀上也是傾向人民的,具有進步性;持批判意見者則視清官為皇帝之臂膀,俠客為清官之爪牙,二者是主子和奴才的關(guān)系,俠客投靠清官,宣揚了奴性,削弱了反抗性;中立派認為該模式是除暴安良的人民性和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落后性互見,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文學現(xiàn)象,應該審慎對待,不能簡單否定或簡單肯定[2]。陳穎《中國英雄俠義小說通史》(1998),曹亦冰《俠義公案小說史》(1998),呂小蓬《古代小說公案文化研究》(2003), 苗懷明 《中國古代公案小說史論》(2005),羅立群《中國武俠小說史》(2008)等后出研究專著及學術(shù)(位)論文,如:武潤婷《試論俠義公案小說的形成和演變》(2000),劉希欣《清官與俠客的結(jié)盟與分離——以〈三俠五義〉為例》(2003),占驍勇、李艷杰《試論俠義公案小說的形成》(2007),魏思妮《俠義公案小說中官、俠的結(jié)合及其原因——以〈三俠五義〉為例》(2012)等,對上述爭議亦作出回應,分歧依舊。
的確, 隨著時代觀念和社會思潮的不斷變化,人們對清官俠客合流模式的看法也必然隨之多元化。 不論從哪個角度考察和立論——思想的、政治的、社會的、文化的、道德的、文學的,都有言說的理據(jù),不必相互否定。 從眾說紛紜的研究現(xiàn)狀來看,這個模式能持續(xù)引起研究者的興趣,成為常說常議的話題,足以說明其本身的豐富內(nèi)涵和多重指向。 本文借助歷史學者吳思提出的“血酬”觀點,在揭示歷史上和小說文本中俠客的暴力屬性、生存困境和道德困擾的基礎(chǔ)上,討論俠客選擇與清官合作的現(xiàn)實和歷史必然性,以期為清官俠客合流模式研究補充一個新的觀察視角。
一
俠之義訓本明?!墩f文》:“俠,俜也。從人夾聲?!薄百罚瑐b也。丂部曰:甹,俠也。三輔謂輕財者為甹。然則俜甹音義皆同。 從人甹聲。 ”[3]“甹,俠也。 此謂甹與俜音意同。 人部曰:俜,俠也;俠,俜也。 《漢·季布傳》:為人任俠。 《音意》:或曰任,氣力也;俠,甹也。三輔謂輕財者為甹。 所謂俠也,今人謂輕生曰甹命,即此甹字”[4]。 可見,俠的底色是“輕財”和“輕生”,即不貪財,不怕死之人。 然自韓非以來,對于俠之身份屬性、行事方式、精神氣質(zhì)、價值判斷多有增添變異,議論蜂起,致使什么是“俠”,成了非常復雜的問題。 但是,不論俠的面貌如何,有一點大家是認可的,即“俠以武犯禁”[5]。 使用暴力是俠的第一要義,不論戰(zhàn)國的游俠、兩漢至唐的豪俠、劍俠,還是宋以后的武林、綠林、秘密社會之俠,都建立在暴力這個基礎(chǔ)之上,離開暴力,俠的一切都無從談起。
暴力不止于武功或武力,泛指強勢而令人屈服的力量。 “在最基本意義上,暴力意味著:(1)以殺戮、摧殘或傷害而對人們造成損害。 (2)可以擴展到包括這種損害造成的威脅,延伸到心理與生理兩個方面的危害。 (3)可以包括對財產(chǎn)的侵害。 (4)暴力體現(xiàn)了一種人和人之間的意志關(guān)系,即強力意志或屈從意志”[6]。 暴力作為權(quán)力現(xiàn)象和意識結(jié)構(gòu),普遍存在于人類生活中:“只要考察帝國如何興起和失敗,個人威望如何確立,宗教如何分裂,財產(chǎn)和權(quán)利如何繼承和轉(zhuǎn)移,思想家的權(quán)威如何增強,精英的文化享受如何建立在被剝奪者的辛勞和痛苦之上,就足以發(fā)現(xiàn)暴力無時不在,無所不在”[7]。
暴力無處不在,所爭奪的利益無所不包。 吳思稱這種獲益方式為“血酬”,“所謂血酬,即流血拼命所得的酬報, 體現(xiàn)著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換關(guān)系。 ”[8]俠是暴力最強者中的一員,也是血酬利益最有力的爭奪者之一。 俠之所爭,與大多數(shù)人并無二致:一曰“名”。 “行劍攻殺,暴傲之民也,而世尊之曰廉勇之士。 活賊匿奸,當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譽之士”[9]。 “其帶劍者,聚徒屬,立節(jié)操,以顯其名,而犯五官之禁”[10]。 “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于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11]。 俠靠立名來招攬好勇斗狠之輩,形成強勢集團,也靠名望來統(tǒng)領(lǐng)徒屬,應對挑戰(zhàn)。 “名”是俠固人自固最核心的要素,稱俠者無不以爭名為先。 二曰“財”。 雖然俠以“輕財”為底色,但在仗義疏財之前也得有財,不然自身如何生存,如何供養(yǎng)徒屬,如何振人不贍? 司馬遷早就指出此中關(guān)捩:“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鑄幣,任俠并兼,借交報仇,篡逐幽隱,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鶩者,其實皆為財用耳。 ”[12]俠與非俠的區(qū)別不在于爭不爭財,而是怎樣用財。 朱家“家無余財”、劇孟死后“家無余十金之財”是因為救助貧賤,郭解“家貧,不中訾”是因為養(yǎng)了大批門客。 郭解遷徙茂陵,“諸公送出者千余萬”,郭解全都接納了,道出了俠不拒財?shù)膶嵡椋ā妒酚洝び蝹b列傳》)。 三曰“權(quán)”。 俠一出現(xiàn),就以挑戰(zhàn)既有規(guī)則為務(wù),韓非屢次以“犯禁”抨擊這些“棄官寵交”(《韓非子·八說》)的“不使之民”(《韓非子·顯學》)。 司馬遷雖對游俠報以同情,但也開明宗義地指出其“捍當世之文罔”,“不軌于正義”的行徑(《史記·游俠列傳》)。 當俠的勢力發(fā)展到豪強階段,“權(quán)行州域,力折公侯”[13],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quán)”[14],直有替代官府之勢。 這已到了暴力爭奪的頂峰——制定規(guī)則和維護規(guī)則的權(quán)力。
爭奪暴力收益,必然要承擔暴力對抗帶來的風險。 俠的“血酬”風險顯而易見:首先,是身體風險。俠“行劍攻殺”,各種打斗不可避免,自身傷亡時有發(fā)生,風險時刻伴隨。 其次,是法律風險。 “背公死黨”,“令行私庭”,對抗統(tǒng)治者的法律體系和執(zhí)法機構(gòu),挑戰(zhàn)既定規(guī)則,必然“陷于刑辟”(《漢書·游俠傳》),受到法律制裁。 最大的風險來自政治風險,即規(guī)則制定權(quán)的搶奪。 俠很少一個人在戰(zhàn)斗,大多會組合成或緊密或分散的團體, 與其他勢力相抗衡,形成集團對集團的拼殺。 這種拼殺已進入劃分勢力范圍,制定穩(wěn)定收益規(guī)則的階段,如果交通權(quán)貴,卷入政權(quán)之爭,則“其罪已不容于誅矣”,“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漢書·游俠傳》)
“血酬的價值,取決于所拼搶的東西,這就是‘血酬定律’”[15]。 暴力收益與風險成本是正向關(guān)系,爭奪的資源越稀缺,風險越大,暴力烈度也隨之加大。 對于個體來說,死亡是最徹底的損失,所以保住自身性命是暴力的底線,也是風險的最高值。 對于以暴力為根基的集團或朝廷來說,失去規(guī)則制定權(quán)和執(zhí)行權(quán),意味著徹底失敗和出局,定會動用一切暴力手段和方法。 當二者都在維護自身的核心利益,追求各自利益最大化時,以性命為成本的俠客們會有怎樣的結(jié)局,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二
當然,俠如果僅依靠暴力為所欲為,便與一般惡霸強梁無異,并不能得到人們的認可和尊敬。 “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shè)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決,游俠亦丑之”[16]。 孔子最早用“義”來限定規(guī)范暴力,隔離盜亂。“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17]。
何為義? “利者義之和”(《易》);“義,利之本也”(《左傳》);“夫義,所以生利也”,“言義必及利”(《國語·周語》);“義以生利”,“夫義者, 利之足也”(《國語·晉語》);“義, 利之本也”(《大戴禮記·四代》);“愛利出乎仁義”(《莊子·徐無鬼》);“義者, 利也”(《墨子·經(jīng)上》);“義者, 萬利之本也”(《呂氏春秋·無義》),“義之大者, 莫大于利人”(《呂氏春秋·尊師》[18]。 綜合來看,此“利”為利人、利他之義,是儒道墨諸家共同認可的含義。
如何行義?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楊伯峻依據(jù)朱熹《集注》釋為:“君子對于天下的事情,沒規(guī)定要怎樣干,也沒規(guī)定不要怎樣干,只要怎樣干合理恰當,便怎樣干。 ”[19]《中庸》云:“義者宜也”,朱熹釋:“宜者,分別事理,各有所宜也。 ”[20]《說文解字》段玉裁注云:“義之本訓謂禮容各得其宜,禮容得宜則善也。 ”[21]即從行動層面來說,只要行為人覺得這樣做是合理的、正當?shù)?、應該的,就是好的,就放手去做,沒有外在的規(guī)定。 孟子甚至說:“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義所在。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22]。 只要本著真心做事,說話可以不算數(shù),行為不一定有始有終,給行義留下了更大的選擇余地。
可見,實行層面的“義”是一個開放性的道德范疇,其內(nèi)涵和外延具有不穩(wěn)定性和不周延性。 什么行為符合“義”? 誰來判定是否正當、合理? 不同時空、不同情勢下變化很大,沒有統(tǒng)一固定的標準,人人心以為然即可。 不僅行義者可以自行判斷“宜”與“不宜”,墨子曰:“義,志以天下為芬(分),而能利之,不必用。 ”[23]不必在上位,隨分而能利人,就是“義”了。 接受者亦有判定權(quán),且無須考慮施予者的身份地位及行為方式如何。 司馬遷云:“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 ’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 ”[24]跖、蹻乃危害社會的殘暴大盜,但受其恩惠者依然以“義”視之、謝之,道出了“義”人人可議、交相非議的性質(zhì)。
因此,就普遍意義而言,“義”可以這樣來理解:義是一種利他的精神和情感,是一個正向的道德標準,只要施利者或受益者主觀覺得正當合理,就可以實行或者認同, 不必考慮事件的客觀性質(zhì)和后果,不受具體的外部規(guī)則束縛和限制,擁有相當大的自由裁量權(quán)。
也就是說,“人工智能+教育”需要完善的教育管理運營體系,方能保障其最終的教學成效,而并非線上線下教學的簡單疊加。因此,除課程設(shè)置、教育資源、教育模式、技術(shù)平臺、學習機制、教學評價變革外,尚需建立線上線下同步管理的相應運行機制,對教育資源協(xié)作和教與學的各過程環(huán)節(jié)進行全方位的監(jiān)督管理。
嚴格說來,俠之“義”不等同于儒墨之“義”,但它們在歷史上一直互有交叉和影響, 尤其是明末“忠義說” 興起后, 儒家之義基本上收編了俠客之義。 俠因暴力屬性與“義”結(jié)合,且借助“義”將自己從盜匪亂民中剝離出來, 使自己的暴力行為得到“義”的加持和護佑,獲得了普遍認可和廣泛活動空間。 但是,俠客們也因此被套上了枷鎖:一是暴力行為受到道德制約,“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李德裕《豪俠論》),既成了俠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也成了社會評判和認同的標準,行俠必得仗義,否則人人以盜匪視之,限制了暴力的使用范圍和強度。 二是“義”的自由解釋權(quán)也讓俠客快意江湖的同時面臨著極大的現(xiàn)實風險。 扶危濟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劫富濟貧、鋤強扶弱……這些行俠仗義的標準行為背后,無不埋藏著泯是非、蔑國法的隱憂,以抵觸道德禁忌和政教律法為代價,隨時面臨險境。 俠客或者道德層面認為適宜的、可以做的事,不見得符合法律規(guī)定和統(tǒng)治者的意愿,面對“義”與“不義”最終誰說了算的沖突,俠客們該如何選擇?
三
現(xiàn)如今,受當代武俠小說熏染的讀者心目中的俠客武功高強、縱橫江湖、重情重義、一諾千金、懲惡揚善、對抗邪惡黑暗勢力,甚至肩負國家民族大義,完全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英雄豪杰形象。 其實,這與歷史上真實的俠相去甚遠,大多是文學作品浪漫想象的產(chǎn)物。 可以說,俠的精神氣質(zhì)與生命情調(diào)是由歷代文人參照俠的歷史形跡反復構(gòu)造出來的,是文人們釋放現(xiàn)實壓抑的象征載體,一定程度上寄托了人們對公道、正義、自由、美德的理想追求。 但是,來自民間說唱藝術(shù)的、更接地氣的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客活得卻不那么瀟灑自在, 放意自恣。 他們與初始形態(tài)的俠一樣承受爭名奪利的壓力,同樣要為暴力行為負責,境遇比一般人更加殘酷兇險。
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客首先為財打拼,他們獲取經(jīng)濟利益主要有三種途徑:一是偷。 展昭、白玉堂、丁兆蕙、韓璋都施展過妙手空空之技,偷走成百上千兩銀子;韓璋、徐慶、蔣平、柳青胃口更大,盜走鳳陽太守孫珍獻給龐太師的壽禮萬兩黃金 (《三俠五義》)。二是搶。偷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含量,大多數(shù)俠客干的是嘯聚山林、攔路搶劫的活。 正如《彭公案》中神眼季全所總結(jié)的:“我想眾位寨主,也無非是在大道邊上,或在漫山洼,或在樹林之中,遇見客旅經(jīng)商,攔住去路。 保鏢之人軟弱無能的,你等得財?shù)绞?;倘若遇見活手之人,就是以多為能?”[26]三是組建暴力集團,制定規(guī)則,獲取穩(wěn)定收益。 《三俠五義》中丁家兄弟與陷空島五鼠以蘆花蕩為界,各自收取松江漁業(yè)資源,起了沖突,必須按規(guī)矩處理(第31回)。 陳起望的陸彬、魯英組建莊園,收取漁民、獵人的交易費,維護日常交易秩序(第104 回)。
名揚天下是大多數(shù)俠客的最高追求,不僅可以滿足自己的榮譽心,也可以號令同道,但所冒風險也更大。 白玉堂為了與“御貓”爭名氣,“縱然罪犯天條,斧鉞加身,也不枉我白玉堂虛生一世,哪怕從此傾生,也可以名傳天下。 ”[27]《彭公案》中,濮大勇激將黃三太不敢做大事。 黃三太悶坐書房:“我今年已六十歲,常言說得好:寧叫名在人不在。 我必再往京都做一件轟轟烈烈之事,留下英名,傳于后世。 ”[28]二人鬧京城、闖皇宮、拿庫銀、劫圣駕,名滿天下了,可要維持這個名,就要付出更高代價。 白玉堂命喪銅網(wǎng)陣,黃三太惹起了康熙的殺心,不得不整天謹小慎微。
綜觀《施公案》《彭公案》《三俠五義》中的俠客,基本上都是俠、盜、匪三位一體的綠林草莽,行為上是忙于生計的盜匪——水旱剽掠、坐地分贓、聚義劫財、甚至殺人越貨,觀念上“義者宜也”的俠義。 他們對行為本身的作案犯科性質(zhì)和私斗死傷風險是清楚的:
吃酒之間,濮大勇說:“眾位恩兄賢弟,我想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想你我當年結(jié)拜,都是二十余歲的英雄,如今數(shù)十年來,都成了老頭兒了。要論豪杰,在北方還數(shù)李煜大哥,你歷練得真好,只要紅旗一展,無論哪路的鏢,就要送你幾兩銀子。 鳳凰張七哥,他所為與黃三哥是一個樣,永不須伴,孤身出馬,有一千銀,尚留三百兩,所取貪官污吏,還是濟困扶危,周濟孝子賢孫,除貪官分文不取。如今黃三哥是洗了手啦!咱們大家一回想,俠義的朋友,死走逃亡,真?zhèn)€不少,也有遭了官司,身受重刑的,死于云陽市上;也有死于英雄之手的”[29]。
如何自保,如何避免行俠風險? 俠客們有著非常理性的判斷和選擇,那就是與朝廷——規(guī)則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合作。 《三俠五義》中小諸葛沈仲元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 他先在惡霸馬強處混跡,馬強被剿滅,沈仲元暗下報效朝廷的決心, 隨眾投奔襄陽王,偷偷當起了奸細。 遇到智化, 表明了心跡:“有的,沒的,幾個好去處,都被眾位哥哥兄弟們占了,就剩了個襄陽王,說不得小弟任勞任怨罷了。 再者,他那里一舉一動,若無小弟在那里,外面如何知道呢? ”[30]這番話透露出三重信息:投奔官府是大多數(shù)俠客的選擇;進入官府競爭比較激烈;俠的對立面不是朝廷,而是貪官污吏、亂臣賊子,幫好官滅惡官即是剪惡除奸的俠義行為。
可見,相對于與貪官、亂臣為伍,投靠清官乃俠客的最優(yōu)選擇:一則避禍。 每位俠客在投身清官之前,不論是追求個人名利,還是打抱不平,都背負著“原罪”——偷盜、搶劫、行刺、殺人、稱霸一方等等,無不觸犯法網(wǎng)。 一旦歸屬于清官,罪責全免,且可以官爵加身或者倚仗清官之名,擁有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暢行江湖。 而對抗清官絕對沒有好下場,即便投靠了權(quán)貴——《三俠五義》 里鐘雄因交通襄陽王使自己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水寨毀于一旦,就是顯例。
二則回頭是岸,找到正常的人生出路。 許多看透綠林是條不歸路的好漢們歸順清官的目的,主要是為了己身的生存,若能得到一官半職更好,得不到亦自認命,充斥著功利算計。 《施公案》里計全勸何通路歸順時的對話就很有代表性:
“想你我幼年之間,不務(wù)正業(yè),打劫為生,空混了半生,年紀都不小了,須當想個養(yǎng)老的主意,才能保得住收綠林結(jié)果。你瞧哪一個掙下房產(chǎn)地土咧?一輩子不落人手,這就算頭等的光棍……我如今跟著他吃碗閑飯,凍不著,餓不著,我就算知足。 像賢弟,依我的拙見,何不跟著大人南巡? 路上但能立一兩件功勞,大人回京時見駕面圣,只要當今圣主一喜,你的功名有份,強似一生落個賊名……怎么說呢? 你我也老了,王法也緊了,這時候想不出個收場結(jié)果來, 也就難為了一世男子……”那人聞聽計全之話,回道:“老哥不忘舊日交情,才領(lǐng)小弟正道上行。 多承老哥指教,小弟情愿跟隨大人南巡,煩老哥回復大人去罷。 你說我不為保舉升官,但愿飽食暖衣,到老善終就足了意咧”[31]。
三則可以“合法”使用暴力,滿足行俠欲望。 不是所有的俠都只為溫飽投靠清官。 有的崇敬清官清正廉明、為國為民的人格魅力,如展昭、五鼠;有的為了報恩,如黃天霸;有的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行俠仗義理想,如《彭公案》中李七侯所言:“咱豪杰中講究的是殺贓官,斬惡霸,剪惡安良,是大丈夫之所為,不能顯姓揚名,暫為借道棲身。 ”[32]當他們成為“官俠”之后,行俠方式并沒有多大改變,但因為擁有了合法使用暴力的權(quán)力,可以放開手腳、無所忌憚地殺人取財,剿滅仇家,甚至公然栽贓陷害,制造冤假錯案,如《三俠五義》中的馬強案。 率性施暴與破案懲兇合而為一,更加痛快淋漓。
人類使用暴力時,必定權(quán)衡成本和收益。 “成本至少有四類:(1)良心。同情心和正義感。(2)機會成本。 在權(quán)衡中,與賣命并列的還有賣力、賣身和賣東西等選項,人們會比較血、汗、身、財?shù)母冻雠c收益。(3)人工和物資的消耗。 (4)暴力對抗帶來的風險。無論是暴力鎮(zhèn)壓,暴力反抗,還是暴力掠奪者之間的競爭,暴力掠奪都要面臨一定的傷亡風險”[33]。 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客們大多精于成本與效益核算:(1)把暴力風險降至最低,起碼保住自身性命,否則一切無從談起, 白玉堂絕不是眾俠客效仿的對象?!氨┝梢灾圃焖劳?,因此,暴力最強者擁有規(guī)則選擇權(quán)或決定權(quán)。 這就是元規(guī)則——決定規(guī)則的規(guī)則”[34]。 (2)同樣是刀尖舔血的活,行走江湖還是為清官破案更有機會獲取穩(wěn)定甚至超預期收益,一目了然。 (3)俠與盜匪的最大區(qū)別是“義”,即有點良心,講點道理。 同樣是偷,展昭、白玉堂等人針對的是惡俗鄉(xiāng)宦、忘恩負義者、吝嗇鬼等有道德缺陷之人的不義之財;同樣是搶,俠客時時標榜給被搶者留一部分且將到手的勻一些出來濟困扶危;同樣是殺人,俠客就地處決者多為淫賊、惡霸、貪官、小人,心安理得。 可是,這些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的行徑,經(jīng)得起法律上的推敲乎? 經(jīng)得起官府的追究否?
四
對照吳思《血酬定律——中國歷史上的生存游戲》一書中所舉的真實案例,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客形象與之遙相呼應,說明清官俠客合流模式是民間說書藝人和整理者基于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的加工創(chuàng)造,一定程度上接近“歷史的真實”。 就俠的整個歷史進程來看,俠與朝廷一直是既對抗又合作的關(guān)系,尤其是宋以后,俠走向世俗化,已沒有令行私庭、力折公侯的勢力。 他們要么對官府敬而遠之,要么適當合作,主動反抗王法的意識已相當?shù)?陳山《中國武俠史》,曹正文《中國俠文化史》,鄭春元《俠客史》,汪涌豪《中國游俠史》,韓云波《中國俠文化:積淀與傳承》,龔鵬程《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著作對俠的演變過程有詳細梳理和研究,此不贅述。
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大多是 “盜跖居民間者耳”(《史記·游俠列傳》),以流血拼命為本錢,用暴力手段討生活的眾生之一,“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投靠清官,既能降低暴力風險,又名利雙收,趨利避害,人性使然,不必以奴才貶之。 他們沒有公共權(quán)利意識,沒有為了追求普遍正義、自由,而同不公平的命運或規(guī)則進行抗爭的實際行動,更沒有流露過進步的政治見解。 他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濟困的義舉,往往激于意氣,隨意、隨機的成分很大。 “真是行俠作義之人,到處隨遇而安。 非是他務(wù)必要拔樹搜根;只因見了不平之事,他便放不下,仿佛與自己的事一般,因此才不愧那個‘俠’字”[35],故不必以人民性捧之。 他們信奉“士為知己者死”的義氣,清官能肯定他們的能力和作用,便以知己視之。他們認為貪官惡霸擾亂了王法和社會秩序,清官能不畏權(quán)勢、主持公道,為受侮受害者申冤昭雪,便甘為前驅(qū)。 這正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清官崇拜觀念,清官與俠客互相合作、相輔相成、主持公道、懲惡揚善,體現(xiàn)了大眾的良好愿望,雖有廟堂、江湖之區(qū)分,但心理上從來不是對立關(guān)系。
在胡適看來,此類小說“著書的人多半沒有什么深刻的見解,也沒有什么濃摯的經(jīng)驗”,是一種沒什么思想見地“確能與一般的人生出交涉”的平民消閑文學[36]。 我們?nèi)粢袁F(xiàn)代人的思想觀念、政治意識和人生追求過分拔高或貶低俠義公案小說中的俠客,便會以今繩古,自說自話,脫離真實的歷史情境。 如王德威 《虛張的正義——俠義公案小說》一文,用現(xiàn)代正義、司法、政治、意識形態(tài)、社會革命、權(quán)力話語等觀念,從詩學正義和敘事秩序視角去尋找俠義公案小說“虛張”“消解”正義的“故意”和“吊詭”。 雖富于啟發(fā)性,但不得不令人生疑,這類小說是否隱含了如此超前、如此高深的見識?
另外,清官俠客合流模式的形成也受到文學傳統(tǒng)的規(guī)制,不能一味以現(xiàn)實反映論來解讀。 且不論立功邊庭、封侯受賞的游俠詩傳統(tǒng),就古代白話俠義小說的演變來看,“是俠義小說之在清, 正接宋人話本正脈, 固平民文學之歷七百余年而再興者也”[37]。 該模式也是其來有自、流傳有序,并非憑空而生。 陳平原明確指出:“‘俠客投靠清官’這一情節(jié)模式,在《水滸傳》里已埋下種子,經(jīng)過眾多英雄傳奇的著力培植,到清代俠義小說那里只不過是自然而然的“‘開花結(jié)果’”[38]。 我們?nèi)魪姆俏膶W的角度過度闡釋清官俠客合流模式所散發(fā)的信息,坐實社會背景、俠客史實等一般原因,忽視小說傳統(tǒng)的制約作用及小說虛構(gòu)性、想象性的本質(zhì)屬性,不僅脫離了作品的具體描述,也復雜化、擴大化了該模式的意義。 只有回到小說、立足文本,庶幾可以真正看清該模式的本來面目,也才能將俠義公案小說安放在小說史上應有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