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商榷一則"/>
惠翔宇
(成都理工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610059)
“上帝引逸”一語出自《尚書·多士》。對于它的內(nèi)涵、外延指向,清儒孫星衍在《尚書今古文注疏》卷廿這樣寫道:
《論衡·語增篇》云:“經(jīng)曰‘上帝引逸’,謂虞舜也。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又《自然篇》云:“天無為,至德之人稟天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為。周公曰:‘上帝引佚。’謂舜、禹也?!毕峦?。是以上帝為古帝也。引者,《釋詁》云:“長也。”逸者,高誘注《呂氏春秋》云:“不勞也?!保?]
據(jù)孫星衍疏證所引古書之文,是孫氏意謂“上帝”指舜、禹,而將“引逸”釋為“至德之人”有法天稟賦可達“無為而治”境界。但是,若將上述解讀置于《尚書·多士》及其時代背景中作全面考察,則事實恐非如此。為行文與考釋方便起見,先將《尚書·多士》一段原文摘錄于下:
爾殷遺多士!弗吊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于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我聞曰:“上帝引逸”。有夏不適逸則,惟帝降格,向于時夏。弗克庸帝,大淫泆,有辭。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乃命爾先祖成湯革夏,俊民甸四方。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亦惟天丕建,保乂有殷。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澤。在今后嗣王,誕罔顯于天,矧曰其有聽念于先王勤家?誕淫厥泆,罔顧于天顯、民祗。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惟天不畀不明厥德,凡四方小大邦喪,罔非有辭于罰。[2]
學者周知,《尚書·多士》是周公對殷遺眾士的“演講稿”,旨在通過對夏、商、周三代更替創(chuàng)制新的歷史闡釋,申說殷革夏命、周革殷命這一社會變遷所蘊含的“天命”理論,以期從歷史記憶上建構(gòu)起周人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關于“天命”與周人統(tǒng)治“正統(tǒng)性”的相關研究,可參郭沫若:《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年;劉世銓:《先秦天道觀的發(fā)展》,《中國哲學》(第十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3 年10 月;朱鳳瀚:《商周時期的天神崇拜》,《中國社會科學》1993 年第4 期;羅新慧:《周代天命觀念的發(fā)展與嬗變》,《歷史研究》2012年第5 期)。因為“控制一個社會的記憶,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權力的等級”[3]。這一政治思維顯然與孫氏注疏對“上帝引逸”的解讀相悖。茲述文獻與史實證據(jù)如次。
從《多士》所言“上帝引逸”+“惟時天罔念聞,厥惟廢元命,降致罰”+“惟時上帝不保,降若茲大喪”這三則文字來看,“上帝引逸”之“上帝”明顯是“天”的別稱,非謂古帝舜、禹。除文獻內(nèi)證之外,《詩經(jīng)》亦不乏其證。如《詩經(jīng)·大雅·皇矣》“皇矣上帝,臨下有赫”,鄭箋云:“天之視天下,赫然甚明”[4],又于“既受帝祉,施于孫子”下箋云:“帝,天也”[5];再《小雅·正月》載“有皇上帝,伊誰云憎”,(宋)朱熹注:“皇,大也。上帝,天之神也。程子曰:‘以其形體謂之天,以其主宰謂之帝’”[6],是宋儒釋“上帝”為“天帝”說。諸類資料甚多,不一而足。此外,劉盼遂在《論衡》卷七《語增篇》“‘上帝引逸’,謂虞舜也”下亦考釋道:
《尚書·多士》:“周公曰:‘我聞曰:上帝引逸?!笨讉髟唬骸疤煊耖L逸乎?”是上帝謂天帝也。古經(jīng)傳凡言上帝,皆指天說,此今古文家所同。然仲任于此以為虞舜,殆于失考?!蹲匀黄酚衷疲骸吧系郏^舜、禹也?!彼б嫔酢#?]
劉氏所言極是,“上帝”實指“天”“皇天”“天帝”,而非上古之帝。著名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先生曾說:“至于百神定于一尊的上帝,就我國歷史來說,早期卜辭稱上天的主宰為帝,到了商代末期——帝乙帝辛時期,在卜辭金文中才出現(xiàn)‘上帝’這一名稱”[8]。另據(jù)朱鳳瀚先生考證,“上帝”不但是周族自后稷時代始即已祭祀、崇拜的對象,而且在周革殷命后,儼然成為周人的一種精神信仰和宗教信條。甚至西周晚期,周人的上帝觀依舊見載于金文?!疤炫c上帝的融合是周民族與西北地區(qū)其他古代民族相融合的產(chǎn)物”[9]。由此可見,清儒孫星衍承襲舊說而將“上帝”釋為古帝舜、禹,既殆于失考,亦不合史實。
按照周人自己的解釋,周人以德配天,才膺受上帝的大命而撫有萬邦。換言之,“德”是周王膺受天命,獲取天下統(tǒng)治權力“正統(tǒng)性”的價值根據(jù)(“德”非本文討論的主題,故不涉其具體考證。對于“德”的內(nèi)涵生成與時代變遷,學者已有系統(tǒng)研究,代表作如巴新生:《試論先秦“德”的起源與流變》,《中國史研究》1997 年第 3 期;晁福林:《先秦時期“德”觀念的起源及其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2005 年第 4 期;羅新慧:《“帥型祖考”和“內(nèi)得于己”:周代“德”觀念的演化》,《歷史研究》2016 年第3 期;李德龍:《先秦時期“德”觀念源流考》,吉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3 年)?!对姟ご笱拧ご竺鳌吩跀⑹鲋艹鯕v史時就指出,周人自王季、文王以迄武王,“維德之行”又“厥德不回”,從而使“小邦周”得到赫赫上天的青睞與眷顧,有命自天,大命文、武而“燮伐大商”[10]?!对姟ご竺鳌っ颉芬嘣疲骸拔耐跤忻鞯拢侍鞆兔渫跻?。”箋云:“二圣相承,其明德日以廣大,故曰《大明》”[11]??梢姟疤欤ㄉ系郏泵?、武實乃源自文王“明德”這一現(xiàn)世的人事根據(jù)。這種統(tǒng)治思維的表達不僅載于《詩經(jīng)·大雅》之《皇矣》《文王有聲》,《周頌》之《思文》等篇章,亦大量見諸《尚書·周書》各篇。如《尚書·康誥》載周公之語云:“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天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12]。除傳世文獻之外,《毛公鼎》(5.2841 該數(shù)字指《殷周金文集成》的冊數(shù)·著錄編號,后文若無特別說明,金文括注者皆系銅器在《集成》中的冊數(shù)·著錄編號)、《大盂鼎》(5.2837)、《史墻盤》(16.10175)、《師 詢 簋》(8.4342)、《五 祀 鐘》(2.358)以及近出的《清華簡·程寤》(《清華簡·程寤》載太姒夢見商廷生棘,太子發(fā)植周廷梓樹于其間,竟化為松柏棫柞。于是,“王及太子發(fā)并拜吉夢,受商命于皇上帝”。參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壹)》,上海:中西書局,2010 年,第 136 頁)篇等都有相近(甚至相同)的表述。其中,《史墻盤》與《毛公鼎》的記載最值得關注。《史墻盤》(16.10175)云:
《毛公鼎》(5.2841)載:
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率懷不廷方,亡不闬于文武耿光。唯天將集厥命,亦唯先正,厥辟勤大命,肆皇天亡斁,臨保我有周,丕鞏先王配命。[14]
如果將《多士》周公所言“上帝引逸”與《史墻盤》“上帝降懿德”《毛公鼎》“皇天引厭厥德”兩則金文對勘,可知“上帝”與“皇天”是同一對象的不同表達。西周中期銅器《師鼎》(5.2830)載周恭王對師說:“用乃孔德,純乃用心,引正乃辟安德,惠余小子,肈淑先王德”[15]。根據(jù)這則銘文,我們完全可以抽繹出“引德”一詞。如是,則可將“上帝引逸”與“上帝降懿德”“上帝引德”“皇天引德”等相關聯(lián)。按“引”,《說文解字》弓部云:“開弓也,從‘弓’‘丨’”。段玉裁注:
施弦于弓曰張,鉤弦使?jié)M,以竟矢之長,亦曰張,是謂之“引”。凡延長之稱,開導之稱皆引申于此。《小雅·楚茨》、《大雅·召旻》毛傳皆曰:“引,長也?!保?6]
據(jù)此,“引”可釋為“長”,引申為開導、導向之類。若是說不誤,則“上帝引逸”或可作如下解釋:上帝(皇天、天帝)以“德”為導啟,并以“德”為價值尺度而譴告、謹戒逸民;若其逸豫不“德”,則天命將去。換言之,上帝在授予“天命”時,對“德”之主體的選擇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再聯(lián)系前述《詩經(jīng)》、《尚書·周書》相關記載,這一看法也與周公意欲闡釋的“周革殷命”理論——“天命”與“德”的聯(lián)動照應——若合符契。
從《尚書·多士》的整體邏輯思路來看,周公所言重在闡明“天←→德←→人”三者之間的交互作用,其核心觀念恰恰不是上帝“無為而治”,而是以人間有為之“德”為根據(jù)實現(xiàn)“天命之權”的轉(zhuǎn)移,故而周公才有“有夏不適逸則”(夏人不將“德”作為統(tǒng)治準則而逸樂放縱)和“惟天不畀不明厥德”之說。而《毛公鼎》所言“皇天引厭厥德”,同樣是在強調(diào)“天命”依據(jù)“德”這一人間價值而遞相轉(zhuǎn)移,周人德配天澤,才得以膺受天命。對此,許倬云先生說:
某一政權的合法性,是基于道德性的價值判斷,而上天有裁判權,這種觀點擺脫了宗神與族神的局限,轉(zhuǎn)化為具有普世意義的超越力量!統(tǒng)治者承受天命,即須負起天命賦予的道德責任,而上天只以道德的要求,裁決統(tǒng)治者是否稱職。這是高超的理想,很難在真實的人生完全實現(xiàn);但是,正由于有此理想,人間秩序的境界得以提升?。?7]
如是,《尚書·多士》實乃周人建國理論及其政治倫理觀念的一個集中表達。按(宋)林之奇曾說:“引者,謂言其命也。惟天惠民,惟辟奉天,則逸民豈非上帝之所引乎?”[18]先賢雖看到“引”中所蘊含的“天命”因素,卻未能指出“上帝引逸”的根據(jù)所在,不免為憾!
綜上所述,清儒孫星衍承襲舊說將“上帝”注疏為古帝舜、禹,失考。而將“上帝引逸”釋為“至德之人”有法天稟賦可達“無為而治”境界,可商。依前文考證,“上帝引逸”的“上帝”指天、皇天、天帝,并非上古之帝。所謂“上帝引逸”,實指皇天以“德”為導啟,譴告、謹戒逸豫之人,并以“德”這一價值尺度作為“天命之權”遞相轉(zhuǎn)徙的根據(jù)?;侍鞂τ小暗隆闭叩倪x擇始終處于主導地位。周人的這一歷史闡釋無疑為周革殷命尋得最有力、最堅實的思想根據(jù)。齊思和先生說:“彼等以為其政權乃為天所賜予,故此龐大之政權惟周能獨有。此種天命思想乃周人思想最特異之點,亦殷、周思想根本不同之點也”[19]??傊?,“天命”(無形無聲的至上標準)與“德”(人世可及的價值標準)的聯(lián)動,不但是周人藉之獲取天下統(tǒng)治權力的根據(jù),而且演變?yōu)橹苋说奈幕瘍r值及意識形態(tài),是兩周社會政治權力轉(zhuǎn)移的思想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