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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遺民詩人姚孫棐及其創(chuàng)作*

2020-12-10 04:52溫世亮

溫世亮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姚孫棐(1598—1663)出身于桐城麻溪姚氏,明季遺民詩人,事跡見《小腆紀傳》《南疆繹史》《明遺民錄》等。今所傳《亦園全集》被清廷斥為“尤多謬妄”(1)“《亦園全集》一部,刊本。是書姚孫斐著。六卷,全。系各體詩。內(nèi)有空格處,俱屬違礙。而甲申、乙酉間詩,尤多謬妄?!痹斠娭袊谝粴v史檔案館《清代檔案史料·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26~1527頁。,曾遭禁毀。姚孫棐《樗傳》(2)《樗傳》乃姚孫棐所作“自傳”。自謂“為云為泥,飲冰茹蘑,變態(tài)莫既名喻,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1]卷首,終其一生,從覓功名到宦游為政,再到隱跡山林,確可謂坎坷不平,落魄不偶。不過,姚孫棐好山水,喜游歷,足跡遍歷南北,交游廣泛,關(guān)切家族的興盛,一生致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雖說此前姚氏已不乏詩歌的耕耘者和求索者,但真正以詩名家者還要等到姚孫棐的出現(xiàn)。更為重要的是,姚孫棐能將自己的生平經(jīng)歷、藝術(shù)旨趣與創(chuàng)作實踐緊密結(jié)合,寄情于詩,比興諷詠。因此,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個性鮮明,又不乏時代特點,甚得詩壇友朋的贊譽,所具有的詩史意義毋庸置疑。不過遺憾的是,除嚴迪昌《清詩史》略有提及外,目前學界對其人其詩關(guān)注甚少。有鑒于此,筆者擬結(jié)合明末清初的詩壇狀況,就姚孫棐生平交游、詩歌創(chuàng)作以及詩史意義等展開討論。

一、姚孫棐的生平交游

對于許多中國古代文士而言,從鄉(xiāng)野山林中來,寄跡于山巔水涯,游走于士林官場,最終帶著一身的感慨回歸到岑寂寫意的山林,具有一定的普適性。姚孫棐亦不例外,其詩“忽覺經(jīng)旬旅次,還思數(shù)畝山居”[1]卷二(《道院偶成六言》),恰是他一生經(jīng)歷最為鮮活的自我概括。

姚孫棐,字純甫,號戊生,又自號樗道人。明崇禎庚辰(1640)科進士,授浙江蘭溪縣知縣,調(diào)繁東陽,敘兵部職方主事。晚歲隱居于鄉(xiāng)里,筑屋龍眠山中,學者以瑞隱先生稱之。曾祖姚希廉,乃明景泰辛未(1451)進士、刑科給事中姚旭曾孫,誥贈中憲大夫,福建汀州府知府。祖姚自虞,字智思,號似葵,精于易學,縣學廩生,歲貢,封文林郎海澄縣知縣,贈光祿大夫都察院左都御史。父姚之蘭,字汝芳,號明麓,明萬歷辛丑(1601)進士,歷任福建海澄縣知縣、浙江杭州府知府、福建汀州府知府加副使銜。姚之蘭生五子,均有文名,三子姚孫榘、四子姚孫棐均進士及第。

姚孫棐幼承庭訓,受知于叔父孝廉夢弧公姚之藺。據(jù)《樗傳》記載,姚孫棐少時即酷嗜韻語,“七歲知文,十歲知詩”[1]卷首,十齡所作《中秋前一夕集飲》詩,尚存錄于《亦園全集》中,自注“此余童子時,先大夫甫教余詩,即席分六魚韻,賦一絕句,爰存之,以志權(quán)輿,并以佩庭訓于無斁”[1]卷一。姚孫棐聰明早慧,卻以“樗”自稱,性情跌宕不羈,“釋褐拜官非其所好”[1]卷六,功名之念,并不強烈。然而,在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思想的浸漬下,在祖輩光大家族門楣的遺訓面前(3)姚孫棐曾祖姚希廉“少治章句,長習躬耕,顧以世族之后,恐有式微,用羞厥紹”,因作《感懷詩》以訓子弟,以促成世族之盛,其后世莫不追相賡和以為警策。詳參潘江《龍眠風雅》卷二“姚希廉”條,清康熙十七年潘氏石經(jīng)齋刻本。,青少年時代的他也被卷入科舉場中。只是以文心自居的他,屢困于場屋,得不到上天的及時垂青,有司的另眼賞識,于是像“頑軀七尺空磊落,二十五年總蹉跎”[1]卷一(《春夜獨酌放歌南志》)這樣的壯志難酬之嘆,時見于文辭。

不過幸運的是,在經(jīng)歷了長久的場屋之困后,姚孫棐終在明崇禎六年(1633)三十六歲時秋闈中舉;又經(jīng)過幾年的周折打拼,在明崇禎十三年(1640)四十三歲時春闈及第,自此開始了他的仕宦生涯,歷官蘭溪、東陽令。為官期間,姚孫棐能深入民間、體察民情、關(guān)心民瘼。崇禎十六年(1643)調(diào)繁東陽,憑智略與同鄉(xiāng)浙江巡撫左光先平定許都之亂,以撫民安、政聲卓著而擢兵部職方主事,后來又借此入東陽名宦祠和桐城鄉(xiāng)賢祠。然而,他的仕宦生活卻是苦澀艱辛的。弘光南渡,馬士英、阮大鋮挾私仇(4)左光先曾彈劾馬士英。又,阮大鋮于天啟間,欲依靠同郡關(guān)系(阮大鋮系懷寧人,左光先為桐城人,時懷寧、桐城均屬南直隸安慶府),請左光先之兄左光斗引薦吏部給事中未遂,由此懷恨,轉(zhuǎn)而投向魏忠賢,獻《百官圖》為虎作倀。詳參馬其昶《桐城耆舊傳》,黃山書社1990年版第177、180頁。,欲以東陽“殺降”之罪治左光先,以利祿誘惑姚孫棐,“使人持彈章示公,曰:‘左光先殺降有罪,能證之將增秩’”[2]206。姚孫棐堅詞以拒,馬、阮即以“激變”之名加罪,并將他與左光先一起逮捕入獄。時值清兵南下,方解“殺降”“激變”之罪,姚孫棐乞請歸里。

在明王朝經(jīng)歷了五年短暫的宦游生活后,為堅守志節(jié),入清后姚孫棐開始了勝國遺民長期的或流寓、或隱逸的生活,自此不再出仕。先是泛游尋勝于江、浙、皖之間,日與士林友朋唱和嘯傲于園林、寺廟等場所,或道故國之情衷,或嘆人生之不測,或言鄉(xiāng)思之纏綿,在貧寒孤寂、羈旅漂泊中寄寓著滄桑凄惻之情。

時至順治十一年(1654),吟唱著“披榛拘茅茨,薙草尋香菃。兀然斗室中,今日知我在”[1]卷五(《頌嘉嶺興》),姚孫棐毅然決定卜筑頌嘉草堂于龍眠山中,自號瑞隱,開始晚年的隱居生活。在此期間,姚孫棐或修園種田、蒔花植竹,以享農(nóng)家之清樂;或與友人游歷山巔水涯,以怡情適性;或課子弟于草茅,以寄希望于來者;或閉關(guān)修行于香林白社,用一種異乎清寂的方式踐行自己的人生旨趣,平靜地走完他波折跌宕的一生。

姚孫棐一生文嬉于鄉(xiāng)里邑外,游走于大江南北,交游甚眾。大致而言,官宦、遺逸、方外等共同構(gòu)成他的交游網(wǎng)絡(luò),給他的人生帶來了不同程度的影響。今擇其要者,略作考述。

隱逸學者方鯤(生卒年不詳),字羽南,少為諸生,以才穎名時,耽思經(jīng)籍,后棄文從豫章葉兼山學《易》,隱跡林下,著有《易蕩》二卷。馬其昶謂《易蕩》二卷“推《河》《洛》縱橫之圖,以測古人制樂、用兵之法,往往悉合,黃石齋先生嘆為前古未有?!壬c姚職方交最昵,其諸子文烈、文勛皆從受經(jīng)”[2]221。其中“姚職方”即姚孫棐。由此大略可知,方鯤對麻溪姚氏一門的學術(shù)文化的熏染至為重要。姚氏一門重視或從事易學者也不乏其人,如姚文然、姚文燮常與方鯤論道辨易。至于《易蕩》一書,更是賴姚氏家族的悉心經(jīng)營,方得以刊梓流播(5)如姚文然《姚端恪公集》(清康熙二十二年姚士塈等刻本)文集卷十六、詩集卷八、外集卷十三、十五等多有闡揚,姚文燮《無異堂文集》(民國五年五石齋鈔本)則有《〈易蕩〉序》一篇,對方鯤的學術(shù)論旨殊多贊譽推揚之言,姚孫棐曾為之序。。檢姚孫棐《亦園全集》,并未見直接點明與方鯤往來的詩作,參酌《龍眠風雅》《桐舊集》《桐城耆舊傳》《皖雅初集》以及相關(guān)史志譜牒,也都只書方鯤其名其字,不注其號。不過,從馬其昶所記可知,姚氏曾聘方鯤為塾師教育子弟,姚孫棐之子文烈、文勛兄弟均受業(yè)于方鯤。姚孫棐《亦園全集》中題為“方麗木”者甚多,而初集中有寫到與方麗木共事課子弟的篇目,如《同方麗木過亦園課童仆芟草培花》《方麗木與余共事亦園有年矣》等。此外,其后一首中尚有“心空開理境,室小足書聲”句,其中“理境”一詞,與方鯤致力于易學的身份特點頗相符契,由此似可估測“麗木”為方鯤之號,姑存疑于此。

與姚孫棐的交往者中,方拱乾(1596—1666)同樣值得我們重視。方拱乾,字肅之,號坦庵,明崇禎元年戊辰(1628)進士,入清以薦舉起用,官至詹事府右少詹事,兼內(nèi)翰林國史院侍講學士。順治十四年丁酉(1657)南闈科場案發(fā),受五子方章鉞之牽連,舉家流放謫戍東北寧古塔。據(jù)金天翮《方文拱乾貞觀世舉傳》引《甦老人七十自序》語,方拱乾“七歲能屬文為詩”[3],富有文名,沈德潛稱其“寢食少陵,評點杜詩,分授學者,謂‘詩必從杜入,方有真性情,修飾辭華不能登大雅之堂也’,今讀其詩,一如論詩之旨”[4]卷一,尚有《何陋居集》《甦庵集》《絕域紀略》等著述傳世。方拱乾與姚孫棐為同鄉(xiāng),又有姻親之誼,從童髫之交到寓居白下,再到謫戍塞外、隱跡山野,彼此往來文字甚夥,其中不乏詩藝的切磋(如《方坦庵見示新詩旋承招飲》)、情感的交流(如《過水關(guān)共憩環(huán)碧亭方肅之沽酒小酌》)、離別的思念(如《懷方肅之是日肅之初度》)、境況的關(guān)慰(如《雪中方坦庵送酒肴》《方使至自靈古塔詢坦庵近況》等),交誼之深,非同一般。而彼此間的影響,由此同樣可以想見。 與姚孫棐交往者中,最令人矚目的莫過于龔鼎孳(1615—1673)。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合肥人,世稱“龔合肥”“龔淝水”。明崇禎七年甲戌(1634)進士,官給事中。入清,官至禮部尚書,謚端毅。龔鼎孳博學洽聞,詩文書畫兼工,文名甚著,與錢謙益、吳偉業(yè)并稱為“江左三大家”,有《定山堂集》傳世。姚孫棐、龔鼎孳均系崇禎六年(1633)秋闈鄉(xiāng)試舉人,有同鄉(xiāng)、同年之誼。甲申國變后,姚孫棐曾寓居南京,生活甚為貧寒孤寂,在此期間,與龔鼎孳時有唱和酬應(yīng)。從他們往來的詩歌看,交誼亦深。例如,姚孫棐《元之四夕獨酌偶成趙洞門龔芝麓各有新句》云:“人在異鄉(xiāng)成獨酌,月從今夜照新年。應(yīng)酬事減甘為客,唱和情深各有篇。此后不須愁寂寞,銀花火樹踏歌旋?!盵1]卷四顯然,在姚孫棐的心目中,儼然將龔鼎孳、趙洞門等視為知己同心,結(jié)識他們無疑是旱后遇甘霖,為自己寂寞愁苦的心靈帶來幾分滋潤,增添幾分快慰。讀龔鼎孳《除夕前一夜歸自淮陰趙洞門及友沂招同姚戊生同年集雨云軒》[5]卷七四首,亦能感覺出相似之情感。實際上,能與龔鼎孳這樣的官場紅人、詩壇大佬相交接,不僅是一種情感的溝通、精神的依偎,也是一種詩名播揚、家聲振起的機緣。其子姚文然在《復(fù)龔淝水年執(zhí)書》中的記載可以印證這一點:

從先大夫于蒿里,茍存視息,摧裂肺肝,乃荷老年伯(龔鼎孳)儼然存之草土之中,寵奠遠頒,榮增存沒,手翰慰唁,注恤丁寧。猶憶先君子邗江分袂之期,不勝任彥昇撤瑟平生之感,情深楮外?!夏瓴V念猶子。[6]卷十二

姚孫棐一生,與方外之士的交往亦頗為密切,其中最著者當屬釋如清。釋如清(?—1630),陜西城固人,俗姓顧,字石浪。石浪乃明末名僧,曾結(jié)茅屋于廬山金翰峰下,幾遍歷天下叢林圣地,先后師事晚明雪浪洪恩、憨山德清等僧界大德,晚歲主持安慶慈云寺、桐城栴檀寺。潘江稱如清精熟佛典、喜吟詠,而“五言今體其最優(yōu)者”,有《枯木吟》《幻關(guān)草》等詩集傳世。[7]卷六十三《亦園全集》著錄與石浪交游詩凡四首,均編年于天啟二年壬戌(1622)前。由此可知,兩人的交往至遲在1622年。崇禎元年,姚孫棐入閩訪兄時,如清有《送姚純甫居山由浙之閩訪兄心甫明府》為贈,其中有“山水有知己,忻君快意行。趁潮逢夏爽,得句愛江清”等詩句,可見兩人交往時間之長,情誼之深。如清對姚孫棐的影響也算深刻。姚孫棐不僅對如清甚為敬重,將他奉為慧遠后之世宗,為世人傳法悟心;而且每于文字中抒寫受其影響的情感,如《冬日同石浪上人夏廣生昆仲過鏡公寶山分得野字》所云“便覺山趣深,方知塵情假。清茶佐清談,何須問杯斝”[1]卷一,便是在如清大德感染下所產(chǎn)生的嘯傲山林之想的詩意表達。

查檢相關(guān)的詩文集,除上文所涉及的名流大德之外,與姚孫棐有過交接往來的詩壇宗哲,有官宦如秀水曹溶(1613—1685)(6)曹溶字秋岳,姚孫棐《亦園全集》卷五著錄《兵使者沈靜瀾招同太仆曹秋岳大金吾吳期生總?cè)株愇ü柡蜁和嬖隆芬皇住?,祥符周亮?1612—1672)(7)周亮工字符亮,姚孫棐《亦園全集》卷四著錄《題周元亮年兄就園就園舟名》一首。;遺民如同邑方文(1612—1669)(8)方文字爾止,方文《嵞山集》卷七著錄《王希文招同林殿飏姚戊生于止園紀伯紫張與瞻夜集有贈》一首。、吳道新(生卒年不詳,字湯日)(9)姚孫棐《亦園全集》錄與吳道新交游唱和詩凡十三首。,揚州李長科(生卒年不詳,字小有),萊陽姜垓(1614—1653)(10)姜垓字如須,姚孫棐《亦園全集》卷四著錄《同李小有呂鱗生胡將美趙月潭陳階六姜如須張穉恭諸年友赴孫大宣年兄園亭之酌賦此志喜》一首。;等等?!睹献印とf章》有言:“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本蛯嶋H而言,借交游助力門閥之興盛、啟發(fā)思想之感悟、促進詩藝之精益,亦當是姚孫棐人生應(yīng)有的收獲。同樣,這一情形也從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姚孫棐在明末清初詩壇所占有的位置。

二、以情志為歸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

陳式(生卒年不詳),桐城人,字二如,康熙朝恩貢,少負才名,為方拱乾、姚孫棐之高足。在精讀業(yè)師姚孫棐詩之后,陳式以一“情”字概括姚詩之特點:

夫詩也者,情之所為作也?!壬绞壬剿?,屐齒在四方者,往往矜尚險絕。雖釋褐拜官非其所好,因亦棄去。夫至不以功名換山水,此情為何如?情也。只此一情,凡幾經(jīng)沉郁頓挫于中,遂使情之所至,無一語之弗出,與為情之所有,無一語弗人。夫人即知詩之本于情,固鮮有務(wù)盡其情之變之為詩,如先生者也。[1]卷六

與此同時,摯友方拱乾亦以“一真則不與時卉爭榮枯”[1]卷五稱譽其詩。陳氏及方氏所言之“真”就是情真,或是一種不為時俗所左右、不為艱難險絕所撼動的發(fā)自心靈深處的真摯情感。

那么,孫棐之詩是否一如陳、方所言,以情為依歸呢?對此,我們不妨從題材內(nèi)容的角度展開討論。姚孫棐所留存之詩甚為豐富,以編年形式分六集刊行,稱《亦園全集》,存詩一千余首。姚孫棐《樗傳》有言:

斗醪自遣,歌篡篡,唱烏烏,樗之生于天者,可謂篤矣!至于書畫、琴棋、弓矢之類,靡所不涉獵,輒又舍去,終無能以一長鳴。唯韻語一道,童而習之,歷久而嗜愈甚。雖愁苦相侵,羽書頻驚,而觸物紀事,一一寄之于詩。[1]卷首

姚孫棐將一生之心血傾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并以詩人自任。惟其如此,大凡山水紀游、現(xiàn)實關(guān)注、贈答送別、詠物抒懷等題材,《亦園全集》自是無所不包,無所不有。更為重要的是,姚孫棐為詩能貼近現(xiàn)實時空,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揭橥現(xiàn)實問題,所以讀其詩總能清晰地體察其真實情感的變化驛動和滄桑歲月的播遷流轉(zhuǎn),時代特色頗為鮮明。

姚孫棐一生愛好山水,足跡半天下,山水紀游之作自然成為其詩集中最主要的內(nèi)容。不可否認,其中雖難免夾雜著一些流連光景、境界不高的作品,如《亦園全集》卷二有作于崇禎乙亥(1635)的《秦淮夜泛》,主要以景物聲態(tài)的描繪來烘托秦淮河的喧鬧繁華,但總體而言,詩人并不刻意追求物態(tài)之形似,而往往只是以山水和旅次作為傳情達意的媒介,同時又能將自己深厚的情感移植其中,其詩亦因此顯現(xiàn)出深厚的情感內(nèi)質(zhì)。如《渡淮歌》是一組五言古體。此詩編年于崇禎甲戌年(1634),當作于參加會試落第時:

渡黃復(fù)渡淮,車馬間舟揖??统钊缡挪?,日夕無寧貼。(一)

來時水腹堅,歸時水聲咽。行李未知春,依舊如冰雪。(二)

淮水自湯湯,行人任來往。來往人復(fù)人,淮水無消長。(三)

身如掛席舟,超越在頃刻。遲速兩無主,惟仗東風力。(四)

放棹在中流,泛泛何所系。我心則不然,致遠猶恐泥。(五)

須臾登南岸,舍車還乘衛(wèi)。回頭望淮水,碧色連天際。(六)[1]卷二

通觀全詩,詩人以“愁”點題,一開始便為全詩定下了一個凄澀的感情基調(diào);進而以水聲之嗚咽來暗示自己落第后的沉重心境;又在“來往人復(fù)人,淮水無消長”的哀嘆中,讓人們看到那些競奔于場屋的舉子們的眾生相——對功名的追求就像“碧色連天際”的淮水一樣茫然無邊。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那是一種人生的煎熬?但是,為了那神圣的功名之念,他們也只能在年年歲歲的“恐泥”徘徊中一次次做出如此無奈而相同的選擇。雖說只是幾首短短小詩的拼接,卻能由己及人,因小見大,將“多少文人空皓首”的歷史乃至現(xiàn)實悲劇蘊蓄其中,詩作所具有的文化意味彰顯無遺。

孫棐作于順治丁亥(1647)的《山行》云:

千林同一霧,入望總茫然。山路無情雨,行人有憾天。橋欹偏觸溜,驢弱不勝鞭。寒色空蒙里,春陽何處邊。[1]卷四

此時,姚孫棐正遭遇明季黨禍、國亡等一系列困厄,漂泊于江淮之間,晃蕩于水邊林下,不知心之所向;而透過“千林同霧”“寒色空蒙”等景致的描畫,“橋欹”“弱驢”等物態(tài)的勾勒,確乎能感悟那份英雄失路的惆悵心結(jié)。對于行走沉吟于明末清初世路落寞的士人而言,這樣的情形何嘗不是一個典型?

清人吳喬《圍爐詩話》有言:“朋友為五倫之一,既為詩人,安可無贈言?”[8]姚孫棐一生交游滿天下,贈答酬唱自然成為他作品中不可或缺的內(nèi)容,所占比例也大。然而,贈答送別之作,若僅僅是出于敷衍應(yīng)酬,就很容易呈現(xiàn)泛而不真的面貌。姚孫棐是有情有義之人,綜觀其贈答酬唱之作,雖不外乎道離情、話感慨和寄思念之類,但總能將自身或友朋的人生志向、實際經(jīng)歷、切身感受與這些話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多數(shù)讀來并無浮泛做作的印象。如《重陽后二日四兄同諸君餞余于仁惠庵再留別一章》:

每到別時別不得,雨宵月夕再相尋。茱萸滿酌重陽猶,鴻雁能關(guān)久客心。促坐臨歧僧磬寂,登車揮手朔云深。歸家新秫頻頻釀,春草王程是好音。[1]卷二

此詩作于崇禎辛未(1631),時孫棐尚未中舉。該詩既寫出了臨歧一別、互慰互勉的兄弟情,又將青年才俊那種對前程充滿信心的意氣風發(fā)、對功名的急切期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赌蠚w別方肅之即其署中早飯登程》詩云:

一壺兼一飯,鄭重別離心。以子歸猶晚,期余來可尋。語從真處復(fù),書在意中深。揮手還相屬,逢人寄好音。[1]卷三

此詩是崇禎癸酉(1633)南闈中舉歸鄉(xiāng)時別友方拱乾時作,中舉后的喜悅之情,對友人的關(guān)切之情,無不從字里行間流露出來。

孫棐有《方夢名過訪留飲》云:

漫以駑駘脫轡銜,端居終日若深巖。流光荏苒驚駒過,世事紛紜任兔毚。抱病誰為陳七發(fā),忘言不用凜三緘。今宵握笑同君吟,春草如愁盡可芟。[1]卷四

該詩作于順治乙酉(1645),其時孫棐退歸山林,岑寂潦倒,面對歲月易逝、世事險惡、國家凋亡,誰與解憂?借酒以消愁,酬唱以忘憂,言辭中寄托著幾多凄苦隱衷,雖為酬酢之詞,內(nèi)中所蘊含的友情、悲情卻顯得格外清晰。

就數(shù)量而言,姚孫棐集中的紀實詩并不多。不過,他“一生憂天憫人”[9]卷五(《虛直軒日記下》),“哀民生之多艱”的憂世之嘆時見其墨牘。如《蝗》是作于崇禎戊寅(1638)的五律,詩云:

兵火幾時息,飛蝗竟畝攢。爾餐何太飽,民力亦云殫。稚子持竿逐,行人拂袖看。耕鋤空自苦,轉(zhuǎn)覺問天難。[1]卷三

看似詠物,實為紀事詠懷,詩人不僅敘述了明季天災(zāi)、兵燹接踵不止的現(xiàn)實慘狀,而且用對比的方式嚴正控訴了為政者侈于酒肉、荒于政事、置民力維艱不顧的丑惡行徑;內(nèi)中“轉(zhuǎn)覺問天難”的呼吁,更將詩人痛疾時病、心系民瘼的情感真切地體現(xiàn)出來。其他如《亦園全集》卷三《十五刪河間道中書所見》《十二侵六月十五日抵沙河店春閑北上過此村舍無恙今半毀于賊焰矣》,卷四《早秋郊行連日為省蟲荒》《輿中憂旱》《貸粟》等作品,都是立足于現(xiàn)實境況來敘寫社會底層的苦境,發(fā)抒自己對時政民情的關(guān)切,敘事與抒情熔于一爐,既為現(xiàn)實存照,又為情感張本,彰顯出厚重的歷史內(nèi)涵和思想深度。

至于姚孫棐那些本以詠物或者詠懷命名的詩作,不僅內(nèi)容豐富,情感的蘊蓄也極為深刻,甲申、乙酉國變前后的作品,則尤值得注意。大體而言,這些詩或借物以詠懷,如《寒柝》“似亦葉宮商,隨風遞抑揚。驚回中夜夢,敲落五更霜。埤堄聲相送,關(guān)山曲自長。那堪莎砌下,斷續(xù)應(yīng)寒螀”[1]卷六;或托古以寫心,如《七里灘謁嚴先生祠》“斜風細雨灑山尖,駐棹登臺快斗瞻。變易桑田誰是傼,清高灘水尚名嚴。雙臺不受明王聘,一足能驚太史占。靜探孤懷對玄寂,勞勞猶爾愧須髯”[1]卷三;或直面現(xiàn)實,以道悲歡、以說世事、以話凄離,如《感懷》“地稱佳麗忽烽煙,骨肉江城嘆各天。信杳魚鴻馳意馬,訛傳兵燹閃雷鞭。秋留溽暑捐涼夕,人以多愁怯老年。兀坐騰騰如夢里,且攜余醉入高眠”[1]卷六。其中作于乙酉國變后的《對月寫懷二十三韻》[1]卷四又堪稱代表,他將少壯時的志向抱負——“少年多慨烈,良友快追隨”“高飛原羨鵠,斷尾憚為犧”,中年時的不幸遭遇——“忽被微官誤,翻令夙志墮”,晚歲的林下之念——“從教顛發(fā)短,永與嶺云怡”、故國之痛——“時事嗟維谷,臣心盡守陴”,統(tǒng)攝一體,在今昔對照中暢抒了一個末世遺民的人生苦樂難測的感慨。雖說情感略顯消極,但那畢竟是詩人自我形象的真實書寫,自我心態(tài)的本真表露。也許正是這種傾注真情的表達方式顯現(xiàn)出為清統(tǒng)治階層所不容的民族氣節(jié)和時代風范,其《亦園全集》方被斥為“尤多謬妄”而遭禁毀。

總體而言,姚孫棐詩歌不能說沒有粗糙乃至拙劣之處,但以情志為依歸,情思深切確又是它最為突出的特點。它融匯人生之厄、仕宦之艱、民生之哀、家國之痛,這一切又無不是當時社會生活的折射,時代特色尤顯鮮明。

三、清和有味的藝術(shù)風貌

吳道新為《亦園全集》作序《讀亦園四五集偶題》,其中有一段評論:

今之詩,非不炫異求新,然因流溯源、從源出派則未之敢許,良以規(guī)模前哲,典雅精醇,非正宗不能奏正聲也。樗翁之詩,仙不向,鬼不賀,博奧不杜,蓋不屑世人優(yōu)孟衣冠、蹈刻鵠畫虎之誚。予觀其情境,尚真而不必填古,無郊寒島瘦之嫌;標格任質(zhì)而不必繪奇,無元輕白率之病,蓄意味于清平,融琢煉于恬細。[1]卷四

“蓄意味于清平,融琢煉于恬細”,是說孫棐之詩清和有味,能于清平自然之中見出真性情、真趣味,富有神理意境。細讀《亦園全集》,無論是早年之作,還是晚歲之詞,吳氏之言的確是對孫棐之詩藝術(shù)風貌的精準歸納。

首先,姚孫棐詩歌清和有味的風格體現(xiàn)在意象的選擇上。意象不僅是寓意之象,而且意象的選擇對詩歌風格的形成同樣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劉勰即以為文學創(chuàng)作應(yīng)當“窺意象而運斤”(《文心雕龍·神思》),強調(diào)詩人要善于用審美意象來建構(gòu)其藝術(shù)世界。在意象選擇上,姚孫棐更鐘情于那些色彩相對平和清淡的事物。例如,“春”“秋”“雨”這些表現(xiàn)節(jié)序、時令、氣候的意象,在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分別達到465次、428次、565次。就色彩而言,“春”“秋”“雨”均帶有“清”“和”的基質(zhì),而當它們與詩人細膩的心靈交會在一起時,就很容易產(chǎn)生清新自然的藝術(shù)面相。姚孫棐不僅善于置身于和淡明凈的自然景象中寫意抒懷,而且常將它們組合在一起——如“春”與“雨”的組合,“秋”與“雨”的組合——加以表現(xiàn),他的詩亦因此具有明凈自然、平易和婉的審美情態(tài)。例如:

客心何所寄,望望轉(zhuǎn)無聊。梅淡莫相惜,柳青誰與嬌。霧迷雙岸合,天入一帆遙。東北風偏急,春寒正寂寥。(《春望》)[1]卷五

旅食竟何事,終朝鮮應(yīng)酬。黃花供短詠,白眼對高秋。閑似因貧得,老才知病由。蕭然塵世外,時作睡鄉(xiāng)游。(《秋旅》其一)[1]卷四

山居原自寂,坐雨更沉沉。路滑無樵響,檐空絕鳥吟。焚香清不染,隱幾觀能深。嫩柳紅桃外,悠然得我心。(《坐雨》)[1]卷六

垂楊千縷搖新濕,頹垣壅水周行澀。雨挾暮色恐征人,前村何處蛙聲急。(《雨暮》)[1]卷二

畫船容與帶斜風,秋雨絲絲罥碧空。流水乘潮吞岸急,村煙壓濕隔溪蒙。(《門人盛念平雨中邀飲南湖》)[1]卷五

與此同時,“酒”也是姚孫棐詩中較為常見的意象。例如,《亦園全集》卷三《將之西山馬上偶成》“獻酬云水意,茗酒兩相攜”、卷四《湖亭沽酒獨酌舟中》“舟應(yīng)笑我成孤往,酒勸隨時莫獨醒”、卷五《月夜書懷》“客久驚冬冷襲裳,沽醪不醉起旁皇”等。這些作品,借酒寄懷,每見清新和婉的形態(tài)。清初名詩人丁澎《與吳瑤如郡守金昌亭對酌》中有言:

姚龍懷曰:“昔阮步兵終日沉醉,似不能一刻忘此味。雖云好飲,實有不得已之懷。不然醉鄉(xiāng)侯,豈足羨哉?”宋荔裳曰:“淋漓痛快,如讀孔北海《難魏武禁酒書》?!庇栌芯湓啤靶轮闱鹛柧泼瘛?,亦與此同意。[10]卷三

確實,作為意象,“酒”既具有寄寓思想以及表達性靈的作用,又能為詩歌創(chuàng)造別樣的藝術(shù)風神,陶淵明以酒抒懷顯得平靜淡然,李白借酒吟詠則顯得狂放不羈,大抵如此。

姚孫棐一生瓣香于陶淵明,其《飲酒》中便有“持杯無語空自嗤,五柳先生是我?guī)煛盵1]卷四之謂。雖如方拱乾所稱孫棐亦規(guī)摹“錢劉之標俊”“元白之疏宕”,但無論“錢劉”抑或“元白”,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們又是淵明之靈心的傳衍或類化,況且姚孫棐終究能做到方拱乾序《亦園全集》所謂“用眾而不徇,秉孤而不儉”[1]卷五,學古而能化,既不夸飾也不約束,折中而為,其“酒”詩也因此具有陶詩平和自然、甘醇有味的色質(zhì)。孫棐《歲暮》一首即仿“長慶體”而作:

久矣膏肓石與泉,此中何處不悠然。三杯酒作夜功課,一炷香令心靜便。煮雪盈鐺堪試茗,將詩贈月不遑眠。甘貧亦是吾儒事,羞澀看囊也過年。[1]卷五

詩寫飲酒夜課,灑脫悠然又不失陶詩的意境。

其次,姚孫棐詩歌清和有味的風格,亦從寧靜、沖淡的意境風神中體現(xiàn)出來,其以山水、田園、寺廟等為題材的詩歌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姚孫棐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鄉(xiāng)野中度過,雖說有過五年短暫的仕宦生活,不過也是在浙東的山明水秀之地,這就使他有了更多的親近自然、回歸自然的機會。加上其“生平好名山水,身所涉歷輒裴回不忍去”“身到處莫放過”[1]卷首的秉性,以及“高霞孤映,白云誰侶,三徑就荒,寄寓而已”[1]卷一(姚孫榘《〈亦園全集〉序》)的園亭樂趣,決定了他在創(chuàng)作中會更多選擇山形水勝和園田景致來表現(xiàn)他的靈心妙悟。同時,孫棐頗有禪悅之趣,一生交游方外之士甚眾,除前文論及的石浪上人外,尚有月映、寄生、慧若、一門、充虛、葦渡、本明、衡明、心逸、白岳、維式、就閑、西航、楚水、修然、象明、誕登、竹隱、古懷、二非、冰持等二十余位。佛門與山水園田一樣,本是一片清涼地,長期與那些禪門衲子交集,自將促使他的心性朝著平和的方向發(fā)展。正如《春山紀興》“宛宛山靈與性通,但尋山樂在其中”[1]卷六云云,無論是山水園田還是香林白社,對于文人士子而言都是一種極具精神感染力量的場所。而從藝術(shù)的層面講,“無事在身,并無事在心,水邊林下,悠然忘我,詩從此境中流出,那得不佳”[11],沐浴著山水田園的清風,浸淫于清寂的香林佛寺之中,詩人的詩歌也就難免要呈現(xiàn)那種清、靜、和、淡的鏡像。試讀《山樓夜雨》一首:

瀟瀟樓外雨,山暝況冬天。葉落疑聲細,檐高得響先。濕禽棲莫定,寒漏暗相傳。坐對燈花燼,茹愁未可眠。[1]卷一

該詩借助“夜雨”“落葉”“濕禽”“寒漏”“燈花”等色彩幽微的物象,渲染寒夜的空寂,烘托詩人的綿延愁思,確有景情交合、清和淡遠的韻致。

《雷峰塔》一首亦如此,詩云:

浮屠聳木末,結(jié)侶漫登臨。梵語半山響,湖光一望凝。頹檐巢野鳥,絕頂覆垂藤。云影長松下,歸來幾處僧。[1]卷一

透過本詩清新恬淡而又富于情味的景致描繪,實不難體會詩人那份濃濃的林下之思。又如姚孫棐晚歲園居之作《亦園竹下小坐》云:

入竹須曳坐,依枝寄短筇。晴光明浸水,秋色遠浮峰。園仆蔬能剪,鄰僧茗迭供。夕陽紅徹處,池畔綻芙蓉。[1]卷六

園田風光與山林禪趣相伴相生,景和情交會,和諧而不生澀,頗顯圓融純美的境界。

最后,透過凝練的語言和清淡的筆觸,我們一樣可以體察姚孫棐詩歌的清和有味。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姚孫棐對自然物象的刻畫描摹并不是那么用心用力,而是把更多的筆墨放到情韻氛圍層面的渲染上。汪國士《〈亦園全集〉序》所謂“純甫之詩,濃不近習,嫻能振雅,居然與陶孟偕征,此品之所以獨高,味之所以由并遠也”[1]卷首,恰恰道出孫棐詩藝的精妙所在。我們不妨拿其早歲及晚年之作進行對讀。其早歲所作《鎮(zhèn)江舟曉》云:

夢覺雞初唱,蘧蘧江上身。柝聲猶帶夜,帆影已侵晨。霧重秋光斂,潮生寒氣新。微風送清響,北固曉鐘頻。[1]卷二

該詩在山形水態(tài)的點染中,在秋光曉鐘的勾勒中,含蓄表達自己神清氣爽、悠然自得的心境。語言簡潔凝練,又具有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將人之神情隱蔽于自然風景的描繪中,含而不露。

其晚年隱居瑞隱窩所作《觴菊》一詩云:

離邊移數(shù)種,此坐遍秋光。入室初違雨,趨時已近霜。高低燈影寫,濃淡酒杯香。中飲頻頻望,南山意不忘。[1]卷六

一切的景致都是輕描淡寫,但品讀中又不難感悟到陶淵明式的“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追和陶淵明詩引》),以及杜甫那種清淡寫意的“瀼西”情懷。張度《過瑞隱窩訪姚戊生先生》云“瀼西共羨杜陵閑,時有長謠出竹關(guān)”[12],這不僅僅是對瑞隱窩周邊環(huán)境的詠嘆,也是將姚孫棐詩與杜甫夔州詩相類比。這種類比固然有夸飾之嫌,但確又道出姚詩在簡潔的筆觸中傳神寫照的特點。

尚有必要指出的是,雖說姚孫棐為詩有筆觸簡潔的祈向,但這并不能說明他不重視藝術(shù)興味的醞釀。汪國士《〈亦園全集〉序》稱:“吾與純甫,愿守其姻微落穆者,以聽新奇者共為耳食也?!盵1]卷首汪氏所謂“姻微落穆”是站在“予今觀作詩者,不爭詩先一段醞釀,而爭句中百端敲剝。體不嚴則意褻,致不遠則局敷,理不精則味減,陶情孟境,視之杳然,詩之所以奚取充棟也”[1]卷首的角度來立論的,實際上就是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重視“醞釀”,而不是“百端敲剝”,這與吳道新所說的“融琢煉于恬細”一樣,都是指向姚孫棐詩能于“恬細”中見真味而不見雕琢的特點。如《游寶相寺》兩首:

出郊襟履爽,霽好乃為春。眾嶺青成疊,千林綠正勻。問禪參玉版,知樂羨文鱗。小閣烹茶坐,爐煙幾縷親。(其一)

沙動泉珠涌,地偏石發(fā)長。開尊圖遠望,倩竹翳斜陽。鳥語高難及,煙容晚更蒼。醉歸山有月,步步就清光。(其二)[1]卷四

取景設(shè)色均見細微精巧,即便是“嶺”和“沙”這樣的靜態(tài)物象也顯露出幾分靈動之美,而且?guī)狭藵饬液裰氐娜饲橐馕丁2粌H如此,使事用典妥帖自然,略無生澀牽強之感,如其中“玉版”“文鱗”“石發(fā)”“開尊”“煙容”等等,均有出典,只是所有的字斟句酌均融化遮蔽于淡淡的情思中。實如詩前小引所言,詩人仿莊子作“濠梁間想”,確能做到“景來情答”[1]卷四而“融琢煉于恬細”,清雅而有則。汪國士稱其詩有“陶情孟境”,由此看來并非溢美。

需要補充的是,某種風格的形成無疑是衡量一個詩人詩歌藝術(shù)成熟的重要標識,但這并不妨礙其作品中其他風格的同時存在,如陶詩平淡自然與“金剛怒目”并存,杜詩“沉郁頓挫”與大氣磅礴兼?zhèn)?。姚孫棐的詩歌創(chuàng)作以平和自然為主,但也不乏雄壯開闊的景象。其《燕歌行懷方坦庵》一首,足稱典型:

北望燕山數(shù)一程,燕云渺渺縱且橫。所思不見歷年歲,有書無雁字空盈?;廾髌邢喽U代,波濤幾口車太匉訇。入林狂飆摧桃李,奔雷掣電駭心耳。漫說拋書學從軍,自此君門真萬里。垂老忽作關(guān)外游,關(guān)山月照思悠悠。無復(fù)丘園堪偃傲,回首燕山是并州。世情翻覆誰青眼,行李蕭疏剩黑裘。一意高騫忘冷暖,舉家遠適費綢繆。邊風削肌寒起栗,霜拂白髯色如一。孤鴻寥嚦警征夫,夜笳嗚咽啼戍卒。射生炙鮮饑可充,抱膝而吟以終日。黃沙衰草何蒼茫,春去秋來總斷腸。懸弧雖云男子志,老年那得夸身強。自憐南人懷燕北,引領(lǐng)不覺淚沾臆。欲將折柳酒一卮,未有摩云鵠雙翼。塞遠奚為問起居,情親猶應(yīng)夢顏色。愿得天上金雞鳴,遷客翩然還故國。[1]卷六

此詩以友人方拱乾受江南科場案牽連而流放寧古塔為創(chuàng)作背景。懷想邊地的苦寒景象,不惟辭采華茂,境界亦顯闊大蒼茫;敘說友人的遭遇,表達自己的關(guān)切之念,又顯得情思濃重,音調(diào)鏗鏘而有力。明人胡元瑞《詩藪·內(nèi)編》說:“古詩自質(zhì),然甚文;自直,然甚厚?!盵13]就此詩而言,“質(zhì)”“文”“厚”顯然都具備,若亦以清和有味相評騭,自不適當。

四、姚孫棐詩藝之成因及詩史意義

綜上可知,姚孫棐之詩,個性自足,不僅以情擅場,又每見清和有味的形態(tài)。這一特點的形成,與姚孫棐的個人性情、人生經(jīng)歷、詩學旨趣等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而其人其詩所承載的詩史意義,同樣不容輕忽。

姚孫棐詩藝術(shù)特點形成之因,其一是個人之性情。放達自任是姚孫棐的性情之所在,這可從其以“樗道人”“樗翁”自稱窺見一斑。關(guān)于“樗”的文學描繪,見于《莊子·逍遙游》?;葑釉唬骸拔嵊写髽?,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盵14]而莊子卻不以為然,大有以樗自稱之愿,對曰:

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4]

千年之后,出于性情之相通,接武膜拜于莊氏者,又何其多哉?如一生任真曠達的蘇軾,即以樗為榮,其《王仲至侍郎見惠稚栝種之禮曹北垣下今百余日矣蔚然有生意喜而作詩》云:“偶隨樗櫟生,不為樵牧侵?!盵15]時至明代中葉,以“吳中四才子”的身份揚名詩壇的徐禎卿,為表達自己放浪自適的性情,在《復(fù)溫州書》中亦以“樗”自謂:“某質(zhì)本污濁,無干進之階,重以迂劣,不諧時態(tài),所以不敢求哀貴卿之門,躡足營進之途。退自放浪,縱性所如,南山之樗,任其卷曲。”[16]生性跌宕的畫家兼詩人方震孺,明亡后隱跡于山中,“名其居曰‘懺庵’,額其園曰‘樗園’,一任濩落自愉快焉”[17]。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大致而言,以“樗”自稱,帶有腐朽不中用的意味,本是謙稱,卻從一個側(cè)面表明古代文人墨客狂放不羈、向慕自由、渴求自適的性情懷抱。姚孫棐一生,性情自得,“釋褐拜官,非其所好”,既然如此,他以“樗道人”自娛自嘲,又何嘗不是如此情態(tài)呢?而其《樗傳》“性卞急,少容忍,逆之于心,必沖之于口,而事過即忘。胸中無宿怨,亦以此見亮于人世焉”[1]卷首云云,又是這一情態(tài)的最好注腳。文學乃人性的審美書寫,詩人的性情總難免會自覺不自覺地影響其創(chuàng)作,帶著這種放達自任的性情進入創(chuàng)作中,從其文辭中見出真情真趣也成了自然之事。

其二是人生經(jīng)歷。姚孫棐的一生,大致經(jīng)歷了少年求仕、中年為宦、晚歲隱逸三個階段。姚孫棐具有姚孫榘序《亦園全集》所謂的“少馳逸才、負壯志”[1]卷二,為了家族的振興而奔波于科場,卻屢屢受阻。幾經(jīng)周折走上仕途,卻又面臨著馬、阮之禍害,時局之破敗,國家之滅亡。面對人生的風云翻覆和接踵而至的身心打擊,懷抱著堅貞的民族志節(jié),詩人也只好無奈地選擇浪跡天涯、隱跡山野這樣的無為之舉,在貧寒潦倒中,在觥籌交錯中,在賡和唱酬中,自慰平生??偟目磥?,正如方拱乾序《亦園全集》所謂“于此時而猶能詠嘯,知所抱不凡”[1]卷首,姚孫棐性情自得,又胸懷大志,但一生坎坷跌宕,注定其發(fā)為音聲,要以真摯多情、感時傷懷相許。

其三是詩學旨趣。姚孫棐在《亦園全集》三集的自序中概括自己的詩學宗旨:

詩以言志也,志之所至,沖之于口,發(fā)而為詩,以急赴其長短、輕重、疾徐之節(jié)。若必優(yōu)孟衣冠,專事刻畫,而志之所至,已辭而去之矣;且歲月之所推遷,身世之所涉歷,志與時偕,時與詩遇,短言之,長言之,歌之詠之,亦自有日異而月不同者。自喻適志歟,而未敢持以示人也。故曰:詩可以言志,亦可以紀時?!L景不同,心口相接,捻須戟手,漫賦一章,時實為之,亦各言其志也。[1]卷三

不難看出,姚孫棐論詩以情志為核心,反對“優(yōu)孟衣冠,專事刻畫”,不斤斤于古人之聲律途轍,對復(fù)古泥古的排擊與其追求自適的性情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他認為“志”與“時”相偕,并借此進一步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與時代現(xiàn)實的關(guān)聯(lián),強調(diào)“詩可以言志,亦可以紀時”。顯然,他追求詩于詩人情感的生發(fā),但又以“志”與“時”相制衡,有著明顯的情志合一的旨趣,并不主張情感的肆意發(fā)揮,救弊補正的意圖甚為明了,與“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詩教傳統(tǒng)相契合。以此為導引,其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如何,顯然是可以想見的。而前引吳道新為《亦園全集》所作序中“樗翁之詩,仙不向,鬼不賀,博奧不杜,蓋不屑世人優(yōu)孟衣冠、蹈刻鵠畫虎之誚”[1]卷四等評,道出了姚孫棐之詩緊貼時代、以情志為歸、適意自得、清雅有味的特征。

復(fù)古與尊情是明代兩個重要的詩學命題,兩者既交織錯雜,又先后振起為詩潮。大致而言,前者以李夢陽、何景明、李攀龍、王世貞等“前后七子”為代表,視漢唐之聲調(diào)格律為圭臬,在詩壇掀起一股復(fù)古終致泥古的浪潮;后者則以“公安三袁”為魁首,推崇個人情懷的肆意發(fā)揮,并最終引發(fā)為任真甚至放誕的晚明格局。就理論而言,無論是泥古的形式做派,抑或是放誕的情感發(fā)抒,均存在將詩歌的社會功利價值割裂遺棄的可能,這難免會導致儒家傳統(tǒng)所指向的士人精神、道德內(nèi)涵、家國情懷弱化甚至缺失,“七子”與“公安”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出這樣的傾向。這樣的藝術(shù)呈現(xiàn),或重形制,或重一己之情的發(fā)抒,與慣常的詩學傳統(tǒng)均相背離,突破了以情志、品德、綱常等為核心的標準,也勢必會招致相應(yīng)的口誅筆伐——實際也正是如此。如明清之交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詩人群體,以錢謙益為核心的“虞山詩派”,以顧炎武、王夫之、歸莊、方以智、方文、傅山、屈大均、吳嘉紀、徐枋等為典型的遺民詩流,以王士禛為宗匠的“神韻詩派”,就某種意義而言,他們都是這一現(xiàn)實背景下的產(chǎn)物。這些詩歌流派或群體實已形成葉燮《三徑草序》所謂“紛紜反覆,入主出奴,五十年來,各樹一幟”[18]之態(tài)勢。雖然他們的詩學取徑未必一致,但是他們所有的群體意識又頗為統(tǒng)一,矛頭指向又是集中的,均對準了風靡一時的或泥古、或縱情的詩學風標,以回歸或重塑清雅有則的詩學傳統(tǒng)為職志,救弊補正,以古為范又不媚于古,并最終匯合成一股震蕩詩壇的崇雅重情、情志相兼的清流。

綜上,一生周旋于明末清初詩壇的姚孫棐,其于桐城麻溪姚氏家族詩歌發(fā)展的導引價值無疑是存在的,而其于姚氏家族清雅詩風的生成發(fā)育有無必然的聯(lián)系,值得進一步探究。不過,姚孫棐既不滿意于“七子派”的復(fù)古終致泥古的表現(xiàn),又不為袁氏、鐘、譚所牢籠,始終堅守情志合一的詩學旨趣,并在創(chuàng)作中努力實踐之。惟其如此,對其詩史意義的探討,又不可局限于家族這一區(qū)區(qū)方域。姚孫棐一生,文學交游廣泛,上至龔鼎孳及曹溶等清王朝名公,下至方文、姜垓等著名遺民文士,其糾偏補正的詩學觀與清初詩學潮流正相吻合。而在此詩學思想的深刻作用下,其詩所表現(xiàn)出來的清和之氣象,與清初詩壇漸趨明朗或業(yè)已形成的清真雅正的風向亦形成默契。姚孫棐作為明末清初詩壇救弊補正風潮中一員的身份無疑是清晰的,他在此間發(fā)揮的作用同樣是顯在的。對這一問題,我們可以作更為深入的推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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