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飛
本文以鐘馗信仰為對象,探討這一文化現象由中國傳播至日本后,鐘馗信仰在日本的傳播、形變及其作用。在東亞文化體系中,朝鮮、日本等國家與中國有著共同的文化基礎。古代日本統(tǒng)一前,在漢代和魏晉南北朝時期,根據《漢書·地理志》《后漢書·東夷傳》和《三國志·魏志·倭人傳》的記載,就有日本向中國派遣使節(jié)相互通交的記錄。這一時期,發(fā)達的中國中原文化的傳播,給朝鮮半島及日本列島的文化發(fā)展帶來了極其深刻的影響。4世紀中葉,日本統(tǒng)一后,在朝鮮半島確立了自己的政治優(yōu)勢。(1)日本在4世紀中葉完成統(tǒng)一后不久,便開始出兵朝鮮半島。369年,日本應百濟請求,攻打新羅,平定洛東江7國,滅濟州島給百濟。百濟成為隸屬日本的朝貢國。到了5世紀,日本頻繁地向中國南朝宋、齊、梁等國派遣使節(jié),直接與之往來。在此背景下,來自朝鮮半島和大陸的文化以各種不同形式傳入日本。
進入飛鳥時代,以圣德太子實施的大化改新為契機,至其后的奈良時代、平安時代結束為止,是日本吸收和接納中國文化的巔峰時期。日本為了吸收先進的中國文化,先后向中國隋、唐派遣了大批使節(jié),他們從中國帶回了大量的典籍,中國文化滲透到日本的思想、文學、藝術、風俗習慣等各個方面。本文的討論對象鐘馗信仰即是在唐代由日本的遣唐使帶回(2)參見山口健治:《鍾馗と牛頭天王——「郷儺」の伝來と日本化——》,《年報 非文字資料研究》2010年第6期。,并由此扎根日本。
鐘馗作為驅鬼避邪的神靈,在晚唐時期盛行于宮廷和士大夫等上層社會,是朝廷賞賜下臣的賜物。(3)例如,在《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三中收錄有宰相張說的謝表《謝賜鐘馗及歷日表》,由該文可知在唐玄宗時期,歲末朝廷會賜給朝臣歷日表和鐘馗像。到了宋代,鐘馗信仰不僅僅是庇佑皇家貴族、上層社會的神靈,民間也開始流行將鐘馗像張貼于門壁,以除妖邪,使之逐漸走向世俗化。(4)詳見(宋)金盈之:《醉翁談錄》卷四《京城風俗記》,拜經樓抄足本,第49頁。由此,鐘馗信仰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歲末節(jié)日將鐘馗像貼于門戶、懸掛中堂,端午時節(jié)請鐘馗、跳鐘馗、鬧鐘馗,同時鐘馗傳說也是民間戲曲、木偶戲、皮影戲中常見的題材。這些形式的背后,是人們對于未來生活的期許,希望鐘馗能夠賜福鎮(zhèn)宅、祈福驅邪,以求幸福安康。
鐘馗信仰進入日本后并非一直保持原有文化的形態(tài),而是在本土化過程中發(fā)生了保留、取舍和形變。關于鐘馗信仰在日本的接受和傳播,在先行研究中與本文有相近問題意識的討論主要有曹建南的《日本的鐘馗信仰》與姚瓊的《傳入日本的鐘馗信仰研究》。曹建南一文主要從五個方面歸納了日本社會的鐘馗信仰表現形式,即端午掛鐘馗旗、放置村口的扎制稻草鐘馗、守衛(wèi)門戶的鐘馗符、除病解厄的赤鐘馗、辟邪鎮(zhèn)宅的瓦鐘馗。(5)參見曹建南:《日本的鐘馗信仰》,《民俗研究》1994年第3期。姚瓊一文則從鐘馗文化接受的視點出發(fā),指出鐘馗信仰進入日本后其表現形式并未被納入到國家祭祀系統(tǒng),而主要是存在于民間,形成這種形式的主要原因是當時以佛教治國的日本對道教的排斥。(6)參見姚瓊:《傳入日本的鐘馗信仰研究》,《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11期。此外,學界也有關于鐘馗繪畫、鐘馗藝術、本地垂跡說、鐘馗雕像建筑等方面的研究成果。(7)參見林智莉:《論明代宮廷大儺儀式鐘馗戲》,《政大中文學報》2007年第8期;李勇:《中國古代繪畫中鐘馗畫像象征寓意的演變》,《戲劇文學》2005年第8期;山口健治:《鍾馗と牛頭天王——「郷儺」の伝來と日本化——》,《年報 非文字資料研究》2010年第6期;麻國鈞、有澤晶子:《日本的鐘馗信仰、鐘馗藝術與鐘馗戲》,《戲曲》1997年第2期;池田進:《京都市中心域に見出される小鍾馗像全探索》,《関西大學社會學部紀要》2019年第2號。
不過,上述研究偏重于文獻的歸納、梳理和依靠現地調查而形成的一手資料,聚焦于鐘馗信仰進入日本后的存在形式和成因的討論,然而鐘馗信仰在民眾實踐的層面是如何運作的、在文化傳播過程中發(fā)生了哪些形變、在現今繼承過程中存在的問題等方面還有進一步深入探討的空間。以下,本文主要以日本東北地區(qū)的秋田縣大仙市的鶴田地區(qū)與近畿地區(qū)的京都市為主要田野考察地,通過東北地區(qū)的村落邊境扎制的草鐘馗和中部、近畿地區(qū)在屋頂設置的瓦鐘馗這兩種形式,探討鐘馗信仰在日本民眾實踐層面的內涵及意義。
鐘馗在中國盡人皆知,是神話、傳說中能打鬼驅邪的神。那么鐘馗的傳說是何時開始的,又是何時傳入日本的,下文將進行簡單的梳理。從文獻記錄上來看,劉錫誠在《鐘馗傳說和信仰的濫觴》(8)劉錫誠:《鐘馗傳說和信仰的濫觴》,《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第3期。一文中已指出魏晉時期文獻《太上洞淵神咒經》(斬鬼品卷第七)中有關鐘馗的內容是最早的文字記錄:
何鬼來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殺鬼之眾萬億,孔子執(zhí)刀,武王縛之,鐘馗打殺,得便付之辟邪,傳與天一北獄。(9)佚名:《太上洞淵神咒經》,《中華道藏》第三十冊,華夏出版社,2004年,第104頁。
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雖然魏晉時期的文獻對鐘馗的人物未有詳細描述,但能確切知道鐘馗是與孔子、武王這兩位歷史人物一同存在并以殺鬼除妖、治病的形象出現。換言之,在魏晉時期的文獻里還沒有鐘馗這一人物形象的具體寫照。鐘馗的人物形象到了唐代才得到了進一步具體化,并具有了多樣化的功能。關于鐘馗人物形象的具體化和功能的多樣化問題,劉錫誠和林智莉的研究有深入的探討。劉錫誠指出:從《太上洞淵神咒經》開始,鐘馗作為一個能治病的神,到漢唐成為統(tǒng)領諸鬼的神進入到地方和國家的大儺儀式中,同時關于鐘馗的神話傳說也隨著信仰的普及而被建構出來,從晚唐周繇的《夢舞鐘馗賦》到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等作品,都賦予了鐘馗更豐富的傳說和完整的身世,唐以后的《事物紀原》《唐逸史》中的鐘馗說也幾乎與《夢溪筆談》中的記述大同小異。具體而言,在上述文獻中鐘馗的記述包含著三大故事要素,這三大要素也就是我們現今都熟知的鐘馗傳說中的“唐玄宗夢鬼”“鐘馗捉小鬼”“吳道子畫鬼”,并且鐘馗的身世也得以明確為終南山進士,小鬼名為“虛耗”。(10)參見劉錫誠:《鐘馗傳說和信仰的濫觴》,《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第3期。此外,林智莉通過對明代宮廷大儺儀式中的鐘馗戲的考察進一步指出:鐘馗身份與形象的逐漸轉變在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首先是唐玄宗與鐘馗的密切關系,唐玄宗為鐘馗治病驅鬼的對象,鐘馗變?yōu)樾跁r期的落第進士,治好了唐玄宗的病,發(fā)誓為唐玄宗除天下妖孽,正是因為鐘馗和唐玄宗這樣的密切關系,唐以后宮廷里就出現了賞賜鐘馗畫像來驅邪除祟的傳統(tǒng)。其次,宋代至明代,鐘馗的形象中又加入了鐘馗為君除患行為是感恩帝王的回報,強化了忠君的觀念,塑造了鐘馗忠義的性格以及可以給人們帶來富貴的功能。(11)參見林智莉:《論明代宮廷大儺儀式鐘馗戲》,《政大中文學報》2007年第8期。由此可以看出,鐘馗信仰隨著時代不斷發(fā)展,其功能也逐漸多樣化。
本文在此關注的是林智莉論文中指出的唐玄宗和鐘馗的密切關系,這種密切關系如上文中提及的那樣,鐘馗成為宮廷中驅邪的重要神明,玄宗朝開始在歲末年終之際將鐘馗畫像和新日歷一套頒賜給官員,以驅除邪祟。關于這一點,從玄宗時期的大臣張說的《謝賜鐘馗及歷日表》一文中便能得到印證:
臣某言:中使至,奉宣圣旨,賜臣畫鐘馗一及新歷日一軸者。猥降王人,俯臨私室,榮鐘睿澤,寵被恩輝,臣某中謝。臣伏以星紀回天,陽和應律,萬國仰維新之慶,九霄垂湛露之恩。爰及下臣,亦承殊賜:屏群厲,繢神像以無邪;允授人時,頒歷書而敬授。臣性惟愚懦,才與職乖,特蒙圣慈,委以信任,既負叨榮之責,益懷非據之憂,積愧心顏,騅勝惕厲。豈謂光回蓬蓽,念等勛賢,慶賜之榮,賤微常及,感深犬馬,戴重邱山。無任感荷之至。(12)(唐)張說:《謝賜鐘馗及歷日表》,(清)董誥輯:《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三,中華書局,1983年,第2255頁。
引文中的新歷是指《大衍歷》?!洞笱軞v》最初是玄宗命僧人一行編撰,一行死后,由張說、陳玄景編撰完成。上述引文是張說為《大衍歷》寫的序文,從序文中的“屏群厲”“繢神像以無邪”的表述可得知朝廷頒發(fā)新歷時,將鐘馗像一同賜給朝臣,用以驅邪除惡。這樣的慣例在張說時代之后仍然延續(xù),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謝賜鐘馗歷日表》和《為淮南杜相公謝賜鐘馗歷日表》對此皆有體現。換言之,在玄宗之后約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每逢歲末朝廷向下臣賜新歷和鐘馗像的慣例沒有改變。這一時期恰好與日本遣唐使來華的時間相吻合,日本史料《續(xù)日本紀》中明確記錄了遣唐史吉備真?zhèn)鋵ⅰ洞笱軞v》帶回日本的事跡。吉備真?zhèn)渥鳛榍蔡剖乖?17年從日本出發(fā),入唐后在長安鴻臚寺拜四門館助教趙玄默為師,在唐生活約17年,學習唐代的天文、歷法、音樂、教育、法律、兵法以及建筑等。734年,吉備真?zhèn)錃w國?;貒?,他向日本朝廷獻上了從唐朝帶回的各種先進技術和文化經典。在《續(xù)日本紀》卷十二《圣武紀四》中有如下記載:
辛亥,入唐留學生·從八位下·下道朝臣·真?zhèn)?,獻《唐禮》一百卅卷、《太衍歷》經一卷、《太衍歷立成》十二卷、測影鐵尺一枚、銅律管一部、鐵如、方響、寫律管聲十二條、《樂書要錄》十卷,弦纏漆角弓一張、馬上飲水漆角弓一張、露面漆四節(jié)角弓一張、射甲箭廿只、平射箭十只。(13)《續(xù)日本紀》,載《新古典文學大系》,巖波書店,1992年,第289頁。
引文中的下道真?zhèn)渚褪羌獋湔鎮(zhèn)?,他將《大衍歷》和《大衍歷立成》帶回日本。文中雖然沒有提及鐘馗像,但從唐玄宗時代至838年日本遣唐使結束為止,日本向中國派遣使團有10次。(14)參見日本史圖錄編輯委員會:《山川 詳説日本史図録》(第3版),山川出版社,2010年,第50頁。有足夠的可能性推測鐘馗像和《大衍歷》一同被遣唐使帶回日本,奈良時代以后鐘馗信仰開始在日本出現。
現今,在日本記錄鐘馗最早的文獻是收藏于奈良國立博物館、創(chuàng)作于12世紀平安時代后期至鐮倉時代初期的《辟邪圖》。《辟邪圖》中有五幅畫像,分別描繪的是“天刑星”“栴檀乾闥婆”“神蟲”“鐘馗”“毘沙門天”,這些神都源于中國,他們呈現出的都是懲治惡鬼的善神形象。奈良博物館收藏的鐘馗圖與玄宗夢境中出現的情景非常相似,是頭戴破帽、身著藍袍、腳穿官靴捉鬼的形象。(15)參見奈良國立博物館收藏品數據庫《國寶·辟邪圖》,https://www.narahaku.go.jp/collection/d-1106-0-1.html,瀏覽日期:2020年4月16日。從這一資料能看出平安時代后期,鐘馗信仰在日本已經有廣泛的受眾,此后鐘馗信仰以不同形式出現在日本各地。下文將就鐘馗信仰在民間的兩種實踐形式,即屋頂上的鐘馗和置于村境的鐘馗進行說明介紹,選取這兩種形式進行說明是因為前者在城市中比較集中,而后者在農村社會比較普遍,能看出民間不同形式的鐘馗信仰實踐。
屋頂上的鐘馗,又稱瓦鐘馗。瓦鐘馗的高度一般在20厘米至50厘米左右,多被置于屋頂處,主要是用來鎮(zhèn)宅辟邪、防路沖煞、防護鬼門、防火和防雷,等等。這些瓦鐘馗,除了日本東北和北海道等地域以外,在日本各地分布廣泛,近畿、四國、中國、中部和關東等地區(qū)都能見到。江戶時代記錄民間傳承故事、街頭巷尾及民眾奇聞逸事的考證家、雜學家石冢豐芥子的《街談文文集要》卷二《鬼瓦看發(fā)病》有瓦鐘馗在民間傳播實踐的記述:
文化二年(1805)乙丑夏,位于京都三條的一家藥鋪新蓋了一棟房子,在房頂上裝飾有一座非常大的獸頭瓦,藥鋪對面的一家的女主人看到房頂的獸頭后就出現了身體不適并病倒。女主人吃了很多藥病情都不見好轉,大夫詢問女主人得知病因是最初看到獸頭瓦開始身體不適,于是女主人家向深草的陶器店定制了鐘馗像,將鐘馗像安置到自家的屋頂,女主人很快就病愈了。(16)石冢豐芥子:《街談文文集要》卷二《鬼瓦看發(fā)病》(第四),http://www.hh.em-net.ne.jp/~harry/bunbun71.html,瀏覽日期:2020年4月30日。
上文真實與否,無法確定,但從引文中能看出鐘馗像與獸頭瓦的關系。京都自平安時代起受中國佛教的影響,域內分布有較多的寺社,寺社建筑的房脊及屋頂一般安置有獸頭瓦。周圍的民居為了避開寺社的獸頭瓦帶來的煞氣,在正對寺社獸瓦的方向安置鐘馗像,將煞氣化解,以此保宅平安,這樣的鐘馗信仰在民間存在普遍。例如,池田進在對京都中心區(qū)域的中京區(qū)東部及下京區(qū)北部,即西至堀川通、東至寺町通、北至丸太町通、南至五條通的范圍內的統(tǒng)計調查中,發(fā)現此區(qū)域內的民居有401尊瓦鐘馗。(17)參見池田進:《京都市中心域に見出される小鍾馗像全探索―調査》,《関西大學社會學部紀要》2018年第2號。在如此小的范圍內,鐘馗像分布的密度如此之大,這說明鐘馗信仰在民間的接受程度很高。
寺社等地以外的地域,一般民居安放較多鐘馗像的是宅第路沖、水沖,宅主為了保平安,在屋頂正對煞氣方向安置鐘馗,鐘馗信仰的這種功能在一定意義上與中國的石敢當具有相同的作用。這種情況雖然沒有寺社周圍民居分布那樣廣泛,但在很多地區(qū)也能看得到。
在上述情況以外,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民宅與民宅上的相互對視的瓦鐘馗。在民居中,如果有其中一戶因某種原因安放了瓦鐘馗,那么與此相對的民居害怕其煞氣泄露進入自家中,就在自家屋頂上也安放鐘馗瓦。例如,川村裕子在三重縣四日市東富田町調查伊藤家時,戶主做了如下的說明:
因為佐藤家的瓦鐘馗對著我家怒目圓睜,為了把鐘馗怒目而視的煞氣返回去,直接去買了三州瓦(筆者注:通常瓦店出售燒制的鐘馗像)。這一帶,瓦鐘馗比較多,雖說鐘馗有驅魔鎮(zhèn)宅的作用,但一直被他怒視也不好受。(18)川村裕子:《屋根の上の鍾馗様》,《南山大學人類學博物館館報》1994年第31號,第8頁。
雖然同是把瓦鐘馗置放于屋頂,但從民間的角度來看,并非都具有相同的功能,民眾根據自己需求和鐘馗信仰給人們提供的心理預期來選擇安放與否。換言之,同是安放屋頂的鐘馗,他們有不同的內涵。另外,瓦鐘馗的出現也不能忽視制瓦職人的移動性和瓦作為商品流動給鐘馗信仰帶來的傳播效應。在房屋建筑用瓦沒有形成大量生產前,各地有很多小瓦廠和瓦作坊,制瓦需要較高的技術和不斷地學習實踐,所以地方的小作坊的職人需要到京都等技術較先進的地方進行學習。制瓦職人們技術熟練后,不僅在本地,還到日本各地去修建房屋。在這一過程中,瓦鐘馗和獸瓦的傳說也會不斷被傳播,同時制瓦職人也會給新筑房主普及鐘馗的作用。從川村裕子的調查可以得知,有些民居安放鐘馗是因為制瓦職人的規(guī)勸。三重縣四日市東福田一色町的佐川家便是這其中的一例:
搞土木建筑的朋友勸說鐘馗鎮(zhèn)宅驅邪非常好。我想如果是好東西話,不論是啥都可以安放,于是為了鎮(zhèn)宅驅邪就買了瓦鐘馗。(19)川村裕子:《屋根の上の鍾馗様》,《南山大學人類學博物館館報》1994年第31號,第9頁。
隨著制瓦技術和生產能力的提高,房屋用瓦開始走向大量生產、訂購和銷售的形式。鐘馗像也隨之作為屋頂建筑材料中的一種出現在制瓦會社的商品宣傳廣告中,鐘馗像作為商品在地域社會中的流動加速了他自身信仰的傳播。這些鐘馗像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面對危險、災難等情況時撫慰內心恐慌、祈佑平安的圣物,成為了民眾自身生活的一部分。
1.由來與作用
在日本的東北地區(qū)農村,常常能看見在村口處有用稻草扎制的巨大鐘馗。下文將根據筆者的田野調查收集的資料(20)本文的田野調查資料來源于2017年8月7日至15日,筆者在日本秋田縣大仙市及周邊的訪談調查。,以日本秋田縣仙北的鶴田地區(qū)為例,介紹該地域民眾信仰鐘馗的實踐活動。日本的東北地區(qū),溫度相對其他地區(qū)要低,適宜稻作生長,盛產稻米。所以,用稻草扎制鐘馗,是這一地區(qū)的重要文化特征。在村口安放用稻草扎制的鐘馗,目的是為了阻擋疾病、瘟疫、災難、邪惡等影響和妨礙村民日常生活的東西進入村莊,鐘馗作為祓除災病、保佑平安的神靈而被地域的民眾信仰。村民每年用秋天收割后剩余的稻草協(xié)同合作,共同完成鐘馗的扎制。扎制好后,將新舊鐘馗進行交換。
鶴田地區(qū)總計有48戶村民,其中每年參與扎制鐘馗的村民有35戶。其余的13戶因為是后遷入到本地,不參加村內的祭祀鐘馗活動。在參加活動的35戶村民中,每年按順時針方向在村內選出一家作為活動的主辦者,其他農戶協(xié)助主辦者共同完成。村內每年在春天插秧和秋收的兩個季節(jié)舉行兩次祭祀鐘馗活動。鶴田地區(qū)的鐘馗祭祀活動,不僅是用于抵御來自村外的妖魔、疾病等邪氣,在過去種植水稻雨水不足的時候,還利用鐘馗來求雨。此外,鐘馗在這里還有象征子孫繁榮的作用。這樣的活動在鶴田地區(qū)已由來已久,但并沒有文字資料記載它具體是從何時傳承至當下的。
在農業(yè)耕作機械化前,這種活動對村民來說是讓大家緩解長年累月攢積的勞累,也是在廣播、電視及其他媒體還未發(fā)達時期村民的一種娛樂活動,同時還是村民們進行相互交流的一個有效的媒介。現今日本的村落社會已經發(fā)生了非常大改變,像過去那樣村民共同協(xié)作的生產耕作活動已經越來越少,這種傳統(tǒng)活動是維系村民聯(lián)系的唯一紐帶。
2.鐘馗的換裝
鶴田地區(qū)的村民們在每年的祭祀活動中,兩次對安置在村口的鐘馗用新稻草進行更衣?lián)Q裝,這一行為在日語中稱為“衣替え/koromogae”。鶴田地區(qū)扎制的鐘馗被安置在橫堀日吉和大田町的交界處,位于村口的位置,鐘馗外形比較碩大,從上到下分別由角、頭、身體、手臂、下擺、男性陽具和腳構成。扎制好的草鐘馗除去犄角的部分,身長約2.5米,犄角的長度約1米,身體寬度約90厘米,臉部的上下和左右約60厘米,胸部和肚臍是用稻草編織而成,呈圓蓋子狀,直徑約有28厘米。鐘馗的兩只犄角,一根是像被風吹倒彎曲折斷的狀態(tài),據說這樣是代表著鬼的形象。在犄角的下面是雨傘形狀的帽子。
鐘馗的全身基本上都是用稻草扎制而成,不過頭部的胡須是用杉樹的樹枝來裝飾的。在鐘馗左側的腰間插有木刀,這具有打倒瘟神和阻擋邪氣的意義。刀是用耐水性較強的絲柏木做成,有時也使用杉木為材料。
在制作過程中,最先做身體部分,隨后再做身體其他部分,依次組裝。不過身體的部位并不是每年都做新的更換,一般身體部分的內部支撐骨架沒有問題的話,只更換骨架外的稻草。調查時,據生活在村內多年參與鐘馗更衣祭祀活動的川原正幸老人講述,村內鐘馗身體部分的骨架還是他父親那一代留下來的,已經有20多年了。鐘馗的身體部分全部扎制完成后,村民把它固定在村口的樹上,防止其被風吹倒。
3.鐘馗的扎制
如上所述,鶴田地區(qū)的鐘馗換裝每年舉行兩次,換言之每年要扎制兩次鐘馗。扎制的日期一般在每年的4月和10月,沒有具體的指定日期。過去,在這兩個月期間如果遇上雨期,不能正常農耕作業(yè)時,村民就會聚集到村內扎制鐘馗的指定場所各司其職,共同扎制?,F今,扎制基本都是在周日進行,這一年村內的主辦者會在一周前通知其他各戶,扎制的當日到主辦者家臨時整理出來的作業(yè)場所內扎制,該場所一般與安置鐘馗的地點較近,因為扎制完成后的鐘馗重量比較大,為便于搬放,二者間的距離不能過遠。參加扎制的人員是村內參與鐘馗祭祀的35戶,每戶出一名男性,但并沒有指定每戶必須都要參加的規(guī)約,近年的參與人員大約有十五人。每戶參與的男性大多是戶主,如果戶主遇到當天有事,也有讓兒子代替參加的情況。另外,在扎制鐘馗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女性的參與。只有主辦者家的女主人會幫助準備一些祭祀的用品和做一些食物給參加的人吃。
扎制鐘馗的材料主要是稻草,此外還需要杉樹枝、用來支撐身體部分的木材和扎制用的繩子等材料。頭部、身體、上肢和腳等部位的支撐骨架可以再利用,只需要在骨架的表面上扎制上新的稻草,每年需要30-40捆稻草,一捆稻草的直徑大約有30厘米。制作身體和上肢等骨架的木材是在村前河堤上采來?,F今,因為能用稻草編織衣袖的手藝在村內失傳,所以衣袖的部分能再利用就再利用,鐘馗腰間的木刀如果沒有損壞的話,也不必每次都更新。但近幾十年來因為農業(yè)機械化的發(fā)展,水稻收割機的使用導致稻稈都被攪碎到田里,稻草越來越難入手,村民便商議每戶每年在自家水田留下一捆水稻,然后在參加鐘馗祭祀活動時自帶一捆稻草到主辦者家中。
在扎制當日,早上7點半左右開始,參與的村民按照身體部位分頭制作完成,然后將這些身體部位帶到置放的地點,進行組裝。組裝后,要用立柱將扎制的鐘馗直立固定好,不能讓鐘馗被風吹倒。如果鐘馗被風吹倒了,人們認為這是不吉利的事情。組裝一般需要兩個小時左右,取下的舊衣等物品在河堤上燒掉。扎制出的鐘馗的大小、面部表情、手腳的長短和身體粗細都是根據扎制人員的興趣來設計的,所以每一次扎制的鐘馗都有所不同。
4.儀式與信仰
村內主辦者的職責包括:在每次祭祀鐘馗的活動中向每戶收取會費;與村內其他成員進行事前聯(lián)絡;落實當日具體事項。儀式當天,主辦者還需要到村內的熊野神社接受神社主祭的祓除,從神社主祭處領取附在鐘馗身上的御守護。得到神社主祭的祈愿,主辦者則要準備兩瓶一升容量的酒,一瓶供奉給神社內的神靈,作為取得御守護的回贈,一瓶作為鐘馗的供品帶回現場。
在鐘馗扎制完成時,用托盤裝上一瓶一升的酒、魷魚干和應季水果,供奉到神前。儀式非常簡單,大家在神前祈愿。簡單的儀式過后,如果天氣好,所有參加者就在扎制好的鐘馗前鋪開一張大的防潮墊,參加者圍坐一圈,將供給鐘馗的酒打開,慶祝新鐘馗的完成。主辦者的女主人事前準備好慶祝的酒菜,裝到多層方木盒里,帶到現場。參加者每人三盤菜,有魚、涼拌菜和燉菜,此外還有紫菜卷和小咸菜。在慶功宴上,大家要把供奉給鐘馗的酒都喝掉,這有消除病災的寓意。
每次扎制新鐘馗所需費用需要從35戶中籌集,每戶500日元。這些費用主要用于購買在鐘馗扎制完成后用于慶功宴的食物和儀式活動中所需要的兩瓶酒。在費用不夠時,通常由這一年的主辦者家庭補充不足數額,事實上每一年都需要主辦者家庭拿出一部分來補充。
如上,村落中祭祀鐘馗這一傳統(tǒng)活動對于村民來說,從過去至今是相互之間進行交流的一個場所,是村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項活動。隨著機械化的普及和農業(yè)技術的進步,農村生產生活中的互助的場面越來越少,能使村落社會凝聚的紐帶便隨之減少。在此情況下的村落鐘馗祭祀傳統(tǒng)的延續(xù),發(fā)揮了村民相互交流的紐帶作用。但是,現今村內參與鐘馗祭祀活動者的年齡在40歲至70歲之間,年輕人大多外出工作、安居別處,出現了村落傳統(tǒng)文化后繼無人的問題。另外,扎制鐘馗的稻草材料已經不像過去能夠有充足的保障,并且稻草編織的技術也已失傳,這些也是這一村落傳統(tǒng)文化延續(xù)面臨的重要問題。
如上所述,本文主要以中日文化交流史中的鐘馗為考察對象,從兩個方面即鐘馗從中國傳播至日本的過程和現今鐘馗信仰在日本民眾的日常生活中的實踐進行了考察。在中國,隨著時代的變化,鐘馗的形象和功能也隨之變化。唐以后,鐘馗作為打鬼驅邪的神,其形象和地位逐漸被建構和確立。鐘馗像和《大衍歷》成為歲末朝廷向下臣頒發(fā)的賜物,日本的遣唐使將鐘馗信仰帶回日本,平安時代以后,在日本文獻記錄和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中能發(fā)現鐘馗信仰的存在。(21)從日本遣唐使的入唐和歸國時間、出訪次數和人員規(guī)模上,可以推測鐘馗信仰在奈良時代傳入日本,但在文獻中未能發(fā)現奈良時代的鐘馗記錄。關于這一問題,姚瓊的研究指出:在奈良時代佛教是鎮(zhèn)國護法的政治理念,朝廷有崇尚儒、佛排斥道教的傾向。然而,鐘馗信仰在中國被納入到道教體系,因此道教在日本的傳播受到各種阻力,被迫游離于官方的體制之外,這是導致奈良及平安時代前、中期在日本國家祭祀中不見其身影的緣由。參見姚瓊:《傳入日本的鐘馗信仰》,《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11期。平安時代后期至鐮倉時代,能從既有的文獻中看到民眾日常生活中對鐘馗信仰的具體實踐,這些具體實踐在現今仍以不同的形式出現。換言之,鐘馗信仰進入日本以后,受眾更趨向于民間。
鐘馗在日本民間傳播所具有的功能性與其文化源頭的中國有著相似的作用,但在民眾的宗教信仰實踐中又有著一定的形變。在中國,鐘馗的主要作用是打鬼驅邪、祈福鎮(zhèn)宅。鐘馗信仰傳播到日本后,這一主要功能并未發(fā)生變化,但在形式上和內涵上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屋頂上的鐘馗是其在形式上發(fā)生的變化之一,主要是應對城市發(fā)展過程中寺院建筑上的獸瓦給民居帶來的煞氣,與中國門神上的鐘馗具有相似的功能。其次,瓦的大量生產和流通加大了鐘馗傳播的流動性。同時,民眾對于鐘馗的接受與理解不完全源于自身的宗教信仰實踐,它更趨向于一種表象和形式。同樣,置于村境的鐘馗與上述現象具有相似性,在信仰程度上逐漸趨于弱化,每年在村里舉行的儀式活動主要是發(fā)揮了凝聚村民的作用,成為了村民交流和交往的一個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