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光
東晉南朝的俗樂,包括漢魏舊曲和江左新聲,在隋平陳后被納入清商署,成為隋唐九部樂中的清樂。關于清樂在唐代的存亡狀況,以下史料常常被學者引用,《樂府詩集》卷四四“清商曲辭一”解題:
至武后時,猶有六十三曲。其后歌辭在者有《白雪》《公莫》《巴渝》《明君》《鳳將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纻》《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及歡聞》《團扇》《懊憹》《長史變》《丁督護》《讀曲》《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棲烏夜飛》《估客》《楊伴》《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贰洞航ㄔ乱埂贰队駱浜笸セā贰短锰谩贰斗糊堉邸返热?,《明之君》《雅歌》各二首,《四時歌》四首,合三十七首。又七曲有聲無辭,《上柱》《鳳雛》《平調》《清調》《瑟調》《平折》《命嘯》,通前為四十四曲存焉。①
其大意是說清樂至武后時尚存六十三曲,而到杜佑寫《通典》之時則僅存四十四曲了。其中以曲目為單位來數(shù)的話,三十二曲存有歌辭;而以歌辭為單位來數(shù)的話,則有三十七曲。另有七曲則僅有音樂而無歌辭。不過,這段話實際上應是抄自《舊唐書》卷二九《音樂志二》:
武太后之時,猶有六十三曲,今其辭存者,惟有《白雪》《公莫舞》《巴渝》《明君》《鳳將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纻》《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及《歡聞》《團扇》《懊憹》《長史》《督護》《讀曲》《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棲烏夜飛》《估客》《楊伴》《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桑》《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泛龍舟》等三十二曲,《明之君》《雅歌》各二首,《四時歌》四首,合三十七首。又七曲有聲無辭,《上林》《鳳雛》《平調》《清調》《瑟調》《平折》《命嘯》,通前為四十四曲存焉。②
而《舊唐書》的史源,顯然又來自《通典》卷一四六《樂典六》“清樂”節(jié),中華書局點校本《通典》相應段落是:
大唐武太后之時,猶六十三曲。今其辭存者有:《白雪》《公莫》《巴渝》《明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纻》《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歡聞》《團扇》《懊憹》《長史變》《督護》《讀曲》《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棲烏夜飛》《估客》《楊叛》《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贰洞航ㄔ乱埂贰队駱浜笸セā贰短锰谩贰斗糊堉邸返裙踩!睹髦贰堆鸥琛犯鞫?,《四時歌》四首,合三十七曲。(其《吳聲四時歌》《雜歌》《春江花月夜》并未詳所起,余具前歌舞雜曲之篇。)又七曲有聲無辭:《上林》《鳳雛》《平調》《清調》《瑟調》《平折》《命嘯》,通前為四十四曲存焉。③
三種文獻之間的承襲關系一目了然,只是有抄書的巧拙之別。例如《通典》所謂“今其辭存者”,顯然就是指唐人杜佑自己所知道的當代情形;而《舊唐書》作為五代時編撰的有唐一代史書,卻連這句話也照抄不誤,令讀者茫然不知“今”為何時;《樂府詩集》抄得則要聰明一些,將“今”改為“其后”,雖然還是含糊其辭,但總算維持了文脈的穩(wěn)妥。而曲目上最大的分別,則在于從《舊唐書》開始,在《明君》和《明之君》二曲之間多出了一曲《鳳將雛》。這不言而喻會使看似數(shù)目相同的“三十二曲”發(fā)生無法調和的內部矛盾。再加上各書整理者的理解差異,結果便導致三種文獻的點校本對這一同源史料作出了差異頗大的點斷,不免對讀者認識南朝至唐期間的清商樂曲造成混亂。下面列表以示三書點校本對具體曲目理解存在差異之處(以數(shù)字表示該處的曲數(shù)):
其結果,盡管《通典》和《樂府詩集》都分別湊合了“三十二曲”的總數(shù)要求,但卻是貌合神離;而《舊唐書》更是離譜,號稱三十二曲,實際上卻點出了三十五曲之多!
因此這段材料看似簡單,但由于文獻的承襲改造、曲目的古老難辨,卻發(fā)生了頗費思量的棘手問題。學者過去已對此有所探討,王運熙先生曾針對《通典》中的這段文字,精辟地指出:
《通典》:“《三洲歌》者,諸商客數(shù)由巴陵三江口往還,因共作此歌。又因《三洲曲》而作《采?!贰!彼茖⒍⒍鵀橐?,否則總數(shù)應為三十三曲。
《舊唐書》《唐會要》于《明君》《明之君》二曲中間,增入《鳳將雛曲》,與下文《鳳雛》分為二曲,非。④
王先生對《三洲采?!返囊庖娕c《通典》點校本是一致的,但他的行文也反映出這同樣是“湊數(shù)”思維所得到的結論,即在曲目稍多或稍少于正確數(shù)目時,對其中可以調整的部分做出微調,以求吻合。對于這一史料,這種思考方式無疑是最切實可行的,但在學理上則恐尚可商,這一點下文再論。同時,王先生更已敏銳地意識到了《通典》《舊唐書》《樂府詩集》這一系列文獻之間先后承襲的文本生成關系,指明《鳳將雛》乃是從《舊唐書》以后才被增入的,因此當然就不可能是《通典》所說“三十二曲”之一。
關于中華書局本《樂府詩集》的點校失誤,學者也已多所指摘。孫尚勇正確地指出《阿子及歡聞》應點為“《阿子》及《歡聞》”⑤,《雅歌驍壺》也應分為兩曲⑥。不過這樣一來,《樂府詩集》的曲目卻不免要變成了三十四曲。即使將《鳳將雛》除去,也還有三十三曲,顯然不合,這一點則似未見論及。而且,點校本《通典》同樣將《阿子歡聞》點為一曲,如果將其拆開,也要變成三十三曲了。值得注意的是,據(jù)《通典》校記,可知這其實是根據(jù)“北宋本”、《舊唐書·音樂志》等校改的結果;而在其據(jù)為底本的“浙江書局本”中,“阿子歡聞”原是作“阿子歌”的。王運熙先生所據(jù)的恐怕也是這個本子,因此其標點剛好符合“三十二曲”之數(shù),并不發(fā)生問題。為什么《通典》不同的版本之間會發(fā)生這種出入呢?說不定也就是因為??陶咭庾R到了其中難以調和的矛盾,所以將字形相近的“歡”改成“歌”,又從而脫去了“聞”字。
無論如何,我們綜合上述討論,可知這段記載了唐代清樂至杜佑時尚存“三十二曲”的史料,所載曲目卻無論怎樣數(shù)也至少有三十三曲之多,因此也就意味著至今對其的理解必定還存在著未曾被意識到的錯誤之處。而這些相關曲目為何會在不同的文獻整理中出現(xiàn)不同的理解?則與樂府文獻史料之間糾纏復雜的生成關系有關。本文即擬通過對這段史料進行文本構造分析和文獻生成批判,厘清其書寫脈絡,考訂清樂“三十二曲”究竟是哪些曲目?
前文提及,王運熙先生已經指出《鳳將雛》是《舊唐書》誤增入的。不過王先生并未詳細說明理據(jù),似乎只是憑常理判斷。然則從理論上說,我們并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現(xiàn)存《通典》脫漏了《鳳將雛》這一曲,反而賴有《舊唐書》才保存了這一較原始的面貌。這兩種可能性在文獻流傳上都不乏其例,那么究竟哪一種才是事實呢?實際上,如果結合《舊唐書》此曲目之后的一大段文字,仔細觀察這“三十二曲”的敘述次序,便會發(fā)現(xiàn)其并非隨意雜湊,而是井然有序地分為五個層次。這讓我們看到杜佑撰寫這一節(jié)時,無論是出于自己的觀察歸納抑或別有所本(例如清商署的檔案),其書寫背后都有著清晰的體系意識,反映出唐人對清樂構成的理解方式。而《鳳將雛》必為后人羼入,正可從中得到證明。下文就此稍作申論補充,關于各曲源起本事的說明,則引據(jù)現(xiàn)存史源最早的文獻。
首先,排在第一位的《白雪》,是獨一無二的周代古琴曲?!锻ǖ洹返湮濉罚骸啊栋籽罚芮病磸埲A《博物志》云:‘《白雪》,是天帝使素女鼓五弦琴曲名。’以其調高,人和遂寡。自宋玉以來,迄今千祀,未有能歌《白雪》者?!雹?/p>
第二層次,則《通典》所記《公莫》以下七曲,都是漢魏時代的古舞曲。其次序是:《公莫》《巴渝》《明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纻》。當時主要的舞曲類型有所謂鞞、鐸、巾、拂四舞⑧,均在其中?!啊豆琛?,今之巾舞也”,其源起于項伯與項莊舞劍護衛(wèi)劉邦之事,見《宋書》卷十九《樂志一》⑨?!睹髦肥擒蔽枨ㄒ娤拢??!惰I舞》,《通典·樂典五》:“漢曲也?!雹狻!栋坐F篇》則是拂舞歌詩五篇之一,《南齊書》卷十一《樂志》:“出江南,吳人所造”。除此四舞之外,《白纻舞》歌詩三篇,也“宜是吳舞”?!啊栋陀逦琛?,漢高帝所作也?!痹雌鹩诟咦娉鰸h中定三秦時充當前鋒的閬中賨人之舞,見《樂府詩集》卷五三“舞曲歌辭二”王粲《魏俞兒舞歌》解題引《晉書·樂志》。
在這七曲中,唯一存在疑問的是《明君》。從標題上說,此語本身就含有兩種歧義,一是指王昭君,二就是等同于“明之君”。《通典·樂典五》和《舊唐書·樂志二》的解釋,都取前者,認為是漢人為昭君遠嫁作歌(不過《通典》并未直接將這一解釋與《樂典六》所載“三十二曲”中的《明君》掛鉤),而石崇妓綠珠善舞,故崇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也就是著名的《明君辭》)。
但是,《明君》也可能為《鼙舞曲》中的一篇?!稑犯娂肪砦迦拔枨柁o二”“晉鼙舞歌五首”解題引《古今樂錄》:“晉鼙舞歌五篇……五曰《明君篇》,當魏曲《為君既不易》,古曲《殿前生桂樹》?!蹦媳背盾蔽枨肪^承了此篇題。齊鼙舞曲有《明君辭》二首、《圣主曲辭》一首,《魏書》卷一百九《樂志》所載“高祖討淮、漢,世宗定壽春,收其聲伎。江左所傳中原舊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鳩》之屬,及江南吳歌、荊楚四聲,總謂清商”云云,其中的中原舊曲“《明君》《圣主》”顯然就是齊鼙舞曲的這兩篇——曲為漢魏舊曲,辭則為南朝新造。而周舍所造梁鼙舞曲三首更是同時包括《明君》和《明之君》在內。《通典·樂典五》:“《明之君》,漢代《鞞舞曲》也。梁武帝時,改其曲詞以歌君德也?!惫蕦Α睹髦范?,曲舊辭新的邏輯也正是一樣??紤]到《通典》“三十二曲”中“《明君》《明之君》”次序相連,毋寧說從這一角度理解《明君》一曲,更有說服力。
當然,即使認為《明君》是漢晉人為王昭君之歌,其為舞曲的性質也并不受到影響?!端鍟肪硎濉兑魳分鞠隆访餮运宕鍢贰捌涓枨小蛾柊椤?,舞曲有《明君》《并契》”,而石崇由于綠珠善舞而教以此曲,也正反映出此曲乃是舞曲。
第三層次,則是《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歡聞》《團扇》《懊憹》《長史變》《丁督護》《讀曲》。這十曲無一例外,都是吳歌。
關于吳歌的曲目,《樂府詩集》卷四四“清商曲辭一”“吳聲歌曲”解題:
《古今樂錄》曰:“吳聲歌……其曲有《命嘯》吳聲游曲半折、六變、八解,《命嘯》十解。存者有《烏噪林》《浮云驅》《雁歸湖》《馬讓》,余皆不傳。吳聲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鳳將雛》,四曰《上聲》,五曰《歡聞》,六曰《歡聞變》,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護》,十曰《團扇郎》,并梁所用曲?!而P將雛》以上三曲,古有歌,自漢至梁不改,今不傳。上聲以下七曲,內人包明月制舞《前溪》一曲,余并王金珠所制也。游曲六曲《子夜四時歌》、《警歌》、《變歌》,并十曲中間游曲也。半折、六變、八解,漢世已來有之。八解者,古彈、上柱古彈、鄭干、新蔡、大治、小治、當男、盛當,梁太清中猶有得者,今不傳。又有《七日夜》《女歌》《長史變》《黃鵠》《碧玉》《桃葉》《長樂佳》《歡好》《懊惱》《讀曲》,亦皆吳聲歌曲也。
這段史料也有嚴重的點校錯誤?!捌淝小睹鼑[》吳聲游曲半折、六變、八解,《命嘯》十解。存者有”,明顯應該點作“其曲有《命嘯》《吳聲》《游曲》《半折》《六變》《八解》。《命嘯》十解,存者有”。其實從這段材料本身就可以知道,《命嘯》有十解,《吳聲》有十曲,《游曲》有六曲;而《半折》《六變》《八解》都是曲名。還有“《七日夜》《女歌》”,從《樂府詩集》卷四五所錄曲辭可知顯然就是《七日夜女郎歌》,所以應當標點為“《七日夜女歌》”才對。此外,《通典》所錄這七曲中,《平折》《命嘯》都是吳歌,《平折》當然就是《半折》,二者只是形近而訛;《上林》和《上柱》顯然也是形訛關系(但不知到底是《吳聲》十曲中的《上柱》,還是《八解》中的《上柱古彈》)。此曲現(xiàn)存《通典》和《舊唐書》都作“上林”,而《樂府詩集》在不同的地方都作“上柱”,維持了內部的統(tǒng)一。
了解這一基本情況后,便可知在這十曲中,《子夜》《前溪》《阿子》《歡聞》《丁督護》《讀曲》都是《吳聲》十曲中的曲目,《團扇》也是《吳聲》十曲中的《團扇郎》無疑。因此其中有七曲都出自《吳聲》。而《游曲》六曲,亦即從《子夜歌》演變的六首歌曲,包括《子夜四時歌》《子夜警歌》《子夜變歌》;《吳聲四時歌》顯然就是其中的《子夜四時歌》,因為《子夜歌》本身就是《吳聲》十曲之一,所以《子夜四時歌》當然也就不妨稱為《吳聲四時歌》。換言之,如果《通典》原文寫成“吳聲子夜四時歌”,那么應當理解為一曲;但既然寫作“子夜吳聲四時歌”,那就只能理解為《子夜歌》及其變歌《子夜四時歌》了。另外《懊憹》《長史變》兩種則是單獨的吳歌曲目。
排在吳歌之后的第四層次,包括《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棲烏夜飛》《估客》《楊伴》《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這批曲子,除了《驍壺》以外,全都是西曲,其曲目均見于《樂府詩集》卷四七至卷四九的“西曲歌”解題及歌辭部分。其中《棲烏夜飛》在點校本中雖似未見錄,但從題目及本事(沈攸之作)看,其實就是卷四九所錄《西烏夜飛》。事實上,宋本《樂府詩集》原本正作《西烏夜飛》,《樂府詩集》解題和歌辭本身是自洽的;點校者想必是依據(jù)《通典》《舊唐書》逕改,反而導致《樂府詩集》內部出現(xiàn)了裂痕。值得注意的是前述《上柱》和這里的《西烏夜飛》,情形完全一致,都是《通典》《舊唐書》相同,而《樂府詩集》盡管內容承襲二書,文字細節(jié)上卻自己維持了內部的一貫性。
需要略加討論的是《雅歌》。孫尚勇已經考得這應當就是《樂府詩集》卷五一所錄梁武帝造《雅歌》五曲,而《驍壺》則是隋煬帝命白明達所造《投壺樂》。這里可以再補充一點證據(jù)?!锻ǖ洹愤@段文字的小注說:“其《吳聲四時歌》《雜歌》《春江花月夜》并未詳所起,余具前歌舞雜曲之篇。”然而在前文的曲目中卻并未提到《雜歌》,這個《雜歌》當然只能是《雅歌》的形訛。杜佑說除了這三曲源起不明外,其他諸曲均在《樂典五》的“歌舞雜曲篇”中已經提到,而檢此篇中正有“《驍壺》者,蓋是投壺樂也。隋煬帝所造”云云,可知《驍壺》當然就不是“未詳所起”的三曲,因而也就不可能和《雅歌》是同一曲。
盡管杜佑已經說《雅歌》所起不詳,不過我們還是可以根據(jù)文獻線索作出一些推斷。在《樂府詩集》收錄西曲的相關卷次中,卷四七至四九先錄“西曲(上、下)”,緊接其后,卷五十、五十一收錄的則是梁代的三類歌曲:《江南弄》《上云樂》和《梁雅歌》。其中《江南弄》和《上云樂》都明言為梁武帝“改西曲”“以代西曲”(分別見二曲解題),也就是西曲歌的變體,不妨說也就是如上述《子夜游曲》一類的變歌。而《梁雅歌》無論從編排位置上還是內容上,都與之緊密相連,其性質一致的可能性很高,同樣應可納入西曲歌的譜系中理解。我們都知道梁武帝曾對樂府進行過大規(guī)模的改革,《隋書·音樂志上》稱“梁武帝本自諸生,博通前載,未及下車,意先風雅,爰詔凡百,各陳所聞。帝又自糾擿前違,裁成一代”。而從梁代樂府的實踐看,其裁斷正以西曲為一個重要的基礎,這恐怕與蕭衍自建武五年(29)以后便以襄陽為根據(jù)地發(fā)展勢力,最終從雍州刺史任上起兵得天下有關。
最后的第五層次,則是陳隋時期的曲子,包括《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泛龍舟》四曲。
如上分析以后,這段材料的文本構成便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在時代次序上,先排列周代的《白雪》古曲,其次是漢曲,其次是東晉南朝曲,最后是離唐代最近的陳隋曲。在類型上,則先排列周代琴曲,其次是漢代舞曲,其次是吳歌,再次是西曲,最后是新造曲。這實在是一套十分嚴整的文本秩序,絕非泛泛隨手可以雜抄出來的。而在這樣嚴格的文本秩序中,卻存在著兩個不合秩序之處:
一是如《舊唐書》那樣將《鳳將雛》插入《明君》和《明之君》中間。關于《鳳將雛》,盡管《舊唐書》說是“漢世舊歌曲也”,但這一簡短的說明文字背后同樣存在著文本層累生成過程中的指向偏移,有必要作詳細的析論。其所承襲的《通典·樂典五》原文是:
《鳳將雛》,漢代舊歌曲也。應璩《百一詩》云:“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然則《鳳將雛》其來久矣。特由聲曲訛變,以至于此矣。
而《通典》所承襲的《宋書·樂志一》原文則是:
《鳳將雛歌》者,舊曲也。應璩《百一詩》云:“為作陌上桑,反言鳳將雛?!比粍t《鳳將雛》其來久矣,將由訛變以至于此乎?
可以看到《宋書》只說是“舊曲”,以推測的語氣猜想其應該發(fā)生過訛變;《通典》則鑿實了這種猜測語氣,并根據(jù)其所引應璩詩落實這是“漢代”舊曲。而《舊唐書》則將后半部分全部省去,僅保留了“漢世舊歌曲”這一句。然而在《宋書》的原文語境中,《鳳將雛》卻是作為“吳歌雜曲”中的一曲來敘述的。體味沈約的敘述脈絡,他實際上是基于“吳歌”的認識立場,對其中有點特別的一曲做了一個小考證,借助應璩此詩推斷其應為舊曲。換言之,“舊曲”并不是沈約本來就有的知識,而是他的個人判斷??芍诮笕宋飳犯囊话阏J知里,《鳳將雛》乃是不折不扣的吳歌。正是為了調和這種“常識”和“新知”之間的矛盾,沈約才猜想其在流傳過程中可能發(fā)生過訛變。
而這一文脈到了《通典》中,卻開始發(fā)生扭曲,引導讀者往“漢曲”的方向理解這一曲。為了理解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對《宋書·樂志》和《通典·樂典五》的敘事結構有所了解。《宋書·樂志一》先分為歌、舞、樂三大塊總述音樂史,接下去的《樂志》二至四才抄錄郊祀宗廟、相和、舞曲等各種曲辭。因此,《宋書》雖然在《宋志一》中就抄錄了吳歌曲目,但卻并未錄其曲辭;相對地,相和歌辭則是放在《樂志三》中抄錄的,兩者清楚區(qū)隔。而《通典·樂典五》則是專題性地論述歌、舞,不另立抄錄歌辭的章節(jié),故在歌的部分將《宋志》中對相和歌和吳歌的說明文字抄在了一起,隨后再抄錄吳歌、西曲的各種曲目。不論杜佑本人對古歌曲的理解如何,這種處理方式都非常容易模糊各種歌曲的種類邊界。然而杜佑卻調整了敘述的結構,將《宋書》敘述相和歌和吳歌的兩段抄在了一起,然后再列舉各種曲目。在列舉的曲目中,盡管先“吳歌”而后“西曲”,但兩者之間也沒有明顯的分割說明。這么一來,不論杜佑本人的理解如何,讀者都很容易模糊所抄各種曲子的邊界。在《宋書》所述吳歌十一曲中,《鳳將雛》排在《子夜歌》后面,居第二位;而在《通典》中,《鳳將雛》卻排到了首位,然后才是晉代的《碧玉歌》《懊儂歌》《子夜歌》等,這種排列也有著強調《鳳將雛》時代更早的效果。在這樣書寫調整后,《鳳將雛》作為“吳歌”的存在感就大為削弱,而作為漢曲的一面則得到強調?!杜f唐書》編者會因而只抄《鳳將雛》為“漢世舊歌曲”的部分,而將后面部分全部省略,是不難理解的(或許他們也就是在這種認知下,將這一“漢曲”放進了“三十二曲”的漢曲序列中)。然而在作為隋唐清樂前身的江南樂府中,《鳳將雛》卻是吳歌而非漢曲,這種混入就導致在高度一致的秩序中忽然出現(xiàn)了無序的現(xiàn)象,從而露出破綻了。當然,《鳳將雛》不是舞曲,這一點本身也是與文本層次格格不入的。而如果將《明君》和《明之君》理解為《鼙舞歌》的兩篇,那么就更沒有理由在中間插入一個其他曲目了。王運熙先生的判斷,由此可以得到進一步的確證。
違背秩序的第二點,則在于《驍壺》進入了文本的第四層次亦即西曲序列中。如前所言,杜佑將《驍壺》解釋為隋煬帝所造《投壺樂》,當然應該屬于第五層次的陳隋新曲才對。這一點,還無法得到妥善的解釋,只能推測可能存在文本次序的顛亂。不過,《樂典五》在列舉曲目時,遵循的是與“三十二曲”文本相同的次序:先抄吳歌,次抄西曲,最后抄陳隋曲。這暗示著他在撰寫這兩個部分時,可能根據(jù)的是相同來源的資料。而《驍壺》正位居陳后主所造“《玉樹后庭花》《堂堂》《黃鸝留》《金釵兩臂垂》”和隋煬帝所造“《泛龍舟》”等之間,完美地符合文本秩序。如果這一推斷成立的話,那么在“三十二曲”中,《驍壺》的位置原本可能也是在《泛龍舟》之前,位居倒數(shù)第二的。
以上我們已經借助對“三十二曲”的文本分析,厘清了各種文獻間差異形成的脈絡,并論定其是非。那么現(xiàn)在就應該來到最后一個問題了:究竟這“三十二曲”是哪些曲目呢?
在認定《鳳將雛》為羼入,應予排除;《子夜》《吳聲四時歌》《阿子》《歡聞》《雅歌》《驍壺》應當分為六曲后,還剩下的一個問題是:“三洲采?!本烤箲c為一曲還是二曲?如果是一曲,那么我們按照現(xiàn)有的標點方式,將會點出三十三曲,這也就意味著,必定還有一種曲目被我們錯誤地分割成兩曲。而如果是兩曲,那么被錯誤分割的曲目就多達兩種。然而如前所論,文獻所載各曲的源流已經條分縷析,一清二楚,又哪里還存在這樣的誤解可能呢?
前引王運熙先生關于“三洲采?!笨赡芎蠟橐磺囊庖?,正給了我們通往最終答案的重要線索。盡管王先生和《通典》點校者可能都只是基于“湊數(shù)”才這樣處理,但選擇“三洲采?!倍瞧渌窟M行“湊數(shù)”,卻也有其理路,即《通典·樂典五》:
《三洲歌》者,諸商客數(shù)由巴陵三江口往還,因共作此歌。又因《三洲》曲而作《采?!?。
遺憾的是如前所述,王先生因為所據(jù)的《通典》版本將“阿子歡聞”誤刻為“阿子歌”,于是在合并《三洲采桑》后便滿足了“三十二曲”之數(shù),故不再繼續(xù)推求了。其實順著這個思路,我們立刻便能發(fā)現(xiàn)另一組完全相同的關系:
《石城樂》,宋臧質所作也。……《莫愁樂》者,出于《石城樂》。石城女子名莫愁,善歌謠,且《石城樂》中有“忘愁”聲,故歌云:“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p>
答案可謂呼之欲出。如果承認“三洲”“采?!币驗楹醒苌P系而應該點為一曲,那么同構的“石城”“莫愁”又焉能獨外呢?——由此我們還可以對這類問題提出一點方法論上的思考:盡管湊數(shù)字是一個必然的方法,但僅僅將數(shù)目湊得巧并不足夠,而且還要理路通貫,消解內在矛盾,我們才可確信已尋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關于這兩組樂曲的同構關系,還可以補充提出另一個佐證。《新唐書·禮樂志十二》中有一段記載,雖未明言曲數(shù),但文意則與此高度對應:
隋亡,清樂散缺,存者才六十三曲。其后傳者:《平調》《清調》,周《房中樂》遺聲也;《白雪》,楚曲也;《公莫舞》,漢舞也;《巴渝》,漢高帝命工人作也;《明君》,漢元帝時作也;《明之君》,漢《鞞舞》曲也;《鐸舞》,漢曲也;《白鳩》,吳《拂舞》曲也;《白纻》,吳舞也;《子夜》,晉曲也;《前溪》,晉車騎將軍沈珫作也;《團扇》,晉王珉歌也;《懊儂》,晉隆安初謠也;《長史變》,晉司徒左長史王廞作也;《丁督護》,晉、宋間曲也;《讀曲》,宋人為彭城王義康作也;《烏夜啼》,宋臨川王義慶作也;《石城》,宋臧質作也;《莫愁》,《石城樂》所出也;《襄陽》,宋隨王誕作也;《烏夜飛》,宋沈攸之作也;《估客樂》,齊武帝作也;《楊叛》,北齊歌也;《驍壺》,投壺樂也;《常林歡》,宋、梁間曲也;《三洲》,商人歌也;《采?!?,《三洲曲》所出也;《玉樹后庭花》《堂堂》,陳后主作也;《泛龍舟》,隨煬帝作也。又有《吳聲四時歌》《雅歌》《上林》《鳳雛》《平折》《命嘯》等曲,其聲與其辭皆訛失,十不傳其一二。
總體來說,《新唐書》的這份材料是無法用作依據(jù)的,因為盡管這份曲目看起來和《舊唐書》十分相似,包括前列三十余曲,后列“又”數(shù)曲的結構都高度一致;然而其內部卻有著顯著的差異——丟掉了“阿子及歡聞”,又把《吳聲四時歌》和《雅歌》放到“又有”后面,反而將《平調》《清調》挪到了前頭,實際上是對原始材料進行了顛三倒四的改造。但是,作為宋人的編撰產物,其中又顯然保留了一些珍貴的正確信息,有助于考證。例如在“三十二曲”的對應部分就沒有收錄羼入的《鳳將雛》,又如《前溪歌》的作者,早期文獻包括《宋書·樂志一》、北宋本《通典·樂典五》等都已訛為“沈玩”,而此處仍為正確的“沈珫”??梢娛妨系膬r值不可一言以概之,即使劣質材料亦可披沙揀金。而其中關于《石城》等幾曲的部分,正作:
《石城》,宋臧質作也;《莫愁》,《石城樂》所出也……《三洲》,商人歌也;《采?!罚度耷匪鲆病?/p>
這種完全一致的表述方式,就比其他文獻更清楚地傳達出這兩組樂曲之間的同構性。與前論合觀,《莫愁》和《采桑》在這批曲目中的特殊性可謂凸顯無遺。
綜上考論,本文的最終結論是:清樂在唐代杜佑時所存的“三十二曲”當為《白雪》《公莫》《巴渝》《明君》《明之君》《鐸舞》《白鳩》《白纻》《子夜》《吳聲四時歌》《前溪》《阿子》《歡聞》《團扇》《懊憹》《長史變》《督護》《讀曲》《烏夜啼》《石城莫愁》《襄陽》《棲烏夜飛》《估客》《楊叛》《雅歌》《驍壺》《常林歡》《三洲采?!贰洞航ㄔ乱埂贰队駱浜笸セā贰短锰谩贰斗糊堉邸贰?/p>
注釋:
④王運熙:《樂府詩述論》,《王運熙文集》(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99頁。
⑤按這個“及”字十分突兀,恐怕是從《宋書·樂志一》“阿子及歡聞歌者”云云的行文中粘連過來的。
⑥孫尚勇:《樂府文學文獻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20-421頁。
⑧《樂府詩集》卷五三“舞曲歌辭二”“雜舞一”解題:“漢、魏已后,并以鞞、鐸、巾、拂四舞,用之宴饗?!保ㄋ危┕痪帲骸稑犯娂?,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7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