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丸井憲 撰 張?zhí)?譯
序 言
春日江村五首其一(五言律詩0808①)
農(nóng)務村村急,春流岸岸深。乾坤②萬里眼,時序百年心。茅屋還堪賦,桃源自可尋。艱難③昧生理,飄泊到如今。
這首詩是永泰元年(765)春,杜甫在成都浣花溪沿岸的草堂中所作一組五言律詩(共五首)中的第一首。杜甫在詩中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生發(fā)出諸多感慨。首聯(lián)、頷聯(lián)、頸聯(lián)、尾聯(lián)皆為偶句,構成了一首全對格的五言律詩。其中的頷聯(lián)“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這一偶句,用實詞連結在一起,表達了以下意思:今年春天又如期而至,詩人一邊眺望遠方,一邊思考人生的意義?!扒ぁ币鉃樘斓?,是雙聲詞,“時序”代表四季,也是雙聲詞,而這兩個詞語處在出句和對句的相對位置。同樣,尾聯(lián)的“艱難昧生理,飄泊到如今”,也是由疊韻詞“艱難”和雙聲詞“飄泊”構成了出句和對句相對的形式。這種偶句被稱為“雙聲疊韻對”④,在杜甫的詩中屢見不鮮。
不過,如果要說這種雙聲疊韻對是杜甫始創(chuàng)的,事實卻完全不是如此。先秦漢魏和晉宋齊梁的詩歌中,其實也經(jīng)??梢娺@種作法。那么杜甫喜用雙聲疊韻對是否只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還是超越傳統(tǒng)、出現(xiàn)了新的發(fā)展?雖然看起來杜甫是在模仿,其實他不單是模仿,而是其文學作品中的特色之處。那么,要找出這些特色,杜甫這些雙聲疊韻對也是值得研究的對象之一。例如,“飄泊”(或作“飄薄”“漂泊”“漂薄”,見后述)其實并不是《文選》中的常用語,如上引詩中的那樣,將之與“艱難”相對,幾乎是以往的詩歌中都未曾有過的作法,展現(xiàn)出杜詩嶄新的一面。
清代音韻學家周春(1729-1815)是研究杜詩雙聲疊韻對的奠基人,著有《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⑤八卷。他是乾隆十九年(1754)進士,與錢大昕、王鳴盛、紀昀等人是“同年”(同屆)關系?!肚迨犯濉肪硭陌艘弧叭辶謧鳌币约熬硭陌怂摹拔脑穫鳌庇袀?。他晚年受阮元招聘,在故鄉(xiāng)浙江海寧鹽官鎮(zhèn)阮元創(chuàng)設的安瀾書院擔任首任院長⑥。筆者花費了將近四年時間對這一前人研究成果(以下略稱為周春《譜括略》)進行了查證。查證的結果,筆者判斷周春對雙聲、疊韻的判定是基本妥當?shù)?。本文便以這一查證結果為基礎,揭示杜甫律詩中所能見到的雙聲疊韻對的主要用例,同時闡述筆者自己的見解:使“漂泊”固定成為一種雙聲的詩歌語匯是杜甫的功績。
周春在判定雙聲、疊韻時,為使其基準保持階段性平緩,設定了“正格→通用格→廣通格”三個等級。本文即按照這些等級,使用“雙聲正格(聲母完全一致者)”“雙聲通用格(聲母清濁的區(qū)分相同者)”“雙聲廣通格(聲母跨越了清濁區(qū)分的近似者)”“疊韻正格(韻母和聲調(diào)完全一致者)”“疊韻通用格(韻母一致但聲調(diào)不同者)”“疊韻廣通格(韻母和聲調(diào)按照古詩的通押例近似者)”六種稱呼⑦。例如,上引《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詩的頷聯(lián)中“乾坤”的聲母分別由牙音的群母(全濁)和溪母(次清)構成,相當于“雙聲廣通格”,“時序”的聲母分別由齒音的常母和邪母構成了雙濁母組合,相當于“雙聲通用格”⑧。關于尾聯(lián)的“艱難”和“飄泊”二詞,筆者將在第二節(jié)進行詳述。
杜甫對雙聲疊韻的使用最初極其低調(diào)?!抖旁娫斪ⅰ肪硪凰盏娜迨鬃髌分校逖月稍娛耸?、七言律詩二首,律詩共二十首,比例占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然而其中使用了雙聲疊韻對的僅有《房兵曹胡馬》0010 的頸聯(lián)“所向無空闊,直堪托死生”(“空闊”“死生”皆為雙聲詞)一例。此后杜甫先在五言排律中逐漸提高雙聲疊韻對的使用頻率,直到乾元元年(758)以降,雙聲疊韻對在篇幅有限的律詩中的使用才終于變得引人矚目。關于乾元以前杜甫詩中雙聲疊韻對的使用狀況,筆者將另稿討論,本文僅以乾元以后杜甫律詩中出現(xiàn)的雙聲疊韻對的代表例子為中心進行討論。
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四(五言律詩0287)
鼓角緣、邊、郡,川、原、欲夜時。秋聽殷地發(fā),風散入云悲。抱葉寒蟬靜,歸山獨鳥遲。萬方聲一概,吾道竟何之。
這首詩是乾元二年(759)秋杜甫在秦州所作,是二十首五律組詩中的第四首。秦州鄰接與唐朝保持敵對的吐蕃,其異樣的風景使詩人神經(jīng)緊繃,吐露出他對將來的不安之感。筆者曾經(jīng)指出,這種“樣貌”的變化其實在韻律上也有十分顯著的表現(xiàn),即多創(chuàng)作拗體五律⑨。律詩中雙聲疊韻對的出現(xiàn)頻率,也從這個時期以后開始升高。上引詩的首聯(lián)是偶句,其結構非常有趣,出句中的“鼓角”為雙聲正格(同為見母),“緣邊”的韻母分別為仙韻和先韻,根據(jù)中唐慧琳所著《一切經(jīng)音義》中的反切反映出來的音韻體系(以下簡稱為“慧琳音”),這兩韻已經(jīng)合并,所以可視為疊韻正格。對句中“川原”的韻母分別為仙韻和元韻,這在慧琳音中也已經(jīng)合并,可視為疊韻正格⑩。有意思的是“欲夜”二字,其意為“將要到夜晚時分”,不是一個單詞但聲母相同,為雙聲正格(同為以母)。也就是說,首聯(lián)中雙聲詞“鼓角”與疊韻詞“川原”相對,疊韻詞“緣邊”與雙聲詞“欲夜”相對,這屬于高頻率的雙聲疊韻對。吉川幸次郎曾在《杜甫札記》“鼓角”章中亦指出這點。另外,頸聯(lián)出句中的“寒蟬”是寒韻和仙韻的組合,杜甫的五言古詩《義鶻行》0222中使用了通押例(肝、傳等),是疊韻廣通格。另一方面,頸聯(lián)對句“獨鳥”二字的聲母為定母(全濁)和端母(全清)組成,為雙聲廣通格。
賓至(七言律詩0398)
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此詩為杜甫上元元年(760)在成都所作。位于浣花溪邊的草堂剛建成不久,他為有賓客來訪而欣喜。此詩的前一首《有客》(五言律詩0397)詩中也有“臨江卜宅新”。新天地的生活開始了,杜甫的七律也逐漸進入更成熟的境地,而上引詩正是這一轉(zhuǎn)變過程中的作品。首聯(lián)、頷聯(lián)、頸聯(lián)中,一共使用了三組雙聲疊韻對,形成了一種輕快的韻律。首聯(lián)是偶句,出句中的“經(jīng)過”為雙聲正格(同為見母),對句中的“再拜”為去聲代韻和去聲怪韻的組合,而代韻和泰韻在慧琳音中已經(jīng)合并了,杜甫曾在《病柏》(五言古詩0501)中也使用了泰韻和怪韻通押例(賴、怪等),可算是疊韻廣通格。上引詩的頷聯(lián)中,出句中“海內(nèi)”相當于疊韻通用格(上聲海韻和去聲隊韻),對句中相對的“江干”(同為見母)為雙聲正格。頸聯(lián)出句中的“佳客”為雙聲廣通格(見母和溪母),對句中的“腐儒”為疊韻通用格(上聲麌韻和平聲虞韻)。尾聯(lián)雖然是散句,但出句中的“供給”為雙聲正格(同為見母),對句中的“乘興”為疊韻通用格(平聲蒸韻和去聲證韻),而且這兩個詞語是非對稱位置,反而強調(diào)了散句這一形式。
宿府(七言律詩0778)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這首七言律詩為廣德二年(764)秋杜甫在成都嚴武幕府里宿直時作,敘述了秋夜漫長所催生的憂思,整首全為對格。尾聯(lián)出句中的“十年事”是指自安祿山之亂發(fā)生已經(jīng)過了約十年的時間,對句中的“一枝安”是指詩人當時在嚴武幕府寄人籬下的境遇。首聯(lián)出句中的“清秋”為雙聲正格(同為清母),對句中的“獨宿”為疊韻正格(同為屋韻)。頷聯(lián)出句中的“永夜”為云母和以母的組合,慧琳音中已經(jīng)合并,所以為雙聲正格。頷聯(lián)對句中的“中天”,聲母為知母(全清)和透母(次清)的組合,可視為雙聲廣通格。雖然周春沒有指出,但其實“永夜”和“中天”可以看作兩個雙聲詞相對。另外,頸聯(lián)出句中的“荏苒”為雙聲正格(同為日母),對句中的“蕭條”為疊韻正格(同為蕭韻)。而且,尾聯(lián)出句中的“伶俜”為疊韻正格(同為青韻),對句中的“棲息”為雙聲正格(同為心母)。不論哪一聯(lián)都是由整齊的雙聲疊韻對組成。
詠懷古跡五首其二(七言律詩0994)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此詩為杜甫大歷元年(766)作于夔州的五首七律組詩中的第二首。詩中表達了對戰(zhàn)國末期宋玉文學作品的傾慕,同時對宋玉故居展開了遙想。頷聯(lián)出句中的“悵望”為疊韻正格(同為漾韻),后面的“千秋”為雙聲正格(同為清母),一句之中配有兩個雙聲、疊韻詞,屬于頻率很高的雙聲疊韻對用例。頷聯(lián)對句中的“蕭條”如本文前引詩中那樣,為疊韻正格(同為蕭韻),緊接其后的“異代”(去聲至韻和去聲代韻),周春認為是疊韻,但是杜甫的古詩中并沒有至韻和代韻通押的例子(后述)。而頸聯(lián)對句中的“云雨”為雙聲正格(同為云母),尾聯(lián)出句中的“泯滅”也是雙聲正格(同為明母),周春認為這兩詞也隱約地在互相呼應。
登高(七言律詩1213)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亭濁酒杯。
這首七言律詩為杜甫大歷二年(767)重陽佳節(jié)登夔州高臺所作,全為對格。頷聯(lián)出句中的“落木”為鐸韻和屋韻的組合,而對句中的“長江”為陽韻和江韻的組合。周春將此視為疊韻廣通格,但這些組合都不見于杜甫古詩中的通押例,嚴格來說不能算作疊韻廣通格(后述)。尾聯(lián)出句中的“艱難”為山韻和寒韻的組合,在杜甫的五言古詩《彭衙行》0191 中有通押例(山、寒等),因此是疊韻廣通格。而對句中的“潦倒”為疊韻正格(同為晧韻),所以尾聯(lián)是非常巧妙的疊韻對。
登岳陽樓(五言律詩1363)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此詩作于大歷三年(768),是詩人杜甫登臨岳陽西門的高樓,眺望洞庭湖所發(fā)出的感慨。首聯(lián)出句中的“洞庭”為雙聲正格(同為定母)。首聯(lián)對句中的“岳陽”為疑母(牙音)與以母(喉音)的組合,跨越了五音(唇音、舌音、牙音、喉音、齒音)的區(qū)分,本不能稱之為雙聲,但周春認為是兩句中雙聲詞相對(后述)。頷聯(lián)出句中的“吳楚”為平聲模韻和上聲語韻(韻母為魚韻)的組合,而模韻和魚韻在唐代沒有區(qū)別,故可視為疊韻通用格。頷聯(lián)對句中的“乾坤”為雙聲廣通格(群母和溪母),因此周春將頷聯(lián)視為雙聲疊韻對。尾聯(lián)對句中的“涕泗”為去聲霽韻和去聲至韻的組合,后者在杜甫的古詩中沒有通押例,但周春認為尾聯(lián)是兩句中疊韻詞相對(后述)。
杜甫詩中雙聲疊韻對的主要特征是,并不十分依賴諸如雙聲詞“荏苒”和疊韻詞“蕭條”等傳統(tǒng)的“聯(lián)綿詞”,也就是由兩個字組成的多義的擬聲語、擬態(tài)語,而是活用每一個字皆有意義的“復合詞”,也就是聲母和韻母原本相近似的復合詞,以及重新組合近似的聲母和韻母形成的自造詞,由此擴展了對偶的表現(xiàn)幅度。聯(lián)綿詞的重點在字音上,多次使用這種詞語確實可以提高作品的可朗誦性。但反過來又會給人一種散漫冗長之感。為了彌補這一缺憾,最好的辦法就是使用與字音組合成的雙聲、疊韻相近似而且又有明確字義的復合詞,如《登高》詩的尾聯(lián)使用復合詞“艱難”與聯(lián)綿詞“潦倒”相對,就避免了多用聯(lián)綿詞造成的冗漫。
盡管如此,周春將“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等視為雙聲和疊韻詞相對的例子,總是使人有一種違和感。因為如果嚴格按照音韻學上的規(guī)定,周春將“異代”“落木”“長江”“涕泗”判定為疊韻,將“岳陽”判定為雙聲,即使對照杜甫所在時代的字音,也很難這樣認為。但是,也有可能是杜甫自己將這些詞按照“類似于”雙聲或疊韻來使用。筆者當初在查證時,便是將這五個詞語視作機械性的“破格”,而本文姑且承認周春的判定。
本文開頭引用的《春日江村五首》其一0808的尾聯(lián)出句中“艱難”的韻母分別是由山韻和寒韻組成,如上一節(jié)在《登高》1213 部分論述的那樣,“艱難”一詞相當于疊韻廣通格。在《杜詩詳注》中,這個詞共使用了二十二次。“艱難”這一復合詞在古代的經(jīng)書和史書中比較常見,在詩中最早的用例是《詩經(jīng)·小雅·白華》中的“天步艱、難、,之子不猶”?!段倪x》所收散文和賦中也有幾次使用,但所收詩篇中僅有以下唯一的一次用例:
弘濟艱難,對揚王休。
——西晉·盧諶《贈劉琨一首并書》(《文選》卷二十五“贈答三”)
唐代張九齡和李白的詩中有以下用例:
圣朝特申錫,王業(yè)成艱難。
——張九齡《奉和圣制幸晉陽宮》(五言排律)第三聯(lián)(《曲江集》卷二)
艱難此為別,惆悵一何深。
——李白《送鞠十少府》(五言律詩)尾聯(lián)(《李太白集注》卷十八)
與“艱難”相對的“申錫”是雙聲通用格(書母和心母),“惆悵”是雙聲正格(同為徹母),所以至遲到盛唐時期,“艱難”已經(jīng)被認為是疊韻詞。
另一方面,“飄泊”的聲母分別是唇音的滂母(次清)和并母(全濁),相當于雙聲廣通格?!抖旁娫斪ⅰ分幸还灿惺叽斡美?,但常常寫作“漂泊”,如最早的用例即乾元元年(758)晚春在長安所作的《得舍弟消息》0216 中有“骨肉恩書重,漂泊難相遇”。
但是,“飄泊”或者“漂泊”一詞,其實在《文選》中并沒有用例。僅有“飄薄”一詞,見于《文選》卷三十“雜擬上”所收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并序》中的《應玚》詩序:“汝潁之士,流離世故,頗有飄薄之嘆?!敝炱瘌P《辭通》卷二十三“飄泊”條中有“音飄薄,謂飄流無定也”,而且按語中有“飄漂音義同,薄泊同聲通用”,因此“飄泊”“漂泊”“飄薄”“漂薄”皆可等同視之。
《文選》以外,《藝文類聚》卷二十九“人部十三·別上”中有:
風光已飄薄,云采復逶迤。
——南朝梁·吳筠《贈搖郎》(五言五韻詩)第四聯(lián)
句中的“逶迤”是疊韻正格(同為支韻)。
此外,《初學記》卷二十七“寶器部花草附·萍第十五”中有:
漂泊終難測,留連如有情。
——南朝齊·劉繪《詠萍詩》(五言四韻詩)尾聯(lián)
句中的“留連”是雙聲正格(同為來母)。
管見所窺,杜甫以前只有以上用例。以上皆為雙聲疊韻對,杜甫有可能也讀過這些詩句。
畏南山之雨,忽踐秦庭。讓東海之濱,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橋羈旅。楚歌非取樂之方,魯酒無忘憂之用。
這是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庾子山集》卷之二所收)中的一節(jié),表達了庾信對于失去故國梁國而不得不仕于北朝的遺憾。其中“漂泊”一詞,意為“在異鄉(xiāng)流浪”,在杜甫的腦海中應該也是同樣的含義。
杜甫將上述庾信作品與自身的境遇結合起來,創(chuàng)作了下面這首詩作:
詠懷古跡五首其一(五言律詩0993)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句中的“平生”是疊韻正格(同為庚韻),句中的“蕭瑟”是雙聲通格(心母和生母),句中的“江關”是雙聲正格(同為見母)。
首聯(lián)出句中的“支離”是疊韻正格(同為支韻),相當于日語中的擬態(tài)語“(七零八落)”“(零亂)”等。疊韻詞“支離”和雙聲詞“漂泊”的對置,使首聯(lián)成為巧妙的雙聲疊韻對。其它主要用例還有以下詩句:
漂泊猶杯酒,踟躕此驛亭。
——杜甫《又呈竇使君》(五言律詩0639)頸聯(lián)
句中的“踟躕”是雙聲正格(同為澄母)。
飄泊哀相見,平生意有余。
——杜甫《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五言排律0960)第十二聯(lián)
句中的“有余”是雙聲正格(云母和以母在慧琳音中已經(jīng)合并)。
吾徒自漂泊,世事各艱難。
——杜甫《宴王使君宅題二首》其一(五言律詩1348)頷聯(lián)
杜甫將“漂泊”固定為雙聲詞,而且應用于雙聲疊韻對的創(chuàng)作,獨自開拓了對偶表現(xiàn)的新視域,筆者認為這是他象征性的功績之一。當然,杜甫以前的唐人詩中也有“漂泊”一詞的用例,但幾乎都沒有明確認識到它是雙聲詞,而且也沒有活用在對偶中。例如,杜甫以前和同時代唐人的用例主要有如下: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王勃《別薛華》(五言律詩)頸聯(lián)(《王子安集》卷三)
那堪正漂泊,來日歲華新。
——孟浩然《除夜》(五言律詩)尾聯(lián)(《孟浩然集》卷四)
自憐遇時休,漂泊隨流萍。
——高適《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五言古詩)第23、24 句(《高常侍集》卷四)
從以上用例來看,王勃、孟浩然、高適等人都沒有將這一雙聲詞活用在對偶中。而且令人感到意外的是,盛唐時期的代表詩人張九齡、王維和李白詩中甚至沒有使用過“漂泊”一詞。
相比之下,杜甫以后的唐人詩中可以看到“漂泊”一詞與其它雙聲、疊韻詞對置的例子。例如,與杜甫時代相近的劉長卿的詩中有:
漂泊來千里,謳謠滿百城。
——劉長卿《送鄭說之歙州謁薛侍郎》(五言排律)第一聯(lián)(《劉隨州集》卷四)
漂泊日復日,洞庭今更秋。
——劉長卿《上湖田館南樓憶朱晏》(五言排律)第一聯(lián)(《劉隨州集》卷五)
與“漂泊”相對的“謳謠”是雙聲廣通格(影母和以母),“洞庭”是雙聲正格(同為定母)。雖然處于散句位置,但都是極富對偶性的例子。而白居易詩中有:
天上歡華春有限,世間漂泊海無邊。
——白居易《寄李相公崔侍郎錢舍人》(七言律詩)頷聯(lián)(《白氏長慶集》卷十六)
蘇李冥蒙隨燭滅,陳樊漂泊逐萍流。
——白居易《會昌二年春題池西小樓(七言排律)第四聯(lián)(《白氏長慶集》卷三十六)
與“漂泊”相對的“歡華”是雙聲廣通格(曉母和匣母),“冥蒙”是雙聲正格(同為明母),這些例子都是雙聲疊韻對。從以上情況可以看出,杜甫比其他唐人更早地明確意識到“漂泊”為雙聲詞,而且將之活用在雙聲疊韻對中,并對后世詩人產(chǎn)生了影響。
杜甫雙聲疊韻對的新穎之處,不僅在于他使用一直以來大家都常用的由兩個字組成的多義的連綿詞,尤其表現(xiàn)為他大膽和大量地活用了每個字都有意義且是或近似于雙聲和疊韻的復合詞以及自造詞。因此杜甫的偶句不是單純地對六朝詩的模仿,而是擁有了無與倫比的新穎性。本文開頭引有《春日江村五首》其一0808 尾聯(lián)中的雙聲疊韻對“艱難昧生理,飄泊到如今”,杜甫在這里直白地概括了他遭遇國難、不得不流浪的前半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偶句的誕生,“漂泊”作為一個雙聲的詩歌語匯才被廣泛地認知,也被后世詩人喜愛并經(jīng)常使用,也因此在今天的漢語以及日語中徹底扎根下來。能夠發(fā)現(xiàn)并且創(chuàng)造新的詩歌語匯,這大概是我們推測某人是否具有一位詩人的力量時最直觀明了的指標之一吧。
(日語原文原刊于日本杜甫學會編《杜甫研究年報》第二號)
注釋:
①本文引用的杜甫詩皆據(jù)清代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99年版)。而詩題或者詩型后所附數(shù)字是《杜甫全詩譯注》(日本東京:講談社學術文庫2016年版)中采用的作品編號,根據(jù)的是《杜詩詳注》中的作品編次。以下皆同。
②詩中所加著重號“··”表示雙聲,下同。
③詩中所加著重號“、、”表示疊韻,下同。
④在出句和對句相對的部分使用雙聲、疊韻詞以加強對仗的偶句,分為雙聲對雙聲、疊韻對疊韻、雙聲對疊韻、疊韻對雙聲四種組合。參考[日]松浦友久主編《漢詩的事典》(日本東京:大修館書店1999年版)第713頁。
⑤本文使用的是《杜詩又叢》(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76年版)所收嘉慶元年刊本。
⑥詳情可參考拙論《周春與“乾嘉之學”——以與錢大昕、盧文弨的交游、論爭為接點》(《中國詩文論叢》第十五集,日本東京:中國詩文研究會2016 年12 月)第175、176頁。
⑦關于這些稱呼的精確定義,可以參考拙論《清代周春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的構成和諸術語的定義》(《專修人文論集》第九號,日本東京:專修大學學會2016 年11月)。
⑧本文中聲母與韻母的分類、標記,依據(jù)的是附表1“《切韻》38 聲母”表的聲母標記(原載于拙論《清代周春對杜詩雙聲詞的判定基準——以慧琳音為參考》,《中國文學研究》第四十二期,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會2016 年12 月,第73 頁),以及附表2“切韻音、慧琳音、平水韻 韻目對照表”中的“切韻音”的韻目標記(原載于拙論《清代周春對杜詩疊韻詞的判定基準——以慧琳音為參考》,《中國文學研究》第四十三期,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會2017 年12 月,第22-24頁)。
⑨可參考[日]丸井憲著《唐詩韻律論——拗體律詩的系譜》(日本東京:研文出版2013年版)序章第21頁以及第七章第301-306頁。
⑩以上參考附表3“慧琳音的韻目和《韻鏡》轉(zhuǎn)圖對照表”中的山攝三、四等(此表原載于拙論《清代周春對杜詩疊韻詞的判定基準——以慧琳音為參考》,《中國文學研究》第四十三期,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中國文文學會2017年12月,第24頁)。
附表1:《切韻》38聲母
附表2:切韻音、慧琳音、平水韻 韻目對照表參考:黃淬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反切考》(1931)
續(xù)附表2:切韻音、慧琳音、平水韻 韻目對照表參考:黃淬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反切考》(1931)
續(xù)附表2:切韻音、慧琳音、平水韻 韻目對照表參考:黃淬伯《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反切考》(1931)
附表3:慧琳音的韻目和《韻鏡》轉(zhuǎn)圖對照表(參考:三根谷徹《中古漢語和越南漢字音》p.30、pp.134-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