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涵
摘要:《羌在漢藏之間》作為王明珂族群邊緣理論的過渡之作,以漢藏雙重邊緣的羌族為研究對象,以歷史記憶、族群認同、表征與本相、文本與情境、文化展演等核心概念,深人思考了長時段視域下羌族的社會、歷史、文化的演變,以及形塑與展示這一切文本與表象背后的社會情境與本相。
關鍵詞:表征;文本;現(xiàn)實本相;社會情境;歷史記憶;歷史文化
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王明珂主要從事關于華夏及其邊緣人群——由過去的“蠻夷戎狄”到現(xiàn)在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人類學探索,《羌在漢藏之間》便是其中重要結晶之一。羌族是一個特殊的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別之處在于雖然只是一個夾縫于漢族與藏族之間的人口僅有30萬的民族,卻與漢族、藏族、彝族、乃至納西、哈尼、普米等十余種西南民族都有密切的族群關系。對于這樣一個聯(lián)結十多個民族的“粘著劑”,它的歷史如何?歷史過程如何?現(xiàn)在又如何?對于漢族、藏族以及部分西南民族族群變遷的形成與變遷的影響又如何?帶著這些研究問題,王明珂將本書分為社會篇、歷史篇與文化篇,試圖將三者串起一條學術脈絡來分析解答:社會篇主要描述了羌族的地理分布、資源環(huán)境、人群與聚落形態(tài),用形象的“一截罵一截”和“毒藥貓”理論探討了人們?nèi)绾卧谫Y源競爭與分享體系中認同與區(qū)分彼此,歷史篇則是運用大量的文獻資料闡述了什么樣的歷史過程與歷史記憶造成了當今的羌族,從邊緣視角觀察羌族史的再建構,并結合調(diào)查所得口述資料分析了弟兄祖先故事和英雄祖先故事所蘊含的歷史心性,文化篇主要從三種角度(事實、敘事、習行與展演)來解讀文獻中有關羌人文化的描述,提出“羌人文化”一直處于一個不斷建構與變遷的過程中。王明珂運用其細致淋漓的筆觸將羌族的社會、歷史、文化描述得生動形象,即使不是專業(yè)背景的人讀起來也是興趣盎然,每讀完一篇都忍不住回味思考一番。
與其說王明珂是一位歷史學家,我覺得他更是一位歷史人類學家,或者說是一位走向人類學的歷史學家。歷史學與人類學看似分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學科領域,一個研究時間,一個研究空間;一個注重文獻資料與考古發(fā)現(xiàn),一個注重田野考察和口頭資料。但是早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歷史學與人類學的融合趨勢,1949年,法國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宣稱:“他們(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是在同一條道路上、沿著同一方向走著同一個旅程……”。后來隨著新史學的興起,歷史人類學開始逐步發(fā)展,法國年鑒學派促使人類學從科學的理論范式建構轉向有深度的歷史研究?!皻v史人類學的最大特色就是將人類學的田野調(diào)查、參與體驗的方法與歷史學的文獻訓詁、考據(jù)、文本解讀等方法結合起來,重視展現(xiàn)和分析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歷史”。隨著學術界交流,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逐漸開始出現(xiàn)比較有規(guī)模、成體系的歷史人類學研究,王明珂自然也在這樣的學術大潮中逐步由歷史學轉向歷史人類學,這本《羌在漢藏之間》清晰展現(xiàn)了他將歷史進行人類學化的研究傾向。就像李亦園所評價的那樣:“王明珂這些詳盡的田野資料使我們自認為是田野老手的人類學家至為折服,盡管他一再自謙說他并非一個人類學家”。王明珂在前言中曾說:“本書是一本羌族民族史,也是一本羌族民族志,更準確的說是一本描述與詮釋華夏邊緣的歷史民族志”。作為一名歷史人類學家,王明珂將歷史學與人類學兩者結合的表現(xiàn)形式乍一看在于將在羌族收集到的田野調(diào)查資料、錄音口述數(shù)據(jù)與史料文獻、考古文本相結合,但更深層次的理論支撐在于其歷史與“歷史”、表征與本相、文本與情境的研究取向。
傳統(tǒng)的歷史學追求的更多是過去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事實,這便是王明珂所說的歷史,然而何為真正的歷史事實,或是說“事實上,歷史本身就不具有絕對的真實性,所有的歷史均與話語權有緊密的聯(lián)系”。在明白歷史真相本就令人懷疑且極具爭論性后,王明珂由此引入“歷史”?!啊畾v史是指人們經(jīng)由口述、文字與圖像來表達的對過去之選擇與建構”。人類更多的是生活在選擇、建構的“歷史”中,因此無論是歷史文獻、考古資料、田野調(diào)查或是口述資料,乃至當今所見關于羌族的文化、民族與歷史現(xiàn)象,都被王明珂視為一種呈現(xiàn)人類所建構“歷史”的文本或表征,“文本存在于情境之中,情境也依賴文本呈現(xiàn)與活化,或者說,文本是某種社會本相的表征”。他的旨趣則在于透過文本探究出社會特定情境下的社會本相,這也符合一位歷史人類學家并非考察歷史真相,而是思考歷史為什么是這樣的特點。拿書中例子來說,王明珂在不同歷史文獻中看到羌族到底是三苗后代還是周倉后代的爭論,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文本或表征,他真正需要探求的是這個爭論之后的社會情境或社會現(xiàn)實,是怎樣的利益需求或社會情境使得古代華夏認為羌為三苗之后,使得當代羌族認為周倉是他們的祖先。王明珂對歷史與“歷史”等概念的闡述引發(fā)學界充分討論,大部分學者對此觀點也作出了肯定,他們認可歷史的構成單元并非許多文獻記載中的歷史事件,而是造成這些文獻記憶與相關事件的社會本貌。劉朦、王磊裔學者更是直接提出“我們就生活在一表征化的世界中,各種權利關系與社會現(xiàn)實造成如此表征世界。我們在文化所界定的語言、詞匯、符號中認識此世界”。
如上所說,王明珂所認為的文本概念超出一般的文本概念,任何能被觀察、解讀的社會文化表征都是文本,我們能透過這些文本表相來分析情境本相,因此王明珂在書中也提出不同于結合各種史料以歸納、發(fā)掘事實的“模擬法“的“文本分析法”。相較于模擬法,文本分析法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嘗試從近代建構的文本中找尋一些多元、邊緣、異?;驍嗔训默F(xiàn)象,并分析其情境意義;二是以詢問“為什么”為目的去考察文本取材、組織、制造、使用的原因。于是,作為華夏的一個邊緣異常地區(qū),作為漢藏之間的一個多元特殊地區(qū),羌族的社會、歷史、文化成為王明珂進行文本分析的有效研究對象。他主要依靠兩種田野調(diào)查獲得文本資料:一是觀察、記錄當?shù)氐囊话忝褡逯举Y料,并將當?shù)厝说目谑鲑Y料、實物、照片轉化為文字;二是將歷史文獻、考古資料等當做古今華夏各書寫主體在某種社會情境下是選擇與建構性描述。面對收集來的文本資料,王明珂以“為什么”為切入口探究文本背后的原因脈絡:作者為什么如此取材;為什么以特定的邏輯語句與文本結構進行組織;作者借此期望說明什么;為什么在各種權利爭論與制衡之下,這個文本得以保存。按照如此的分析脈絡去探求這些文本之下的社會歷史情境,力圖還原歷史本相。正是這樣“在歷史上做田野,在田野中思歷史”的文本分析方式,使得王明珂對羌族形成、伸縮、變遷過程以及本質(zhì)的分析更具時代真實感與歷史延續(xù)性。
像王明珂在書中開篇提出的那樣:“透過文本或表征的分析,我們希望了解所反映的情境或社會本相及其變遷,及其所映照我們所熟悉、信賴的文化與歷史之本質(zhì)”。從社會篇到歷史篇,再到文化篇,王明珂一直秉承著“聆聽文本弦外之音”的理念在關于羌族的各類文本描述以及歷史文化表征中去剝絲抽繭,探索背后的本相與情境。社會篇通過羌族內(nèi)部“視情況而定的族群認同”這一表象探索出當?shù)刭Y源競爭與分享的社會本相和羌族人特殊的的本土情境;歷史篇通過幾種說法不同的“羌人歷史”以及其中體現(xiàn)出的兩種“歷史心性”來說明羌族的歷史只是特定時期被選擇、想象與建構的記憶與表述;文化篇更是通過鍋莊舞、羌歷年等羌族人與外來者共同促成的文化展演現(xiàn)象去透析背后的社會權利關系與各類群體的利益訴求。由此看來,他所說的要探究文本背后的情境其實就是探究羌族背后個人與群體間的利益與權力關系,社會認同與區(qū)分體系,并嘗試了解羌族相關“歷史”與文化的建構過程,正如作者在書中前言部分所提及到的本書的“野心”:“由人類資源共享與競爭關系及其在社會、文化與歷史記憶上的表征,來說明人類一般性的族群認同與區(qū)分?!?/p>
不僅僅是王明珂,受??滤鶑娬{(diào)的話語、權力以及布迪厄實踐理論的影響,越來越多的學者也在關注“文本”與“情境”的互生映射關系,探討在特定的社會情境下,社會權力如何博弈并引導、規(guī)范各種論述文本以及建構“歷史”;或探討透過文本或表征的分析,我們怎樣去反觀反思其中潛藏的情境、社會本相及其變遷。例如張應強在《清代黔東南地區(qū)一個苗族村寨的改姓與宗族的演變》一書中直接指出:“在宗族歷史敘述中,無論是真實記錄也好,附會虛飾也好,都是后來被刻意記錄下來的,因而是人們一種有意識的集體記憶,而這種集體記憶, 在地方社會發(fā)展的歷史過程中,更有其特定的社會和文化意義”。簡美玲在《漢語、苗涇浜、汶類——貴州苗人家譜的混聲與界線》一文中也描述了苗族精英在以漢字書寫的家譜里,以差異、混成的苗漢語言經(jīng)驗的混聲以建構出可搖擺的苗漢族群界線這一現(xiàn)象,探究出苗族在當代中國多族群的意象中尋求族群主體性與文化資源的行動策略的特定情境;王勤美《傳說故事·歷史情境·文本書寫:祿豐高峰彝人村落社會研究》一文探討了彝人群體和文化精英如何在觀照本土歷史文化的同時,借助巧妙的歷史附會、文本加工和重構,通過對彝文典籍《火把經(jīng)》及其祖先傳說故事進行新的解釋和書寫,完成對王朝國家的想象和對漢文化的接納與吸收,在文化自覺的意識中“發(fā)聲”,向其他族群表明“我們是彝”??梢钥闯觯贁?shù)民族研究逐漸成為人類學或歷史人類學的熱點,學者們也逐漸采用“透過文本觀察社會情境本相”的反思性研究方法,這樣能夠更真切地感知各個少數(shù)族群在歷史文化的選擇、書寫與建構之間的鮮活生命抉擇,他們?nèi)绾芜x擇如何選擇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定位,如何在行動間順應形勢,或者突破,甚至違反種種模式與邊界,分析他們的情感意圖,探究其背后深層次的本土情境與社會結構。
回到王明珂,作為一位歷史人類學家,他在田野中所看到的現(xiàn)象都是文本,也都是表征。他關注著與羌族有關的各類表征與文本分析,并期望借以了解羌族社會本相及其歷史變遷過程等問題,特別是獨屬于羌族社會中的族群認同與區(qū)分、典范歷史觀點、文化習俗等等是如何影響人們的言談、行為、文字表述。而這些言談、行為、文字表述作為各種社會權力關系下的表征或文本 ,如何依循某種模式以順從或強化社會結構性的現(xiàn)實本相與情境。歷史的真相常常是難解之謎,既然如此,研究者的眼光就應該從尋求歷史的真相轉移到歷史背后的社會情境和社會真相之解讀上。
王明珂曾經(jīng)強調(diào):“我們要把田野的概念放寬。我們在田野里所看到的那些現(xiàn)象,比如,人家在娶親,或者在辦喪禮,或者在路邊吵架,或者是講個故事,都是我們關注的表面現(xiàn)象,也是一些文本。包括人們所說的本地歷史或傳說等,錄音下來,然后變成文本,這也是田野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雖然不是人類學專業(yè),但我深深贊同王明珂生活就是田野的觀點,我們不需要專門進入某一特定田野去觀察記錄,去了解那個特定社會的情境本相,我們本身就生活在一個表相化的世界里,我們需要做的是聆聽生活中的弦外之音。廣袤繁雜生活就可以成為我們的田野點,我們可以關注與我們自身相關的,或自己感興趣的現(xiàn)象,或瑣碎或籠統(tǒng),或淺顯或深奧,只要它在發(fā)生,其背后必然藏著特定社會情境下一種本相。打開視野與心境,透過一切的表征去探究背后的情境,我們便能在生活中做田野調(diào)查,田野皆生活,生活皆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