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宇翔 程亞運
摘 要:隨著沖繩問題的基本解決以及中美關系的緩和,佐藤榮作內閣開始調整對華政策,采取某些積極外交行動改善與中國的關系,意欲實現中日復交的戰(zhàn)略目標。然而,由于佐藤內閣既無法脫離美國的束縛,又拒不改變在臺灣問題上的錯誤立場,導致其對華政策調整最終失敗,這也宣告了日本對華“政經分離”原則的總破產。在中日邦交正?;臍v史趨勢下,佐藤內閣的失敗令日本各界對中國的復交原則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其政策調整客觀上緩和了中日間的緊張局面,使雙邊關系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
關鍵詞:佐藤內閣;對華政策;中日復交論
中圖分類號:K31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2458-(2020)04-0064-10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0.04.007
目前,學界對于佐藤榮作內閣時期的對華外交已有豐富研究①
,中國許多研究成果認為佐藤內閣是典型的保守主義內閣,一貫奉行追隨美國、親臺反華的外交政策,嚴重破壞了中日關系。然而筆者以為,雖然佐藤外交總體呈現以上特征,但在長達七年零八個月的任期中,佐藤內閣前期、中期、后期的外交表現不盡相同。譬如進入20世紀70年代后,佐藤內閣進行了政策調整,采取了一些積極的外交行動來改善中日關系,意欲實現中日邦交正?;R酝^于單一的評價已經無法闡釋這一現象。有鑒于此,本文在梳理、總結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利用解密外交檔案、日本國會會議記錄以及外交當事人的回憶錄等資料,詳細考察了1971—1972年佐藤執(zhí)政最后階段對華政策的調整過程,希冀展示出20世紀70年代初期中日美三方互動關系和國際冷戰(zhàn)格局變動的復雜面相,以深化對復交前歷屆日本內閣對華政策的整體認知。
一、“中日復交論”的提出與初步實施
進入1971年,日本面臨的內外環(huán)境發(fā)生了極大變化。一方面,西方國家與中國的緩和正在改變國際冷戰(zhàn)格局,日本不得不對此作出相應的戰(zhàn)略調整;另一方面,日美“歸還沖繩”協議已經基本達成,日本不必因此在外交政策上完全受制于美國,因而獲得了更多的外交自主空間。在這一背景下,佐藤榮作內閣開始轉變過去消極的對華政策,探尋修復中日關系乃至實現中日邦交正?;目赡?。但是,由于自1964年11月佐藤執(zhí)政以來一貫奉行反華、親美、親臺的外交政策,導致中日關系持續(xù)緊張,中國方面判斷此時日本“軍國主義已經復活”[1],所以兩國關系的改善并非易事。
1971年1月1日,在新年的首場記者招待會上,佐藤罕見地將1971年定位為“選舉和中國之年”,他向記者表示:“可以與中國談有關復交的任何問題”“對日中建交已有準備”[2],積極地拋出了中日復交的主張。然而中國對佐藤的態(tài)度并不熱情,這是佐藤長期奉行反華政策所一手造成的結果。
面對對華外交難以開展的情況,佐藤的幕僚以及日本外務省的官僚集團不得不籌謀新的對華政策,尋求打破僵局。佐藤集團內部為此召開了多次中國問題討論會。1月9日,佐藤的親信、內閣官房長官保利茂綜合聽取了著名國際政治學家高坂正堯、首相首席秘書官楠田實、戰(zhàn)略學家岡崎久彥等人的意見,整理出了“對中國問題的六條建議”。其中建議佐藤在尊重并維持日本與臺灣之間的所謂“親善友好”關系的同時,要主動“承認”且“不敵視”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3]544。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改變中國的態(tài)度。當然,保利茂同時也表現得非常謹慎,他坦言此時要立刻與中國實現建交“是困難的”,但應“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這代表了當時佐藤集團內部對中日復交問題的基本意見。
與佐藤集團有較為統一的認識不同,外務省官僚集團的意見顯得錯綜復雜。面對中西緩和所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日本外務省早已開始反思佐藤內閣的對華政策,迫切地希望出臺新政策以改善中日關系。但省內官僚和駐外使節(jié)關于中國政策的頻繁討論并未得出一致的結論,甚至個別意見還針鋒相對。譬如,中國政策的主要責任人——外務省中國課長橋本恕對中日建交問題持非常樂觀的態(tài)度,他認為“不僅可以與臺灣保持經濟交往,就算日本與美國共同承擔對臺灣的防衛(wèi)義務也不會影響中日邦交正?;?而外務審議官安川壯則認為,只要不把臺灣排除出《日美安保條約》的適用范圍,中國“絕對不會”與日本展開復交談判,這恰恰與橋本恕的意見截然相反。此外,外務審議官法眼晉作、駐巴基斯坦大使曾野明、駐丹麥大使小川平四郎等人看法各異,這直接影響外務省出臺相應政策的進程[4]。
在這種情況下,佐藤采信了幕僚的建議,決心繼續(xù)“觀察形勢”,通過向中國“示好”尋求改善中日關系的機會。1971年1月22日,佐藤在施政方針演說中高調表示希望能與中國展開政府間對話:“從政府長遠的視點出發(fā),為了消除我國與中國大陸之間的不正常狀態(tài),就需要做好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之間進行政府間接觸的準備”[5]。
值得一提的是,這是佐藤上臺以來首次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代替以往充滿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中共”來指代中國,他同時還呼吁:“希望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方面做出積極回應”。從表面上看,不論是佐藤榮作本人還是其親信保利茂等人,都有著強烈的改善中日關系的愿望。但他們對關乎中國核心利益的“臺灣問題”卻又刻意“語焉不詳”,采取曖昧態(tài)度。在這種情況下,佐藤希望與中國開展任何官方對話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此時佐藤正指示外務省駐法外交官與中國進行秘密接觸。據《朝日新聞》披露,日本駐法國公使松永信雄在第三國舉辦的聯誼會上與中國駐法國大使黃鎮(zhèn)進行了短暫交談。當時,松永信雄依照外務省的既定部署向黃鎮(zhèn)提出了“今后進行更加正式的會談”的要求,但黃鎮(zhèn)只表現出與日方人員進行社交性的問候的態(tài)度,而無意進行“政治上的接觸”[6],這令日方倍感失望。
佐藤榮作本人對于改善中日關系的瓶頸是了然于心的。但自1971年初正式提出“中日復交論”到“尼克松沖擊”的七個多月時間內,佐藤始終對彌合“中國入聯”“臺灣地位”等中日間根本性分歧缺乏實際行動,無法讓中國看到改善關系的誠意。不僅如此,隨著沖繩“歸還”協商的進行,美日又將中國釣魚島納入所謂“歸還”協議之中,這無疑給中日關系增添了新的障礙。
與毫無進展的官方交涉截然相反的是,中日民間交往此時進入了一個“小高潮”,中方靈活的“以民促官”政策取得了實效。1971年3月28日,第31屆世乒賽在日本的名古屋開幕,中國派出了由趙正洪、王曉云率領的54人代表團參賽。
中國乒乓球隊赴日參賽一事,對于想方設法要與中國進行交涉的佐藤政府而言不啻是一個絕佳機會,他對中國隊的來訪非常重視。此時,日本乒乓球協會會長后藤鉀二也秘密牽線搭橋,希望能促成正在日本掀起“外交旋風”的王曉云與佐藤榮作會面,不過最后也未能成功 [3]580。
第31屆世乒賽期間,中國不僅在體育賽場上碩果累累,在外交領域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巨大收獲——成功邀請了美國乒乓球隊訪華,創(chuàng)下民間外交史上著名的“乒乓外交”佳話。在日本的國土上,卻是美國率先實現了與中國互動,佐藤內閣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佐藤加緊利用各方面的資源尋找與中國接觸的途徑。1971年4月15日,佐藤打算派出自稱有“北京渠道”的議員木村武雄及自民黨中國問題委員會委員長野田武夫作為代表赴北京進行交涉[7]312。野田武夫于17日專程看望了正在住院的自民黨元老松村謙三,請求其出力促成這次訪問,松村謙三也允諾協助野田武夫“一定實現訪華”[8]。在后續(xù)幾個月中,佐藤及自民黨高層多次通過各種渠道直接或者間接向中國提出訪問的要求,甚至還在黨內大張旗鼓地篩選了訪華團的成員,但始終沒有獲得中國的回應。7月4日,中國對外友好協會會長王國權在會見日本工人訪華代表團時對日本客人正面表態(tài)說,野田武夫的訪華“不在考慮范圍內”[9],野田武夫和木村武雄的訪華計劃才偃旗息鼓。
其實對于日本所提出的中日復交問題,中國方面并不是一味拒絕的,而是找準時機明確提出了中方主張的復交原則。1971年6月28日,周恩來總理在接見由委員長竹入義勝率領的日本公明黨代表團時,表態(tài)支持公明黨在中日關系上發(fā)表的五點主張有學者和書籍稱以上五點為“中日復交五原則”,但由于后兩點涉及到第三方,所以媒體和學界在談論中日復交原則時較少涉及后兩點,加之在實際操作中,中國官方也將前三點原則作為處理中日邦交正?;淖詈诵臏蕜t,所以在前三點基礎上形成了“中日復交三原則”。參見張香山:《中日復交談判回顧》,載《日本學刊》,1998年第1期。,即:“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代表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反對‘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日臺條約是非法的,必須廢除;美國武裝力量必須撤出臺灣和臺灣海峽;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一切合法席位?!?[10]465
很明顯,這五條原則代表了中國在中日復交問題上的基本準則,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對標榜“中日復交論”的佐藤內閣的回應。周恩來總理進一步指出,只要按原則辦,“日本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邦交就可以恢復,戰(zhàn)爭狀態(tài)就可以結束,中日友好可以得到發(fā)展,中日兩國就有可能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締結和平條約,并可以進一步考慮締結互不侵犯條約。”[10]465466這一表態(tài)凸顯了中國政府改善中日關系的誠意。
然而此時佐藤內閣毫無改變對臺政策的打算。就在周恩來總理表態(tài)支持“復交五原則”的同時,佐藤榮作本人正在韓國漢城與臺灣當局“總統府秘書長”張群密謀如何“盡最大努力”[7]365保住臺灣在聯合國的非法席位。可以說,佐藤從未考慮過以與臺灣當局斷絕關系為前提恢復中日邦交,所以他提出的“中日復交論”根本是空中樓閣。在政府主導的對華交涉陷入僵局的情況下,佐藤內閣又遭遇了執(zhí)政以來外交事務上最沉重的打擊——“尼克松沖擊”。
二、“尼克松沖擊”下日本對華政策調整的推進
美國時間1971年7月15日下午,美國總統尼克松通過電臺發(fā)表重要講話,宣布了基辛格對中國的秘密訪問以及他本人將在明年訪問中國的消息。中美和解的訊息瞬間震驚了世界。作為美國在亞洲最親密盟友的日本,其政府首腦佐藤僅只在尼克松講話3分鐘前才得知這一消息[11]。雖然佐藤在當天的緊急記者招待會上依舊“談笑風生”,贊許美國“干得很好”,對尼克松也表示了支持,但他內心其實已經“遭受沉重打擊”[12]334。在后來會見來訪的澳大利亞工黨領袖愛德華·高夫·惠特拉姆(Edward Gough Whitlam)時,佐藤談及“尼克松沖擊”情緒一度失控,他含著眼淚對外賓說:“我已經做了美國人要我做的一切,可他們卻讓我失望了(let me down)”[13]221。
“尼克松沖擊”直接導致民眾對于亦步亦趨追隨美國的佐藤內閣的不滿迅速升級,政府的不支持率開始走高,后躍升至49%[14],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政治風向標。為緩解危機、維持政權存續(xù),佐藤不得不加快與中國改善關系的步伐。1971年7月17日,即“尼克松沖擊”后的第三天,佐藤在國會演說前變更了演說稿,臨時加入了“強烈希望與中國進行政府間對話”[15]等內容希望平息民眾不滿。7月21日的國會答辯中,佐藤又因中國問題被在野黨步步緊逼?!跋萑虢^境”的佐藤只能再次表達訪華的強烈愿望,他說:“我可以親自出馬與中國討論承認中國的問題,我期待接納了美國和尼克松的北京也有接受我的雅量”[7]617。
然而佐藤的種種表態(tài)依舊沒有得到中國的回復。事實上,佐藤本人除了在口頭上表達與中國“復交”“赴中國訪問”“開展官方交涉”之外,并沒有改變在臺灣問題上的錯誤立場。此時正值佐藤內閣制定聯合國中國政策的關鍵時期,即便是“尼克松沖擊”后佐藤政府飽受批評,他仍一意孤行要追隨美國保留臺灣當局在聯合國的非法席位,所以中國必然不會理睬佐藤的“訪華愿望”。
正在佐藤內閣倍感壓力、苦于無法與中國接觸的時候,一直致力于中日友好的松村謙三逝世了。中國派出王國權、江培柱等人赴日參加松村謙三的葬禮。佐藤深感這是一個與中國接觸的良機,他立刻與松村謙三的秘書田川誠一聯系,希望其促成他與王國權的會晤。同時,佐藤還派出正在東南亞訪問的木村武雄專赴香港機場直接向王國權提出會面要求;另又安排內閣二號人物——新任官房長官竹下登到羽田機場迎接王國權一行。
不難發(fā)現,佐藤在臺灣問題上的主張并無實質性變化。雖然佐藤一再說“不搞兩個中國,不支持臺灣獨立”,但所謂的“政經北京、經濟臺灣”仍是將中國割裂對待,其實質仍是“兩個中國”。此外,在與尼克松的談話中,佐藤多次指責中國對美日搞雙重標準,為日本與美國政策一致卻不被中國所接受而耿耿于懷,他憤懣地說:“讓美國擔任中日之間的橋梁真是令人諷刺”[24]192??梢?,佐藤對自己長期推行反華政策失去中國信任毫無反省,也不愿解決關鍵性的臺灣問題。
從會談結果上看,佐藤沒有得到尼克松在中國問題上的任何實質性承諾。此時日本政府內部對于佐藤的質疑聲浪也越來越高,因擔心日本“趕不上與中國建交的巴士”而倍感焦灼。1972年1月16日,日本外務省研究制定了“日中復交三原則構想”并對外發(fā)布,其中明確提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唯一代表中國的正統政府”“臺灣屬于中國”,傳達了統治集團內部的不同聲音。媒體分析認為,該構想的提出已經表明外務省開始著眼于“后佐藤時代”,這對恢復中日邦交有積極的意義[25]。
面對社會各界要求與中國建交的呼聲,佐藤欲打破中日關系僵局的心情也愈加迫切。他在1972年1月29日的施政方針演講中說:“鑒于中國已經擁有了聯合國大會及安理會的席位,今后要在一個中國的認識之上加緊開展中日關系正?;膶υ挕盵26]。2月28日,佐藤在眾議院回答公明黨議員矢野絢也的質詢時又說:“我是在說這里(臺灣——筆者注)是中國的領土,代表中國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是早已在聯合國明確的結論,現在談起中國的領土來就是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我當然也這樣認為?!盵27]
這是佐藤首次在正式場合明確宣稱“臺灣是中國的領土”,引起了各界的廣泛關注。但時隔一天后,外相福田赳夫就在國會上否定了佐藤的發(fā)言:“從法律上看臺灣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佐藤也當場表示“因與外相發(fā)言相?!畷l(fā)布統一意見”[28],事實上打了退堂鼓。
那么佐藤為何會在28日的國會上發(fā)表上述一番言論呢?很大原因在于佐藤受到了尼克松訪華的刺激。就在2月28日這天上午,尼克松結束了在中國的歷史性訪問,《上海公報》正式發(fā)表,受到全世界的矚目。媒體分析當日下午佐藤關于臺灣問題的發(fā)言正是受到了尼克松訪華的影響。英國《泰晤士報》(Times)在29日的社論中指出:“佐藤首相關于臺灣政策轉變的發(fā)言是出于其不愿輸給尼克松的態(tài)度”[29],同日出版的倫敦《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則認為佐藤此舉雖是“勇敢的”,但也“操之過急”[3]192。
在外相代表政府收回首相的發(fā)言后,日本官方于1972年3月6日出臺了一份關于臺灣問題的統一意見。該意見在明確臺灣歸屬問題“沒有發(fā)言權”的前提下,含糊地表態(tài)說對“中國認為的臺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的一部分”予以“充分理解 ”[30]。這份充滿“曖昧”語氣的官方意見無疑與28日佐藤直接承認的“臺灣屬于中國”有明顯差別。
作為一國首相,在臺灣問題上前后矛盾、出爾反爾的佐藤一度威信掃地,被在野黨猛烈批評。佐藤的親信中持有一種意見,認為佐藤28日的表態(tài)實際上是一種試探行為,既為了試探中國的態(tài)度,同時又試探自民黨內部的反應,結果反而引發(fā)了軒然大波。自民黨內岸信介、賀屋興宣等親臺勢力馬上給佐藤施壓,要求其回到“臺灣地位未定”的路線上,為了平息各方不滿,佐藤內閣只好出臺了那份所謂“折中”的官方意見[12]357。
對于佐藤圍繞臺灣問題大做文章、蓄意干涉中國內政的行為,中國進行了嚴厲抨擊。1972年3月3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評論員文章,指出佐藤在臺灣問題上的表態(tài)是“一次拙劣的反華表演”,批評佐藤的對華外交政策“萬變不離其宗,還是堅持敵視中國”[31],對佐藤的不信任感進一步增強。因佐藤的政治操弄令中日關系再度發(fā)生波瀾是日本各界不愿看到的,特別也讓自民黨內主張順應世界潮流,期待與中國改善關系的力量非常不滿。不僅三木武夫、藤山愛一郎等政治對手開始批評佐藤,連與佐藤關系相對密切的田中角榮、大平正芳等人也對佐藤的對華政策表達了不一樣的看法。此時自民黨內暗流涌動,實力派們已經在為佐藤下臺進行接班準備。
事已至此,可以說佐藤內閣在對華外交方面很難再有所建樹,但佐藤仍試圖打開中日交涉的大門,想為自己的首相生涯畫下圓滿句點。他不僅在公開場合繼續(xù)表態(tài)“與中國建立友好親善關系”[32]以博取中國好感,還開展了“鴨子浮水”式的“水鳥外交”所謂“鴨子浮水”是指從水面上看鴨子好像很安靜,但是水面下兩只腳卻在不停的劃水,這種說法又被引申為“水鳥外交”,用以指代“秘密外交”,這一比喻最早來源于佐藤內閣外相福田赳夫。參見古川萬太郎:《日中戦後関係史》,原書房,1981年。,通過三個秘密渠道進行最后的外交努力。
其一,岡田晃渠道。岡田晃是日本駐香港領事館總領事,也是中日交涉的直接參與者之一,是日本知名的“中國通”。早在1971年,佐藤和保利茂等人就命令岡田晃加速尋找中日交涉的秘密路徑。當時岡田晃主要依靠香港實業(yè)家唐炳源以及香港利氏集團的利銘澤、銀行家利國偉等人。
“紡織大王”唐炳源在國內有豐富的人脈關系,非常熱衷于促進中日交流。岡田晃最初想依靠唐炳源將日方謀求接觸的消息直接傳遞給中國高層領導人,不過由于唐炳源在1971年6月突然罹患腦溢血逝世,岡田晃失去了這個重要的聯絡人。隨后岡田晃又通過與其頗有私交的利氏集團的利銘澤向北京傳遞信息,在其堂兄利國偉的介紹下見到了與總理有交情的《大公報》社長費彝民,并想邀請章士釗、章含之訪問香港,但沒有成功[33]152165。
其二,江閹真比古渠道。在岡田晃開展工作的同時,佐藤還依靠“密使”江閹真比古江閹真比古其人極富神秘色彩,他自稱擔任過外務省官僚,后來引退成為吉田茂的幕僚。江閹在佐藤榮作的日記中多次出現,岡田晃也曾記述江閹是在香港協助打開中國官方渠道的人員,但日本外務省卻找不到關于江閹的名錄,連一直在外務省工作、時任外務省條約課長的栗山尚一在采訪中也說“不知道此人”。參見栗山尚一:《外交証言録 沖縄返還·日中國交正?;と彰住懊芗s”》,巖波書店,2010年。與中國溝通。江閹真比古自稱擔任過外務省官僚,與中國高層有特殊的聯系渠道,此時作為首相“密使”在香港活動。佐藤最初對江閹真比古抱有極大期待,并為其提供了大量活動經費。佐藤在1972年3月2日的日記中曾經記錄:“會見了江閹真比古君,香港方面交涉正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23]56。3月29日,佐藤寫道:“江閹真比古君秘密來訪,向我報告說香港方面極為順利……由于北京方面也是希望進行政府間交涉,這樣發(fā)展是必然的”[23]73。
從此時的形勢不難判斷,佐藤所記“北京方面也希望進行政府間交涉”的情況是不符合形勢的。然而,急于打開中日關系的佐藤卻輕信了江閹真比古,滿懷期待地等待著與中國領導人會晤,還多次向田中角榮等人暗示有直接與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溝通的人脈關系[34]338。不過佐藤的期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4月20日,佐藤得知了江閹真比古在香港交涉不順的情況——“北京的情況也因為某些事變得沒辦法了,最重要的是不能著急”[23]87。
事實上,此時情勢遠比佐藤日記所記載的更為復雜。經考證,所謂掌握北京人脈關系的江閹真比古其實并無與北京聯系的渠道。據時任《北京日報》駐日記者王泰平回憶,中曾根康弘的秘書依田實曾在1972年5月17日向其談及江閹真比古其人其事。依田實透露,江閹真比古當時自稱是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的同學,并帶來了李先念給佐藤的親筆信,信中表示歡迎中曾根康弘作為佐藤的特使訪華交涉復交問題,這讓佐藤興奮異常,打算立即派出中曾根康弘和次子佐藤信二訪問北京。后來依田實查證李先念無留學日本經歷,并進一步拆穿了信件是偽造的,才阻止了這場鬧劇[19]339。這充分反映了當時佐藤為與中國進行交涉已經到了“急病亂投醫(yī)”的地步。
其三,淺利慶太-白土吾夫渠道。淺利慶太是日本著名的劇作家和戲劇導演,多次率團訪問中國并受到過周恩來總理的接見。在佐藤上臺前后,淺利慶太曾經指導過佐藤的發(fā)音和儀態(tài),被佐藤稱作“家庭教師”。白土吾夫則是日中文化交流協會的理事,為中日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多貢獻,是中國方面十分信賴的日本民間人士。1971年11月,佐藤通過淺利慶太結識了白土吾夫,希望借由白土吾夫將與中方進行官方交涉的愿望直接傳達給周恩來總理[7]454。經過白土吾夫及各界人士近七個月的努力,中國有消息傳來說只要佐藤明確承認“中日復交三原則”就可以進行對話。但此時佐藤已臨近下臺,既認為在任內實現中日復交希望渺茫,又不愿改變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所以并沒有展開進一步的行動:“雖然承認三原則即有去北京的可能,但我方不能因此折節(jié),所以斷然拒絕了……北京雖強硬堅持,我方亦不會因此妥協。” [23]97佐藤把拒絕承認“復交三原則”的理由對淺利慶太說得更加直白:“在日臺條約簽訂時,臺灣放棄了戰(zhàn)爭賠償,蔣介石有‘以德報怨之恩……我佐藤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盵35]
顯然,佐藤的言行清晰暴露了其所標榜的“中日復交論”的虛偽性。雖然佐藤在口頭上一再宣稱“只有一個中國”,呼吁中國改變對日態(tài)度,并與佐藤內閣進行談判,但當中國態(tài)度真的有所緩和時,佐藤卻又頑固堅持所謂“日臺和約”和“恩義論”,充分暴露了佐藤只是以“中日官方交涉”為口實,試圖為風雨飄搖的佐藤政權“續(xù)命”的真實意圖,其虛偽的“中日復交論”必然遭致中國的拒絕。
至此,佐藤榮作在執(zhí)政最后階段為了打開中日邦交正?;拇箝T所采取的措施都被中國拒絕,其對華政策調整以失敗而告終。1972年6月17日,即沖繩“歸還”約一個月后,佐藤榮作在自民黨參眾兩院議員大會上正式宣布辭去總裁職務。隨著佐藤內閣的倒臺,中日關系也迎來了新的發(fā)展時期。
結 語
20世紀70年代初期,隨著冷戰(zhàn)格局的變化與沖繩問題的基本解決,佐藤內閣開始進行對華政策的調整,希冀達成中日復交的戰(zhàn)略目標。但仔細回溯這段歷史不難發(fā)現,佐藤的政策行為與政策目標始終呈現出倫理上的矛盾:一方面,佐藤高調拋出“中日復交論”,采取了一些改善中日關系的措施;而另一方面,佐藤又繼續(xù)奉行追隨美國的外交路線,在關乎中國核心利益的臺灣問題上拒不改變錯誤立場,與中國的復交條件背道而馳,兩國戰(zhàn)略需求上的尖銳對立導致了這種政策調整的必然性失敗。
若進一步聯系戰(zhàn)后日本對華外交的歷史進程進行審視分析,不難發(fā)現佐藤此時墨守“政經分離”的舊外交路線才是致其失敗的根本原因。眾所周知,舊金山媾和之后,吉田茂政府基于與臺灣當局訂立的非法“日臺和約”,提出所謂的“政經分離”的原則,被戰(zhàn)后歷屆內閣奉為處理中日關系的“圭臬”。進入70年代后,隨著國際環(huán)境變化和中日民間交往深化,“政經分離”已經明顯不適于當時的中日關系了。此時中國政府明確提出了中日交往的新準則:“新的日本政府不敵視中國,不阻撓恢復中日邦交,而是繼續(xù)日中友好,努力恢復日中邦交,也就是合乎現在大家常說的‘三原則”[10]525。而佐藤的政策調整,僅是將所謂“政經臺灣、經濟北京”掉轉為“政經北京、經濟臺灣”,實質是固守在經濟上向中國求取利益、在政治上繼續(xù)欺騙中國的變相“政經分離”,所以中國政府表示“絕對不與搞鴨子浮水式外交的佐藤一類人進行接觸”[36]214,徹底阻斷了任何企圖重走“政經分離”路線與中國發(fā)展關系的可能。此時要開拓中日關系的新局面,需要一個打破“從吉田到佐藤這一個體系”的“有這樣勇氣的人”[10]525,田中角榮上臺后一舉實現中日邦交正?;∽C了這一點。從該意義而言,佐藤執(zhí)政后期對華政策的失敗既是佐藤個人及其內閣對華政策主張的失敗,也標志著歷屆日本內閣針對中國的“政經分離”原則的總破產。
總之,佐藤內閣后期實施的對華政策調整最終未能助其實現中日復交的戰(zhàn)略目標,佐藤本人也在沖繩“歸還”后下臺。但不可否認的是,在推動中日邦交正?;臍v史背景下,佐藤謀求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的失敗客觀上令日本各界對中國的復交原則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為后繼的田中內閣提供了一定的經驗教訓;同時,其政策調整部分緩和了中日間的緊張局面,使雙邊關系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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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An analysis on the Adjustment of the Policy Toward China in the Later Period of Satos Cabinet
YANG Yuxiang, CHENG Yayun
(School of History Culture and Ethnology,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 With completion of the Okinawa negotiations between Japan and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easing of SinoUS relations, Satōs cabinet began to adjust its policy toward China, intending to achieve the strategic goal of “resuming diplomatic relationship with China”. However, Satōs cabinet can not break the shackle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also refused to change the wrong policy about Taiwan, which led to the failure of his policy adjustment and also signified the complete failure of the Japanese principle of “Separation between Politics and Economy”. Under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the normalization of SinoJapanese diplomatic relations, Satōs failure made the Japanese public understand Chinas adherence to the principle of resumption of diplomatic relations. Besides, its policy adjustment objectively eased the tens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and recovered bilateral relations partly.
Key words:Satōs cabinet; policy toward China; rapprochement
收稿日期:2020-04-2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戰(zhàn)后日本右翼勢力的譜系演進與中日關系研究”(18CSS026);西南大學中央高校項目“日本右翼勢力產生的歷史根源研究”(SWU1809728)
作者簡介:
楊宇翔(1984—),男,湖南常德人,歷史學博士,講師,名古屋大學大學院法學研究科外國人研究員,主要從事中日關系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