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超

(浙江大學(xué) 藝術(shù)與考古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28)

一、弁言

二、字詞補(bǔ)釋

3.《得之強(qiáng)與棄妻奸案》簡176正：“得之?dāng)?改)曰：欲強(qiáng)與奸，未(蝕)。它如?！衿澉对唬旱弥畾?)，欲強(qiáng)與奸，未(蝕)。氣(乞)鞫不審。審。”[1](P197)

目前來看，睡虎地秦簡整理小組將其“食”訓(xùn)為“受納”是可說通的。食，可訓(xùn)為接受、采納。漢桓寬《鹽鐵論·相刺》：“扁鵲不能治不受針?biāo)幹玻t圣不能正不食諫諍之君?！蓖趵餍Ｗⅲ骸笆尘褪鞘芗{的意思?！蔽词常衫斫鉃槲幢唤邮?，未被采納。置諸簡文，多指受害人被侵犯之事未成功，即岳麓秦簡整理者所言之“未遂”。例1言買了大刀，想用來搶劫人取得錢物作為路上用度，逃亡魏國去找母親、妻子和孩子，結(jié)果是未能得逞；例2、3、5、6皆為“XX奸，未蝕”的形式，指“某某想強(qiáng)奸某某，未得逞”，例4“未蝕奸”，應(yīng)為“奸未蝕”的活用形式，意即強(qiáng)奸未得逞。

(二)折棄

折，毀棄。《正字通·手部》：“折，毀棄也?！薄秾O子·九地》：“是故政舉之日，夷關(guān)折符，無通其使?！睏墸瑥U除?！稌じ适摹罚骸坝徐枋贤晡逍?，怠棄三正，天用剿絕其命?！笨讉鳎骸暗《钘墢U天地人之正道。”《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龍，水物也。水官棄矣，故龍不生得?！倍蓬A(yù)注：“棄，廢也。”

(三)獵漁

8.《猩、敞知盜分贓案》簡051正+052正：“亡，與猩等獵漁。不利，負(fù)責(zé)(債)。冗募上造祿等從達(dá)等漁，謂達(dá)，祿等亡居荑(夷)道界中，有廬舍，欲毆(驅(qū))從祿?！盵1](P121)

獵漁，即漁獵，指打獵捕魚?！豆茏印ぽp重丁》：“漁獵取薪，蒸而為食?！?《漢語大詞典》收有“獵漁”，釋義為“猶漁獵，比喻泛覽博涉(書卷)”。其所引始見書證為清吳暻《奉和座主東海公山居》：“閉門碧草閑秋色，獨(dú)把遺編恣獵漁?！庇美?，而且無打獵捕魚之義。在進(jìn)行語文辭書修訂時(shí)，可考慮增補(bǔ)。另外，《岳麓秦簡(一)·為吏治官及黔首》簡61正有“賈市魚(獵)”[4](P136)，可以合觀。

(四)掾(緣)

9.《猩、敞知盜分贓案》簡044正+045正+046正：“廿(二十)三〈二〉年九月庚子，令下，劾：掾(緣)江陵獄：猩智(知)人盜埱冢，分臧(贓)。得。敞當(dāng)耐鬼薪，猩黥城旦。沓戊午(赦)，為庶人。鞫審，(讞)?！盵1](P119)

張韶光亦論證到：

“掾”在睡虎地秦簡中也有出現(xiàn)，《效律》簡 55：“司馬令史掾苑計(jì)，計(jì)有劾，司馬令史坐之，如令史坐官計(jì)劾然?！被u山明認(rèn)為“掾”是檢查的意思，《效律》簡 55 中“司馬令史坐之”則當(dāng)理解為：“檢查過苑囿之會計(jì)的司馬令史也有責(zé)任。”本案中的“掾”當(dāng)與此類似，也可見秦代案卷審查的制度也較為完善。[6](P98)

后“緣”又在“衣服邊緣的裝飾”意義的基礎(chǔ)上引申指循、順義?！稄V雅·釋詁四》：“緣，循也。”《管子·侈靡》：“故緣地之利，承從天之指。”尹知章注：“緣，順也。”《韓非子·解老》：“夫緣道理以從事者無不能成。”漢桓寬《鹽鐵論·刑德》：“法者，緣人情而制，非設(shè)罪以陷人也?！边m用到具體的司法文書中，則可理解為循著案件、順著案件。簡文“掾(緣)江陵獄”，即可理解為循著或順著江陵縣的刑事案件(發(fā)現(xiàn)有問題)，也就是核查、審查江陵縣的刑事案件時(shí)發(fā)現(xiàn)有問題)由此，“掾”讀為“緣”，訓(xùn)為核查、審查，文從字順。

(五)產(chǎn)捕

11.《尸等捕盜疑購案》簡036正：“律曰：產(chǎn)捕羣盜一人，購金十四兩。”[1](P114)

12.《尸等捕盜疑購案》簡037正+038正：“尸等產(chǎn)捕治、閬等，告羣盜盜殺傷好等?！盵1](P115)

《說文·生部》：“產(chǎn)，生也。”產(chǎn)、生互訓(xùn)，指人或動(dòng)物產(chǎn)子，后二者又同義復(fù)合連用，作產(chǎn)生、生產(chǎn)，皆指生育。例10-12中的“產(chǎn)捕”，根據(jù)簡文內(nèi)容明顯指生捕、活捉。但“產(chǎn)”之“生”義并非《說文》所言“生產(chǎn)”之“生”，而是生死之“生”。遍查字書和歷代訓(xùn)詁，均未發(fā)現(xiàn)“產(chǎn)”有此種用法。那么究竟“產(chǎn)”為何會有此義呢？張顯成先生認(rèn)為這是一種詞義的“感染”現(xiàn)象，是指甲、乙兩詞因?yàn)樵瓉碛心骋幌嗤蛳喾吹囊饬x，在言語過程中，則有可能相互影響，產(chǎn)生出與對方相同或相反的意義，或只是甲乙某一方產(chǎn)生出新的意義，這是詞義發(fā)展的一種方式。在詞義的“感染”現(xiàn)象中，又以產(chǎn)生出與對方相同的意義者為多。[8]

生有“生、活”義?！对姟ぺL(fēng)·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薄稘h書·韓信傳》：“兵法不曰：‘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乎？’”生與死相對。馬王堆漢墓帛書中“產(chǎn)”亦有此種用法，如《胎產(chǎn)書》21：“懷子未出三月者，呻(吞)爵(雀)甕(甕)二，其子男殹(也)。一曰：取鳥甕(甕)中蟲青北(背)者三，產(chǎn)呻(吞)之，必產(chǎn)男，萬全?！盵9](P96)“產(chǎn)”吞之，即“活”吞之，“生”吞之?！娥B(yǎng)生方》198：“有氣則產(chǎn)，無氣則死?！盵9](P61)此“產(chǎn)”與“死”反義相對?！娥B(yǎng)生方》201+202：“益產(chǎn)者食也，損【產(chǎn)者】也，是以圣人必有法廁(則)。”[9](P62)同墓出土的《天下至道談》29+30云：“故貳生者食也，孫(損)生者色也，是以圣人合男女必有則也。”[9](P167)“產(chǎn)”即“生”、“生存”、“活著”。

“產(chǎn)”與“生”共有“生育、出生”義，而且“產(chǎn)”與“生”還常常互訓(xùn)。《說文·生部》：“產(chǎn)，生也?！薄队衿ど俊罚骸吧?，產(chǎn)也。”后“產(chǎn)”與“生”同義復(fù)合連用，作產(chǎn)生、生產(chǎn)。后“產(chǎn)”便受到了“生”的影響，感染上了“生”之“生、活”義，才有了以上簡文中“產(chǎn)捕”即生捕、活捉的用法。例10是說，尸等活捉秦國男子治等四人和楚國男子閬等十人，并將其押送到官府，控告為合伙行盜搶劫殺傷好等；例11言法律規(guī)定：活捉團(tuán)伙盜匪一人，獎(jiǎng)賞黃金十四兩；例12是說，尸等活捉治和閬等，控告為合伙行盜搶劫殺傷好等。

(六)迺

13.《癸、瑣相移謀購案》簡01正+02正：“迺四月辛酉，校長癸、求盜上造柳、士五(伍)轎、沃詣男子治等八人、女子二人，告羣盜盜殺人?！盵1](P95)

14.《尸等捕盜疑購案》簡031正+032正：“迺二月甲戌，走馬達(dá)告曰：盜盜殺傷走馬好□□□部(？)中(？)。即(？)令(？)獄(？)史(？)驩(？)、求盜尸等十六人追?！盵1](P113)

16.《暨過誤失坐官案》簡099正：“迺十月己酉暨坐丹論一甲?！盵1](P146)

睡虎地秦簡亦見三處用例：

17.《封診式·□捕》簡17+18：“爰書：男子甲縛詣男子丙，辭曰：‘甲故士五(伍)，居某里，迺四月中盜牛，去亡以命。丙坐賊人□命。自晝甲見丙陰市庸中，而捕以來自出。甲毋(無)它坐?！盵2](P150)

18.《封診式·穴盜》簡81+82：“乙以迺二月為此衣，五十尺，帛里，絲絮五斤(裝)，繆繒五尺緣及殿(純)?！盵2](P160)

19.《封診式·亡自出》簡96：“士五(伍)，居某里，以迺二月不識日去亡，毋(無)它坐，今來自出?！盵2](P163)

張家山漢簡亦有四處用例：

20.《奏讞書》簡8+9：“六年二月中買婢媚伍點(diǎn)所，賈(價(jià))錢萬六千，迺三月丁巳亡，求得媚，媚曰：不當(dāng)為婢?！盵10](P92)

21.《奏讞書》簡36+37：“迺五月庚戌，校長池曰：士伍軍告池曰：大奴武亡，見池亭西，西行。池以告，與求盜視追捕武。武格鬬，以劍傷視，視亦以劍傷武?！盵10](P94)

22.《奏讞書》簡100+101+102：“毛改曰：迺已嘉平可五日，與樂人講盜士伍和牛，牽之講室，講父士伍處見。處曰：守枅(汧)邑南門，已嘉平不識日，晦夜半時(shí)，毛牽黑牝牛來，即復(fù)牽去。不智(知)它。和曰：縱黑牝牛南門外，迺嘉平時(shí)視，今求弗得?！盵10](P100)

西北漢簡中亦見不少用例：

23.《居延漢簡》簡118.17：“迺元康二年五月癸未以使都護(hù)檄書遣尉、丞赦將施刑士五十人送致將車□發(fā)”[11](P81)

24.《居延新簡》簡48.132：“更始二年正月丙午朔庚申，令史□敢言之，迺己未直符，謹(jǐn)行視諸臧內(nèi)，戶封皆完?！盵12](P455)

25.《敦煌漢簡》簡789：“迺三月壬戌，玉門官大奴、髠鉗首，百，破虜，治罷?！盵13](P249)

26.《懸泉漢簡(壹)》簡Ⅰ0205②：3：“……齒九歲，高六尺二寸，迺三月乙卯送罷戊校候張君……”[14](P130)

例13“迺”，整理者注曰：“廼，或作迺、乃，古訓(xùn)‘往’，似為近指的時(shí)間代詞，指以往時(shí)段中最近的時(shí)點(diǎn)?！盵1](P105)例17和例19“迺”，整理者注曰：“是，見楊樹達(dá)《詞詮》卷二?！畯i某月’常見于居延漢簡，如《居延漢簡甲編》44有‘廼七(今按：整理者引作“十”，依《居延漢簡釋文合校》改)月’，1590有‘廼正月’?！盵2](P164)陳公柔先生指出，凡簡中“廼”字皆指過去的某年月日。[18](P199)例20“迺”，整理小組注曰：“是歲，見《公羊傳》昭公十二年注?！盵10](P92)劉樂賢先生指出這一新解顯然是由李學(xué)勤先生提出的，并進(jìn)一步指出，李學(xué)勤先生在《張家山漢墓(二四七號墓)》出版之前，就已經(jīng)撰有專文分析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注釋中的問題，并且提出了訓(xùn)“迺”為“是歲”的新說。[19](P200)李學(xué)勤先生在談到睡虎地秦簡關(guān)于“廼”的注釋時(shí)說：“按《詞詮》訓(xùn)‘迺’(或‘乃’)為是、此，僅引《晏子·外篇》：‘公曰：吾聞之：五子不滿隅，一子可滿朝，非迺子耶？’上述簡文‘迺某月’釋為是某月或此某月，也似乎還不夠貼切。是、此同‘本年’，在意義上也有差距。”在談到上述例22張家山漢簡中的兩處“迺”時(shí)，李學(xué)勤先生又指出，將其釋為是、此尤其不妥。關(guān)于訓(xùn)“迺”為“是歲”的新說，李學(xué)勤先生具體論述到：

偶讀《春秋公羊傳注疏》，昭公十二年經(jīng)云：“十有二年，春，齊高偃帥師納北燕于陽?！眰髟疲骸安陉栒吆危抗雨柹?。子曰：‘我乃知之矣?！焙涡葑ⅲ骸白?，謂孔子。乃，乃是歲也。時(shí)孔子年二十三，具知其事?！笨鬃铀f“我乃知之矣”，“乃”是不是這樣解釋，姑且不論，但在漢人何休心目中，“乃”可作“是歲”講。從這里我們知道，秦漢簡文中的“迺”，就是何休所說的“乃”，意思是“是歲”，《睡虎地秦墓竹簡》語譯作“本年”，并沒有錯(cuò)。[20](P202)

劉樂賢先生在李學(xué)勤先生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睡虎地秦簡、張家山漢簡、西北漢簡以及傳世文獻(xiàn)等對“廼”的用法進(jìn)行了全面的梳理，進(jìn)而指出“廼”同于古書的“乃者”?！稄V雅·釋詁》：“乃，往也?！蓖跄顚O疏證：“乃者，《眾經(jīng)音義》卷十八引《倉頡篇》云：‘乃，往也?！墩f文》：‘直，往也。’廼、并與乃同?！囤w策》：‘蘇秦謂趙王曰：秦乃者過柱山?！稘h書·曹參傳》：‘乃者我使諫君也。’師古注云：‘乃者猶言曩者?！悄藶橥??！薄稗暋被颉澳恕倍伎梢杂?xùn)為“往”。從文義看，用“迺”或“乃”時(shí)都是追述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將“迺”或“乃”訓(xùn)為“往”是合適的。[19](P199-209)劉樂賢先生之說甚是，今從之。

(七)棄婦

27.《同、顯盜殺人案》簡142正：“【□□□】大女子?jì)氲雀嬖唬簵墜D毋憂縛死其田舍，衣襦亡?！盵1](P179)

棄婦，整理者注曰：“疑同棄妻，即指休妻，被丈夫遺棄的妻子。[1](P181)據(jù)以上例28所引“得之強(qiáng)與棄妻奸案”，得之稱呼“”，簡171正用“棄妻”，后面用“棄婦”，可知二者義同。另外，《岳麓秦簡(壹)·為吏治官及黔首》簡10有“棄婦不”[4](P112)，可以合觀?！稘h語大詞典》將“棄婦”解釋為“被丈夫遺棄的婦女”，但其始見書證為唐顧況《棄婦詞》：“古來有棄婦，棄婦有歸處。今日妾辭君，遣妾何處去？”用例偏晚。據(jù)岳麓秦簡可知，“棄婦”一詞的此種用法至少在秦代就已出現(xiàn)。例27言被丈夫遺棄的婦女無毋被綁縛而死于她的田舍里；例28言得之說想要強(qiáng)奸被其遺棄的妻子而未能得逞。

三、余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