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夔,男,本名王魁,1970年生,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 《鐘山》 《飛天》 《雨花》 《朔方》 《青年作家》 《山東文學》 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獲第二屆飛天十年文學獎,有中短篇小說被 《小說選刊》 《長江文藝·好小說》 《短篇小說選刊版》選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 《蝴蝶按鈕》 《今夜無人入睡》。現(xiàn)供職于泰州日報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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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我會看見花朵,還有的時候我會看見飛鳥,我希望花朵停止擺動,飛鳥也停止翱翔。一切是靜止的,天空恍如透明的藍玻璃。冬日,我站在人行道上,包括光線在內(nèi)的世界都在向我傾斜,我看到梵高正在用畫筆給光線涂上燦爛的金黃,這個世界容易讓人恍惚,而我總以為,在恍惚的時刻看到的,才是內(nèi)心最真實的隱秘之物。有時我會看到西村,在薄暮的微光中搖顫,它在向我招手。我會對自己說,好吧,讓我回到西村,回到那個最初的地方。
宇宙那么大,天空中點點星光,我躺在竹床里,奶奶坐在旁邊,輕搖著蒲扇。一些零碎的信息,被蒲扇扇了出來。它們與我偶爾發(fā)現(xiàn)的秘密,勾連成片。我家床后頭的大方臺上,放著兩個篾箱,大約90公分高,有搭扣,貯放棉被衣物。上面有用毛筆寫的四個字:皖歙西村。后面兩個字好認,但前面兩個字,對于童年的我,真是難為了。好在有新華字典,弄清了讀音,卻弄不懂這四個字聯(lián)起來是什么意思。我是個內(nèi)向的孩子,喜歡把秘密放在心里面,由著它們長大。有幾次,長輩們提到了安徽,我知道“皖”是安徽的簡稱。他們提到文革前,四爺爺去過安徽老家,我們家在縣城大街上,有一排老房子,樓房值很多錢。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家4口人,只住著兩間五架梁的瓦房,對于長輩說的祖產(chǎn),安徽縣城的門面樓房,自是心里驚喜。原來我的祖上也是大戶人家呀!
這種自豪感不僅我有,父親也有。在吃飯的時候,父親偶爾也會提起安徽,還會提起我們家在黃橋鎮(zhèn)東大街開的茶葉店。茶葉店有高高的柜臺,有高腳凳,還有兩個跑來跑去的伙計。我的曾祖父王德寬,生了四個兒子,他和他的四個兒子開了片叫“震泰和”的茶葉店。后來,在1946年前后,我的曾祖父、大祖父、祖父、三祖父先后以不同的方式辭世,只有四祖父活到了70多歲。我小的時候,四祖父還在,他在鎮(zhèn)上的五交化公司工作,每年七月半的前幾天,他都要買來錫,給黃紙上色,上色后的錫箔紙晾在北菜場的空地上,在太陽的照射下很是晃眼。這些自制的錫箔紙是燒給曾祖父、祖父們的,父親感嘆:要是曾祖父、祖父還在……3歲那年,祖父永遠離開了我的父親。
人走了,物還在。我想,正是由于祖輩們在短短的兩年內(nèi)相繼離去,才讓他們的孩子更加珍惜那些遺留下來的物件。在我家的兩門櫥上,貼著一張發(fā)黃的紙,上面有曾祖父的筆跡:元德恒昭懋,熙綸集大成,純光敦玉彩,培秀秉時英,仕進臨臺輔,文化照國寶,孫謀如燕翼,祖武定能繩。父親告訴我,這是排行,他是昭字輩,我是懋字輩。1956年公私合營之后,家道中落,我的祖母帶著三個孩子,可以想見生存的艱辛。給予他們力量和寄托、支撐他們繼續(xù)生存下去的,恐怕只有舊物以及舊物彌漫出來的味道。他們撫摸著舊物的痕跡,循著木頭或者竹子的氣息,一次次地回到安徽、回到歙縣、回到西村。
當我知道皖歙西村的全部含義,它已經(jīng)在我的內(nèi)心長成一棵大樹,枝繁葉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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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就沒有以后的故事了。2008年,我把尋祖的帖子發(fā)在網(wǎng)上,很快得到了回應。網(wǎng)上一個叫王木徽的年輕人告訴我,西村應該就是他們那里,安徽省歙縣杞梓里鎮(zhèn)西村。2008年的最后一天,趁著元旦假期,我和父親、母親、大姑媽、堂叔以及遠房堂叔、遠房堂姑媽、遠房堂姑父一行八人,踏上了去往西村的尋根之旅。
我們乘上了K94次列車,14:32分出發(fā),23:49分到黃山,坐的硬座。夜往深處,便有點昏昏欲睡,耳朵里只有火車奔跑的聲音。它會讓我想起在工廠里上班時,軋機機床膛里轉動的電機、齒輪,然后從下料處,抖出一根根生產(chǎn)出來的直柄麻花鉆半成品,它是紅的。我想,火車的轱轆也把我身體里的東西抖出來了,它正在一根根從我的身體里逸出,它也是半成品,但它們是什么,我卻茫然無知。
之前王木徽在網(wǎng)上給我看過西村的圖片,一頭水牛在山坡上吃草,旁邊有條清澈的溪流,像跳開塵俗的另一個世界?;疖嚋庶c,我們下了車,聽到遠遠近近的鞭炮聲。遠房堂叔說,這兒的人,怎么深更半夜放鞭炮呢?堂叔說,這是慶祝元旦呢!2009年到啦。當然,姑媽說得更有詩意,姑媽說,這是黃山人民在歡迎我們呢!
第二天上午一早,從黃山換乘去歙縣的汽車,再換汽車去杞梓里鎮(zhèn),在杞梓里鎮(zhèn)吃過午飯,包個面包車去西村,一路顛簸。到達王木徽家中時,已近黃昏,天陰著,整個村莊像勾上了薄薄的玻璃芡。王木徽的父親王昭文準備了晚宴,廚房里冒著騰騰的熱氣。他們家有兩排樓房,一個大院子。據(jù)王木徽介紹,家里原來一共前后三進,這新建的樓房,是拆了原來前面兩進建的,只后面一幢,是老早的房子。至于這幢老房子的年齡,那真的很老很老,可以追溯到18世紀的某一天。那天陽光明媚,雕著流水紋的瓦當在匠人的手中傳遞著,他們的臉上流著汗,說著笑話。遠遠近近的騎馬墻立在山腳下,映在村頭的溪水里,岸邊的野菊花也落在水里,落在青灰色的屋壁上,像陳舊畫紙展開的驚艷。
后面一進的老房子已久無人住,木頭臺階上卻清清爽爽,顯然精心打掃過,樓上有一些舊東西,比如,竹制的篩匾,它陳舊的樣子讓人心疼和懷念。樓上還有一間木板隔開的房屋,王昭文伯伯介紹說,文革前,遠房堂叔、遠房姑媽的父親本來想回歙縣老家的,家里也準備好了房屋,但終究未回。我們下了樓,王昭文伯伯手中已多了一塊包裹,他有肺氣腫,打開時,咳嗽了一聲,手有點抖。里面包著的,是一封家書,是我曾祖父寫給王昭文父親的,時間是1931年,主要內(nèi)容是債務清單,告訴家里人,誰誰誰還欠了我曾祖父多少銀兩,恐追討無憑據(jù),以此信為憑。
在西村,保留著一個久遠的年代,鄰居送來《盤川王氏族譜》,這是我們的家譜,修于1921年。據(jù)說,當年破四舊,這位王姓鄰居將家譜藏于墻壁內(nèi),才逃過一劫。族譜上記載,我的曾祖父王德寬生于1883年,生子四:恒鼎、恒煜、恒銘、恒順。送來家譜的鄰居還說,你們是王德寬的后人,一般人我不給看的,但王德寬當年對家譜有貢獻,書后有記載,是他出資幫助印刷的,因此才送來給你們看。他說話間,對家譜格外珍惜,在一旁看著我們,生怕我們毀壞,看完立馬收走?;蛘哒沁@份“小氣”,才讓這家譜完整地保存了下來。
我們還走訪了村里的百歲老人王德根,他生于1910年,在他17歲那年,曾經(jīng)到黃橋鎮(zhèn)去過,就宿在我祖上開的茶葉店里。他比我大祖父小一歲,他說了個驚人的秘密:恒鼎是地下黨。他雖然年齡大了,但記憶非常好,在黃橋待了半個月,對黃橋街的繁榮至今念念不忘,并且重復,恒鼎是共產(chǎn)黨,是地下黨,在上海做過地下工作。而在我祖輩的記憶中,我的大祖父的確有在上海的經(jīng)歷。只說他是個花錢的主,在上?;撕芏噱X,現(xiàn)在想來,可能這些錢,用在最初的中國革命事業(yè)中了。
第二天,我們帶著老家人贈送的茶葉,離開了歙縣,在績溪看了大廟王村的王氏祠堂后,登上了開往泰州的火車。
3
將近10年的時間過去了。
這期間,我去過一次安徽黃山,但限于時間,未能去西村;王木徽一家人也來過黃橋。我和王木徽兄弟在QQ上仍時常聯(lián)系。王德根老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父母隨我遷至泰州居住。女兒讀了研二,兒子也上了高中。小姑媽近年來,身體不佳。一切如流水,常在常不在。而之于西村,之于2009年踏上的西村,那些記憶有了細微的灰塵。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心目中的西村,其實更多在去西村之前,它還是那個我沒有去西村之前的西村,它在小時候的竹床里、老屋的篾箱里、褪色的暗紅雙門櫥里。它還是那么遙遠,可是明明又覺得,踏上西村的土地,一步都不需要。有的時候我就生活在西村里,我熟悉村頭的楓楊樹、潺潺不斷的溪水、馬頭墻上的青草、西村小學昏暮中淡黃的墻面。
這時我相信,我還未出生就存在的西村,在我出生時,它就像一個芯片,植入了我所有的骨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