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芷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007)
《情史》又名《情天寶鑒》《情史類略》,是馮夢龍選錄、編纂的文言短篇小說集。此書從歷代史書、小說、筆記等作品中摘錄出有關(guān)“情”的故事,并編輯成冊,一共870余篇,24卷,按照情貞、情緣、情私、情俠等分卷編錄?!肚槭贰返亩怼肚橥忸悺发?984年4月,岳麓書社第一次出版《情史》一書,名為《情史類略》,將《情外類》《情穢類》2卷刪除,說明了按照當(dāng)時的思想觀念,它們并不算“愛情”類目之中。之后在1986年版《情史類略》中,這2卷被恢復(fù),除了便于研究者和學(xué)術(shù)界看到原書之外,還因為《情外類》《情穢類》是馮夢龍時代的“情”的一部分,不可隨意刪除。一共記載了歷代39篇同性戀愛故事,這些故事全部發(fā)生在男性同性之間,涉及的人物上至帝王權(quán)貴,下至百姓優(yōu)伶;時間跨度長,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一直到明代。本文以馮夢龍所編纂的《情史·情外類》共39則故事為研究范圍,分析“情外”之“情”。
從書籍編纂的角度來看,《情史》以雙層分類法進行了分類。此書的24卷為母類,《情外類》又分為“情貞、情私、情愛、情癡、情感、情化、情憾、薄悻、情仇、姐弟并寵不終、情報、情穢、情累、邪神、靈鬼”共15個子類?!肚橥忸悺返墓适麓蠖喑鲎杂谑窌?,共18篇,例如《向魋》《龍陽君》《安陵君》出自于《戰(zhàn)國策》;《籍孺 閎孺》《董賢》等7篇見于《漢書》。小部分出自于類書《藝文類聚》及小說集《太平廣記》,前者有《丁期》《孔桂》《曹肇》《周小史》4篇,后者有《王承休》《潘章》《任懷仁》3篇。 另有《俞大夫》《車梁》《梁生》《萬生》,前2篇的主要人物為馮夢龍的朋友,后2篇見于馮氏的其他著作中,故此4篇應(yīng)為馮氏自創(chuàng)之作;《張幼文》和《朱凌溪》2則待考。其余8篇散見于《耳談》《古今譚概》等其他小說作品、作者文集之中。題材的具體來源,見表1。
表1 《情史·情外類》題材來源參照表
根據(jù)主角的身份,可以將《情外類》的故事,分為以下幾類。
這一類是中國古代男同性戀之間中最主要的形式。39篇故事共有《丁期》《向魋》《龍陽君》《安陵君》等22篇②這22篇是《丁期》《向魋》《龍陽君》《安陵君》《籍孺 閎孺》《孔桂》《曹肇》《周小史》《王承休》《鄭櫻桃》《董賢》《張浪狗》《申侯》《鄧通》《韓嫣》《張放》《弄兒》《彌子瑕》《李延年》《慕容沖》《宋朝》《陳子高》。以下引用的《情史·情外類》的原文均出自岳麓書社2003年版的《情史》。都?xì)w于此類。
許多帝王都有寵幸的弄臣,這些寵臣必定有上乘的容貌,如曹肇“有殊色”(《曹肇》);宋朝“有美色”(《宋朝》);陳子高“容貌艷麗,纖妍潔白,如美婦人”(《陳子高》)。除了以容貌留得君心,寵臣的態(tài)度百依百順、以笑逢迎,他們“以婉媚貴幸,與上同臥起”(《籍孺
閎孺》),“入則編席,出則陪乘”(《安陵君》),和帝王“寢止恒同”(《曹肇》)。這些弄臣的權(quán)力全部來源于帝王的寵愛。比如韓嫣跟隨武帝狩獵,可以在天子車駕沒有到達時,先乘副車出行(《韓嫣》);龍陽君擔(dān)心色衰失寵而哭泣,魏王下“禁獻美人之令”來安撫(《龍陽君》)。盛寵之時,他們有的權(quán)勢熏天,如鄧通“官至上大夫”,漢文帝還賜給他銅山,容許他自己鑄錢幣(《鄧通》);陳文帝陳茜在將軍時期寫詩贈陳子高,若登及九五之位要冊封他為皇后,給他名分(《陳子高》)。大多數(shù)寵臣以爭寵為本,也有的更重視“臣”的職責(zé),對帝王十分忠心,例如丁期:
丁期婉孌有容采,桓玄寵嬖之。朝賢論事,賓客聚集,恒在背后坐。食畢,便回盤與之。期雖被寵,而謹(jǐn)約不敢為非。玄臨命之日,期乃以身捍刃③《情史》岳麓書社2003年版為“玄臨命之日,斯乃以身捍刀”之“斯”為“期”之誤。。(《丁期》)[1]519
可見桓溫之子桓玄非常寵愛丁期。后來桓玄叛變晉國,兵敗臨死之時,而丁期用自己的身體替桓玄擋劍,可見其忠心。
在古代中國社會,不僅許多帝王愛好男色,臣子、權(quán)貴常常也會豢養(yǎng)男寵。這些男寵多是容貌姝麗、年齡較小的弄童。《情外類》中有《俞大夫》《王確》《車梁》《梁生》《王韶》《秦宮》《馮子都》共7篇屬于這一類。
與第一類相同,因為雙方的身份差距,權(quán)貴一方為主動方,弄童一方為被動方。這些權(quán)貴的確有喜好男色的情感傾向,更重要的是,他們以豢養(yǎng)男寵彰顯自己的地位和權(quán)勢。男寵對于他們來說不是要平?!叭恕保袷恰拔锛?,可以隨意玩弄、掠奪、丟棄甚至毀滅。比如御史車梁巡視部屬州時,看上了抬轎的小童,便命令下屬要過來以“易門子”(《車梁》);再如更加極端的做法:
王僧達為吳郡太守,族子確少美姿容。僧達與之私款甚昵。確叔父休,永嘉太守,當(dāng)將確之郡。僧達欲逼留之。確知其意,避不往。僧達潛于所住后作大坑,欲誘確來別,殺埋之。從弟僧虔知其謀,禁訶乃止。(《王確》)[1]519
王確是王僧達本家的侄子,并且王確的叔父王休和王僧達兩人的職務(wù)相當(dāng)。然而在王確要隨叔父離開時,王僧達并未顧及王確的身份,想要將他誘殺坑埋,可見男寵地位的低下。只有《王韶》稍有不同:王韶在年幼時,是庾信的孌童,后來承襲父親的職位并升遷至郢州刺史。被動方王韶的地位遠高于其他幾篇中的男寵,所以再見庾信時才有底氣“接信甚薄”“坐信別榻,有自矜色”。
這一類包括臣屬之交、同輩友人之交、兵卒市民之間?!度f生》《襄成君》《潘章》《兵子》《張幼文》《王祭酒》《朱凌溪》共7篇屬于此類。這一類比前2類的故事都要更加豐富曲折,情節(jié)更加多樣化。由于戀愛雙方的身份差距不大,彼此間的對話相對平等,情感關(guān)系更加明顯。例如大夫莊辛對襄城君一見傾心,請求握住襄城君的手,襄城君感到被冒犯而不悅,莊辛就借鄂君和《越人歌》的故事來說服襄城君:
楚襄城君始封,衣翠衣,帶玉鉤,履編舄,立乎水上。大夫莊辛見而說曰:“愿把君手可乎?”襄城君作色不言。辛遷延進曰:“君不聞鄂君乎?乘青翰之舟,張翠蓋,會鐘鼓之音,越人擁楫而歌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谑嵌蹙e繡被而覆之?!毕宄蔷朔钍诌M辛。(《襄城君》)[1]525
這個故事比較有意思的是,身份較低的一方(莊辛)向身份較高的一方(襄城君)求愛,和中國古代一般男性同性戀中,主動方一般據(jù)高位有所不同。
《任懷仁》《全氏子、張氏子》《呂子敬秀才》共3篇屬于此類,有著濃重的神幻色彩?!度螒讶省分腥螒讶时煌踝鏆⒑笞兂伸`鬼;《全氏子、張氏子》《呂子敬秀才》出現(xiàn)了邪神五通神,前者五通神誘淫了全氏子和張氏子;后者五通神在呂子敬所嬖的美男國秀死后,強奪國秀而去。
“情外”一詞的含義,并非“情之外”?!巴狻弊峙c“內(nèi)”相對應(yīng)?!吨芤住ぜ胰恕返溃骸芭缓鮾?nèi),男正位乎外。”自古就有“女主內(nèi),男主外”的說法,古人把男女之間的性關(guān)系稱為“內(nèi)交”,或者“房內(nèi)”,為進行區(qū)分,男性好男色則稱為“外色”“外交”“外事”或“外癖”?!巴馇椤迸c現(xiàn)代“同性戀”含義有共同之處。1869 年 homosexuality一詞誕生于西方文獻,翻譯成中文即“同性戀”,“一般指一種性傾向,即排他地對同性保持持久的審美吸引、浪漫情感和性愛欲望”[2]。與“同性戀”這個概念相對應(yīng)的還有“異性戀”“雙性戀”等詞匯??梢娡灾g、特別是男性與男性之間的相互吸引古今中外普遍存在。當(dāng)然,中國古代的“外情”與現(xiàn)代“男同性戀”的含義并不等同,當(dāng)時人們對待“外情”的態(tài)度也與現(xiàn)代人相異。它具有如下幾個特點:
一般來說,主動方和被動方的階級差別顯著,有時也表現(xiàn)在年齡差距上,被動方年齡十分小。例如《情外類》中提到俞大夫“好外癖”,他曾經(jīng)上奏皇帝,想讓童子來生孩子,甚至可以廢棄婦女(《俞大夫》)。古希臘中有相似的情況,成年男子與未成年少年存在一種“師生”關(guān)系,除了發(fā)生性行為,成年人會對少年進行思想的梳理和精神的引導(dǎo),這種關(guān)系在“學(xué)生”成年后自動終止。而中國古代的成年男子和幼童之間,往往因為階級的差距,孌童幾乎只是泄欲的工具。孌童無論是迫于強者的淫威被進行性剝削,還是為了獲得錢與權(quán)進行性交易,實質(zhì)都是性與權(quán)力的交融。
在中國古代“外情”中,被動方往往帶有明顯的女性特征,實際上扮演著 “異性戀”中的女性角色,性別發(fā)生了“轉(zhuǎn)換”。他們以陰柔為美,容貌、身姿無一不像女子。如張幼文“美如好女,弱不勝衣,而尤善修飾,經(jīng)坐處,如荀令之留香也?!保ā稄堄孜摹罚┻@些形容詞已然是描繪女人的詞匯。除了外貌如女,這些被動方多被賦予堅貞、忠誠、溫馴等傳統(tǒng)女性的品質(zhì)。主動方可以三妻四妾,被動方必須身心如一。就主動方的角度來說,在生理層面上,許多主動方與男性發(fā)生性關(guān)系,是為了尋求更多的性刺激。在心理層面上,主動方以自己為中心,通過對“女性化”的同性的統(tǒng)治,獲得優(yōu)越感和成就感。
古代大多數(shù)男性同性戀是男女皆可的“雙性戀”。這種現(xiàn)象在古代中國社會司空見慣,帝王和權(quán)貴往往擁有大量的女妻男妾,“外癖”對于他們來說無傷大雅,既不影響他們的仕途生涯,又不影響他們傳宗接代。而被動方不僅扮演“女性”,還會吸引女子。比如馮子都在霍光死后,又得到了霍光之妻霍顯的寵愛(《馮子都》);不端莊的婦人見到張幼文,也會發(fā)狂失志,千方百計希望與他交合(《張幼文》)。主動方更不必說,漢大將軍梁冀和他的妻子孫壽爭相寵幸秦宮(《秦宮》);苻堅同時寵幸慕容沖和他的姐姐清河公主,“姊弟專寵,宮人莫進”,有歌唱道:“一雌復(fù)一雄,雙飛入紫宮。”(《慕容沖》)可見在中國古代沒有“同性戀”與“異性戀”的矛盾。
馮夢龍的思想復(fù)雜多變,糅合了儒、佛、道觀念,在這些觀念中最具表現(xiàn)力的是他的情學(xué)思想,這一思想又在《情史》一書的主旨中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下文將結(jié)合《情史》中馮夢龍的評點,闡述他的“外情觀”。
在《情史》的序章《龍子猶序》中“情偈”一段,展現(xiàn)了“情”在馮夢龍心中的地位:“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huán)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1]1。說的是“情”的原存性、始在性以及永恒性?!扒椤本褪巧矗小扒椤辈趴梢杂腥f物,天地萬物都因為情而維持、存在?!八拇蠼曰迷O(shè),惟情不虛假”[1]1,是說眼前的物態(tài)和現(xiàn)象都是虛幻的,只有“情”為真?!叭f物如散錢,一情為線索”,說明了“情”是牽連世間萬物的線索。而“佛亦何慈悲,圣亦何仁義。倒卻情種子,天地亦混沌”[1]1則從釋、儒的角度贊揚“情”。
馮夢龍?zhí)岢觥扒榻逃^”,但他不認(rèn)為情和教化是對立的,而是以“情”來替代十分乏味無趣的說教,肯定人追求自由之天性,強調(diào)“情”的教化作用,以達到“曲終之奏,要歸于正”的目的??梢哉f,他為情正名,“情”是他的旗幟。反映在《情史》一書上,就是希望將無情化為有情,將私情化為公情?!拔矣⑶榻蹋陶d諸眾生”[1]1兩句正是他的思想基礎(chǔ)。
馮夢龍是“異性戀”,但是并不排斥同性之情。他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拦逃旭焙萌舸苏?,情豈獨在內(nèi)哉?”[1]533他對男女之情作出了肯定,并在這基礎(chǔ)上延伸至男男之情。《情外類》同樣可以印證他的“情教觀”,也就是馮夢龍的“外情觀”。他認(rèn)為“外情”的存在有其合理性,“真情”都值得歌頌,嘲諷負(fù)心負(fù)情與有欲無情的現(xiàn)象,強調(diào)對縱情與濫情的克制。
例如潘章和王仲先的愛情,可以作為理想式愛情的典范。
潘章少有美容儀,時人競慕之。楚國王仲先聞其名,來求其友,因愿同學(xué)。一見相愛,情若夫婦,便同衾枕,交好無已。后同死而家人哀之,因合葬于羅浮山。冢上忽生一樹,柯條枝葉,無不相抱。時人異之,號為共枕樹。(《潘章》)[1]525-526
兩人一見相愛,始終如一,最后白頭偕老,他們的家人也因為他們的去世而悲傷,將他們合葬于羅浮山。他們的冢上生出了共枕樹,這是更高層次——自然的認(rèn)可。再如《萬生》中,萬生初見鄭生就十分喜愛,兩人分別一年多再見時,鄭生已經(jīng)“風(fēng)霜盈面”,不如從前,萬生更加憐惜他,照顧他。鄭生恢復(fù)容顏后,銘感五內(nèi),不理他人調(diào)笑,一心都在萬生身上。后來兩家人親如一家,真心不改。馮夢龍評道:“天下之久于情,有如萬、鄭二生者乎?……烏呼,情!且夫顏如桃李,亦安能久而不萎者哉?……吁!情癡若此,雖有美百倍,吾知萬生亦不與易矣?!盵1]522-523被動方往往是因為容顏美好,才會獲得主動方的青睞,在這則故事中,馮夢龍?zhí)蕹诉@個重要因子,讓鄭生在容顏已改時和萬生再次相遇,而萬生依舊愛鄭生如初。
例如宋景公寵信向魋,為討得向魋歡心,他將公子佗的白馬牽來,把馬尾、馬鬣涂成朱紅色后給向魋。向魋害怕公子佗而試圖逃跑,宋景公知道后竟然關(guān)上門后哭起來,眼睛都腫了(《向魋》)。一位君主作出這種女兒姿態(tài),給人軟弱可欺之感。還有《張幼文》一則,張幼文和張千仞感情甜蜜,可好景不長,張幼文身患血癥。垂危之際,張千仞向張幼文保證自己終身不娶,如果違反誓言便和幼文同樣死法。然而張千仞并未遵守自己的諾言。半年后,張千仞果真患病,最后死去。這一則故事被馮夢龍歸于“情報”的子類中,以因果報應(yīng)式的結(jié)局表達對張千仞背叛的不滿。
例如唐僖宗的寵兒張浪狗求得了一匹馬,唐僖宗獨自去圍觀這匹沒有被馴服的馬時,被馬蹄踏中,昏倒過去??尚Φ氖?,張浪狗竟然用自己的尿把唐僖宗灌醒了(《張浪狗》)。馮夢龍后文補充了他在《古今譚概》中的評價,說“唐僖宗之癡害己”,“全然不似皇帝矣”[1]525。并未把這樣荒唐可笑的唐僖宗當(dāng)作真正的君主,語氣不屑。再如《馮子都》中,馮氏引用道:“堂中無俊仆,必是好人家。信然”[1]531,足以表現(xiàn)出他對馮子都這樣的奸臣的厭惡。
《情外類》整卷的命名有一定的規(guī)律。明代之前的作品,作者都以被動方的名字來作為故事之標(biāo)題;而同時代的故事,馮氏基本以主動方的名字為題?;蛟S是因為古人已逝,無論是不是被他譏諷的被動方,也不需要顧及其意愿;而同時代的主動方,更是將“外癖”作為一種可以被宣揚的“時尚”。從這里也可以一窺馮夢龍復(fù)雜的“外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