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浩 童慶杰

摘要：在《紅樓夢》中，劉姥姥是一個小角色，關(guān)于她的事件是游離于主線之外的小事件。從劉姥姥這樣的小人物“看”大觀園、“逗”眾人、眾人“笑”劉姥姥等小事件入手，看小反應(yīng)的大渲染，看小人物的豐富內(nèi)涵，有助于學(xué)生對《紅樓夢》的藝術(shù)價值有更深刻的認識，也有利于學(xué)生審美鑒賞能力的提升。

關(guān)鍵詞：《紅樓夢》劉姥姥大觀園

“劉姥姥進大觀園”是《紅樓夢》中的一個經(jīng)典片段。劉姥姥是一個小角色，關(guān)于她的事件是游離于主線之外的小事件。但是，這樣的小人物、小事件卻格外出彩、飽受好評，彰顯了曹雪芹描寫小說細節(jié)的深厚功力。閱讀《紅樓夢》，也可以從這樣的小人物、小事件入手，看小反應(yīng)的大渲染，看小人物的豐富內(nèi)涵。這樣的見微知著，有助于學(xué)生對《紅樓夢》的藝術(shù)價值有更深刻的認識，也有利于學(xué)生審美鑒賞能力的提升。

一、劉姥姥“看”大觀園

《紅樓夢》中寫劉姥姥進大觀園，前后共三次，統(tǒng)編初中語文九年級上冊《劉姥姥進大觀園》是第二次。這一次，劉姥姥是“無事不登三寶殿”，表面上是為謝恩而來，其實是為了謀求更多的生活資源。既然有求于人，那一舉一動自然別有深意。

（一）略看房屋

大觀園是賈府高貴地位的象征，劉姥姥則是窮苦百姓的代表。二者并置在一起，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奇怪的錯位感撲面而來。但作者偏偏這么安排，那就有看頭。劉姥姥看房屋，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大家子住大房”的氣派。雖然一路看到了瀟湘館、紫菱洲、蓼溆、秋爽齋、曉翠堂，被鳳姐帶路時瞧見了許多讓她“一雙老眼”感到新鮮的房屋，但劉姥姥并未將注意力過多地停留其上，點評也十分簡單。文化知識的限制只讓她注意到房屋本身的高、大、寬、多、豪;至于房屋的文化特征，一來房屋是賈府秩序的外在體現(xiàn)，穩(wěn)定而莊嚴(yán)，二來各家主子居住的房屋個人色彩很濃厚，不宜評說，不宜“玩戲”。對房屋這一大觀園最顯著的外在特征的忽視，也進一步證明了劉姥姥的醉翁之意不在“游”。

（二）精看物件

“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這些是從劉姥姥嘴里直接說出來的。所有的日常物件，在劉姥姥眼里都非同凡響。她反復(fù)以“大”字來形容，反映了物件的這一特點對她內(nèi)心造成的震撼。小人物對大物品，總是那么容易關(guān)注，那么容易迷戀。賈府中人肯定早就見怪不怪了，他們的審美遲鈍與劉姥姥的審美敏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劉姥姥的反應(yīng)，既體現(xiàn)了劉姥姥作為普通勞動者，詞匯相對貧乏;又可見劉姥姥以一種仰視的姿態(tài)欣賞著賈府。劉姥姥所見的，是遠遠超出其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排場與豪奢。囿于極其有限的認知水平，她實在難以理解。比如，文中寫道：“怪道后院子里有個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曬東西，預(yù)備這梯子做什么？后來我想起來，一定是為開頂柜取東西;離了那梯子怎么上得去呢？”從另外一個角度說，劉姥姥知道自己的粗鄙不但不藏拙，反而大肆渲染，勇于暴露自己的幼稚的“猜測”，這樣的“自嘲式搞笑”滿足了賈府人的虛榮，同時也為自己的“來意”創(chuàng)造了機會。

“鳳姐手里拿著西洋布手巾，裹著一把烏木三鑲銀箸?！薄拔餮蟛际纸怼?，這一細節(jié)反映了賈府的洋氣。這個府邸與西方文明已經(jīng)有了切實的聯(lián)系，顯然是受了皇宮的影響?！盀跄救傘y箸”，課本注釋則為：“烏木材質(zhì)堅實，不易彎曲，所以常用來制作筷子。一些奢華的筷子，除用銀包住下截外，還裝飾上頂和中腰兩部分，叫作三鑲銀?！兵P姐親自拿著它，外面還用西洋布手巾包裹著，足見即使在賈府，這樣的筷子也是很珍貴的，持有者必須格外小心。

這樣珍貴的筷子給劉姥姥使用，比起自用來說更不合規(guī)制，一方面這是彰顯賈府“有意的權(quán)富炫耀”;另一方面，說明劉姥姥的“自嘲式搞笑”起到了作用，賈府人對她更加大方，更樂于展示自己的“高貴”。

（三）遠看人物地位

劉姥姥看大觀園，用的是一種超脫園內(nèi)利益關(guān)系的客觀視角。在大觀園中，我們看到了一個等級森嚴(yán)的世界，這是傳統(tǒng)封建家庭的縮影。賈母是權(quán)力的代表，她的地位無可撼動：賈府之中，輩分最高，身份最尊，閱歷最廣。即使“退居二線”，她仍然掌控著一切，關(guān)心著賈府的管理細節(jié)。王熙鳳等人則在一定范圍內(nèi)分享著權(quán)力。眾丫鬟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對象。在一個金字塔的結(jié)構(gòu)中，大家各司其職，相安無事——至少表面上如此。這樣一種超穩(wěn)定的結(jié)構(gòu)，如果沒有遭遇特殊的情況（如戰(zhàn)亂、天災(zāi)、死亡），無疑將會持續(xù)下去。這也是可怕的。

換個角度，劉姥姥的進入對園內(nèi)人來說有一種“鯰魚效應(yīng)”。異質(zhì)感帶來的是新鮮感，是審視不同世界的機會。在一種僵死的生活圈里，引入新的人物，特別是劉姥姥這種呈現(xiàn)出“異質(zhì)”特點的人物，情節(jié)就一下子被帶活了。如果沒有劉姥姥的到來，大家如何能真切地觸摸到這一方天地之外普通人的生活呢？

二、劉姥姥“逗”眾人

（一）小人物，大智慧

一個小人物，如何在富貴溫柔之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呢？如何與高貴的人物對話？如何博得眾人的歡心？這些都很考驗人。劉姥姥已經(jīng)75歲了，年歲甚至超過賈母。但是，她完全放得下身段，十分配合王熙鳳與鴛鴦去演一出好戲，去幫閑湊趣，為大家?guī)砭眠`的歡樂。小人物長期在塵世中經(jīng)受各種苦難，所謂的尊嚴(yán)與人格，對于他們而言，顯得遙遠而不切實際。道德不濟饑寒。劉姥姥早已揣摩好賈府眾人的心理，也大致知道自己該如何“本色演出”，討人歡心。

劉姥姥的動作富有特點，相比而言，她的語言更值得我們深究。且看原文?！斑@個叉巴子，比我們那里的鐵锨還沉，哪里拿的動他？”叉巴子，是鄉(xiāng)村常見的農(nóng)具，名稱通俗、形象、幽默，還有夸張意味。劉姥姥嘴里又蹦出“鐵锨”，又是一個勞動工具。她三句不離本行，張嘴閉嘴都是鄉(xiāng)土氣息濃厚的物件。她用俗物形容雅物，將兩個極端的事物進行比照，具有強烈的審美效果。后面她又說：“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還配合著怪異的動作：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大概夠滑稽，所以緊接著就引來“群笑”。自我貶低式的自嘲，將自己降格為物，甚至是家畜，如牛與豬，是需要勇氣的，也是智慧的體現(xiàn)。而且，細品劉姥姥這句話，還真的耐人尋味?！袄蟿ⅲ蟿ⅰ?，是稱呼自己。重復(fù)，反復(fù)，強化語氣與情感，吸引注意力?！皠ⅰ迸c“?！保c“頭”，前后押韻，朗朗上口，像是順口溜，又像是民歌歌詞。回到語境中，劉姥姥是站起身來，高聲說這一句的，還是在賈母剛剛說完“請”之后。可見，劉姥姥善于捕捉喜劇的時機，本色表演，一鳴驚人。

劉姥姥在使用不聽使喚的筷子時，這么說：“這里的雞兒也俊，下的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得一個兒！”劉姥姥是一個“丑角”，劉姥姥讓表面上波瀾不驚的賈府著實痛痛快快地樂了一回。當(dāng)看著李紈和鳳姐對坐吃飯時，劉姥姥冷不丁地冒出：“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贝颂?，周汝昌加按語：“‘禮出大家四字在劉姥姥口中聽得，豈是一般鄉(xiāng)村老婦之所能及，故莫把姥姥當(dāng)真看作毫無知識之人?！痹邙P姐與鴛鴦事后笑著向劉姥姥“賠不是”的時候，劉姥姥也笑著說話，從容應(yīng)對，與整個氛圍高度契合。劉姥姥明白：哄好賈母才是大事。哄好了賈母，眾人高興，她也不至于空手而歸。周汝昌又加按語：“我謂劉姥姥聰明絕頂，是書中第一奇女流也。讀者幸勿以可笑之人視之?！?/p>

（二）喜劇人物，悲情社會

讓鄉(xiāng)下老太太劉姥姥進大觀園——一個氣派十足、常人難以欣賞的地方。俗與雅，貧與富，賤與貴，小與大，凡此種種，無不形成巨大的反差，使人印象格外深刻。讀者只看題目，就必然有一種強烈的閱讀期待。

劉姥姥是一個悲劇人物，她生活在社會底層，連生存都成問題，女婿也靠不住，迫于生計，只得自己出馬，腆著一張老臉，拖著75歲的身板，上門求助。讀之，令人鼻酸。杜甫詩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崩畎自娫疲骸皬梽ψ鞲枳嗫嗦?，曳裾王門不稱情?！毕蚝篱T大族乞求憐憫，試圖分一杯羹，簡直比登天還難。舊時代的讀書人為了尊嚴(yán)與臉面，往往不屑于此。然而，身在社會底層、吃過種種苦頭的劉姥姥，已經(jīng)別無他法，她得代替自己的女婿去叩門。

劉姥姥也是一個喜劇人物。她有超人的喜劇天賦以及高超的制造喜劇效果的本領(lǐng)。她年逾古稀，飽經(jīng)風(fēng)霜，對于人情世態(tài)早已有清醒冷峻的認識。她的幽默之舉，更多的是冷的、黑的、酸的，讓人五味雜陳。

就表象而言，賈府無比莊嚴(yán)雍容，它時時處處可以維持著正常的秩序，大家活得體面、有尊嚴(yán)，但畢竟顯得過于程式化，呆板、僵化、乏味，如一潭死水，正需要一些波瀾來調(diào)節(jié)。說得夸張一些，賈府只是一個高級監(jiān)獄，而府中大大小小的人物，也只是高級囚徒而已。無疑，劉姥姥在其中注定能扮演重要的角色。

從劉姥姥的女婿女兒一家，我們看出了當(dāng)時的社會底層人民悲情的一面。由于物質(zhì)資源的極度匱乏、人性的弱點，逼得本該頤養(yǎng)天年的劉姥姥親自上陣，一次次踏入高宅大門之內(nèi)。所以，曹雪芹本人是清醒的，劉姥姥是他下在大觀園的一顆妙極了的棋子，不可或缺，無人可以取代。她成了大觀園的某種救贖，也帶有作者懺悔與反思的影子。

三、眾人“笑”劉姥姥

（一）誰在笑

課文中的“笑”集中在第七自然段。那么，誰在笑呢？“眾人先是發(fā)怔，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來?！边@句寫一群人極少例外地笑起來?！笆废嬖茡尾蛔。豢陲埗紘娏顺鰜怼?，即笑得噴飯?！傲主煊裥Σ砹藲狻保字^：“快笑死人了?！薄皩氂裨鐫L到賈母懷里”，更多的是以動作來傳達?！百Z母笑得摟著叫‘心肝”，笑中帶著年長者對晚輩的慈愛之情?！巴醴蛉诵Φ糜檬种钢P姐兒，卻說不出話來”，意味深長?！把σ虌屢舱撇蛔。诶锏牟鑷娏颂酱阂蝗棺印?，這就比史湘云噴飯更為夸張?！疤酱旱牟柰攵己显谟荷砩稀?，這也是側(cè)面寫笑?！跋Т弘x了坐位，拉著他奶母，叫‘揉一揉腸子”，看來是笑疼了腸子?！暗叵聼o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毙τ星f種，你可以掩飾，也可以竭力表現(xiàn)出來。從以上片段看，在場的人幾乎都在笑。直接點名寫笑的有：史湘云、林黛玉、寶玉、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探春、惜春。這些都是高貴端莊的人物，而且相關(guān)人物形象的關(guān)鍵字更多是“悲劇式”的，比如淚、悲、求而不得、得而復(fù)失……

一攬子悲劇人物罕見地夸張大笑，這樣的喜劇反應(yīng)不是跟功名利祿有關(guān)，而是寄托在這樣一個小人物身上，劉姥姥的“救贖”意義便再深一層。再聯(lián)系《紅樓夢》后文劉姥姥對賈府人真正的“救命之恩”，她的出現(xiàn)就再不能簡單地定位為逗趣的笑料了。

（二）誰沒笑

笑是人類最尋常的表情之一。在一個特定的場合中，如果絕大部分人都在笑，個別人偏偏沒笑，這就值得注意。第七段末句寫道：“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看來，上上下下，只有三個人沒笑：鳳姐、鴛鴦、劉姥姥。劉姥姥是表演者，只引發(fā)眾人的笑，自己不笑，這就很高妙。鳳姐與鴛鴦是幕后導(dǎo)演，她們不笑，畢竟她們預(yù)先就有心理準(zhǔn)備。鴛鴦是賈母身邊的得力丫鬟，明白賈母的心思。而鳳姐，則工于心計，自然不輕易暴露出內(nèi)心世界的信息。況且她們需要掌控全局，不能自己“亂了方寸”。賈府上下形形色色的人，其實都是戴著面具生活。只有一個外來客，一個局外人，即無足輕重之輩的劉姥姥，她的身上才體現(xiàn)了一個“真”字。同時，她們的不笑，也可以看出世態(tài)的炎涼和人情的冷漠。為了博得賈母的歡心，竟然讓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出盡洋相，骨子里認定這是貴族與貧民就應(yīng)該是這種愚弄與被愚弄的關(guān)系，這種不笑的冷淡與薄情，讓人不寒而栗。

總之，大觀園是一方特殊的天地，其間有雅與俗的碰撞，有讓人啼笑皆非的場景，有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一個小人物劉姥姥，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們看劉姥姥進大觀園，看到了喜怒哀樂的人世，也看到了復(fù)雜多面的人性。

參考文獻：

[1] 曹雪芹，周汝昌.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石頭記[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