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自尊;羞恥;自我;療愈
【中圖分類號】G448 ?【文獻標志碼】C ?【文章編號】1005-6009(2020)32-0057-03
【作者簡介】成顥,南京郵電大學(南京,210003)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心理咨詢師,講師,中國心理學會注冊心理師。
一、新聞與現(xiàn)實
如果看到這樣的新聞標題:《震驚!小學生嚴重自卑,無法直視別人的眼睛,原因居然是寫作業(yè)速度太慢》《震驚!初一學生暴力搶奪母親手機,不給玩游戲就吃自己的手指》《震驚!高三優(yōu)等生拒絕參加高考,僅因老師調(diào)換座位》,也許你會覺得這是新聞撰寫者在嘩眾取寵,但心理工作者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面,的確會遇到這樣的案例。
四年級的陽因為做作業(yè)的速度太慢而陷入嚴重的自卑,甚至無法直視別人的眼睛。七年級的小丁自六年級開始便沉迷手機游戲,并為此茶飯不思、坐臥難安。他和母親搶奪手機,玩不到的時候還會用力地掐、咬自己,導致大拇指感染變形。高三的小W僅僅因為老師調(diào)換了她的座位便大發(fā)雷霆,覺得自己在班級里面抬不起頭,想要離開學校,躲在家里。看到這里,你也許會說:“現(xiàn)在孩子的心理素質(zhì)怎么這么差?小學生寫個作業(yè)都能自卑到不敢看別人的眼睛?現(xiàn)在的孩子都瘋了,整天打游戲,什么都不干,連父母都打,長大了不知道要變成什么樣!調(diào)個座位就要退學,怎么這么脆弱?就算考上大學又怎么樣?”值得注意的是,當陽的成績下降,父母只是一味地責罵;小丁依賴手機,母親也只是采取強制措施;小W的情緒崩潰之后,母親只是讓她正視問題,盡快恢復高考狀態(tài)。顯然,父母對這些問題的處置是收效甚微的。如果我們不試著去理解孩子,只是想要改變他們,結(jié)果一定事與愿違。
二、現(xiàn)實與心靈
可是,這些孩子到底怎么了?陽的父母工作忙碌,很少陪伴他。他看起來很瘦弱,說話時聲音很低,語速較慢,也許瘦弱的身體象征著營養(yǎng)不良的靈魂。他似乎還流露出一種卑微的感覺,仿佛在猶豫地問著:我可以存在嗎?躲閃的眼神好像是在表達:不要看我,我是不好的。
小丁一歲半的時候被送到了鄉(xiāng)下的奶奶家,六歲半才回到母親身邊,這意味著他經(jīng)歷了兩次嚴重的分離創(chuàng)傷。進入青春期,他本應(yīng)開始對同齡群體產(chǎn)生興趣,進而逐漸脫離對父母的依賴,然而他的交往對象卻成了手機。手機似乎就是他的伙伴、戀人和父母,如果剝奪手機,他就咬手指,仿佛一個離開了母親的嬰兒正在拼命地吮吸奶瓶,妄圖在唇角感覺母親的存在,從而抵抗愛和客體的喪失。同時,受到感染而變形的手指也仿佛在說:我是不好的、殘缺的,我不值得被愛。
小W則有所不同,她是家境富裕的獨生女,很受家人關(guān)注,成績也很優(yōu)異。十八年來,她幾乎從未遇到挫折,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全能的嬰兒,似乎整個世界都會按她的幻想發(fā)展。挫折本應(yīng)是一個人觸摸到自我局限并得以成長的良機,如果長期處于全能感的保護,挫折便會讓個體體驗到強烈的沮喪和暴怒。如此而言,小W因為調(diào)換座位而產(chǎn)生激烈的情緒反應(yīng),自然也就容易理解了。更值得注意的是,母親雖然嬌寵著自己的女兒,但她似乎并不能很好地感受女兒的情緒。因此,小W似乎又是一個全能但無法得到理解的嬰兒,她的暴怒和沮喪從來沒有得到過真正的安撫。
三、心靈與羞恥
生命的誕生仿佛一次小小的宇宙大爆炸,細胞迅速地生長和分裂,如同宇宙膨脹一般極速擴張著。我們的自我意識也開始萌發(fā),就像遙遠的恒星拋射出星辰的碎片,它們在神秘的引力之中旋轉(zhuǎn)、靠攏并最終聚合。最初的引力也許就來自母親的擁抱,正是她的聲音、溫度、氣味和力量,將這些星辰的碎片環(huán)抱在一起,組合成為一種具有凝聚力的感受:我的確存在。如果缺失了這種擁抱,我們便如同破碎的冰冷巖塊,漂浮在漫無邊際的真空,最終在宇宙深處消失了蹤跡。
我們幸存了下來,終于睜開眼睛,卻看不到自己的樣子。這時候,我們急切地尋找著一面鏡子,而最清晰的那一面鏡子,就是我們的父母。在他們深情的注視、溫暖的微笑和輕柔的撫摸之中,我們開始產(chǎn)生一種新的積極感受:我是好的。終于,堅硬的星球開始萌發(fā)生命,它也開始變得柔軟。我們接受著父母的關(guān)愛,感覺到他們的力量,我們便知道:他們也是好的。當我們試著揮動手臂、踢打腿腳,試著吮吸、撕咬、抓握、翻滾、爬行、邁步和言語,有時候很順利,有時候又會遇到種種困難,我們時而快樂,時而惱怒和沮喪。受挫的時候,我們感到自己是不好的,這也許會引發(fā)抑郁的感受,于是我們變得暴怒,會由此責怪父母,仿佛是他們不好,而不是我們。如果父母給予足夠的耐心、理解和安撫,我們便得以幸存:有時候我做得不那么好,但我自己是好的。如果父母無法安撫我們,我們也許會覺得自己是糟糕的孩子,從而更加羞恥或更加憤怒。我們會沉向海洋深處,不讓任何人看到我們的蹤跡,走向絕望的孤獨;或者像火山一般爆發(fā),向天空噴出炙熱的巖漿。而這都將讓我們進一步地感到:我終究是不好的。于是,羞恥的汪洋便將我們淹沒。
弗洛伊德時代,臨床工作者看到的是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和不同愿望之間的沖撞,我們構(gòu)筑著層層的防御,避免著內(nèi)心的痛苦??膳碌膽?zhàn)火與殘酷的暴力,讓我們開始看到人類對穩(wěn)定關(guān)系和安全感的強烈渴求,客體關(guān)系和依戀理論應(yīng)運而生。而在二十世紀后半葉,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穩(wěn)定,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發(fā)現(xiàn),痛苦的根源已經(jīng)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劇烈的沖突或者突如其來的創(chuàng)傷當然還在影響著我們,但越來越多的個體正因為羞恥而感到痛苦。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羞恥時代已經(jīng)到來。
四、羞恥與療愈
我們看到的這三個案例便是例證:陽躲閃的眼神、小丁孤獨地游戲以及小W的暴怒,均源于個體未經(jīng)安撫和處理的羞恥感。心理工作者所承擔的角色,便是重新安撫遭到重創(chuàng)的心靈,幫助他們建立健康的自尊。當長期遭到忽視的陽被心理咨詢師以一種好奇、積極的態(tài)度重新發(fā)掘,他仿佛恢復了生命力。從咨詢師專注的眼神和溫柔的話語里面,陽發(fā)覺自己是好的,他仿佛充滿了力量,進而在父母這面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我是一個好孩子。小丁本就存在早年的依戀議題,在青春期又面臨第二次的分離個體化,沉迷手機游戲和咬手指其實都是一種退行。面對長大的任務(wù),對母親的需要讓他感到極度羞恥,而玩游戲可以讓他感覺到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從而退回到一種全能的嬰兒狀態(tài)。咨詢師的出現(xiàn)仿佛給了他一種家庭之外的張力,可以讓他自由地討論家庭和自己。當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而感到羞恥時,正是咨詢師的接納和安撫幫他承受住了淹沒性的羞恥感。當咨詢師幫助他理解自己沉迷手機游戲的真正原因,并以極為欣賞的目光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價值,他對手機的渴望便大大降低了。小W的咨詢師則和她一起面對了挫折,咨詢師如同親密的旅伴,極為耐心地理解著她的痛苦,也在用一種全新的方式安撫著挫折帶來的羞恥和憤怒。咨詢師并沒有出借自己的自我功能,而是幫助小W運用自己的力量來采取行動,從而整理和思考自己遭遇到的挫折,恢復合理的自尊感。
毋庸置疑,被羞恥感折磨還有很多的表現(xiàn)形式。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帶來的信息爆炸,更讓羞恥感充斥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消費主義的狂潮,也許正是當代人類試圖掩蓋羞恥感的重要防御之一,而在這層層的防御下面,埋藏著我們深深的渴望,也只有它能夠使我們幸存于羞恥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