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小安叫趙順安。他再次見到小仝是在二十年后,二零一八年的臘月初八。那一天是小安的奶奶下葬的日子。臘月初八,喝臘八粥,腌臘八蒜,蕭城人年年如此。對于小安一家來說,卻是最難熬的一天。漆黑油亮的棺材橫在堂屋,威風凜凜。小安跪在屋外,右首第一個,長子長孫。后面是他的表弟們,姑姑家的三個兒子。他守了一夜的靈,天一亮,又隨眾人嚎哭了幾場,嗓子有些冒煙,先前的疲倦竟一掃而光,愈發(fā)清醒了。就是這時候,有人高喊,濟南的姑姑家來人了。眾人又俯下身屁股朝天地痛哭一陣。小安也低著身子。不過他并沒哭,一只眼在手掌縫里偷瞄,眼看著一雙黑色高跟鞋一步步走上來,跪在他身前。高跟鞋之后,是一雙阿迪的跑鞋,三葉草。白鞋子,一塵不染,走得很輕盈,也跟著跪下了。鞋子上沾了一些土,小安很想過去給他擦擦。他知道,跪下的這個人就是小仝。
小仝,小安他姑奶奶的親孫子,全名姜逸仝,一個曾讓小安羨慕的名字。洋氣,新鮮,古怪,飄逸。小安的姑奶奶,他爺爺的親妹妹,失散多年,后來竟然奇跡般地相認了。說起來,這還真算是一樁奇聞。爺爺年輕時在兗州煤礦干過臨時工,下過深井,差點死在礦上。那時遇上一個姓張的姑娘,梳兩個羊角辮,人長得清秀白凈。像爺爺這樣的農村漢,哪有機會和人家女大學生說上話?張姑娘成分不好,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小煤礦。在礦上也沒正經職位,在工地上打雜,臟活苦活都干,當男人使。有一次,爺爺從井里爬上來,臉還沒來得及洗,就迎上了張姑娘。一張黑臉,她竟也能認得出他。爺爺后來說,這就是命呀。張姑娘問他是不是叫趙萬伍,老家是冠縣蕭城的。爺爺一路點頭,想找水盆洗把臉。張姑娘追著問,你是不是有個二妹,早年間給了人?爺爺這才想起來,家里的確有過這么檔子事,解放前,一九四二年大逃荒,他娘推著小板車搖搖晃晃出了蕭城,板車兩側一邊一個娃,一個是他,一個是他二妹。那時他五歲,妹妹三歲多。他還記得一些事,娘把二妹給了人之后,換回了三斗糧。他在板車上,看著另一側沒了妹妹,卻多了一袋糧食,就知道二妹再也回不來了。他沒哭,他娘也沒哭。他娘一身黑衣,頭上有草,拍了拍手,推上他就急急走。一路走,直走到星星滿天。后來他就睡著了。半夜醒來,他娘的小板車還在搖晃。他們停在路邊,他娘伸進糧食的口袋里,掏出糧食干嚼。他能聽到咯咯嘣嘣的聲音。張姑娘就站在眼前,他想起了他娘干嚼糧食的樣子。忽然的相逢讓他手足無措。他仍在找水,能洗干凈他那張黑臉的水。張姑娘給他打了水,澆在他一雙大黑手上。水聲嘩嘩,這讓他們都放松下來了。張姑娘接著問,是不是給了姓張的人家。爺爺說,姓什么想不起來了,我得回家問問。張姑娘說,那你快點問。張姑娘迫不及待,貼上來了。爺爺說,家里這么遠,怎么問呀。他嘿嘿笑起來。那時候,他已經確定,眼前給他倒水洗臉的姑娘就是他親妹妹。是和他待在一輛板車上去了菏澤、又去泰山、但再也沒回來的趙萬芳。不過這個趙萬芳現在叫張靜姝,詩經里的一句,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聽就是文化人起的。張姑娘推了推他,說,發(fā)電報。后來他們真的發(fā)了電報。電報回說,姓張。
兄妹相逢,妹妹卻遲遲不想跟他回蕭城看看娘。在哥哥看來,她還心中懷恨。情有可原,不過娘那邊催得急。拖了好久,最終也沒見上。娘一場急病去了,死于一九六二年的秋天。張靜姝也沒來參加葬禮。葬禮過后一個月,剛入冬,她卻突然只身來到蕭城找哥哥,住了好長一陣子。一個人常爬上蕭城城墻看夕陽。他們村子就在城墻邊上,說是城墻卻一塊磚瓦也沒有,是一座土城。公元1004年,宋遼對峙,遼兵用頭盔裝土,一夜夯成,俗稱“盔安城”,一千年過去了,那座土城還在,城墻上的點將臺仍高高屹立著。張靜姝站在點將臺那座土丘上,向四下張望。她從此改名叫趙萬芳,在家庭出身那一欄,寫上了“貧農”?;氐矫旱V上,她很快有了新職位,煤礦的團委副書記。很多人都說,她來蕭城只是為了改出身,關于她被賣掉的那段過往,其實從未曾釋懷。還有人說,她也許根本不是他們趙家人,是個冒充的騙子,所作所為只為騙個出身。小安的爺爺將信將疑,兄妹也幾乎斷了往來。他曾寫過幾封信,妹妹一封也沒回。很多年過去了,到了一九九八年,趙萬芳竟帶著自家的兒媳,當然還有那個十四歲的孫子姜逸仝意外地現身在蕭城。在城墻的點將臺上,當著自己孫子的面,掉了幾滴眼淚。眼淚流進了她深深的皺紋里。
那一年,小安也是十四歲。
那次他們一家三口開著一輛白色桑塔納來到了蕭城。院門窄小,車子開不進小安的家,只好停在路邊。汽車閃著耀眼的銀光,像一個不速之客,像一個蕭城街頭的怪物。不少人走上前偷偷摸了摸,也許是想瞧瞧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有個小孩還調皮地鉆到車底下,像扎猛子似的,從這頭鉆進去,從那頭又鉆了出來。街上的人開始說三道四,議論這輛天外來客似的汽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畢竟小安他們家在蕭城街上沒這么風光過。大家一致同意,這一定和小安他娘的橫死有關。人才過五七,汽車就進了村。烏鴉枝頭上叫,又夠他們家喝一壺的,有人這么說道。
小安他娘是喝農藥死的,死得慘烈,叫人心疼。一個人爬到城墻上喝下一整瓶敵敵畏,喝完沒事人似的,又從城墻上走下來,走到萬人坑人就不行了,在荒野里,像只被燒著的螞蚱似的,撲騰了一陣,就沒動靜了。人再次被發(fā)現時,早已面目全非,身上落滿了豆大的綠頭蒼蠅,一身綠,嗡嗡地叫。萬人坑陰氣颯颯,村里人很少去,那地方邪氣重,常聽人說,一到深夜,鬼火到處在飄,隱約能聽到戰(zhàn)鼓聲、喊殺聲。一千年前,蕭太后在這里殺了無數的宋兵俘虜。蕭城的風水仙兒于四張說,小安他娘是碰了不干凈的東西,被擄了去。別人問他,那不干凈的東西是個啥。他說,是只黃鼠狼成了精。的確,小安他娘走的那晚,看樣子不像是賭氣走的。小安他爹只是嚷了她幾句,踢飛了一只暖水瓶。他們自始至終沒有爭吵。誰也未曾想到她會走上絕路。小安他爹還以為她去了東昌府她妹妹家,她老早就嚷嚷說想去動物園看看。她這輩子都沒去過動物園呢。村里人說,烏鴉枝頭上叫,也不是隨口亂說。小安他娘的葬禮上,他爹可真是受盡了委屈。下葬那天,小安他娘的娘家來了好多人,十四輛拖拉機,拖拉機上滿是人,密密麻麻,堵在小安他們家門口,不讓他們下葬。他爹給每個人磕頭。那些娘家人仍不肯罷休。他后來買了三金四銀,金項鏈,金戒指,金耳環(huán),銀碗,銀筷子,銀簪子,銀手鐲,讓他娘打扮得像個新娘子。另外,又特意找人糊了動物園里的動物們,紙糊的大象河馬犀牛老虎獅子,在送葬隊伍里被舉得高高的,浩浩蕩蕩。下葬前,他爹給他娘的水泥棺材磕了九九八十一個響頭,那些站在一旁的娘家人,才允了他,讓小安他娘入土為安(水泥棺材是特制的,以防有人盜墓)。葬禮結束后,他爹的額頭鮮血淋淋。小安一眼也不敢看他爹。
他娘死后,他爹總是沖他發(fā)脾氣,好像他娘的死和小安有關。他知道,他爹有氣沒處撒。他恨他爹,是他爹逼死了他娘。那時候他上初二,住校,不?;丶?,也不愿回家。聽人說,他娘死的時候,滿身的綠頭蒼蠅,他不敢想,一想就讓他惡心,吃不下飯。他就是這時候見到他姑奶奶的,還有小仝和小仝他媽媽。一輛汽車停在了他們家門口。
叫小安出來。小安,小安,他爺爺大聲叫喊著。爺爺在病床上躺了兩年多了,說是肺結核,后來又說是肺心病,動動就喘,下不了地。那天,爺爺破天荒出了屋門,站在陽光底下,像只蠟人,一曬就化。他和他妹妹手拉著手,往屋里緩緩地走。張靜姝,趙萬芳,曾經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張姑娘也老了,一頭銀發(fā),綰了個發(fā)髻。她穿一身亞麻衣,飄然欲仙,一直笑,嘴角邊的酒窩也咧成一道深深的皺紋。小安從他西廂房的小屋里竄了出來,想看看來者何人。他站在糞坑邊上,看見了院子里的三個人。糞坑邊上有一株棗樹,他一手扶著,像是擔心自己會摔倒。爺爺遠遠指給他們看,說,那是我大孫子,叫趙順安,小安,快過來見姑奶奶。他們往屋里走。小安也過來了,在他們身后跟著。小仝走在他前面。比他略矮,梳著中分,頭發(fā)染黃了,穿著背帶牛仔褲,像是個外國人。姑奶奶喜笑顏開,一坐下來,就讓小安過去。小安乖乖過去了,站在旁邊。姑奶奶問,你多大了。小安說,十五。爺爺說,虛歲十五。姑奶奶說,和我們家小仝同歲,都屬鼠。小安看了一眼小仝,小仝也在注視著他。一側嘴角朝上,腦袋歪著,像是在笑他。他長得矮一些,但顯得居高臨下。這是小仝給小安的第一印象。小安很快低下了頭。別人以為他是靦腆,其實只有他知道,那是倔強,和他娘一樣的頑強不屈。你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呢。沒待多久,他一個人就溜出了院子,從那輛白色的轎車旁高傲地走過。他爬上了城墻,在點將臺上一個人發(fā)呆。他娘就是在那里喝下了一整瓶敵敵畏。
小仝他們一家人在蕭城住了一個星期。
那一星期過得出奇地快?,F在想起來,小安像是和他們在蕭城城墻上擦肩而過。七月,天氣悶熱,驕陽似火。在他們一家人到來之前,小安總在屋里悶著,聽歌或者看武俠小說,一躺就是一天。家里人知道他心里難受,也沒怎么管他,讓他緩緩也好。姑奶奶一來,他再也躺不住了。他不是很喜歡他們一家人。大驚小怪,自作多情,對誰都好,濫施同情心。盡管如此,他也覺得他們是一道光,讓他心里透亮。他不怎么和他們說話。他們說普通話,輕佻,婉轉,悅耳,漫不經心。他也想說,可話到嘴邊說不出口。小安他爹照舊起早上工,去建筑隊里給人砌墻,站在腳手架上,風吹日曬。擱平常他偶爾還會曠工,可這些天,他天天起早貪黑。小安知道,他在躲他們一家人。他和他們沒話說。這個男人徹底低下了頭,無話可說。
家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小安他奶奶忙里忙外,忙不過來,他姑姑一大早騎著自行車搖搖擺擺地趕過來,幫著忙活。因此,小安就成了唯一自由的人,和姑奶奶一家相處時間最長的人。這一家人一大早起來,吃罷早飯,就會去城墻上散步。三個人一同出入。小仝背著畫架,去城墻上寫生。他媽媽在身后跟著,脖子上的相機一路搖晃。姑奶奶走在最后面,在蕭城街上漫步,和樹下乘涼的鄉(xiāng)親談笑。有時她會遠遠落在后面,也不以為意,索性就在村里四處晃悠。這時,她會讓小安當向導,讓他帶路,去一些村中老人的家里串門。小安也詫異,她怎么沒來多久就張三李四地頭頭是道。姑奶奶說她記得小時候,信手指給他看,說這里曾有一大片梨樹,那里有個大坑,一到夏天,就有很多孩子下水游泳。小安感覺她才是向導、引路人。他開始想象幾十年前的蕭城。
到了目的地,姑奶奶就讓小安走,讓他去城頭上找小仝,別跟著她這討嫌的老太太。她像個小女孩那樣,推著他離開。他奶奶從不這樣,村里的奶奶們沒一個像她這樣。他也說不清楚,只是感到驚奇。他離開她,并不會去城頭上找小仝母子。他們還不知道,他娘就死在城墻上。去城墻上找他們,會讓他有一種背叛的感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想。太陽大了,他們就趕回來了。他在房間里讀武俠小說,但最近再也讀不下去了。他一直在思索,他們一家人究竟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他能想到的,就是火車輪船飛機。他們在火車上,在輪船上,在飛機上?;疖囕喆w機,他都沒見過。他只見過電視上的。他們一家人就活在電視里。他會坐在門檻上,拿一本書,等他們。他遠遠看見他們了,又忙躲回屋里。小仝他媽媽叫他一聲,小安。他著迷于這一聲叫喊。小安,小安,輕微,溫柔,像是在唱情歌。不像他奶奶和他那死去的娘,叫小安的時候,有一種撕裂感。他要是不迅速出現,她們可能會殺了他。
小仝他媽媽短頭發(fā),微卷,脖子上掛著一個水晶吊墜,脖子白得像是透明的。她說,小安,你過來。她給他照相,冷不丁拍一張。他很少照相,在那一個星期里,他被迫拍了許多張照片。在鏡頭前,他慌張,不安,扭捏,還有一絲憂傷。那些照片他一直珍藏,在一本影集里,藏在堂屋的座鐘后面。在照片中,他蹲在門檻上發(fā)呆,他爬梯子上房頂,他和小仝站在一起,看他的畫。他不時會翻翻那些照片,想起那幾天,想起小仝他媽媽沖著他笑,想起他們走之前的那晚,他和她在城墻根下散步。那時小仝他媽媽早已聽說了小安他娘的傷心事。她一直很難過,那晚突然叫小安出去走走。城墻頭上有個橘色的大月亮,明亮,祥和。他們在月光下漫走。小安從沒和另外一個人這么悠閑地走過,毫無目的,但又覺得頗有意義。小仝他媽媽只字沒提小安他娘,只是問了一些他學校里的事。問他和誰要好,有什么愛好,在讀什么書。他說喜歡讀武俠小說。她問他是什么小說,她看過嗎。他說,天龍八部。她說她也看過,問他喜歡天龍八部里的誰。回來的路上,他們一直在討論武俠小說。小安從沒聽過,一個女人也這么懂武俠世界。而且她的見解新穎,那些想法奇異動人,他從沒想過。比如她說到段譽的六脈神劍常常不靈,多像我們的人生,你覺得會靈的時候卻突然不靈了,不過還是要相信,它最終會靈的。小安知道,她在安慰他。他低著頭,很想哭。在進家門之前,小仝他媽一把抱住了小安,摸他的后腦勺,說了一句,可憐的孩子。她說,加油,你很棒。隨之在月光下,用食指用力一指,六脈神劍。小安笑了。他娘死后,他就一直沒笑過。他們分開后,小安一個人躺在床上,聽著蛐蛐的叫聲,感覺小仝他媽的手還在他腦袋上,不停撫摸。
那些天,小安有意躲著小仝。不知為什么,和他在一起,讓小安渾身不自在。小仝會讓他看他的畫,他不得不過去看。他第一眼看小仝的畫,就被吸引住了。他畫的是點將臺。點將臺在晨曦中,一片金黃。土丘上長滿了野花,有一個女人的背影,倚著一棵樺樹,似乎是低著頭在沉思。小安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淚橫流。他背過身去,再也不敢看那張畫。后來他又大半夜去找小仝,問他要那張畫,說能送給他嗎。小仝說,當然。小安和小仝說了一句普通話,把自己也嚇了一大跳。他問畫里那女的是誰。小仝說,是我媽。不是他媽是誰。短頭發(fā),微卷,長長的脖子,身形苗條。小安說,謝謝你。他拿回那張畫,躺在床上反復看。畫里的女人低著頭,他一直想,她是在端詳那一瓶敵敵畏呢。
有時小仝會問小安關于蕭城的往事。小安說起那段古城墻時是頗自豪的,就像他也經歷過一千年前的那場廝殺。只有面對城墻,他才覺得能和小仝肩并肩,不低人一等。
小仝他們走的那天,毫無征兆,是突然要離開的。小仝他媽媽像是想起什么來了,說還是早早回去。姑奶奶仍是笑瞇瞇的。她信佛,手上有一串佛珠??陬^禪是一句“阿彌陀佛”。她對什么都很關心,又對什么都無所謂。小仝也說想回去了,這地方沒人和他踢球。他問過小安,喜歡踢足球嗎。小安說,不會踢,但知道山東魯能泰山隊有個宿茂臻。小仝呵呵笑了。這時候,小仝媽媽突然說起小安,說讓他跟他們回城,住些日子,怎么樣?爺爺看奶奶,奶奶看姑姑,大眼瞪小眼。爺爺說,看他愿意去嗎?所有人都看向小安。小安有些忸怩,其實是不想去的。剛想說,不去了。可小仝說話了,跟我們去吧。小安突然感覺,小仝喜歡他。讓他跟著去,必是他的主意。他看了他一眼。小仝眼神柔和,卻異常堅定。他想到那幅畫,二話沒說,就點了點頭。姑奶奶說了一句,阿彌陀佛。吃過午飯,小安就上了那輛白色桑塔納,踏上離鄉(xiāng)之路。他和小仝坐在汽車后排。小仝一直在說足球,說了一路。小安只有聽的份,可他喜歡聽。他有時會看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飛一樣向后退去,他從未見識過世界有多么遼闊。
小安帶去了兩套衣服換洗,其中有一套是足球隊服,藍黑條紋,國際米蘭的。他后來猜想,小仝最初對他的好印象,可能只是因為他穿著國際米蘭的隊服。一見到藍黑條紋,小仝就情不自禁,熱血沸騰。奇怪的是,他自己卻從來不穿。他是國際米蘭的鐵桿粉絲,受他爸影響。小安根本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哪隊隊服。那還是他們班統一購買的,舉辦學校運動會時,他們班為了整齊劃一,都穿藍黑條紋,連女生也不例外。他身上穿什么似乎和他自己無關,和他那個腳手架上的爹一樣。他去濟南的那天,就穿著那套國際米蘭的隊服。他走在他們一家人中間,感覺自己特別扎眼,像個長毛的猩猩。
他們家住在一所大學里。大學,小安夢寐以求的地方。只有考上大學,他才能真正離開蕭城。他看向車窗外,心潮澎湃,感覺正坐在一輛駛向未來的直通車。汽車七拐八彎,來到了校園深處。樓前有一株他從沒見過的樹,遮天蔽日,散著一股怪異的幽香。他們乘電梯上樓,那還是小安第一次乘坐電梯,有輕微的失重現象,這是他在物理課上學到的。在電梯里,他閉上了眼,想起他們那個歪嘴的物理老師,把“加速度”說成“嘎速度”。小仝他們家住六樓,復式樓中樓,家里別有洞天,到處都是書。小仝他爸站在門口,雙手插著兜。小仝喊了聲爸爸,一頭扎進他的懷里。小安傻站著,不知所措。想也不敢想,他會像小仝那樣,去抱抱他爹。他爹會讓他滾蛋的。小仝他媽媽拍了下他的頭,喊了聲小安。他才回過神來。
小仝他媽向他爸介紹他,說是舅舅的大孫子。姑奶奶說,還是讓他自我介紹吧。說完笑瞇瞇地望著他。小安站得直直的,用蹩腳的普通話喊道,我叫趙順安,張王李趙的趙,順利的順,安全的安。他這么一喊,所有人都笑了,小仝笑得最歡,躺倒在沙發(fā)上,捂著肚子笑。小仝他爸制止了他,皺著眉頭,用食指點點他,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仝他媽媽接著說,他真的很可愛。走過來,一只胳膊搭在小安的肩膀上。小安不知道說什么好,也跟著小仝笑。那一刻,他后悔跟著他們來了。他像是又一次出現在他娘的葬禮上了,惶惑不安,焦頭爛額,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小仝自覺過分,一側身,從沙發(fā)滾下來,沖小安招手,讓他去房間看看。小安咬著嘴唇,跟隨小仝上樓。木質樓梯,踩上去噠噠響。他落地很輕,小心翼翼。不像小仝飛跑上去。二樓有個鐵藝護欄,小仝倚靠著,望著小安搖搖欲墜地一步步走上來。他們一起走進小仝的房間。房間里有很多小安沒見過的物什。小仝一一告訴他。他如此耐心,耐心得洋洋得意。不過小安一直悉心聽著,顧不上想那么多,那些新鮮玩意深深吸引住了他。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能想起初次走進小仝房間時的奇異瞬間。最讓他著迷的是窗前的長筒望遠鏡。斜著朝天,像電視里打飛機的機關槍。吃完晚飯后,他在望遠鏡前寸步不離。透過望遠鏡,他看見了月亮上坑坑洼洼的表面。鏡頭下移,他還發(fā)現了千佛山上的那座石塔。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去爬了千佛山。他找到了那座石塔,站在石塔邊上,向小仝他們家的方向遙望。霧氣蒙蒙,若隱若現。他什么也沒看見,不過仍讓他激動不已,從沒想過大千世界還曾以這種方式彼此存在。從千佛山上下來,小仝他媽媽帶小安去了商場。商場真大,又秩序井然,不像他們蕭城大集,熱鬧倒是熱鬧,亂糟糟的,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若是趕上下雨,就像是走進了豬圈里。他換上新衣服,又去理發(fā)店理了新發(fā)型。他在鏡子里看自己,愣頭愣腦,張冠李戴。他不是太喜歡這個嶄新的人,感覺在模仿小仝,東施效顰。記得他們在學這個成語時,教室里響起那陣此起彼伏的哄笑聲。他感覺那些同學正在遙遠的蕭城也像笑那個東施一樣笑他。他想弄亂自己的頭發(fā),撕破自己的新衣服。小仝他媽媽站在他旁邊,幫他整理白襯衫,說,看這小伙,多棒呀。聽了她的話,他又差點哭出來。她笑的樣子,很像新白娘子傳奇里的觀音菩薩。不,更像是那個白娘子。溫柔,鎮(zhèn)定,從容不迫。他已經在心里喊了無數聲姑姑了,姑姑,謝謝你??伤痪湟矝]喊出口過。
到了晚上,小仝他爸爸給他們放了一部電影,周星馳的《月光寶盒》,看的是錄像帶。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小安漸漸融入其中了,開始用普通話和他們熱切交流。小安和小仝徹底沒了芥蒂,像親兄弟似的,彼此在竊竊私語。看完電影,他們一直在討論。小仝他爸爸說得最多,深入淺出。小安一知半解,驚嘆于區(qū)區(qū)一部電影竟能天南海北地扯那么遠。他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很多看似無關的事物之間存在著微妙的聯系。后來他們上樓去睡了。小安睡在小仝房間的行軍床上。睡前,小仝給他彈吉他。彈了一首《梁祝》,悠遠纏綿。小安也抱了抱那把吉他。他躺在那張行軍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小安待在濟南的第三天,小仝卻突然隨他爸去了青島。青島那邊來電話,是個畫畫的名師,說要見見小仝。老師名聲大,脾氣怪,深居簡出,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見上的。他決定收小仝做關門弟子。機會從天而降,當然不可錯過。出門前,小仝再三叮囑,讓小安等他回來。小安應允了。小仝他媽媽擔心小安在家中無聊,就給他報了個課外輔導班,學英語的。小安說過,他英語學得不像樣子。要不是英語拖后腿,他會是他們全年級第一。他學習一直挺好的。小仝走后的第二天,他就去英語輔導班上課了。小仝他媽媽去送他。路不算遠,后來小安說自己走讀。小仝他媽媽夸他能干。她眼神里全是柔情蜜意。
放學后,在回去的路上,有個女孩叫住了他,喊他姜逸仝。起初他沒應,他又不是姜逸仝。那人不罷休,讓他等等,說,姜逸仝,你別走。小安才恍然所悟,她錯以為他是姜逸仝了。他事后也感到疑惑,緣何竟一口答應了。他毫不猶豫,就像他是姜逸仝無疑。他假裝怔了一下,開始模仿姜逸仝說話。他輕挑地笑,一側嘴角上揚,腦袋半歪著。女孩和他年紀差不多,也住在大學里,說是搬來沒多久,早就聽說他的大名了。她說她看過姜逸仝的一幅畫,在少年宮。她很喜歡,一直想知道出自誰手,何許人也。姜逸仝擺擺手,說,不足掛齒。女孩問到那幅畫的緣起。小安和她對視,甚至逼視她。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那一刻,他不是趙順安,他是姜逸仝,似乎從來都是。他渾身充滿力量。他想跳躍,想圍著那個女孩旋轉。他堅信,會成為姜逸仝那樣的人的。大膽,坦率,滿不在乎。
他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幅畫。這不重要,他知道,世界是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的。他想起小仝他爸爸看完《大話西游》之后說過的那些慷慨陳詞的話。他又稍加整理說了一遍。女孩子在他身旁,一直安靜地走著。越來越安靜,她一直在想他的話。她也許已經喜歡上了他。他們走得很慢,但是很快就到小仝家門口了。女孩站在那株奇怪的樹下,沖他招手。他看也沒看人家,向身后擺了擺手,就沖進了公寓。他在電梯里,仍然興奮不已。等他上了樓,回到小仝的房間,向窗外看,那個叫悅悅的女孩還在樹下站著。小安慌忙閃身,生怕她看見他,那個向下張望的趙順安。
接下來兩天,他都沒見到悅悅。他有些失落。小安想,是姜逸仝失落才對??伤溃涞娜耸勤w順安。第三天,小仝還沒回來。那天傍晚,小安一直坐在行軍床上發(fā)呆,想到蕭城,想到在點將臺上呆坐的娘,感覺竟如此遙遠。這才幾天,他已經開始淡忘他們了。他驚慌不已,趴在床上,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時候,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喊他。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孩的聲音,遠遠傳來。姜逸仝,姜逸仝。悅悅來找他了。他飛奔出去,踩得樓梯噠噠響,像是一匹驚慌的馬。小仝他媽媽從房間里沖出來,看了小安一眼。小安沒顧上理會,開門溜出去了。他和悅悅在樹下說了很久的話。說到最后,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根本不是姜逸仝。他往姜逸仝的家里走,神情恍惚。但愿姜逸仝永遠不要回來,他在電梯里這么想道。悅悅送給他一本畫冊。他緊緊抱在懷里,像是頃刻間就會被人搶走。他站在門外,摁門鈴。門很快開了。小仝他媽媽站在門口,瞥了他一眼,轉身走了。那一瞥意味深長。小安尷尬極了。他這個姑姑冰雪聰明,估計全知道了。那一瞥一目了然。方才她也許一直在樓上看著他們。小安抱著畫冊回了小仝的房間。他鉆進被窩,頭蒙住被子,想把自己悶死。吃晚飯的時候,小安一直悶著頭硬吃,不知道自己都吃下了什么。他突然和小仝他媽媽說,姑姑,我想家了,想我爺爺奶奶了。這是他喊的第一聲姑姑。小仝他媽媽淡然一笑。這個觀音菩薩,這個白蛇娘娘,突然變了個人似的,用異樣的眼光打量他,眼神里是冷冰冰的失望。越是這樣,小安越堅決。他再次重申他想回家了。小仝他媽媽過來摸了下他的額頭,說了一句,難為你了。奇怪的是,她并沒挽留他,說自己可能沒時間送他,問他能坐大巴回去嗎?她竟然沒有提,小仝臨走前讓他等他的事。當然,她也沒有拆穿他。小安怯怯地說,沒問題。第二天一大早,小仝他媽媽就開車送小安去汽車站。到了汽車站,她幫他買好票,送他上了車。透過車窗,小安還能看見她。在遠處站著,點起一支煙。那是他頭一次看見她抽煙。她抽煙的樣子讓他多年未曾忘懷。
大巴車在公路上飛奔,離濟南越來越遠。他長舒一口氣。他知道,爺爺奶奶,還有那個沉默的爹一直在等他。這么一想,他感覺自己這些天背叛了他們。他應該像他爹一樣,站在腳手架上。和他爹站在一起,他才是趙順安。他想,他有可能是那個姜逸仝的??伤麉s忽然不想成為他們那種人了。下了大巴車,他就把那本悅悅送的畫冊扔進了垃圾桶里。讓他們都見鬼去吧。回家后,沒過多久,他就輟學了。最初是在他爹的建筑隊里幫工。后來他也上了腳手架,和他爹一起,拿起了瓦刀,風里來雨里去。漸漸地,他也像他爹一樣,粗壯有力,沉默寡言。
小安抬起頭來。他看見了二十年沒見的小仝。小仝也發(fā)現了他,沖他擠了下眼睛。意思是他全懂,他沒忘。小仝在人群中很顯眼,也很自在,甚至是有些悠然自得。他在觀察他們,尤其是他趙順安。在接下來漫長的葬禮中,小安感覺小仝的眼神從沒離開過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如此怕他。他在葬禮上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如何躲開小仝。他不想和他打招呼,不想攀談。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他沒有任何感嘆。他魂不守舍,想跳進墓坑里,和他奶奶一起被掩埋。
葬禮草草結束了,比他想象的更加草率。送葬的人垂頭喪氣地往回走。小安走在人群中,一直低著頭。他不想一抬頭就迎上小仝那雙熱烈的眼睛。他躲躲閃閃,又不想讓人看出來。他終于成功避開了小仝一家人。后來他竟發(fā)現,小仝并沒有像他所預料的那樣,在找他。也許人家自始至終沒把他當回事。吃過午飯后,有幾個人嚷嚷說,濟南的姑姑要走了。小安這才回過味兒來,從屋里飛奔出來。他突然發(fā)現,那個想打招呼,想攀談,想感嘆歲月蹉跎的人竟然是他趙順安,不是姜逸仝。
一輛黑色豐田越野車,停在路邊。有幾個人正在送他們。他遠遠看見小仝一俯身鉆進了車里。他喊了幾聲,小仝,小仝。像他二十年前那樣。小仝又從車門里走了出來,在等他。他急匆匆追上去,走到小仝身邊。他們握了握手。小仝直視他的眼睛。他躲開了。小仝說了一句,兄弟,保重呀。沒再多說一句,隨即關上車門。后排的車窗也落了下來。是小仝他媽媽。她淡淡說了一句,是小安吧。小安連忙說,是我,姑姑,路上慢點開。他有很多年沒說過普通話了,脫口而出,字正腔圓,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她似乎沒怎么變,還是過去的觀音菩薩,白娘子,一直溫柔地望著車窗外的他。不過小安知道,這個姑姑記得那一天,悅悅來找他的那一天。他隨即看向別處。
汽車緩緩而去,一拐彎,上了大道,消失了。
他回了屋,點起一根煙。他爹坐在他身后,在烤火。奶奶去了,他爹像是丟了魂。小安也一樣,若有所失。他突然想起什么來了,慌慌張張沖出房間,爬梯子上了房頂。他站在房頂上向遠處遙望。這讓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架望遠鏡。他看見那輛黑色的車停在城墻根下。他知道他們母子正在向上爬。他們會在點將臺上看夕陽西下。他在房頂上坐了下來,也打算靜靜地看一會夕陽。他想到一句詩,天涯共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