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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齊哥

2020-07-04 02:50荊歌
江南 2020年4期
關鍵詞:阿龍大志馬戲團

荊歌

初 見

三十年前,我剛過16歲生日,就跟著周師傅去深圳當建筑工,給特區(qū)蓋房子。深圳那么多高樓大廈,都是我們這些打工者蓋起來的。我跟周師傅到深圳,去蓋一個圖書館,這座宏大漂亮的建筑,就是我們親手蓋的。

我們白天在工地上干活,晚上就睡在工地上。工地上搭建了一些彩鋼板房子,我們就住在里面。深圳天氣熱啊,彩鋼板房里沒有空調,晚上總是熱得睡不著覺。我睡不著覺,經常就干脆不睡了,跑到馬路上瞎逛。

馬路上多少總有一些風,吹在身上很舒服。

我雖然很困,但就是不想回彩鋼板房子里睡覺,因為里面實在熱得吃不消!逛累了,走不動了,我就坐下來,坐在馬路牙子上。直到困得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才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一樣回彩鋼板房子。盡管這樣,還是會經常熱醒。

對,就是那一天,我在街上見到了一只猴子。

一個光著上身、把上衣系在腰里的人,牽著猴子。

他甩一甩繩子,猴子就跳起來,在空中翻一個跟斗。

圍觀的人就鼓掌,很開心。

他又甩繩子,猴子又跳起來,又翻一個騰空跟斗。

猴子一連翻了三個跟斗,排骨(我給那個人起的綽號,因為他很瘦,每根肋骨都清清楚楚)就給猴子半個可樂罐,讓它向圍觀的人要錢。

猴子就像一個懂事的小孩,把可樂罐舉到人們面前。有人就會向里面扔硬幣。每扔一個硬幣進去,猴子就會馬上向扔錢的人敬一個禮。它的樣子真是可愛啊!

它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摸來摸去,摸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沒有摸出一分錢來。沒辦法,我只能向它抱歉地擺擺手。

沒想到的是,排骨上來就給猴子一記耳光。

他打得很重,不是假裝打,而是真打。他的大手,無情地甩在猴子的面孔上,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猴子的身材小小的,被他一巴掌打得身體都彈出去半米。

它的嘴里,發(fā)出了一聲慘叫。

但是,排骨根本不饒它,還想再打它一巴掌。

有人說:“為什么打它?”

排骨對猴子說:“打死你,沒用的東西!”

啊,我沒有錢給它,他就打它,我的心里,真是感到難過極了。我大聲對排骨說:“別打它!”

排骨用很兇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又啪地在猴子的腦袋上甩了一巴掌。

“別打它,我給錢!”我說。

但是我沒錢啊,渾身上下一分錢都沒有。

大家都看著我,猴子也抬起頭看我,他們都在等我拿錢出來。

“我、我身上沒帶錢,我明天來給,好嗎?”我對排骨說。

排骨冷笑著說:“你明天就是帶來巨款,恐怕也找不到我們了!我們哪會那么傻,坐在這里等你送錢來!”

“不、不會的!”我趕緊說,“明天還是這個時候,還是在這個地方,怎么樣?”

我看到了猴子的眼睛。它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樣純真,它一眼不??粗遥抗饫餄M是哀求。如果它會說話,那它一定是說:“大哥哥,求求你了,給一塊錢吧,否則我又要挨打了!”

我心里酸酸的,覺得太對不起這只小猴子了。

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口袋里沒有一分錢呢?

“那、那我現(xiàn)在去拿錢,你在這里等我,好嗎?”我對排骨說。

排骨又冷笑了兩聲,說:“哈哈,這位小哥,你真逗,你不給錢倒也罷了,耍什么滑頭?騙我一個走江湖的,有意思是嗎?”

他揚起手里的繩子,把繩子的一頭揚起來當鞭子,使勁地抽在猴子身上。猴子痛得吱吱大叫,還用手捂住自己的腦袋。

邊上有人看不下去了,說:“別打它了,我替這位兄弟送它一只梨子吧!”

他的手上,果然有一只梨子。他把梨子向猴子扔去,猴子的身影,像閃電一樣,瞬間就把梨子接住了。

它一定是餓了、渴了,把梨子塞進嘴里就咬。

排骨一腳就把猴子踢得飛了起來。它手上的梨子,落到地上,滾過來,滾在了我的面前。

我彎腰撿起被咬了一口的梨子,憤怒地對排骨說:“為什么踢它?你為什么要這么狠心?”

排骨一把將梨子搶過去,塞進了他的褲袋里。

他對我說:“我狠心,那么你就是好心人咯。了不起的好心人,可惜就是沒錢,是嗎?梨子又不是你的!”

拿出梨子來的人說:“梨子是我的,我要給它吃!給它吃呀!為什么不給它吃?”

排骨惡狠狠地說:“給不給它吃,我說了算!”

給梨子的人說:“梨子是我的,我說了算!”

排骨說:“它給你們表演,你們就應該付錢!沒錢就拿梨子來充數(shù)?跟斗是白翻的嗎?你們翻幾個我看看!至于梨子什么時候給它吃,你們管不著!”

他拍了拍褲兜里的梨子,指著我說:“要都像這位兄弟一樣,我們就要餓死在街頭!”

我被他說得尷尬極了,一咬牙,轉身就走。

我鉆出人群,就像偷了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撒腿就跑。我聽到排骨在我身后大聲說:“窮光蛋湊什么熱鬧!世界上三條腿的人我都見過,就是沒見過這種身上沒有一分錢的窮光蛋哈哈哈!”

他嘲諷的笑聲,就像蒼蠅一樣追著我飛,我跑得很遠了,似乎還能聽到。

我一口氣跑回工地,但是沒有直接進彩鋼板房子里去,因為我跑出了一身汗。

我坐在一塊混凝土預制板上,喘著粗氣。

我的心里,既羞愧,又后悔。

我覺得對不起小猴子,是我讓它挨了打。我仿佛還能聽到它吱吱的慘叫,從黑暗深處傳來。

直到躺在床鋪上,我的眼前,還是浮現(xiàn)出它可憐的樣子。它明亮的眼睛,一眼不??粗?,它無聲地哀求著我,要我拿出一塊錢來,扔進它手里的可樂罐,這樣,它才能免于挨打??墒?,可是我身上真的沒帶錢??!

這一夜,我難過極了。我睡睡醒醒,我的耳邊,總是回響著小猴子可憐的叫聲。

由于晚上睡得不好,白天一點精神都沒有。干活的時候,還心不在焉。周師傅對我說:“你怎么啦,病了嗎?”

我說我沒病。

“那又是為什么?”周師傅說,“是不是不想在工地上干了?”

我趕緊說:“哦,不!”

周師傅說:“建筑工人確實是又苦又累,日曬雨淋,風雪嚴寒,但是年輕人,就要能夠吃苦耐勞啊,奮斗幾年,掙到了錢,回家娶老婆!”

我的心事周師傅根本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對他說。我要是說了,他一定會笑我,為一只猴子而如此傷心,不是腦子有病吧?

我暗暗決定,今天晚上,我還要到那個街口去。我會在口袋里裝好幾個零錢,小猴子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要向它的可樂罐里投兩個,或者三個硬幣進去。

但愿他們今晚還在老地方。

尋 找

第二天吃過晚餐,天還未黑,我早早就向那個街口走去。

也許是我到得太早了吧,那里非但不見排骨和小猴子,連行人都很稀少。

我呆呆地站在街口,手插在褲兜里,輕輕捻著三個一元錢硬幣,它們在口袋里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

一直等了半個多小時,還是不見他們出現(xiàn)。

我就不想再傻瓜一樣站在那里了,我慢慢走,只是隨便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拐過幾個彎,忽然就看見遠遠的一個小廣場上,簇擁著一大堆人。我的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啊,他們換地方了,不在昨晚那個地方了,原來今天是到這里來耍猴了啊!

我快步向前,幾乎是奔跑著過去的。

我褲兜里的三個硬幣,叮叮叮地響著,好像是在催促我:快點!快點!

撥開人群,以為就能見到小猴子了,它一定又在翻跟斗吧?它討到錢了嗎?有人向它的可樂罐里扔硬幣了嗎?排骨不會又打它吧?

沒想到那么多人圍著看的,不是什么小猴子翻跟斗,而是兩個女人在打架。她們互相扯住對方的頭發(fā),姿勢就像兩頭牛,角頂著角似的。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呢?

我從人群中退出來,悻悻地走在夜晚的街道上。雖然街上車流不息,熙熙攘攘的人也不少,但是在我眼里,卻是空蕩蕩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里會是這樣的失落。是為了一只猴子嗎?說出來會被人嘲笑,我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游蕩,竟然就是為了找到一只猴子,那只會翻跟斗,卻被主人無情毆打的小猴子。

事實就是這樣的。我的眼前,不斷浮現(xiàn)它的形象,它小小的身子,它那雙孩子一樣明亮的眼睛,眼睛里滿是哀求的光。我的耳畔,還時?;仨懫鹚ㄖǖ慕新?,那么的無助,那么的可憐!

我就想見到它,仿佛是要見到一個我朝思暮想的人。

可是它在哪里?

深圳那么大,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它呢?

我只能相信偶然。昨晚我遇見它,不也是偶然嗎?我只是因為熱得睡不著覺,才到街上隨便逛來逛去的。結果就看見了它。那么,只要我繼續(xù)在街上游蕩,就一定還會見到它的。排骨既然曾經在這里耍猴,那他總不見得只來一次,不見得永遠都不再到這個地方來了吧?況且,我對他說,今晚要帶錢過來,把昨晚欠他的一元錢補上的。他又為什么不來了呢?他不想要那一塊錢嗎?

也許,他找到了更好的地方,那里人更多,愿意向猴子的可樂罐里投錢的人比昨晚多得多,所以他當然就不來昨天這個地方啦!

我相信,只要我邁開步子走走走,只要我不是躺到彩鋼板屋里睡覺,我就有可能再次見到他們。

我在陌生的大街上走啊走啊,看自己的影子,被路燈一會兒拉得很長,一會兒又收得很短。我還經常踩到自己的影子,踩自己的身體,踩自己的肩膀,踩自己甩起來的手臂。但是,將要一腳踩到自己腦袋的時候,我收住腳,繞開了它。我不能踩自己的腦袋,因為我爺爺說過,踩到自己的腦袋,哪怕只是影子,都會讓自己變笨。

我就這樣走啊走啊,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當我的手無意伸進自己褲兜時,突然發(fā)現(xiàn),口袋里是空空的,那三枚剛才還叮當作響的硬幣,竟不翼而飛了!

哪去了?它們怎么不見了?當然不會是自己飛走,也不可能是掉了。我的手指,摸索著褲兜的每個角落,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而我的褲袋,也并沒有漏洞。我把褲袋整個翻出來,它好好的,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里面的三個硬幣,卻真的不見了!

會在另一只口袋里嗎?我趕緊掏,沒有,也沒有!

我的全身上下,只有兩個褲兜。上身穿的,是一件T恤,根本就沒有口袋。

一定是被偷了!

剛才擠進人群,滿以為是小猴子在里面翻跟斗,誰知道只是兩個女人打架。一定就是那時候,褲袋里的錢,被人掏走了。

偷錢的人本領真大啊,他的手,伸進我的褲兜里,我竟渾然不覺。三個硬幣,我自己拿出來都不一定順當,他卻悄悄把它們全都掏走了。

其實我是應該感到慶幸的。褲袋里裝的,幸虧只是三個硬幣,而不是更多的錢。如果裝著錢包,里面還有身份證,被人掏走的話,事情可就大了!

好了,錢沒了,我還接著逛下去嗎?我還繼續(xù)尋找小猴子嗎?要是我見到它,拿什么給它?那不又要重復昨晚那樣的事了嗎?不是又要害它挨打了嗎?難道說,我花了這么長時間,走了這么多路,白白損失了三塊錢,就是為了看到它被打嗎?

它哀求的眼神,它可憐的面容,又浮現(xiàn)了出來。

我當然不再往前走。我看了一下路牌,抬頭辨認高得似乎能觸到星星的摩天大樓,確定了我們工地的方向,慢慢往回走。

時間已經很晚,街上的人變得少了,車也只是稀稀落落地在空曠的馬路上飛馳而過。

想 念

這以后,我?guī)缀趺刻焱砩隙紩诮诸^瞎逛。一開始我還相信總有一天能見到那只小猴子,漸漸地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深圳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一個耍猴的人和一只小猴子,就是茫茫大海里的一滴水,就是浩瀚太空里的一顆星,我也是一滴水,我也是一顆星,一滴水要遇見另一滴水,一顆星要碰上另一顆星,那有多難呢?

我好像只是因此養(yǎng)成了散步的習慣,每天到了工友們睡覺的時候,我還不想睡,必須要到街上去逛上一陣子,才能鉆進彩鋼板房子里,才能睡得著覺。

有一天,看到有人自行車前的菜籃子里,有一雙小眼睛在閃亮,我還以為是我的小猴子呢!是的,我早已把那只小猴子稱為“我的小猴子”,并且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阿龍”,因為那一年是龍年。名字就是這樣來的。我還以為人家自行車菜籃子里探出頭來的小家伙是阿龍呢,就趕緊追上幾步去看個仔細。結果當然不是啦,那只是一只小泰迪狗。它剛剪了毛,模樣跟阿龍真有一點相像呢!

但它不是阿龍!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小家伙會有阿龍那樣的眼神。

差不多都已經成為了一個夢。在我真實的世界里,是不是真的出現(xiàn)過一只會翻跟斗的小猴子?這在我的腦子里,時常變得模糊了。有時候我就是懷疑,那其實只是我的一個夢。而有時候,我又堅信,那不是夢,那是我確確實實遇到的。

天氣漸漸涼爽起來,彩鋼板房子里不再有酷暑的悶熱。但我依然每天晚上逛街到很晚才回來睡覺,周師傅覺得我這樣做很奇怪。他終于很認真地問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眼光,很尖銳地盯著我,好像要看出來,我到底對他隱瞞了什么重大的事。或者,他是要透過我的腦殼,看一看我的腦袋里,究竟哪根神經出了問題。

在周師傅的再三逼問下,我終于說出了實情。其實,我想通了,告訴他又怎樣,我又不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心里惦記著阿龍,又不是不可告人的,最多讓他覺得我傻,最多讓他覺得我可笑。他要嘲笑我?guī)拙?,甚至罵我神經病,也是無所謂的呀!

周師傅沒有罵我。他只是盯著我看,他的目光,由犀利慢慢變成了和善。他笑了笑,說:“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的心頭一熱。我沒想到周師傅會這樣說,他真是個好師傅!

聽他這樣說,我就更加想念我的阿龍了。連周師傅都沒有覺得什么不對頭,他一定是覺得,眼見一只小猴子被人虐待,過著悲慘的生活,心里覺得難過,這是當然的事。他周師傅沒有親眼所見,只是聽我說了,他的心里也同樣覺得不忍心。也許所有的人知道了這個故事,都會對可憐的小猴子產生同情心的吧!

盡管如此,我還是對周師傅說,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

“反正我已經肯定不會再見到它了,這件事,也就只是藏在我心里,就當它其實并沒有發(fā)生過,就當只是一本書里寫的一個故事罷了!”我說。

周師傅說:“那是,畢竟只是一只猴子,你就忘記它吧!不要再為它難過了,那個人靠它乞討生活,他也不會太難為它的。要是打傷了它,要是它死了,那個人不就是斷了自己的生路了嗎!”

我悵悵地說:“估計他們已經離開深圳了!”

周師傅說:“有可能的,耍猴的人,就是跑江湖的人,四海為家。”

我說:“會不會去香港了?”

周師傅說:“不會!怎么會去香港呢?香港又不是隨便可以去的,何況他還帶著一只猴子,海關肯定不讓他過。”

我自言自語地說:“那他們到底去哪里了呢?”

周師傅說:“哪里都有可能去,就像我們,蓋完了這里的房子,就要去別的城市。哪里有活,我們就去哪里干?!?/p>

我想,我的阿龍多半是去了別的地方。那么,我要是繼續(xù)在深圳干活,就沒有可能再遇見他們。

周師傅說,我們的房子快要蓋完了,等蓋完這幢圖書館大樓,我們就要離開深圳了。聽他這么說,我感到又有了希望。我們接下來會去哪里干活呢?說不定,排骨帶著阿龍也去了那個城市呢!

但是轉眼我就又黯然了。世界那么大,即使大家都是在深圳,也再也見不上了。其他城市,是哪個城市?中國那么大,城市那么多,怎么可能正巧我去了那個城市,而阿龍也去了那個城市呢?即使天底下有這樣的巧事,我們都離開了深圳,又到了同一個城市,我們也不見得能再相見呀!

“也有可能他們還在深圳!”周師傅又這么說。

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睡吧,睡得著,吃得下,拉得出,身體就好。身體好,才有勁干活!”

周師傅的話,我當然是要聽的。是他把我?guī)С鰜砉ぷ鳎也趴梢話甑藉X,才能養(yǎng)活自己。多下來的錢,我每月都寄回家里。媽媽說,會把我寄回家的錢都存起來,到時候給我蓋新房子,給我娶老婆。

晚上我不再一個人去街上瞎逛了,我和周師傅他們一樣,早早地睡覺。不過,躺在床上,我總是不能一下子睡著。聽著工友們的呼嚕聲,聞著周師傅他們嘴里吐出來的酒氣,我的心里,還是惦記著我的阿龍。

又 見

我們的工程,眼看就要結束了,大樓已經封頂,最多再過十天半個月,我們就要離開深圳了。

我的心里,依依不舍。

在這座城市里,有一只小猴子,它會翻漂亮的跟斗,它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是的,阿龍和深圳,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以后凡是想起深圳,我都會想起我的阿龍。

周師傅說,離開深圳之后,大家可以先回一趟老家,在老家休息幾天,然后到新的城市新的工地上去蓋新的大樓。

下一個地方是哪里呢?周師傅說,是昆山,那是江蘇蘇州的一座小城市,離上海很近?!吧虾D銢]去過吧?那是世界一流的大城市!”周師傅說,“我們去昆山蓋樓,就可以到上海去玩,坐車過去很近很方便?!?/p>

他說得我有點激動。

我還幻想,也許我會在昆山遇見阿龍呢!有沒有這種可能?俗話說,無巧不成書,世界上有時候就是會有很巧很巧的事情發(fā)生的。

就要告別深圳了,我想去商場買點東西帶回老家。我要買一只保溫杯送給媽媽。她每晚半夜醒來,都要爬起來喝幾口水。她又不愛開燈,說那樣費電。她總是摸黑起來,從熱水瓶里倒點開水,再摻上一點涼開水,然后咕嚕咕嚕喝下去。有一天,她在長凳腳上絆了一下,摔倒了,膝蓋腫得很大,瘸了好幾天。要是有一只保溫杯就好了,她可以臨睡的時候裝上溫水,放在床頭柜上。半夜要喝水了,就打開蓋子喝幾口,溫溫的正好,也不用爬起來了。

我想,媽媽拿到我的禮物,肯定很開心。當然,她也會心疼錢,覺得這么好的保溫杯,一定很貴。我要告訴她,這是我掙錢買的,是我孝敬她的,讓她別心疼錢,我會繼續(xù)努力工作,賺更多的錢。

我揣著一百多塊錢,剛下公交車,就看見廣場那里有人在耍猴。耍猴的人,雖然不是光著膀子,但我還是認出來了,他就是排骨!他手上牽著的,不正是阿龍嗎!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急急向他們那里走去。

沒錯,就是他們!排骨說話的聲音,我也聽出來了。他的嗓音高高的細細的,就像女人一樣。

我看見阿龍了!它也看見了我,它的眼睛是多么的明亮?。∷∨軒撞?,好像是向我迎上來。要是它會像人一樣開口說話,那么,它會對我說什么呢?

而我,要對它說:“阿龍,你好!阿龍你好嗎?你不知道,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街上尋找你,我是多么想念你??!阿龍你知道嗎?你也想念我嗎?”

阿龍當然不會說話。而我要對它說的這些話,當然也不會說出來。我要是真的說出來,人們肯定把我當成一個神經病。

我走近阿龍,它也走到了我的面前。它把手上的可樂罐向我舉起來,我就摸出一個硬幣,當?shù)囊宦暼恿诉M去。

排骨也認出了我,他笑著對我說:“這位兄弟,好久不見!”

我也對他笑了笑。

他說:“要是我沒看錯,你剛才只扔了一個吧?”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他還記得我說過第二天要給兩塊錢的,他這是在提醒我,還要再給阿龍扔一塊錢。

我又摸出一個硬幣,扔進了可樂罐。

他高興地抖了一下繩子,說:“孫大圣筋斗云翻起來咯——”

阿龍好像也很高興的樣子,它靈巧地連翻了三個跟斗。

它立定腳,又把可樂罐向我舉起來。

我猶豫了,我沒有再給錢。我不想再看它翻跟斗,我只是想看看它,我實在太想念它了,我只要見到它就可以了。我見到它的目的,不是為了讓它翻跟斗,恰恰相反,我不要它翻跟斗,我只是希望排骨不要打它。

我是為了它不挨打,才愿意向可樂罐里扔錢的。

也許排骨正是看透了這一點,他才揚起繩頭,要抽阿龍。

是的,他把手上的繩子高高地揚起來,眼看就要無情地抽向阿龍。阿龍一定是被他打怕了,看到他揚起繩頭,腦袋就縮了起來??蓱z它沒有烏龜一樣的硬殼,不能把腦袋縮到安全的地方去。

只聽得啪的一聲,繩子抽打在了阿龍的頭上。

它吱的一聲叫,刺痛了我的心。

我只能再拿出一塊錢。但是我對排骨說:“不要再讓它翻跟斗了,我不想看它翻跟斗!”

可是我把錢扔進可樂罐后,他又甩了甩繩子,又讓阿龍翻了三個跟斗。

我轉身要走,他一把將我的手臂抓住。他的手真長啊,仿佛是突然變長的。他離我有一段距離呢,竟然一把就將我拽住了。他說:“兄弟別走,看了表演,要付錢呢!”

我說:“我已經付過錢了!”

他說:“那是上幾次的,這次沒付!”

我說:“我說了,我不要看翻跟斗!”

排骨冷笑道:“但你已經看了!”

我的手臂被他抓得有點痛,我掙扎了一下,將他掙脫。我說:“我再給最后一次,請你不要再讓它翻跟斗了!你要是再讓它翻,我也不會再給錢了!”

排骨二話沒說,只是連續(xù)甩動繩子。阿龍隨著他繩子的甩動,又翻起跟斗來了。排骨的嘴里,啰里啰嗦地喊道:“哎,來自花果山的孫大圣,七十二變大鬧天宮咯!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咯!大家快看,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孫行者的筋斗云看得你眼花繚亂咯——”

我不知道阿龍到底翻了幾個跟斗,它就像風車一樣轉個不停。看熱鬧的人連聲叫好,還有人啪啪鼓掌。我看得頭都暈了,我想阿龍也一定頭暈了,我看到它跟斗越翻越慢,動作明顯不如剛才靈活了。

排骨也一定看出來了,阿龍已經快翻不動跟斗了。他手里的繩子,使勁抽打它。仿佛不是它自己在翻跟斗,而是被排骨的繩子像陀螺一樣抽打著在空中旋轉的。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大喊著:“停!停!”

但是排骨反而更起勁了,他一邊抽打,一邊用尖細的嗓子喊著:“孫大圣筋斗云十萬八千里哦,七十二變大鬧天宮玉皇大帝也掉眼鏡咯——”

阿龍翻了無數(shù)個跟斗,它終于翻不動了,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它像一袋東西,從空中落到地上。它躺在地上,嘴巴張得很大,喘著粗氣。

排骨卻還在抽它。他還用腳踢它,嘴里說:“起來起來,裝什么孫子!”

這一次,是我把排骨的手臂抓住了。

他的手臂真硬啊,我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樹棍。

他猛地甩了一下,就把我甩脫了。

我感到我的手有點痛。

他看上去骨瘦如柴,原來力氣這么大?。?/p>

“你想干什么?”他兇狠地說。

我心里有點怯,但還是裝作也很兇狠的樣子說:“你想把它打死嗎?它死了你用什么賺錢?”

“你倒孝順,操心起老子來了!”他的聲音真是刺耳。

剛才還癱在地上的阿龍站了起來,它抬起頭看我。我和它對視,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含著淚水。

我把手伸進褲袋,想再摸幾個硬幣給它。

它馬上明白了我想干什么,它真是一只聰明的小猴子。還沒等我摸出錢來,它就撿起地上的半個可樂罐,向我舉了起來。

我的口袋里沒有硬幣了,我的手,只摸到了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我的口袋里,只剩下這張百元鈔了,這是我要去為媽媽買一只保溫杯的錢。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都在等著我掏出錢來。

阿龍的眼睛里,更是充滿了期待。它把可樂罐舉得更高了,它好像還往上跳了一下。如果它的手臂再長一點,一定會把可樂罐送到我的鼻子下面。

我的手,在褲袋里握著紙幣,它是一張很新的鈔票,有點戳手。我還記得它的號碼,最后四位數(shù)是7091。我不止一次認真地看它,那金光閃閃的數(shù)字100,還有上面凸起來的盲文,特別好看。

要不要把它拿出來呢?我猶豫著。難道把一百塊錢全部扔在可樂罐里嗎?一百塊啊,我是要用它去給媽媽買一只保溫杯的呀!不行,不能,當然不可以拿出來!

但是阿龍的眼光,又讓我心軟。如果我一點都不往可樂罐里扔,那么接下來它一定又會挨打。

我可以讓排骨找錢嗎?最多給他五塊,那么,我把這張百元鈔給他,讓他找我95塊,可以嗎?他會答應嗎?

他一定不會找給我!

并且他身上,都不一定有95塊錢。

怎么辦?給還是不給?

阿龍剛才還是一只手拿著可樂罐的,它現(xiàn)在用兩只手捧著它,高高地舉到我面前。

我只有求助邊上的看客了,總有人會愿意幫我把這一百元破開的吧?

我拿出錢來,對邊上的一位光頭大爺說:“大爺麻煩你,能幫我換成零的嗎?”

我還沒把話說完,手上的紙幣,就突然不見了。

是排骨一把將錢抽走了。

他搶走了我的錢,塞進他的口袋里,然后牽著猴子就走。

我追上他,拉住他樹棍一樣的手臂,他又猛地一甩,把我甩掉。我便拉住繩子,他甩動繩子,甩不掉,結果把阿龍甩得又翻了兩個跟斗。

“還我錢!還我錢!”我對他吼。

他的眼睛里,好像射出兩把刀子,“誰拿你錢了?”他說。

“還沒拿嗎?一百塊錢,大家都看見的!”我拉著拴猴子的繩子就是不松手。這樣拖拖拽拽,把阿龍拉得踉踉蹌蹌。

“我拿了嗎?誰看見我拿的?”排骨無恥地大聲問。

沒有人愿意出來作證,所有的人都只是在看熱鬧。

我對光頭大爺說:“大爺,你看見的,對嗎?一百塊我遞給你,想讓你幫我換零的,不是嗎?”

光頭大爺說:“我沒拿,我沒拿你的錢!”

我說:“我沒說你拿,是他拿了,你看見的,對嗎?”

光頭大爺看了一眼排骨,不說話。

“放手!你想搶我的猴子嗎?”排骨尖利地叫囂,同時將我用力地推了一把。

他的力氣真大啊,我被他推得差點摔倒。

我不能讓他走,不能讓他搶了我的一百塊錢就這么走了!

我又要上前拉他,他卻突然亮出了一把刀子。

人群哄的一下散了,我看到光頭大爺跑得最快。

“快跑吧,小伙子!”我聽到有人對我說。

排骨拿出刀子,看上去并不只是嚇唬我。他走近一步,真的向我捅了過來。

我本能地后退,然后撒開腿就跑。

這時候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快快逃命。要是真的被他捅一刀,那可不得了。如果把我捅死了,媽媽不知道要哭成怎樣呢!

我拼命逃,飛快地逃。

跑過兩條馬路,我確定排骨沒有追上來,這才站穩(wěn)了。

幾個姑娘從我面前走過,她們不知道在說什么好笑的事,咯咯咯笑個不停。而在我看來,她們仿佛是在笑我。

天上飛過了一群鴿子,我聽到了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

我呆呆地站著,心里感到萬分沮喪和失落。錢沒了,我也不可能再見到阿龍了。這個世界,依然是熱熱鬧鬧的,車水馬龍,天寬地闊,我的心,卻是那樣的落寞!

哭 了

我想報警,周師傅說:“算了,還是算了吧!警察不會管這個事的。深圳有幾個耍猴的人?警察會去找嗎?找到了又怎么樣?有證據(jù)嗎?他們江湖上的人,咱惹不起,別惹出什么麻煩來!”

我心里難過得差點要哭出來。周師傅說:“不就是一百塊錢嗎?我給你,我給你一百塊,行嗎?”

我的眼淚真的掉下來了。除了心疼錢,我特別感激周師傅,他真是一個好師傅,他帶我出來打工,一直都像自己的親叔叔一樣照顧我。我不會要他錢,我怎么可能拿他的錢呢!只是他這么說,讓我感動,我的眼淚是終于忍不住才掉下來的。

“哭了?”周師傅說,“男子漢大丈夫,丟了一百塊錢就哭了?有點出息好不好!”

“不是不是!”我趕緊否認。

“不是什么?”

“周師傅,你對我太好了,謝謝你!”

“嘿,對你好也要哭???行了,那我就不對你好,行了吧?”

我止住哭,問他:“周師傅,我們什么時候去昆山?”

“最多還有十來天吧!”

我想早點離開,我再也不想待在深圳這個地方了。

周師傅說:“先回老家休息幾天再說吧!”

“深圳這個地方一點都不好!”我說。

周師傅說:“別這么想,我們出來打工,到哪里都一樣,只要把活干好,掙到錢就好。出門在外,我們不要惹事,平平安安最好!”

他說得對,錢沒了,還可以掙。再說,一百塊錢,也沒什么,又不是一千塊,更不是一萬塊。要是當時被排骨用刀捅了,那才慘呢!

就比如是一場夢吧,噩夢醒來是早晨。再見了,深圳!再見了,這個滿是高樓大廈的城市!這個有人在街頭耍猴的城市,再見!

投 奔

我又去了一趟商場,給媽媽買了一只保溫杯。我知道她喜歡紅色,她說紅色喜氣,所以我就買了一只大紅色的。我想媽媽一定會很高興,她不僅晚上裝上溫水放在床頭柜,白天也會捧著它,捧到外面去,紅艷艷的特別顯眼。她會逢人就說:“這是我兒子買給我的,是在深圳大城市買的,老貴的!”

工友們也都去商場了,去買東西帶回老家。周師傅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兒子喜歡飛機,他要買個大飛機模型送給他。女兒呢,周師傅說要買一個芭比娃娃給她。他經常拿出全家福照片給我看,我看了至少有十遍了。他的兒子和女兒,長相都像他,跟他就像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每次他都得意地說:“我的基因太強大了!”

只有我一個人在彩鋼板房子里,我把昨天就已經整理好的行李打開,重新又整理了一遍。

門外怎么突然有吱吱的聲音,難道是猴子的叫聲嗎?我抬起頭來,看到窗子玻璃上,果真貼著一張猴臉。雖然它的面頰和鼻子,在玻璃上壓平得就像一張紙,我還是認出來了,它就是阿龍呀!

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我跳起來,腦袋咚的一下撞在上鋪,痛得我齜牙咧嘴。

我把門打開,它就撲了上來。它像老朋友一樣,撲上來把我抱住了。

我也抱住了它。

我把臉緊緊地貼著它,好像是貼著一位久別重逢的親人。內心的溫暖,一陣陣涌上來,熱乎乎的讓人想掉眼淚。

“阿龍,阿龍,你怎么來了?”我叫著它的名字。

它肯定不知道它叫阿龍,因為這只是我給它起的名字。它應該有自己的名字吧,排骨給它起了什么樣的名字呢?

它把我抱得太緊了,我也把它抱得太緊了,它肯定和我一樣,都感到有點胸悶了吧。我們松開了對方,我又看到了這雙大眼睛,圓圓的眼睛,像孩子一樣純真。只不過,眼睛里沒有了討錢時那種哀求的光。

它的手臂上,繩子一圈圈繞在上頭。哇,它真聰明呀,它把系在它脖子里的繩子,繞在了自己的手臂上,還打了一個結,這樣,它才可以自由地跑動呀!

“阿龍,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為什么要來這里?你是逃出來的嗎?排骨沒有發(fā)現(xiàn)嗎?”我向它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墒?,它又怎么能回答我呢?

我摸摸它的腦袋:“阿龍,你餓了吧?”

它竟然點了點頭。

它難道是聽懂了我的話?

我拆開一包小蛋糕,遞了一個給它。它迅速拿了過去,整個塞進嘴里,馬上吞了下去。

我又給它一個,它也這么干了。

它被噎住了,停止了吞咽,兩眼發(fā)直。它的樣子真是可笑?。?/p>

我沒有水啊,只有半瓶沒有喝完的啤酒??此蛇@樣子,我只能把啤酒遞給它。它接過去就咕嘟咕嘟喝起來。

“別喝了!你要醉的!”我說。

它卻不聽我的,還側過身子,生怕我搶走瓶子似的。

他很快就把半瓶啤酒喝光了。

它的酒量不錯啊,不過它臉紅了!

猴子也像人一樣,喝了酒會臉紅。但是猴子有酒量嗎?它喝醉了會撒酒瘋嗎?

它沒有撒酒瘋,它只是有點發(fā)呆,好像很困的樣子,眼皮都耷拉下來了。

“阿龍,對不起,我沒有水,只有啤酒。你喝醉了嗎?”

它當然不會回答我的任何問話。但是我知道,它肯定聽懂了我的話。

它晃了一下小腦袋,伸出細長的手臂,握住了我行李箱的拉桿。它拉著箱子就往外面走。

“別走哎,阿龍!你要到哪里去?”我說。

它還是拉著箱子要走。它的另一只手,還把我的胳膊挽住了。它是要拉著我的箱子和我一起走?。?/p>

“阿龍,你要到哪里去?想跟我一起回老家嗎?”

它好像又點了點頭。

“阿龍,為什么?你不想再跟著排骨在街頭表演了嗎?”

它做出一副愁苦的樣子,可憐地望著我。

我發(fā)現(xiàn),它的頭頂上有一點暗紅色的血跡,這是什么?“啊,阿龍,你受傷了嗎?”

它低下頭來,讓我看它頭上的傷。

果然是傷!

“怎么啦?是排骨打的嗎?”我輕輕撥開它的頭毛,仔細看它的傷口。

我從包里拿出創(chuàng)可貼,給它貼上。貼上去的時候,它的腦袋顫抖了一下。我知道它痛了,但是,它沒有避開,它很乖地讓我把創(chuàng)可貼給它貼上。

我又發(fā)現(xiàn)了它手臂上有瘀青,啊,臉上也有,腿上也有呢!它的身上,有好幾處瘀青,真?zhèn)€是遍體鱗傷?。?/p>

“是排骨打的嗎?阿龍,他為什么這樣狠心?可憐的阿龍!”

它伸出手來給我看,我發(fā)現(xiàn)它的一根手指是斷的。這也是排骨干的嗎?他真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p>

“阿龍,你要跟我走是嗎?好吧,那我們就走吧!”

我立刻決定,我要帶阿龍走。不能讓它再跟著排骨了,它太可憐了,它最終一定會被排骨打死的。

我要帶它回我淮安老家去!

我不是沒有猶豫。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顧好一只猴子,它畢竟是一只猴子,它會一直都很聽話嗎?它要是闖禍怎么辦?它要是傷到了別人怎么辦?再說,我?guī)е恢缓镒踊乩霞?,一定會讓家里的人吃驚的,爸爸媽媽會說我,掙錢養(yǎng)活自己都很辛苦,怎么還養(yǎng)一只猴子?

但是只要看一眼阿龍的眼睛,我就無法做到拋棄它。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它從排骨那里逃出來,來投奔我,就是要我把它帶走。如果我不帶走它,就是拋棄它。我要是拋棄了它,它就太可憐了,它沒別的地方可去,誰會莫名其妙地收留一只猴子呢?它就只能回到排骨那里去。但是,跟著排骨,當他的奴隸,做他的搖錢樹,被他打,被他虐待,繼續(xù)過悲慘的生活,我又怎么忍心呢?

周師傅推門進來,好像見到了鬼!他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子都仿佛要掉出來。

“我沒看錯吧?一只猴子!”他的聲音怪怪的,不像是平時的周師傅在講話。

“是的,它是阿龍!”我抱起阿龍,好像是怕周師傅要傷害它。

“你去偷了?你把它偷過來了?”周師傅馬上明白了,它就是我說的那只可憐的小猴子。

“是它自己跑過來的!”我說。

周師傅說:“不可能!它怎么知道你在這里?”

我說:“周師傅,我沒有騙你,我不會騙你的,就是它自己跑過來的!”

周師傅彎下腰來,看著阿龍的臉,說:“喂,猴子,你還挺聰明!你是怎么跑過來的?你知道這個傻瓜疼你,是嗎?你的小門檻太精了!”

阿龍睜大眼睛,看著周師傅。不過,它的身體卻往我懷里縮。

“你看!”我把阿龍頭上的傷口和身上的瘀青指給周師傅看。

周師傅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嗯,是被打得不輕!”

“你看,這樣下去不是要被打死嗎?”我說。

周師傅嘆了一口氣,說:“人的心狠起來,真是比虎狼還狠??!”

“我要把它帶回老家去!”我說。

“你就在老家養(yǎng)它嗎?誰又來養(yǎng)活你?”周師傅嚴肅地說。

“我讓它一直跟著我,我到哪里它到哪里,我有吃的,它就不會餓死!”

周師傅說:“我們馬上就要去昆山,你帶它去工地嗎?”

我說:“有什么不可以的?不是有人還在工地上養(yǎng)狗嗎?”

周師傅說:“養(yǎng)狗是為了防止有人來偷東西!而且狗好養(yǎng),狗通人性!”

我說:“猴子不是更通人性嗎?我們人還是猴子變的呢!”

周師傅說:“正因為它太聰明了,才危險!”

周師傅說得對,他點中了我的穴道。我也正有這個擔心,它太聰明了,它除了不會說話,其他跟人也沒有什么兩樣。這就比較麻煩,因為我實在不敢保證,它會做出什么讓我意想不到的事。它要是闖禍,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大禍呢!

“還是把它送到動物園去吧!”周師傅說。

阿龍是聽得懂人話的,我敢肯定。它聽周師傅這么說,馬上表現(xiàn)得很驚恐,它摟住我的腿,緊緊地摟著,怎么都不肯放開。

它要是會說話,它一定是說:“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動物園去,我不要去動物園,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就要跟著你!”

它的眼睛里,又溢滿了哀求的光。

我掰開它的手,輕輕把它推開。

它竟然咚的一聲跪了下來,不住地向我磕頭。

我心里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也幌M@樣,我不要它跪下來,更不愿意它向我磕頭。

我一把將它拎了起來。我說:“阿龍,你站好,你不要下跪,任何時候都不要下跪!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是個小男子漢,不可以跪下來!”

它聽懂我的話了嗎?即使它沒有聽懂,我想,它從我的態(tài)度上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它果然不再跪下,也不磕頭了。它蹲在我面前,只是看著我。

它的大眼睛里,有多少期待和憂愁啊!

“我一定要帶走它!”我既是說給周師傅聽的,也是說給我自己和阿龍聽的。

周師傅說:“你帶它回去做什么呢?它會干活嗎?你會讓它翻跟斗幫你掙錢嗎?還是準備在你家里開個動物園,賣門票?”

我說:“我不管,反正我就要帶它離開這里,不能再讓它過奴隸不如的生活!”

周師傅又長嘆了一聲,說:“那我建議你快走,明天就走!”

我已經買好了后天的火車票,周師傅和工友們也都是后天啟程回家。周師傅為什么要我明天就走呢?

“你難道不明白嗎?”周師傅說,“你偷了人家的猴子,人家不會提著刀子來找你嗎?”

“不是偷的,是它自己跑到我這里來的!”我說。

周師傅說:“有什么兩樣嗎?”

是啊,他說得對。我被他說得緊張起來,我仿佛看見,排骨鐵青著臉,手里拿著亮閃閃的匕首,正在到處找我呢!

我發(fā)現(xiàn)阿龍的身子在發(fā)抖。它聽懂周師傅的話了嗎?它感到害怕嗎?

我撫摸它的頭,輕聲對它說:“阿龍,別怕!你不要出聲,他就不會聽見!他不會知道你在這里的,我們不會被他找到的!”

隱 藏

第二天天沒亮,我們就出發(fā)了。

我把阿龍裝在雙肩背包里,怕它悶,我把拉鏈打開一點點。我對它說:“阿龍,頭不要鉆出來,尾巴也不要露出來,被人看見就有危險啦!”

它很聽話,蹲在包里一動不動。我背著它,能感覺到它的體溫,雙肩包熱烘烘地貼著我的后背。

“要撒尿就用手拍拍我,”我對它說,“別把尿撒在包里?。 ?/p>

我改簽了火車票。

在售票窗口,售票員問我:“幾個人?”我心里一顫,心虛地說:“一個?!?/p>

售票員要是知道我?guī)е恢缓镒樱瑫粫屛屹I兩張票?哦不,她一定會說:“猴子不可以上火車!”

我很擔心,我太擔心了,擔心我背著阿龍,最終上不了火車。

也許是我心里太緊張了,我的行為在別人看來,就是有點怪怪的。

我聽說,火車站的警察,眼睛都很厲害。他們總是能在人山人海的火車站,一眼就看出誰是逃犯,誰又是小偷。雖然逃犯和小偷臉上并沒寫字,但是,他們總有跟常人不一樣的地方。警察常年在火車站執(zhí)勤,他們都有一雙火眼金睛。

雖然我不是逃犯,也不是小偷,但因為背著一只猴子,我是和逃犯小偷一樣心虛的呀!

我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沒干壞事,沒必要驚慌。恰恰相反,我干的應該是好事吧!同情心是好還是不好?難道說,眼看著一只小猴子被毒打被虐待,無動于衷、坐視不管,才是好人嗎?

有兩個警察遠遠地向我走來,我的心頓時咚咚咚地狂跳起來。我想,雙肩包里的阿龍,一定也感覺到我心的狂跳了吧?因為我感覺到了,它在發(fā)抖。它一定是因為我的緊張才害怕起來的。

“別動啊,別怕?。 蔽以谛睦锇蛋档貙λf,也是對自己說。

警察越走越近,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而背包里的阿龍,好像抖得也更明顯了。

警察走到我的面前,停下來說:“把身份證拿出來!”

我猶豫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警察并不是對我說的,他們是要我后面那個人拿出身份證。

好險??!我從警察身邊走過,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但我又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警察發(fā)現(xiàn)我的異常。

我的臉燙燙的,腿軟軟的。

心兒不再狂跳,但是后背卻能感覺到,阿龍還在發(fā)抖。

“別怕,阿龍,沒事了!”我輕聲說。

它拍了我兩下。

啊,它是要小便了!

我走進廁所,進了大便的隔間。我拉開雙肩包,阿龍的腦袋就鉆了出來。它頭上的毛濕漉漉的,是汗??!這是包里太過悶熱呢,還是驚嚇所致?

它靈活地跳到馬桶上,閉上眼睛小便。我看著它滑稽的樣子,差點兒笑出聲來。剛才的緊張情緒,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阿龍小便完,竟然一轉身,自己按下了沖水按鈕。

馬桶嘩的一聲響了。

它伸出手去,還要按那個按鈕。

“好了好了!”我說,“不要按了,已經沖干凈了!”

這時候有人敲隔間的門,他敲得很急,還在門上踢了一腳。

我趕緊打開雙肩包,阿龍馬上跳了進去。

我背著它出來,裝作沒事人一樣。

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雙肩包里,裝著一只小猴子。

原以為這樣背著它,就可以一路回到老家。

誰知檢票的時候,檢票員皺起眉頭說:“什么味道?”

沒有人回答他。

我是知道的,他聞到了阿龍的味道。阿龍的身上,確實有一種奇怪的味道。這個檢票員鼻子真靈。

他打量著我,突然說:“包里什么東西?”

“沒、沒什么東西!”我說。

“沒什么東西?怎么這么沉?”他覺得更奇怪了。

我想直接往里面走,但是票還在他手上呀!我伸出手去,想把票拿過來。他卻說:“打開看看!”

我側過身,不讓他碰我的雙肩包。

他嚴厲地說:“打開!”

“不!”我護著我的包。

只聽他對站臺上的人說:“叫警察來!”

“不要叫警察!”我叫了起來。

“那打開看看,什么東西?”他說。

看來把包打開,是不可避免了。

我急中生智,一邊慢慢拉開拉鏈,一邊說:“是只小狗?!?/p>

阿龍在包里縮成一團,拉鏈拉開,只露出它毛茸茸的頭頂。

檢票員竟然相信了我的話,不過他說:“動物不可以帶進車廂!”

“可是我要回家!”我說。

“回家也不行!你不能上車!”他冷酷地說。

“求求你了,讓我上車吧!”

“不行!”

他粗暴地把我推開,說:“再啰嗦沒收了你的狗!”

聽他這么說,我當然不敢再堅持,要是他真的把我的雙肩包搶過去,那不就完蛋了嗎!

我茫然地從人潮中退出來,不知道應該往哪里去。

回工地嗎?那又怎樣?周師傅和工友們已經都整理好了行李,明天大家都要走了,我回去又能怎樣呢?再說,也許那個排骨,正在工地附近徘徊,我現(xiàn)在回去,不是自投羅網嗎?

火車的汽笛聲,從車站里面?zhèn)鞒鰜恚屛腋械綗o比的沮喪。

我背著阿龍,拖著大大的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在火車站廣場上。廣場上人山人海,有的剛到深圳,有的是要從這里去到遠方。只有我,哪也不能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阿龍拍了兩下我的后背。

怎么,又要小便啦?我很奇怪,它也沒喝水,不久才小便過,怎么又尿急了呢?

“阿龍,忍一下吧,好嗎?”我對它說。

它又拍了我兩下。

“好吧,那就只能再去廁所咯!”我無奈地說。

吱吱——吱吱——它竟然叫了起來。

“怎么啦,你?”我說。

它又叫了兩下。

“忍著點啊,別撒在包里啊!”我有點擔心他太急了,就在包里撒尿。

背著它又進了廁所,進了隔間。

打開背包,它的半個身體馬上就鉆了出來。

它沒有像剛才那樣跳到馬桶上,而是把它的一只拳頭,向我伸過來。

天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掰開它的拳頭,里面攥著的,不是我的火車票嗎?火車票是什么時候到了它的手里的呢?

我取過皺巴巴的車票,它又吱地叫了一聲。

我突然明白了,這是排骨教它的吧?他教會了它偷東西,它的身手實在太敏捷了,在誰都不注意的時候,就把車票拿走了。

不僅我沒注意到,檢票員也沒注意到,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沒注意到。

它就像一個神偷,閃電一樣把車票拿走了。

它也許以同樣的手段,偷過別人的東西吧?排骨讓它翻跟斗,人們興致勃勃地圍著它看時,它卻趁人不注意,把東西偷到手,是這樣嗎?

“你會偷東西,是嗎?你偷過多少東西?”我輕聲問它。

它耷拉下腦袋,好像很羞愧的樣子。

“你怎么能偷東西呢?原來你是一個可恥的小偷!”我對它這樣說的時候,它的腦袋垂得更低了。它還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好像是沒臉見人了。

“不能偷東西,以后再也不能偷了,知道嗎?”我嚴肅地對它說。

它點了一下頭,就把全部身體縮進包里去了。

我把雙肩包拉好,重新背到身上。不能坐火車了,我想,坐汽車肯定也有麻煩。那么,我就什么都不坐了吧!火車、汽車、飛機,什么都不坐了!哪怕是一步一步走,也要把阿龍帶回家。我不會拋棄它,絕對不可能把它孤零零地留在深圳這個地方。

穿過火車站的茫茫人海,我想先到一個稍微安靜的地方,去買一點吃的。我餓了,阿龍一定也餓了。我要好好想一想,我們怎樣回家。我真的就要憑自己的兩條腿,走過千山萬水,從深圳走回自己的家鄉(xiāng)嗎?

突然身后有人一聲尖叫,把我嚇了一大跳。回頭看時,只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飛快地逃走了。

什么情況?

我看著那個人在人群中飛快地穿梭,很快就跑得沒影了。

阿龍毛茸茸的腦袋,碰到了我的臉頰。咦,你怎么鉆出來了?

哦,原來是雙肩包的拉鏈被拉開了!

我們遇到了小偷!

那個小偷,他盯在我背后,一直跟著我。他悄悄拉開了我的包,以為能從里面掏走一些東西。誰知,他摸到了阿龍的頭。熱乎乎的、毛茸茸的腦袋,一定把他嚇了一大跳。也許,阿龍的手,還抓了他一下。所以他尖叫起來,一溜煙逃走了。

哈哈哈,我禁不住大笑起來。

吱吱——吱吱——阿龍的嘴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不知道它也是覺得好笑呢,還是想告訴我什么。

我把它的頭按進包里,拉上拉鏈?!皠e動!”我貼著背包對它說。

我不能讓別人發(fā)現(xiàn)它,它必須在包里好好待著。

好 車

最終,我是弄了一輛自行車,帶著阿龍上路的。

我找了好幾個修理自行車的攤頭,終于有一家,有一輛舊自行車賣給了我。

“這輛車,不會是偷來的吧?”我有點擔心地說。

“什么?你說什么?”修車的師傅大聲說。

修車的師傅很生氣,瞪著眼珠子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說話?你看我像偷東西的人嗎?我在這里修了三年車了,我是什么人,你問問這里的街坊鄰居!”

我趕緊解釋:“不是的,不是的,師傅,我不是說你偷的,我是怕這輛車是別人偷了來,賣到你這里的。”

修車師傅說:“不可能!這輛車,是我花了好幾天時間裝配起來的,你沒看出來嗎,它是東拼西湊出來的!”

“那,”我又擔心,“那它的質量行嗎?我怕沒騎幾步,它就出問題了!我可是要騎很遠很遠的路呢!”

修車師傅說:“我裝出來的車,質量世界第一!你就放心騎吧,騎到北京都沒問題!”

我又讓他在車頭上加裝一個菜籃子,我想,途中可以讓阿龍坐在菜籃里。它不能一直躲在包里呀,這樣太悶了!而且,小家伙其實不輕呢,我可不能始終背著它。

修車師傅動作很慢,一個螺絲,他都要擰半天。我雖然心里有點急,但是因為相信了他的話,我不再懷疑這輛車的質量,他這樣認真細致的人,組裝出來的車,一定很結實。

“你把包放下來嘛,一直背著不累嗎?”他一邊安裝菜籃子,一邊說。

我說:“不累!”

我不想放下來,你知道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放下來,讓他發(fā)現(xiàn)里面有動靜,他一定會問長問短。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果然他發(fā)現(xiàn)了我雙肩背包的異樣。

他停下手里的活,問:“你包里什么東西?”

我說:“沒什么東西。”

“沒什么東西怎么鼓鼓的,很重的樣子?而且它還在動!”

他警覺起來,向我走近。

我沒有躲開他,我怕我太慌張了,他就更加起疑。

我只是做了一個阻擋他的姿勢,說:“快幫我裝籃子吧!”

他沒有繼續(xù)向我走近,只是站定了打量我的背包。他看了一陣,沒有發(fā)現(xiàn)再動,便說:“深圳這個地方,有人到處逮貓。”

“捉貓干什么呀?”我放下心來。

“送到餐飲店里去呀!”他說,“這些人,什么都吃,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河里游的,連貓狗都要殺了吃,真是太不像話了!太沒有人性了!”

他說得起勁,話更多了:“你不知道嗎,小伙子?他們把貓和蛇一起燉,說什么是‘龍虎斗。他們還吃猴腦呢!活的猴子,裝在籠子里端上來,就劈開它的腦袋,把它的腦漿舀出來,像豆腐一樣吃了。這些人太殘酷了,他們的心是怎么長的?喪盡天良?。∵@些人死了是要下地獄的!”

修車師傅說得嘴角泛出了白沫。

我聽得毛骨悚然。是啊,他說得對,這些人,為什么這么狠?他們的心是什么長的?

我明顯感到,背包里的阿龍,在瑟瑟發(fā)抖。難道它真的能聽懂人話嗎?修車師傅說有人吃猴腦,它聽到了,它害怕得發(fā)抖了嗎?

我的手彎向身后,撫住了背包。我的手掌,貼著包,我能感覺到包里阿龍的體溫,能感覺到它在發(fā)抖。我想,它也一定感覺到我的手了吧!我要通過手掌告訴它,別怕,有我在,你就不會再有任何危險了!

我用手掌告訴它:別擔心,別害怕!有我在,你就沒事,你只管放心地待在包里,只要不動,只要不出聲,就好了。

于是它就安靜下來了,很快就一動不動了。

“我的貓沒了,肯定就是被他們捉走了!”修車師傅憤憤地說,“那是多好的貓啊,比小孩還乖!可是它不見了!”

他的語調很悲愴,看得出來,他的貓不見了,他有多傷心啊!

“你知道嗎?”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著我,說:“我到處找它,幾乎找遍了整個深圳!”

“找到了嗎?”我覺得他有點可憐。

“我在一家餐館后面的墻上,看到貼著一張貓皮,那就是我的貓,正是我的虎仔!”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了淚光。

“你確定嗎?”我說。

“怎么不確定!我不會看錯,我的虎仔,身上有幾根毛我都知道!”他聲音突然變得沙啞,說:“但他們不認賬?。∷麄冞€拿著菜刀要砍我。我不能跟他們拼命啊,我還要活下去,我還有老婆孩子,我要掙錢養(yǎng)他們?!?/p>

聽他這么說,我的心里酸酸的,特別難受。

修車師傅是個好人,他給自行車裝上籃子,沒有再收我一分錢。他說:“我看你是個好人,小伙子,籃子就送給你了!”

我連聲對他說謝謝。

他又瞥了一眼我的背包,說:“不用謝,小伙子!你是個好人,你要一直做個好人,不要做壞人,一點壞事都不要做!”

他幫我一起把行李箱在后面的架子上捆牢,然后我就對他說再見。修車師傅說:“你真的要騎很長的路嗎?小伙子,要騎到哪里?”

我說:“老家,淮安。”

他說:“淮安是什么地方?”

我說:“是江蘇的一個地方。”

他說:“江蘇啊,那真是太遠了!”

“是很遠。但是,我慢慢騎,總會騎到的!”我既是對他說,也是這樣鼓勵自己。

他這才想到問我:“這么遠的路,為什么不坐火車?為什么要騎自行車回去?”

我沒有回答他。

我一腳跨上自行車,就騎了起來。

雖然背包有點沉,但我還是騎得很輕松。這真是一輛好車,我只是輕輕地踩,它就嗖嗖地向前。

我變得心情很好,愉快地唱起歌來:

夏天夏天悄悄過去

留下小秘密

壓心底壓心底

不能忘記你

就在就在秋天的夢里

夢里遇見你

從此

不能忘記你——

看 云

騎出繁華的都市,阿龍就解放啦!它不用再逃犯一樣躲在背包里,不敢出聲,不敢動。它坐在自行車龍頭前的菜籃子里,腦袋不停地轉來轉去,東看看,西看看,世界對它來說,什么都是新奇的。

陽光照在它的身上,讓它的毛變成了金色。要不是已經給它起好了“阿龍”這個名字,我想我會叫它金毛。

它不是一直愿意待在菜籃中的,它會突然跳到我的肩膀上,雙手摟住我的頭,尾巴還像圍巾一樣繞在我的脖子里。

路上有人看見我們,他們就會大聲喊叫:“嗨,看啊,一只猴子!”

有一天騎過一個村莊,一群孩子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們嘴里喊著“猴子!猴子!”一路追趕我們。

我腳下愈加用力,我不想讓他們追上。

這些孩子,竟然撿起土塊,向我們投擲。

當?shù)囊宦?,土塊砸在了自行車的鏈條殼上。

我的后背,也被一個土塊砸到了。

雖然只是小小的土塊,砸在背上也不痛,但我還是感到惱怒。

若是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遇到有人這樣欺負我,我一定不會跟他客氣。

但是此刻,我只想騎得更快,只想快快甩掉他們,快快離開這個地方。

我奮力地騎啊騎啊,他們在后邊嚷嚷著追啊追啊。

他們突然停下了,不追了。我聽到有個孩子大叫了一聲,接著他就哭了起來。

原來是阿龍接住了一個他們扔過來的土塊,它把土塊向他們扔了回去。它砸中了其中的一個男孩,砸得他一聲大叫,然后捂住額頭哭了起來。

“不好了!”我說,“阿龍,你闖禍了!”

我調轉車身,向那幫孩子騎去。

所有的孩子都四散逃走了,只有那個男孩坐在地上,捂著腦袋大哭。

“糟了,要是你把他眼睛扔瞎了,那可就惹了大麻煩了!”我對阿龍說。

阿龍吱吱地叫了幾聲,仿佛說:“是他們先砸我們的!”

所幸的是,土塊沒有砸到男孩的眼睛,只是擊中了他的額頭。

我拿開他的手,看到他的額頭上只有一個小紅斑。應該沒什么事?。∥沂媪艘豢跉?。

“別哭了,誰讓你砸我們的!”我對他說。

阿龍吱吱叫了兩聲,似乎是跟著我說:“誰讓你砸我們的!”

男孩看著猴子,不哭了。這么近距離跟一只猴子對視,他一定感到新奇。

阿龍也看著他,還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男孩笑了,他撲哧一笑,鼻孔里吹出了一個鼻涕泡泡。

阿龍伸出手去要抓,男孩動作很敏捷,馬上用手蓋住了自己的鼻子,蓋住了鼻涕泡泡。

我從包里拿出創(chuàng)可貼,貼在男孩的額頭上。我對他說:“好了,沒事了,沒砸著你眼睛,算你走運!記得以后別欺負人!”

話剛說完,遠處一幫人羅唣著向我們趕來。這些人,不只是孩子,其中還有大人。我仿佛看到,有人手上還拿著木棍。

不好!我突然明白,他們是要來抓我們,要來打我們。一定是剛才逃走的那些孩子去搬了救兵來。三十六計走為上,我立刻跨上自行車,調頭就跑。

阿龍機靈地跳到自行車后座上,它在后面抱緊我的腰。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快跑??!快跑?。∥抑挥幸粋€念頭,要快快甩掉他們。要是被他們追上,不知道會發(fā)生怎樣的慘事呢!

騎得腿都要抽筋了,好像再也騎不動了,嗓子口都有血腥味了?;仡^望望,已經見不到追兵了,他們已被我甩得太遠太遠,影子都沒有了!

盡管這樣,我還是不敢停下來。我堅持著,咬著牙,還是一腳一腳地踩。只是越踩越沒力了,速度越來越慢了。直到再也踩不動了,連人帶車一起倒在了路邊。

阿龍當然沒有倒在地上,就在我和自行車即將倒下的時候,它靈活地跳到了地上。

我躺在地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我閉著眼躺在地上,阿龍也許以為我死了吧。它吱吱地叫著,在我身邊慌亂地繞來繞去。

它蹲下身來,用手拍打我的臉。

我故意一動不動,看它接下來又會怎么辦。

它的嘴里,發(fā)出了奇怪的叫聲。啊,難道它是哭了嗎?我把眼睛偷偷張開一條細縫,看到了阿龍手足無措的樣子。它的表情非常悲哀無助,這讓我心里不由得一熱。它沒有哭,我倒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了!

我將它一把抱住,緊緊地抱在懷里。

我們就像一對亡命天涯的兄弟,生死與共,現(xiàn)在終于逃離了危險?,F(xiàn)在多好??!這樣多好啊!

“阿龍,你會哭嗎?你哭過嗎?”我仰躺在地上,抱著它的小腦袋,這么問它。

我看著它的眼睛,它睜得很圓。如果它的眼睛里流出淚來,那么,就證明它跟人一樣,是會哭的。

但是,看了好一陣,并沒有看到它的眼里有淚水。

“哦,你是不會哭的,你是猴子,你不會哭,只有人才會哭哦!”我擰了一下它的小耳朵說。

可是,它的表情卻告訴我,它是會哭的。它其實已經哭了,剛才那吱吱的叫聲,就是它的哭,只不過,它不會像人一樣流淚。

秋天的田野里,堆著一個個漂亮的草垛。我把自行車推到草垛后面,自己懶懶地靠在草垛上。天空是那么的高遠廣闊,藍得就像水洗過一樣。白云被風推著,仿佛一群羊在趕路。啊,我有多久沒這樣好好看天了呢?原來天空是這樣的好看呀!天空好看得讓我心里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是什么感覺呢?是感到愉快呢,還是有點落寞?是想家了嗎?想工友們了嗎?周師傅他們,此刻是在老家休息呢,還是已經出發(fā)去昆山了?

人在這世界上,也像云在這天空上嗎?慢慢地飄啊飄,要飄到什么地方去呢?云是水凝結而成,最終又會化而為雨,從天空落下來。那么人呢?匆匆趕到一個地方,不久又要離開,去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又離開。最后會到什么地方去呢?是要像爺爺一樣,像爺爺?shù)陌职趾蜖敔數(shù)臓敔斔麄円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

云在天上緩緩移動,仿佛只是大地在移動。

阿龍學著我的樣子,也將身子愜意地靠在草垛上,也像我一樣抬起頭看天。啊,它的樣子真是可愛呀!它也看出白云是在移動嗎?還是覺得只是承載著我們的大地在移動?它看出來天是藍色的嗎?它知道那棉花一樣蓬松的是白云嗎?它也會感到自己很渺小,因此覺得有點落寞嗎?

哦不,阿龍,因為有了你,我才不會感到太過孤獨。你就像一個好兄弟,這些天來一路陪伴著我。我們迎著風,我們冒著雨,我們穿過迷霧的天氣,我們在陽光的照耀下一路往北,離深圳越來越遠,離我的老家越來越近。

雖然還有太遙遠的路要走,但總是一步步地在接近老家。近鄉(xiāng)情怯,阿龍啊,我忽然擔心起來,我把你帶回老家,不知道我媽媽會怎么說我呢!我記得,我小時候一直都想養(yǎng)一條狗,但是媽媽不同意。她怪我學習一直不努力,所以成績總是不如別人,自己都管不好,還要管一條狗,肯定不行!“那為什么別人家都有狗呢?”我對媽媽說。媽媽說:“別人家孩子像你這樣不好好讀書嗎?我不管別人家怎么樣,反正我們家就是不能養(yǎng)狗!”我傷心得哭了,也不能打動媽媽,也不能讓她答應我養(yǎng)一條狗。后來我就說,那要么我養(yǎng)一只貓吧!我其實不太喜歡貓,我喜歡狗,但是媽媽堅決不答應我養(yǎng)狗,那么我就降低要求,養(yǎng)一只貓吧。可媽媽還是不同意,她說:“貓是幽靈,它會奪走你的靈魂!”我說,世界上根本沒有幽靈,那是迷信!媽媽說:“反正不能養(yǎng),這些小動物,就是會分散你的注意力,有了狗啊貓的,你就更加不專心學習了!”

現(xiàn)在,我即將把一個小動物帶回家,它既不是狗,也不是貓,而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猴子!媽媽會怎么想,她會怎么說?她會驚詫得尖叫起來,然后說:“天哪,我不是在做夢吧?”或者說:“好啊,你竟然帶一只猴子回來,你是要把家里變成動物園嗎?”如果我對她說,這是阿龍,是我的兄弟,那么,她一定更加詫異了,她說不定會伸出手來,摸一摸我的腦門,說:“你是不是病了呀?”

阿龍,你笑話我了,是嗎?我就因為貪玩,怕讀書,學習成績一直不好,所以高中都沒上,初中一畢業(yè)就跟著周師傅外出打工了。我是個沒出息的人,媽媽生我的氣,那么阿龍,你呢?你也會瞧不起我嗎?

阿龍沒有瞧不起我。它學著我,雙手放在腦后,右腳架到左腿上,靠在草垛上看天。如果它瞧不起我,就不會到工地上找我,就不會跟著我私奔。是的,我們就像是私奔,它從排骨那里逃出來,和我一起逃離深圳。

如果它瞧不起我,就不會做出跟我一模一樣的姿勢。

我們是兄弟,我們是今生今世的好兄弟,對嗎?雖然我是人,你是猴,我們不能對話,我們沒有共同的語言,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說的話,你其實都懂;而你腦子里想些什么,我也總是大概能猜出來。達爾文不是說,人就是由猴子進化來的嗎?如果時光倒退幾萬萬年,說不定我和你都是猴子呢,我們一起在森林里玩得開心呢!

“阿龍,你看,這些云,好看嗎?”我問它。

它對著天空眨了眨眼睛。

我伸出手,指著天空,說:“阿龍,你看,這一朵云,像不像一頭長頸鹿?”

阿龍嘴里吱吱地叫著,它一定是同意我的看法,覺得那朵飄在我們頭頂上的云,真的很像一頭長頸鹿。

“阿龍,你看,這朵云,像一匹馬,是不是?”

它又吱吱叫起來,仿佛是說:“對的對的,它就像一匹馬!”

我又指著一朵云,說:“阿龍,你看,這一朵云,像誰?”

阿龍張大嘴,呵呵地笑了,做出一副開心而羞愧的樣子。啊,它真的是聽懂了我的話,它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并且,它也看清了天上的這朵云,看清了它的形狀,它和我一樣,都覺得遠在天邊的這朵云,很像是一只猴子呢!

“那是阿龍!那是天上的阿龍!”我也高興得大笑起來。

我們開心地笑著,笑得眼睛都閉上了。閉上眼睛,我發(fā)現(xiàn)世界成了一片紅色,這是一片溫暖的紅色,是一片安詳?shù)募t色,是一片寧靜的紅色。在這片紅色里,我的心不再落寞,反而是很滿足和充實。

等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阿龍的眼睛還閉著。它不會是睡著了吧?

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朵灰色的云。呀,這朵云,看上去好像一個人呀!它瘦瘦的,細細的,它太像是阿龍原來的主人排骨了呀!我驚異得睜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我忍不住說:“啊呀,阿龍,你看,看這朵云,它像不像排骨?”

阿龍睜開眼,呆呆地看了半分鐘,然后吱吱大叫著,跳起來就跑。它跑得真快呀,它在秋天的田野里狂奔,樣子十分狼狽。

它真是一只可憐的猴子!排骨把它折磨得太厲害了,只是一朵像排骨的云飄在天上,就把它嚇得魂飛魄散。

“站住,阿龍!阿龍——回來!”我對它越跑越遠的背影大喊。

“那只是一朵云,那不是排骨!你再也見不到排骨了,我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我大聲說。

它停下了,不再奔跑。它的身影小小的,已經小成了拇指那么大。

“阿龍——快——回——來——”我用手攏成喇叭,對它喊。

它遲疑地、慢慢地走過來。

我指指天,對它說:“那是云,那不是人,那只是一朵云!”

我抬頭看天,那朵灰云,已經被風吹得沒有了人形,它散開了,變成了一片碩大的芭蕉葉。

“阿龍,你看,沒有排骨,只有一片芭蕉葉,不是嗎?”

阿龍?zhí)痤^,它轉動著小腦袋,仿佛要把整個天空都搜尋個遍。當它確定天上真的沒有人,的確一個人都沒有時,才向我飛快地跑過來。

它跑得好輕松啊,仿佛它的身體,是沒有重量的,仿佛它的手和腳,是裝了彈簧的。

“來,吃栗子吧!”我掏出一包超市里買的栗子,和阿龍一起吃。

我知道猴子是喜歡吃栗子的。我對阿龍說:“阿龍,你喜歡吃栗子,對不對?”

它一邊嚼著栗子,一邊看著我。

我說:“我知道有兩個成語,一個是火中取栗,是說你們猴子的,你們猴子真傻啊,為了吃栗子,伸手到火堆里去拿,就不怕火燒掉你們的毛嗎?不怕燒痛你們的手嗎?”

它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歡快地嚼著,嘴邊粘著很多栗子的碎屑。

我說:“還有一個成語是朝三暮四,那是我們語文老師講給我聽的,說古代有一個養(yǎng)猴子的人,他給猴子吃栗子,對猴子們說,猴兒們,我給你們早上吃三顆,晚上吃四顆,好不好?猴子們聽了很生氣,哇哇亂叫起來。養(yǎng)猴的人于是說,那好,我給你們早上吃四顆,晚上吃三顆,好不好?結果猴子們高興極了,鼓掌表示贊同。阿龍,你說,你們猴子傻不傻呀?早上三顆晚上四顆是七顆,早上四顆晚上三顆也是七顆,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

我一直以為阿龍是能聽懂我的話的,但是,我說了兩個猴子和栗子的成語,說給它聽,它肯定沒有聽懂,我看得出來,它根本不懂,它一副呆呆的樣子。它一邊嚼著栗子,一邊不住地點頭,我就知道它一定是沒有聽懂我的話。是啊,也難怪啊,它畢竟只是一只猴子,怎么可能聽懂成語呢?

吃完栗子,它爬到我的背上,用它的爪子,撥拉我的頭發(fā)。

“你干什么?”我說。

它不吭聲,繼續(xù)撥拉我的頭發(fā),它是要給我撓癢癢嗎?

哦不,我突然明白了,它是要給我捉虱子啊!以前我在動物園猴山看猴子,看到它們就是這樣捉虱子的,把同伴的毛撥拉開,捉出里面的虱子,然后塞進嘴里吃。

“我又不是猴子,我沒有虱子!阿龍,放開我,我沒有虱子,你才有虱子呢!”我推開它說。

阿龍從我的后背跳下來,繞到我面前,呆呆地看著我。

“怎么啦,阿龍?我真的沒有虱子呀!我要是頭發(fā)里有虱子,早就癢得不行了啊!”

它兩條細長的手臂,無力地垂著,一副沮喪的樣子。

“啊,阿龍,好阿龍,我不要你給我捉虱子,因為我沒有虱子,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我知道,它要給我捉虱子,是對我好,是一種友善的舉動。

它的嘴噘了起來,好像更不開心了。

我覺得有些愧疚,辜負了它的一片好意。但是我實在不想讓它撥拉我的頭發(fā),好像我的頭發(fā)叢中真的躲著一些小小虱子似的。我不喜歡這樣,我就是這樣想一想,也頭皮發(fā)麻,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怎么辦呢?阿龍生氣了,它想對我好,可是我不給它機會,我拒絕了它的友好舉動,不讓它給我捉虱子。

有了!它不是會翻跟斗嗎?它翻起騰空跟斗來,真是優(yōu)美??!

“阿龍,你翻幾個跟斗給我看吧!”的確,我已經好久沒看它翻跟斗了,幾乎要忘記它有這樣的絕技了。

它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在我面前翻起跟斗來。

這是多高的待遇啊,以往它翻跟斗,都是表演給很多人看的,看它表演,是要付費的??涩F(xiàn)在,它只翻給我一個人看,這可是一對一的專場表演?。?/p>

它體態(tài)輕盈,動作優(yōu)美,一個連著一個跟斗,在我面前車輪一樣轉動。

“好!好!”我一邊欣賞,一邊熱情鼓掌。

一共翻了幾個跟斗了?它動作好快啊,轉眼之間,可能已經翻了幾十個跟斗了吧!怪不得《西游記》里要寫一個神通廣大的猴子,動物界里,還有哪一種動物能有猴子靈活呢?還有哪一種動物能連續(xù)翻這么漂亮的跟斗?我的阿龍,它的本事,可能不會輸給孫悟空呢!孫悟空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那只是神話,那是寫書的人想象出來的。阿龍的本事,是實實在在的,是我親眼看見的。世界上不可能真的有孫悟空,但是有阿龍!傳說中的英雄不是真正的英雄,眼前實實在在的翻跟斗高手,才是非常了不起的??!

“好了,好了!”我說。它翻了太多的跟斗了,我以為它早該停下來了??伤€在翻,好像是一部機器,開動之后,就停不下來了。

我心疼它,不想它再翻下去。

“夠了!夠了!阿龍,停!”我喊道。

它還是不肯停下來,繼續(xù)風車一樣在我面前旋轉。

“不要再翻了,停!停下來!”

它旋轉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但它沒有停,還在一個接一個地翻。我想,它是快翻不動了,但它就是不想停下來,它要翻給我看,它要把它所有的本事都發(fā)揮出來,翻給我一個人看,讓我高興,它要讓我知道,它愿意為我做最好的表演,愿意為我做所有的事。

它終于停下來了,那是因為它實在翻不動了。它盡了最大的力,盡了全部的力,這可能是它一生中連續(xù)翻跟斗的最高紀錄。它這樣做,就是為了讓我高興,就是要向我證明,它跟我是最好的朋友。

是這樣嗎?一定是這樣的!我看它停下了翻跟斗,它的腿軟得都有點站不穩(wěn)當了。也許是它把自己轉暈了吧,它真的站不住了,它的身子搖搖晃晃的,就像喝醉了酒一樣。

我好感動啊!我的心里,有一股熱浪涌上來?!昂眯值?!阿龍,我的好兄弟,謝謝你!你真棒!”我把它緊緊抱住。它在我心目中,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位兄弟。真的,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們之間雖然語言不通,但是我們心心相印,我們是今生今世最好的兄弟!

好 事

騎行了幾天,我們來到了江西省一個叫吉安的地方。

我想找一個水果店,多買一些香蕉,帶在路上給阿龍吃。你是知道的,猴子最愛吃香蕉了,它的手跟人一樣,會剝掉香蕉皮。當然,也有的傻猴子,是連皮一起放在嘴里亂咬的。但阿龍不是,它再饞再餓,拿到香蕉,也不會胡亂地往嘴里塞,它總是會仔細淡定地把皮剝了再吃。

我以前不愛吃香蕉,我喜歡吃蘋果和橘子。但是因為經常買香蕉給阿龍吃,我慢慢也喜歡上了吃香蕉。我們每人拿了一只香蕉,面對面地剝皮,好像是要比賽看誰剝得快剝得好似的。有一次,阿龍把香蕉剝去皮,自己不吃,竟然送到我的面前。啊,它是剝了皮給我吃呀!我好感動,但我沒有接過來吃,而是把它的手推了回去。

我怎么能讓一只猴子為我剝香蕉皮呢?我可不好意思接受它這樣的特殊服務呀!而且,你可能也猜出來了,我比較講究衛(wèi)生,阿龍的手,經常是在地上爬的,地上有多臟呀,你想,它剝出來的香蕉,我能吃嗎?

阿龍好像看出了我對它的嫌棄,它不高興了,它拿著香蕉的手,垂了下來,它手上剝開的香蕉,幾乎要碰到地面了。

看它沮喪的樣子,我以為它也許會一生氣,就把手上的香蕉扔了。它是喜歡扔東西的,尤其是生氣的時候。有一次它不知為了什么生氣,把我戴在它頭上的帽子狠狠地扔了。還有一次,它把自行車鈴也扔了。天知道它是怎么把它旋下來的,它把車鈴扔得老遠。不過,它又飛快地追過去,把它撿了回來。

我趕緊向它道歉,我說:“阿龍,你自己剝了,就自己吃吧!我不是嫌棄你,我們大家自力更生,好嗎?”

我明明是有點嫌棄它,卻還此地無銀三百兩,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太虛偽了,真不好意思。

阿龍沒有扔掉香蕉,它只是把香蕉狠狠塞進自己的嘴里,好像跟這只香蕉有仇似的,它用力地咬它。吃香蕉哪用得著這么費勁呀?它之前吃香蕉,一直都是很淡定的,甚至有點優(yōu)雅,為什么這次不像是吃香蕉,而像是咬核桃那么用力呢?哦,它是在表達憤怒,它的嘴吧嗒吧嗒地咬,夸張地發(fā)出聲響,它是要讓我知道,它生氣了,它討厭我,它討厭這只香蕉,是嗎?

我又對它說抱歉,心里卻暗暗覺得好笑。

終于看見了一家水果店,店里的水果五顏六色的,還擺到了店門外面。阿龍高興得在自行車的菜籃子里跳躍,嘴里還發(fā)出吱吱的快樂聲音。

好幾個人都在挑水果。

有一位大媽,只顧了自己挑水果,她放在一邊的嬰兒車,悄悄溜坡了,她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到。嬰兒車自己滑動了,越滑越快,一直向馬路上滑去。

馬路上汽車來來往往,眼看著嬰兒車就要滑到馬路中央。嬰兒車里躺著嬰兒嗎?太危險了!慘劇馬上就要在我眼前發(fā)生!

我騎坐在自行車上,根本不可能來得及下車去搶嬰兒車。我只發(fā)出一聲驚叫:“啊呀——”

也有人看到了險情的發(fā)生,他們因為跟我一樣,并不在嬰兒車邊上,因此他們也只是和我一樣,發(fā)出了驚叫聲。

如果這輛嬰兒車,再向前滑動幾步,那么它一定就會被汽車撞上。如果汽車緊急剎車,危險照樣存在。因為汽車的后面,還有汽車,前面的汽車急剎,后邊的車一定追尾,說不定是連環(huán)追尾,巨大的慣性,還是會把前面的車撞出去,嬰兒車還是會被撞飛。

天啊,但愿嬰兒車里并沒有嬰兒,而只是大媽推著它來裝水果的。

但是后來的事實證明,這輛嬰兒車里,確確實實躺著一個嬰兒!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阿龍像閃電一樣飛了出去。

人們還沒有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它就飛到馬路中央,把嬰兒車迅速推離了馬路。

汽車呼嘯而過,一場慘劇避免了!

阿龍啊阿龍,你真是好樣的!你太棒了,太帥了!

人們圍過去,圍住嬰兒車。大家看阿龍的目光,就像親眼看到了人間奇跡。啊,一只小猴子,救了一個孩子的命!這是一只多么了不起的猴子?。雰很嚴锏男∧泻?,他不知道他是經歷了怎樣的危險,他更不知道是一只勇敢機靈的猴子救了他。那個大媽,他的奶奶,哭得稀里嘩啦的,而花朵一樣的小男孩,卻躺在嬰兒車里吸吮著自己的大拇指,小腳丫還舒舒服服地蹺起來。

大媽對我一連聲地說謝謝,說得我不好意思。邊上有人說:“是猴子救了你孫子,要謝謝小猴子呀!”

大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對阿龍鞠躬:“小猴子,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的孫子就沒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怎么還有臉活下去??!我怎么還能活下去??!小猴子啊,大恩人啊,我要給你下跪啊!”

邊上有人說:“你不要下跪,怎么能向一只猴子下跪呢!”

是啊,立刻有兩個人拉住大媽,不讓她下跪。

大媽又向阿龍鞠躬,一連聲地說:“謝謝你,恩人啊!謝謝大恩人??!”

阿龍的臉上,是茫然而羞澀的表情。大媽對著它連連鞠躬,它一定感到不自在了吧?

它躲到我的身后,抱住我的腿,用我的腿把它的臉遮起來。

我買了一大串香蕉,放在自行車的菜籃子里。然后把阿龍抱起來,讓它坐在龍頭前的橫杠上。我對圍觀的人說:“對不起,我們還要趕路呢,請讓一讓,請讓一讓,謝謝!謝謝!”

我急急推著自行車,走出人群,到了馬路上。

跨上自行車,我立刻飛快地騎了起來。

我感到愉快,為阿龍而驕傲。我摸了一下它的頭,說:“阿龍,你太了不起了,你是英雄,你是真正的英雄!”

阿龍嘴里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音。我不知道它是想說什么,我也看不到它的臉。我想它也一定很開心,它做了好事,它當然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好事。

“阿龍,你餓了嗎?”我對它說。

它伸出手,從菜籃子里的塑料袋中掰了一只香蕉,剝掉皮,吃了起來。它兩口就吃掉了一只香蕉。它一連吃了三只香蕉。

“哦,你是餓了!”我說。

我也餓了,我很餓,但是,我不想吃香蕉,很奇怪,我一點都不想吃香蕉,我只想吃一碗熱騰騰的面條,最好里面還放一勺辣醬。

“我也餓了,我想吃一碗面條!”我說。

啊,真是太幸運了,我是那么地想吃一碗面,一家小面館就來到了我的面前!

人還沒有走進面店,就已經聞到了香味。我停下自行車,把嗞嗞冒上來的口水咽了下去。

“耍猴的嗎?”面店里的人沒有嫌棄阿龍,他們沒有阻止一只猴子進入他們的店里。他們反而很喜歡它,興致勃勃地看它,還問長問短。他們一定覺得,一只機靈可愛的小猴子出現(xiàn)在他們店里,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我要了一碗雞蛋面,加了辣子,呼嚕嚕地大吃起來。

阿龍坐在我邊上的椅子上,看著我吃,一副很饞的樣子。我說:“你也想吃面嗎?你不怕辣嗎?”

它好像聽懂了我的話,用手掩住了嘴。我知道它是怕辣的,有一天我吃榨菜,它也是這樣一副饞樣看著我,后來還伸出手來向我要。我就給了它一點,它把榨菜塞進嘴里之后,就吱吱怪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把嘴里的榨菜吐出來。

我一說面條里有辣,它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我會硬往它嘴里塞面條似的!

有人圍過來看我們,哦不,是看阿龍。是啊,我有什么可看的呢?而一只搞笑的小猴子,才是吸引眼球的呀!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搞得我很不自在。

我大口地吃面,想盡快吃完走人,我不想這樣被人圍著看,我想阿龍也一定不愿意。

我還沒把面條吃完,外面就進來了幾個人,說他們是當?shù)貓笊绾碗娨暸_的。他們擠到我們面前,說要采訪我們,說小猴子救人的英勇事跡,要在報紙和電視上加以報道。他們舉起相機,就對著阿龍拍照。

阿龍懵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它用雙手擋住了自己的臉,它是難為情了呢,還是不愿意被拍照?

大家哄笑起來。

我不想他們報道阿龍,我擔心報社電視一報道,會給我們帶來麻煩甚至危險。我面也不吃了,打開雙肩包,把阿龍裝了進去。

我拒絕了他們,我不讓他們采訪。我擠出人群,匆匆跨上自行車,急急地離開。

我把自行車蹬得飛快。

阿龍卻在包里拍我的后背。“啊,你怎么又要小便了?”我并沒有讓自行車慢下來,我說:“忍一忍,阿龍,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要是我們停下來,就被他們追上了!”

戒 煙

我有抽煙的習慣,我知道這樣不好,周師傅不止一次說過我,說我年紀輕輕,怎么學會了抽煙?既傷身體又費錢!媽媽不知道我抽煙,我出來打工之前,是不抽煙的。要是她知道我染上了抽煙的壞習慣,她也一定會說我。說實話,我也一直想戒煙,我知道抽煙不好。但是,寂寞的時候,總覺得是少了一些什么東西,叼一根煙在嘴上,似乎心里就踏實了。

來到茶嶺鎮(zhèn)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騎著自行車,轉來轉去要找一家小店或者超市,因為我口袋里一根煙都沒有了,我想買煙。

我對阿龍說:“阿龍啊,要是你身上有煙就好了!”

在工地上干活的時候,我們如果誰沒煙了,就會問工友要一根。但是阿龍哪里會有煙?。恳恢缓镒拥纳砩?,怎么會有煙呢?

阿龍?zhí)痤^,疑惑地看著我。

“你不懂了吧?”我對它說,“跟你說了也沒用!”

終于見到了一家小店,亮著昏暗的燈。我架好自行車,進去買了一包煙。

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支煙點上就抽,我吐出來的煙,噴到阿龍的臉上,它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也就是在這家小店,我們住了一個晚上。

店是一對中年夫妻開的,他們的兒子,也去了深圳打工。夫妻兩個在自家的房子樓下,開了一個小店,樓上的兩個空房間,就是小旅館。在這里過夜的,一般是開長途貨車的司機,住在這里,有吃有喝,房價還很便宜。

他們聽說我正是從深圳來,對我非常熱情。老板說:“從深圳騎自行車過來,小伙子真不容易!”

老板娘說:“小伙子,你認識我兒子嗎?我兒子也在深圳?!?/p>

老板就怪她沒見識,說:“深圳是大城市,大城市里的人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又不是老鄉(xiāng),又不在一處打工,怎么會認識呢?”

“我不是隨便問問嗎,萬一認識呢!”老板娘傷感起來,她說這個話,眼睛都紅了。我知道,她是有多想念她的兒子?。?/p>

我立刻想起我的媽媽,她也一定像這個老板娘一樣,經常因為想念我,眼睛里突然就有了淚水吧。

我這樣想,自己的心里,也狠狠地酸痛了一下。

如果沒有阿龍,我就不會騎自行車返鄉(xiāng)。如果我是坐火車回家,早就到了南京,早就轉乘汽車回到淮安老家了。此刻,我肯定是跟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圍坐在八仙桌邊吃晚飯呢!

家還很遙遠,深圳也很遙遠了!

我還想念周師傅,想念一起在工地上打工的工友。他們早已到了各自的家鄉(xiāng)好幾天了吧?可能已經在作準備,整理行裝,要往昆山去了吧?

當看見我的背包里鉆出來一只猴子,小店里的夫婦驚異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你是馬戲團的嗎?”老板問。

“不,不,我不是馬戲團的!”我說。

“那你怎么帶了一只猴子???你是耍猴的嗎?”老板娘的眼睛盯著阿龍看,看樣子她有點喜歡它呢!

阿龍做出一副很乖的樣子,抱著我的腿,一動都不動。

“是我撿到的,”我說,“我要把它帶回老家去!”

“哦!”老板恍然大悟,說:“所以你不坐飛機,也不坐火車、汽車,所以你騎自行車,是嗎?”

我點點頭。

我給老板遞了煙,我們兩個抽起煙來。煙霧在屋子里彌漫,阿龍又打了兩個噴嚏。

老板自己一邊抽煙,一邊咳嗽。老板娘說:“叫你別抽了,醫(yī)生都說你不能抽煙,偏還抽抽抽,不要命是不是?”

老板不理她,只是憨厚地跟阿龍說話:“小猴子,住在我們家算你運氣,你要是到賓館去,人家一定不讓你?。 ?/p>

我說:“它叫阿龍?!?/p>

老板娘有點擔心地說:“哦,還有名字啊,阿龍聽話嗎?會不會闖禍?別趁我們不注意,把煤氣罐打開,那就完蛋了!”

我說:“不會的,放心吧!我會拴著它。再說,它會乖乖地睡覺,不會亂跑亂動的!”

老板娘說:“我還沒有這么近看過一只猴子呢!”

老板說:“今天就讓你免費看個夠!”

老板娘對男人說:“我沒這么喜歡看猴子的,你兒子才喜歡呢!你還記得嗎,他小時候,帶他去動物園,他只看猴子,其他什么都不看!”

老板說:“那是他傻唄!”

老板娘說:“你才傻呢!”

老板說:“他要不傻,會考不上高中?他要是上高中,再考上大學,也就不用出去打工了!”

聽他這么講,我感到臉上一陣發(fā)燙。他好像是在說我。是啊,我就是不愛學習,不認真讀書,所以初中畢業(yè)就出外打工了。老板剛才說的話,我媽媽也一定想說出來。但我知道,她一直忍著不說,她把她的失望,深藏在她的心里。

我們抽完一支煙,老板又給我遞過來一支。

我剛接過煙,老板娘就把老板手上的煙盒奪了過去。她憤憤地說:“別抽了!別抽了!”

我很尷尬,就把手上接過來的煙,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這家人的客房雖然簡陋,但是很舒服。窗子外的茶山,仿佛在黑暗中散發(fā)出清香,讓人聞到后,覺得鼻子和心里都很舒服。

這一晚我睡得很沉,好像夢都沒做一個。

早上醒來,窗子外的晨光灰蒙蒙的。我走到窗邊一看,漫山遍野的茶樹,碧綠碧綠的,確實是蒸騰著好聞的清香?!鞍?,快來看!”我嘴里說著,轉頭卻發(fā)現(xiàn),阿龍不見了!

床上沒有,雙肩背包里沒有,床底下也沒有,整個屋子里都沒有!

“阿龍!阿龍!”我著急地叫起來。

我打開房門,跑到樓下,還是沒有它!

老板娘已經起床,她正在院子里的水龍頭邊洗衣裳。

“阿龍,看見阿龍了嗎?”我問她。

“怎么,它不在房間里嗎?”她說。

“沒有,房間里沒有!”我說。

她放下手里的活,說:“你不是說,它不會亂跑的嗎?怎么就不見了呢?”

我差點要哭出來。是啊,它從來都不亂跑的,怎么就不見了呢?難道說它逃走了嗎?不愿意跟著我了嗎?我有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讓它不高興了嗎?它悄悄地走了,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個,這不是太讓人傷心了嗎?

“不要急,它會不會跑到外面去撒尿了?”老板娘說。

這倒是有可能的。

可是,我又連著喊了好幾遍,還是不見它的蹤影。

我突然迷失了方向,感到六神無主。它怎么突然之間就不見了呢?這一路從深圳過來,我從沒想到過它會不辭而別。它對我是如此的依戀,我想我就是打它罵它趕它走,它也不會走的。

它是我的好兄弟啊!我們朝夕廝守,一路風吹雨打,我們從不吵架,它即使犯了什么錯,我也不會罵它;而我不管怎么對它,它也從不嫌棄我。

它怎么可能突然就不見了呢?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它出了什么意外。難道說,它溜出來小便,被什么野獸抓走了嗎?那它一定會叫呀,我一定會聽到它的叫聲的呀!

可是,阿龍,你在哪里?為什么我這么大聲地叫你,你卻一點回應都沒有呢?

難道說你是死了嗎?

啊,想到阿龍有可能死了,我的心緊緊地縮起來,縮得好緊、好痛!

如果你就這樣不見了,那接下來,我就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回家鄉(xiāng)嗎?背包變成了空空的,輕得沒有一點重量!自行車上的菜籃子,也變成了空空的,比空氣還要空!我還需要這輛自行車嗎?我就不要它了吧,沒有了你,我還要自行車干什么呢?

我內心的憂傷,無法用言語表達。你可能不會理解,可能還會笑我,為什么為了一只猴子,會傷心落寞成這樣!

但我的心,真的就突然變成空空的,就像這早晨的天空,沒有一顆星,沒有一絲云,什么都沒有!

老板娘甩掉手上的水,上樓去喊老板:“起來,快起來!猴子不見了!你看見它了嗎?”

老板打了個很響的呵欠,嘴里含糊地說:“什么不見了?”

老板娘響亮地說:“猴子,是猴子不見了!”

老板站在樓上的走廊里,對著樓下的我說:“你不是說它不會亂跑的嗎?怎么就不見了呢?”

“會不會跑到山那邊去玩了?”老板娘說。

老板說:“山那邊有什么好玩的?要是跑遠了,說不定就被狼拖走了!”

我的心,像是被猛敲了一錘子。

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終于涌了出來。

在模糊的淚光中,我卻看到了阿龍!

這不是幻覺嗎?是真的嗎?

“啊,來了來了!”我聽到老板娘尖聲說。

我抹了一下眼睛,真的看見了阿龍。它就在我面前,它悄悄地走掉,現(xiàn)在又悄悄地回來了!

它的手上,捧了一些煙蒂。它的嘴里,還叼了一個較長的煙頭。

它把煙蒂送到我面前,嘴里發(fā)出了吱吱的聲音。

原來它一聲不響離開我,是去撿煙頭了呀!它撿了這么多煙頭來,是要給我抽嗎?它知道我喜歡抽煙,就去為我撿這么多煙頭來呀!

好阿龍,我的好兄弟!

我激動得一把將它抱了起來,它卻著急得吱吱亂叫。

是我這一抱,把它嘴上的煙頭碰落了,它手上的煙蒂也都撒在了地上。

“這猴子,通人性!”老板說。

“它對你真好,比兒子還孝順!”老板娘說。

我激動得哭了起來。剛才猛地淌出來的淚水,因為阿龍的突然出現(xiàn)而止住了?,F(xiàn)在,它又奪眶而出了。這是從心底沖上來的一股淚水,就像巨浪一樣沖上來,是任何力量都無法制止它的。是的,我沒有辦法讓自己不哭,我抱著阿龍,不光流淚,而是哭出了聲。

老板娘也抹起了自己的眼睛。

“阿龍,謝謝你!謝謝你!”我用腦袋頂著它的腦袋說。

“好了,好了,回來了就好了!”老板娘說。

我把阿龍放到地上,我蹲下來,把它撿來的煙蒂一個個再撿起來。

阿龍也蹲了下來,和我一起撿。

我對它說:“阿龍,我決定再也不抽煙了,就從今天起,我保證一根煙也不抽了!”

它埋著頭認真地撿煙頭,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

“阿龍!”我說,“我看到了,你剛才嘴上叼了一個煙頭,你也想抽煙嗎?”

阿龍?zhí)痤^來,點了一下頭。

“不許抽煙,阿龍,你不要學這些壞的事情!我從今天開始,就再也不會抽煙了!”

我把口袋里的半包煙拿出來,遞給阿龍,我說:“去幫我把它扔了吧!”

一旁的老板說:“不要扔!給我!”

老板娘對老板厲聲說:“扔!你要是再抽煙,你就不如一只猴子!”

老板不滿地說:“猴子就猴子,人就是猴子變的!”

阿龍瞪著它滾圓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好像是要想明白我說的話,又好像是要看出我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

它伸出手,在地上刨。它刨開地上的土,刨得塵土都飛揚起來。

“你要干什么?”我說。

它把煙蒂聚攏來,放進了它刨出的土坑里。哦,我知道了,它是要把煙頭全部埋起來啊!

它把它撿來的所有煙頭,還有我給它的小半包煙,全部放進了它刨出來的坑里,然后又把土填上去。我?guī)椭黄鸶?,我們把煙頭埋了起來。

小小的土包,就像一個小墳墓。

“這猴子,要變成人,也就是轉眼的事!”老板娘站在邊上,看著我們說。

馬 戲

就在茶嶺鎮(zhèn),就在那個灰蒙蒙的早晨,阿龍悄悄離開我,去為我撿了一捧煙蒂回來,我以為它是不見了,以為它從此就不再回到我身邊了,我當時內心的失落和悲哀,別人應該是無法理解的吧!

我因此想,總有一天,阿龍會離開我。它會永遠和我在一起嗎?再好的朋友,也不見得能夠相伴終身。媽媽那么愛我,我也那么愛她,我不也離開她、離開家,到遙遠的異鄉(xiāng)謀生嗎?

我未來的生活,能始終帶著一只猴子嗎?雖然我覺得它就是我的兄弟,我們情同手足,但是,別人也能這么理解嗎?在深圳的時候,工友們已經覺得我有點不正常,我知道許多人在背后嘲笑我。等我有了自己的家,我未來的妻子,她能容忍它嗎?養(yǎng)一條狗、或者養(yǎng)一只貓的家庭比比皆是,但是,誰的家里,會養(yǎng)一只猴子呢?

盡管我知道我不會讓阿龍輕易離開我,但我還是經常作出一些設想,想象有朝一日,它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離開我。我聽周師傅說,猴子的壽命沒有人長,它們最多能活二十年。那么,二十年以后怎么辦?阿龍就要永遠地離開我,這是無法違抗的天命。相伴二十年,然后它離開了,我的心會有多痛,我簡直不敢想象。

能不能為它找到更好的歸宿呢?比如,尋找一片森林,把它放回大自然。猴子本來就是自由的精靈,森林才是它最好的家??墒?,阿龍行嗎?它已經離開自然界太久,它還能適應森林的生活嗎?它可能早就喪失野生的能力了吧?在森林里,找不到吃的怎么辦?被其他動物攻擊怎么辦?生病了怎么辦?萬一發(fā)生森林大火怎么辦?

想到這種種的怎么辦,我就不可能把它放歸森林。

也許,萬一有一天,我不能再把阿龍帶在身邊,那么,可能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送去動物園。在動物園,雖然猴子們也都是被囚禁著,猴山看上去像一座山,但那是假山,外面還是罩著籠子。它在動物園會快樂嗎?生活有人照顧,這沒問題,但是,每天被游人圍觀,它真的能快樂嗎?

而且,猴子的世界,猴與猴,也并不一定都是相親相愛。如果阿龍去了動物園,它會被欺負嗎?猴王難道會善待一只新來的猴子嗎?

以前,不管到哪里,我總是會把阿龍背在身上。它蹲在雙肩包里,不吵不鬧,只是在要小便的時候,拍拍我的背。

但是昨天,在永修縣城,它在雙肩背包里一直不停地放屁。它的屁真臭啊,它哪來這么多的屁呢?它小小的身體里,怎么會有這么多的臭氣噴出來?臭氣熏得我實在受不了,我對它說:“阿龍,你的屁真臭,我要被你熏死了!”

它在背包里吱吱叫了兩下,接著又放出一串臭屁。它的屁真響啊,就像打機關槍一樣。

它拍我的背,拍得比平時重,我就知道它是小便特別急了,或者是要大便了吧?

放它出來,果然它是要大便了。它拉肚子了,怪不得它一連串放屁呢!

晚上,我就不能背著它去閑逛了。它不停地放屁,即使我能忍受,別人也會受不了的。再說,要是它拉肚子拉在背包里,不是更麻煩了嗎!

我就讓它獨自待在小旅館里。我對它說:“阿龍,你不能亂跑,這里的服務員,還不知道我把你帶進來。我不敢告訴他們,我怕他們不讓你進來,那我們就沒地方過夜了!”

它是個聽話的孩子,知道自己身體不好,是不能跟我出去的,所以它點頭答應了,不過卻是滿臉的不高興。

我又喂它吃了一粒黃連素,它沒有一口吞下去,藥片留在它的嘴里,苦得它想吐出來。

“別吐出來!”我說,“再喝一口水!”

它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把藥吞下去了。

看著它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覺得好笑。

“萬一服務員進來,你就趕快躲到床底下,別出聲,知道了嗎?”我對它說。

它一下就鉆進了床底下,我說:“現(xiàn)在不要,服務員進來的時候你再躲進去!”

它在床底下,又放了一串臭屁。

沒背雙肩包,沒有背著阿龍出門,我竟然感到一陣輕松。雖然覺得異樣,好像是缺了什么,但是輕松的感覺還是讓我有點愉快。

特別是,外面的空氣好像是有甜味的。而我的鼻子,仿佛也被阿龍的屁熏臭了,正好讓清新的空氣洗一洗。

一走就走到了白蓮湖,這里可真熱鬧??!

原來是有一個馬戲團在這里演出。

他們在湖邊的空地上搭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帳篷,帳篷的門口,放著很響的音樂。音樂聲中,有人拿著話筒在大聲吆喝:“來看啦,看精彩的表演啦!空中摩托,美人魚唱歌,還有小矮人和白雪公主!演出馬上開始,抓緊買票進場啦!”

我曾經遇到過這種馬戲團,但是一次都沒有進去過。這一刻,我?guī)缀鯖]有太多的猶豫,就決定買票進去看一看。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那就是,這個馬戲團里會不會有一只猴子?我想去看一看猴子的表演。

帳篷的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侏儒。他身穿西服,系著領帶,頭發(fā)梳理得齊齊的、亮亮的,一副風度翩翩的樣子。要不是個子實在太矮,他也許是個帥哥呢!哦,我猜,他就是要和白雪公主一起表演的小矮人吧?

小矮人接過我的票,撕掉一個角。

原來他還是檢票員呢!

他一直盯著我看,難道我身上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嗎?我低頭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什么呀!

我進了大帳篷,回頭一看,小矮人還在看我。

我覺得好奇怪啊,他在我身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首先是看美人魚唱歌。所謂美人魚,其實就是一個女的穿了一條特別的連衣裙,裙子緊緊地裹著她的雙腿,以致她走路都邁不開步子,只能一跳一跳地往前走。這就是美人魚?。亢芏嗳硕及l(fā)出了不滿的聲音。

但是,因為她歌唱得很好,人也非常漂亮,所以,觀眾慢慢就安靜了下來,大家都認真地看她表演。

她唱完兩首歌,問大家:“我唱得好不好啊?”

大家都說好。

她說:“那要不要我再唱一首呢?”

大家說好,再來一首!

她卻說:“接下來我要和另外一位演員,合作表演一個節(jié)目,請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這位演員出場!”

她帶頭鼓掌,大家也就跟著她一起拍手。

我雖然看著演出,但是我的心里,卻是那么的不安。我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小矮人的身影,特別是他的一雙眼睛,為什么總是盯著我看呢?他的目光,在我面前飄浮,怎么趕也趕不走。

美人魚請出來的演員,竟然是一條小狗。

它是什么狗呢?它的毛,被修剪得怪怪的,因此看不出它到底是一條什么狗。

美人魚說:“現(xiàn)在,我們的杰克先生要為大家表演小狗認字!”

她手上拿了幾張寫了數(shù)字的紙,她取出一張黃色的,給小狗杰克看。紙上寫的是2,杰克就汪汪叫了兩聲。

美人魚說:“哇,杰克先生,你真棒!”

她率領大家鼓掌,但是掌聲寥寥。也許大家都覺得,小狗能夠認得紙上的數(shù)字,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吧!

美人魚又拿出一張白色的紙,放到小狗面前。這回紙上寫的是5-2。

小狗杰克裝出動腦筋想一想的樣子,然后汪汪汪叫了三聲。

“哇,太聰明了!為杰克先生鼓掌!”

站在我身邊的一個老頭,戴著厚厚的近視眼鏡,他不以為然地說:“狗不可能認字,它只是聞氣味?!?/p>

是因為每張紙的氣味不一樣嗎?小狗不認識紙上的數(shù)字,但是它記得每張紙的氣味,有的紙應該叫一下,有的紙應該叫三下,是這樣嗎?

也許真的是這樣呢,這位老人家見多識廣,他說得對。

小狗識字表演結束后,美人魚下去換了一身白雪公主的衣裳,她牽著小矮人的手出場了。因為小矮人實在太矮了,所以她顯得那么的高。她剛才扮演美人魚唱歌的時候,看上去個子一點都不高。

小矮人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約翰,他是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個,是七個小矮人的代表,他代表其他小矮人,決定娶白雪公主為妻。

我覺得他這樣說非但不好笑,反倒是很無聊。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覺得這個馬戲團的節(jié)目一點都不好看。

更重要的是,我發(fā)現(xiàn)侏儒約翰即使是在前面表演,他的眼睛,也一直看著我。大帳篷里有很多觀眾,他為什么獨獨盯著我看呢?我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呢?我覺得我的長相在人群中,一點都沒什么特別的,我既不胖也不瘦,個子不算高,也不算矮。我的穿著,是普普通通的夾克衫、牛仔褲,不是光頭,也沒有留長頭發(fā),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特別的,他為什么總是盯著我看呢?

我感到不安。

不祥的感覺,在我心里煙一樣升騰,終于促使我決定,立刻離開這個馬戲團的大帳篷,不看了!

我簡直是像逃犯一樣溜走的。

我裝得若無其事,是為了不讓約翰覺察。我盡量表現(xiàn)得自然,給人的感覺是,我只是想找地方去方便一下。

相 信

擠出人群,來到大帳篷外面后,我立刻快步走了起來。我要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不知道繼續(xù)在這里待下去的話,會發(fā)生怎樣不好的事呢!

我匆匆地走,竟然迷路了,找不到我住的那個小旅館了。

心里一急,就感覺越走越不對勁。

我記得那個旅館的名字,叫東方旅館,我就問對面走過來的人,她推著嬰兒車,我想一定就是當?shù)氐木用?,她一定會知道東方旅館在哪里。

可是她給我指的方向,完全反了。

她為什么要騙我?我認為她不是故意要騙我,而是她不懂裝懂。她其實并不知道東方旅館在哪里,卻還給我指方向。

還有一種可能,這個縣城里,會不會有兩個東方旅館呢?

我竟然又走到白蓮湖這里來了!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我前面,昏暗的路燈光下,站著那個馬戲團的小矮人。

我緊張起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向我揮揮手,說:“你怎么沒看完表演就走了?”

我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我有點事?!?/p>

他走到我面前,說:“我本來想等表演完了,有話對你說,但是你沒看完就走了!”

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問:“什么事?”

他發(fā)出了笑聲,他的笑聲啞啞的,像一個老太太在咳嗽。

他的神秘出現(xiàn),讓我驚恐。

“不用怕,先生!”他說,“我不是怪獸,不會吃了你!”

他向我攤開雙手,表示他的手上什么都沒有,既沒有槍,也沒有刀,沒有任何可以傷害我的武器。

“你想干什么?”我定了定神,確定他其實并沒有給我太大的威脅。

“先自我介紹一下吧!”他很有風度地說,“我叫大志,約翰只是我在表演時候的名字,我是風云馬戲團的演員,你剛才看到我表演了,是嗎?我還是風云馬戲團的團長助理,算個小官!”

他介紹自己的語氣,就像是在公開演出??吹贸鰜恚麑ψ约旱纳矸?,或者說對他的工作,是十分滿意的,話語之間,有滿滿的自豪感。

“你呢,介紹一下你吧,先生!”他過來跟我握手。

他的手硬邦邦的,就像一塊木板。我感覺到了,他雖然是個小矮人,但是他力氣很大。握手時我的感覺是,如果他多用一些力,我手上的骨頭就會被他捏斷。

我不由得看了一看他的身體,四肢和軀干,都像一年級的小孩子那么短。但是,在他的西服里面,卻是緊繃繃的肌肉。這個小矮人,說不定每天健身呢!我想。

“我、我、我就是一個普通的打工者,回老家路過這里。我、我姓劉。”

“哦,劉先生!幸會幸會!”他雙手抱拳,像電影里的古人那樣對我說。

在陌生的異鄉(xiāng),在夜晚的昏暗之中,和一個小矮人這樣面對面,我覺得是如此的不真實,就像是夢里面才會遇到的情景。

“我們能聊聊嗎?”大志說。

就在這樣似夢非夢的地方,跟一個馬戲團的小矮人,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聊什么呢?有什么可聊的呢?

“我……但是,我想回去睡覺!”我說。

我的內心,畢竟不安。如果換了是你,會沒有絲毫的忐忑嗎?不會有任何的擔心嗎?我媽媽經常叮囑我,出門在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社會那么大,那么復雜,什么樣的人都有。當然好人居多,但是,總會有壞人,要是遇上壞人,我們沒有防備,那么可能就有危險了。何況,我是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的時候,遇見這樣一個人,你說我怎么可能像老朋友一樣,跟他坦然地聊大天呢!

“我聞到了你身上一種特別的味道!”他突然這樣說。

他的表情,是神秘的,雖然說,侏儒除了矮,跟常人也沒有什么不一樣,但是這個大志不一樣,太不一樣了,他的氣質風度,就像一個大人物,他的微笑,他的目光,總是給我一種很神秘的感覺。

你瞧,他居然說這樣的話!他說他聞到了我身上一種特別的味道。

我身上有什么特別的味道呢?我又不灑香水,所有的化妝品都不用,我甚至洗澡都經常不涂沐浴露的。我發(fā)現(xiàn)每次涂了沐浴露之后,身上都會很癢,所以我不涂沐浴露。

或許,是我因為剛才匆匆走路,又加上心里緊張,出了一些汗吧?我的身上有一股汗味,被他聞到了,我感到慚愧,感到了不自在。

我后退了一步。我不希望他再聞到我身上的汗味。

“我的鼻子特別靈,比所有的人都好,只有杰克的嗅覺才比我更好!”他說。

他說的杰克,不就是他們馬戲團里的那條狗嗎?剛才它表演了小狗識字的。

狗的鼻子當然好啦,我知道的,它比人的嗅覺不知道要好上幾十倍。據(jù)說,十幾里路之外的東西,狗都能聞到。

“你的身上,有一種氣味,那是我熟悉的!”大志說。

他這樣說,讓我渾身不自在。我想,我真是遇到怪人了!并不因為他是個小矮人,而是他說的話,他的表情,太讓我覺得奇怪了,奇怪到我害怕,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我想逃跑!

大志走近我,說:“劉先生,你身上有猴子的氣味!”

哦,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

那他確實是一個奇人,他沒有瞎說,他的鼻子真是超乎尋常。他聞到了我身上猴子的氣味,他沒有聞錯。

他所以一路跟著我,就是因為他聞到了猴子的氣味。是啊,我身上是有猴子的氣味。我背著阿龍,它在雙肩包里放了那么多的屁,臭氣差點把我熏暈了!我的身上,我的衣服上、頭發(fā)上,肯定都吸附著它的臭氣,所以被小矮人大志聞到了!

但是,他說這種氣味,是他熟悉的,這又是為什么?難道說,他們風云馬戲團也養(yǎng)了一只猴子嗎?那為什么我剛才沒看見有猴子出來演出呢?

或者就是,他曾經養(yǎng)過猴子,他曾經也像我一樣,跟一只猴子朝夕相處,所以對猴子身上的氣味,非常熟悉。

那么,如果是我,在別的地方,在別人的身上,也能聞出猴子的氣味嗎?如果他的身上,確實有這樣的氣味,或者說,他也被猴子的屁熏過,我能聞出來嗎?

我不知道哎!也許不能吧,因為我沒有大志這樣的特異功能。他不是自己都說了嗎,他的鼻子,是比任何人都要好的。他的嗅覺,僅次于狗。

“我、我……”我不知道說什么好。我想抵賴,但是,怎么說呢,說“我跟猴子沒有什么關系”嗎?或者說:“我又不是猴子,我怎么會有猴子的氣味!你跟我又不認識,怎么會對我身上的味道感到熟悉呢?”

我只說了兩個“我”,其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我肯定,”大志昂起頭來,充滿自信地說,“你見到過齊哥了!”

“齊哥是誰?”我說。

大志說:“是一只猴子,就是你見到的那只猴子!”

難道他說的齊哥,就是阿龍嗎?

他怎么會跟阿龍這樣熟悉?他怎么知道阿龍身上的氣味?難道說,阿龍原來的名字,是叫“齊哥”嗎?

“我、我,”我終于決定撒謊,“我沒見過什么猴子!”

“不可能!”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當然心虛,不敢再說什么。

“你肯定見過它,而且,肯定就是這兩天,你還跟它在一起,因為你的身上,它的氣味是新鮮的!”他說。

“那又怎么樣?”我覺得再隱瞞也沒有必要。既然他的鼻子那么靈,他已經聞到了,他完全確定了我這幾天是跟一只叫齊哥的猴子在一起,我不承認也沒用。我干脆告訴他,確實是有一只猴子跟我在一起,但它不是齊哥,它叫阿龍,我把它從深圳一路帶到這里,它是我的好兄弟,我要把它帶回家鄉(xiāng),我不會和它分開的!

我的態(tài)度,變得有了敵意,大志感覺到了,他是一個特別聰明的小矮人。

但是,他并沒有敵視我。我能感覺出來,他并不把我當壞人。

大志說:“劉先生,我們跑江湖的,見得多了,什么樣的人都見過,三教九流,都見過。我不會看錯人,你是好人,齊哥一定不是你偷的,但是,它一定跟你在一起!”

“它叫阿龍,它不是齊哥!”我說。

大志又像老太太咳嗽一樣笑了,他說:“它只是現(xiàn)在叫阿龍,但它以前叫齊哥,它就是齊哥,齊天大圣!它是我們風云馬戲團的演員,它也是我的兄弟,也是我們團長的兄弟,是我們風云馬戲團所有人的兄弟!”

“有什么證據(jù)?”我想說的是,他說阿龍就是他們馬戲團的齊哥,為什么?不能憑空瞎說嘛!

“你能帶我去見齊哥嗎?”他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我當然不能答應。

它不是齊哥,它是阿龍!憑什么說它是你們馬戲團的?難道說,我不辭辛勞,頂風冒雨,千里迢迢騎車,一路把阿龍帶到這里,就是為了把它交給別人嗎?

“不行!”我斷然拒絕了他。

“劉先生,我知道你不是壞人,你是善良的人,也是講理的人。你要證據(jù),我可以告訴你,齊哥的身上,是有標記的。它的左眼底下,有一小塊青色的胎記。它的頭上,有一個小圓點是不長毛的。你要是不信的話,現(xiàn)在就帶我去見它,你就會知道,我沒有亂說?!?/p>

他說的這兩處標記,確實存在,我是知道的。我還一直以為,阿龍左眼底下的一小塊青色,是以前被排骨打成的瘀青呢!

他這樣說了,我無法不相信他。但是,我還是不會答應他去見阿龍。阿龍是我的,是我的兄弟,我們不可能分開的!

“它是個很棒的演員!”大志說,“我們全團的人,都把它當作兄弟。只有一個人,因為妒嫉它,對它不好,他以前是我們團里演小丑的,他就是一個小丑,一個可恥的小丑!他覺得齊哥那么受歡迎,受同事的歡迎,受觀眾的歡迎,而他只是個人人討厭的小丑,他就對齊哥恨得牙癢癢的!是的,只有他一個人對齊哥不好,他恨它,他悄悄使壞,經常背著我們打它,虐待它。齊哥頭上有一個地方不長毛,就是被他用煙頭燙的。他終于把齊哥打得氣跑了!”

這是真的嗎?真的是這樣嗎?

大志說:“齊哥原來是遇見了你,跟你在一起了!它很幸運,遇到了好人,你是個好人!”

我對大志的敵意,慢慢減退了。我相信他說的話,我也相信,他這些話都是真誠的。

我想對他說,阿龍不是我偷的,一定是被誰捉了去,賣給了別人。是排骨買了它,從此它就被迫四處漂流,靠翻跟斗為排骨賺錢。

“讓我去見見它吧,我太想念它了!請求你!自從它離開了馬戲團,我的心里,就像缺了一點什么東西,哦,是缺了一塊肉!”大志哀傷地說。

大志的話,打動了我。但是,我還是不能答應帶他去見阿龍。我的心情和他一樣,要是沒了阿龍,我的心上也會缺掉一塊肉。

怎么辦?面對這樣的情況,我該怎么辦呢?

那一刻,我好想阿龍??!雖然與它分開沒多久,但我特別特別地想它。我想,它也一定非常想我。極度不安的情緒,又煙一樣在我心底彌漫,好像我是預感到會有什么危險即將發(fā)生。我必須馬上回去,馬上回到它的身邊!

只有見到阿龍,只有跟它在一起,我懸著的一顆心,才能放下來。

但是,我又怎么應付眼前的大志呢?

他雖然是個小矮人,卻像巨人一樣擋在我面前,我有辦法繞過他嗎?我能將他甩掉嗎?

我只能假裝突然肚子痛,我說:“唉喲!不好意思,我要去廁所,我忍不住了,我去去就來!”

我的打算是,跑到公共廁所那邊,大志就看不見我了,那我就可以趁著夜色的掩護,溜之大吉。但愿他相信我的話,不要跟我去廁所。

他好像不是個多疑的人,他相信了我的謊言。他關切地對我說:“你沒事吧?去吧,那快去吧!”他還友善地遞了一包紙巾給我,這讓我覺得慚愧。

也許他是故意這樣做的,他要向我表示,他是完全信任我的。盡管我有可能耍計謀,但他還是愿意相信我。正如他剛才說的,他認為我是個好人。既然是好人,就不會做出騙人的事。

但我還是溜了。我鉆進廁所后面的樹林,急急穿過這一片黑暗,然后就狂奔起來。

孤 獨

奇怪的是,我剛才還好像迷路了,現(xiàn)在奪命狂奔似的跑,卻自然而然認識了路。我沒跑多久,就看到了東方旅館附近的理發(fā)店,門口旋轉著三色燈柱。

房間里好臭?。】磥?,阿龍的肚子還沒有好,它一直都在放屁。

“阿龍,我回來了!”我們抱在了一起。

雖然很臭,但我不嫌棄它,一點都不嫌棄它。它在就好,它好好的就好,再臭我都不會嫌棄!我反倒覺得房間里濃重的臭氣,這一刻是好聞的,聞了讓人覺得心安,覺得溫暖而踏實。

咚咚咚響起了敲門聲。

“誰?”我警覺地問。

“服務員!”

“什么事?”我看到阿龍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眼里有驚恐的神色。

服務員說:“有兩個朋友找你,他們在樓下等你!”

在這個地方,我有什么朋友?這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不可能有我的朋友。那么,會是誰呢?

“是什么樣的人?”我隔著門問服務員。

服務員說:“一男一女兩個人。”

“會不會是搞錯了?不可能是我的朋友!”我說。

服務員說:“你下去一趟吧,他們說是你的朋友,你不是劉先生嗎?他們找劉先生?!?/p>

“會不會是另外的劉先生?”我說。

服務員說:“今天住在我們旅館的,就只有你一位劉先生?!?/p>

“那麻煩你去問他們一下,他們是誰?!蔽衣牭阶约旱穆曇粲悬c顫顫的。

“他們說了,是你的朋友!”服務員的手里,肯定拿著一大串鑰匙,因為我聽到,伴隨著她說話的,是鑰匙發(fā)出的丁零當啷的聲音。

我怕她用鑰匙開門,就背靠在門上,用身體頂住門。

“劉先生,下去一趟吧!”服務員說,“看到他們你就知道是不是你朋友了!”

“對了,”服務員壓低了聲音說,“男的是個侏儒!”

??!他怎么來了?他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難道他的鼻子,果然神奇到能追蹤我的行跡?

他們已經在樓下了,他們知道我住在這里。他們既然過來了,肯定不會輕易離開。

怎么辦?怎么辦?

我看著阿龍,好像是在征求它的意見,我們該怎么辦呢?

它很驚恐,本來是躲在床底下的,現(xiàn)在跳到床上,蹲在靠窗的床角,好像時刻準備著,一旦出現(xiàn)什么危險的情況,它就立刻跳窗逃走。它是戒備的,密切注意著門這邊的動靜。

樓下還傳來了狗的叫聲。汪汪——汪汪——

聽到狗叫,阿龍的身體,不安分地彈跳起來,它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這又是為什么?難道它是在回應樓下的狗吠嗎?

我明白了,樓下吠叫的,就是馬戲團表演認字的那只小狗杰克。狗的鼻子,能聞到十幾里路外的氣味,大志的鼻子再靈,也是無法聞到我在這里的。但是,小狗杰克能聞到。它聞到了阿龍的味道,是它帶著大志一路過來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我也只能下樓了。我知道,我要是堅持不開門,阿龍也不會答應。它焦躁不安的樣子,分明是要讓我快快開門,它聽到了昔日同伴的叫聲,它激動得恨不得馬上飛到樓下呢!

我一開門,阿龍就閃電一樣躥出來,下樓是一剎那的事。

杰克狂叫起來,阿龍也吱吱地亂叫。它們久別重逢,是用這種亂叫來表達喜悅的心情嗎?

“齊哥!”我聽到大志激動地對阿龍大叫。

阿龍卻突然畏縮不前,疑惑地看著來客,似乎是在努力回憶,這個人是誰?我認識他嗎?

大志將手指塞進嘴里,吹出一聲尖利的唿哨。這一聲算是徹底喚醒了阿龍的記憶,它不再遲疑,它閃電一樣彈跳起來,撲進了大志的懷里。

他們緊緊地摟著抱著,我的心里,猛然一顫,感到無比的酸楚。啊,他們重逢了,他們如此的親熱,我就顯得多余了!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他們不幸分離后,一個暫時照管它的人?,F(xiàn)在我的任務已經完成,還有什么價值?誰都不再需要我了,我也不必自作多情地認為是它的什么兄弟了。他們才是兄弟,而我只是個路人!

我呆呆地站著,看他們失而復得的歡喜。阿龍從大志身上跳下來之后,又跳進“美人魚”的懷里,它還撮起嘴,與她親吻。

小狗杰克跳騰著,不停地吠叫。它是高興得不能自已呢,還是也想要阿龍跟它熱情擁抱?

大家都聽到了,阿龍在美人魚的懷里,放了一串很響的屁。美人魚趕緊把它推開,說:“好臭哦!”

大志拉住阿龍的手,說:“你什么時候學會了新技能?放屁的節(jié)目,是誰教你的?”

阿龍立刻用另一只手,擋住自己的屁股,它這樣做,意思是不讓自己的屁再放出來。

大志向我介紹美人魚:“這是我同事露露,美人魚,又是白雪公主,你剛才看過她表演了?!?/p>

露露跟我握手,說:“你好!我是大志的兄弟。”

大志說:“目前是兄弟,不過,等我長高了,我要娶她。”

露露對大志說:“去!你不是說,咱們下輩子還是兄弟嗎?”

大志說:“那是下輩子,我現(xiàn)在說的是這輩子!”

我對大志越來越有好感,覺得他是一個大度、開朗又幽默的人,他雖然是侏儒,卻是個很有風度的男子漢。

我有點喜歡他。

當然,我對露露也不反感,我說過,她長得很美。

我就討厭小狗杰克,它總是亂叫,像是有多動癥,蹄子踢踢踏踏一刻不停。

直到露露彎腰把它抱起來,它才安靜下來。

露露撫摸著杰克的頭,說:“我們也是兄弟!”

阿龍走到露露面前,也伸出手來,摸杰克的腦袋。

杰克的舌頭,舔著阿龍,我知道,它的意思是,它倆也是兄弟。

他們所有的人,還有小狗,都跟阿龍是兄弟,他們都是好兄弟。那么我呢?我感到孤獨。

“阿龍,你要回馬戲團了,是嗎?”我落寞地對它說。

它似乎這才醒悟過來,才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剛才它跟這個擁抱跟那個擁抱,已經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了吧?這個人,在深圳街頭,看到它被毆打,于心不忍,竭力要幫它救它,最后,他帶著它,一路騎行到這里。他是那么愛它,希望它從此脫離苦海,甚至希望能夠和它不離不棄,可是,它與舊日朋友奇跡般地重逢,激動快樂得把那個人徹底忘記了。雖然他一直站在邊上,可他完全被忽略了。

現(xiàn)在它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它聽到了我的問話。

它做出慚愧的模樣,垂著細長的手臂,走到我面前,抱住了我的腿。

真丟人啊,這一刻,我的眼里,熱淚奔涌而出。我沒有忍住自己的眼淚,那是混雜著喜悅和委屈的熱淚??!

我把阿龍抱起來,將頭埋在它的肚皮上。我是要用它的身體,遮擋我淚流滿面的窘態(tài)呀!

我聽到它肚子里咕嚕嚕一陣響,它又放出了一串響屁。

我不嫌臭,我抱著阿龍不放,“阿龍!阿龍!”我叫喚著它的名字。

露露說:“它是齊哥,它的名字是齊哥呀!”

大志說:“阿龍是劉先生給它起的名字?!?/p>

露露說:“劉先生還是叫它齊哥吧,它是齊天大圣!”

好吧,我愿意改口,叫它齊哥?!褒R哥!齊哥!你今天就要回馬戲團嗎?”我問它。

大志說:“我們團長還出錢在很多報紙和電視上做廣告找它呢!終于找到了,真是可喜可賀!謝謝你,劉先生!太感謝你了!”

“是??!”露露說,“齊哥不見了之后,我都哭了!”

小狗杰克又汪汪叫了起來,好像是說,齊哥不見了之后,它也哭了。

我說:“我請求你們,今晚,還是讓齊哥留在我這里,好嗎?”

如果他們今晚就把齊哥帶走,那么,我將會一夜無眠。

“那怎么行?不行不行!”露露說。

大志卻說:“好吧,我同意!劉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p>

“明天,我一定把它送到你們馬戲團去,請相信我!”

大志說:“我相信你!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你是個好人!”

他們帶著杰克,就要離開東方旅館。

“明天見哦,齊哥!”露露拉了拉齊哥的手說。

大志說:“劉先生,明天見!”

杰克汪汪亂叫,露露拉它走,它還拼命回來,沖著齊哥狂叫。

它是要讓齊哥跟他們一起走,沒錯!

齊哥依依不舍地望著他們。不過,它沒有要跟他們走的意思,它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局?,身體依偎著我的腿。我的腿,感受到它的毛茸茸,以及它的體溫。

我很感激它。

猶 豫

它一定很想跟大志他們回馬戲團,畢竟馬戲團才是它的家,是它真正的溫暖的家。但它沒有。因為它知道我希望它留下來。也許,它的心里,也舍不得我吧?這么多日子的朝夕相伴,這么長的風雨兼程,它對我,不會一點依戀都沒有吧?

回到房間,我又喂它吃了一顆黃連素?!俺韵氯ゾ秃昧?,就不會一直放屁了。你的屁真臭?。 蔽覍λf。

黃連素沒有糖衣,吃進嘴里當然很苦。但是這一次,它沒有做出愁眉苦臉的表情。我知道,它是忍著,再苦它也忍著。它是不希望我看到它的苦臉,它要把笑容最后留在我這里。

我不是沒有猶豫,不是沒有動搖。

趁著天還沒亮,就帶著齊哥溜之大吉,這個想法,不是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腦子里。

但是我知道,這對齊哥來說,也許并非好事。馬戲團本來就是它的家,溫暖幸福的大家庭,也應該是它更好的歸宿。我不能太自私了,做人不可以只為自己考慮,不是嗎?我愛齊哥,就應該多為它著想,一切都要以它好才好。我?guī)е撸菍λ脝??比它回到馬戲團更好嗎?我能帶著它去工地干活嗎?我會照顧它比馬戲團更好嗎?我自己的生活,都不能說最好。其實我是有遠大理想的,我想最多再干三年建筑工,掙到了錢,就回家鄉(xiāng)開一個摩托車修理鋪。我喜歡摩托車,雖然我至今連摩托車都沒碰過,但我的理想就是要去拜師學修摩托車。我要每天都跟摩托車在一起,做自己最喜歡的工作。

我不可能整天帶著一只猴子。如果我去考摩托車駕照,去拜師學修摩托車,都讓齊哥跟著嗎?它跟著我真的很好嗎?而它回到馬戲團,就完全不一樣了。它不僅回到了它的大家庭,也是找回了它的工作。它不是別人的附屬,它就是馬戲團的一員。它是出色的演員,它會各種各樣的表演。大志說了,馬戲團所有的人都愛它,他們在溫暖快樂的大家庭里,彼此相親相愛,沒有人欺負它,這難道不是它最好的生活嗎?

我若為了自己那點不舍的情感,帶著它逃走,那是對它好呢,還是不好?

我要是那樣做,跟排骨又有什么兩樣?

真正的愛,不是占有。我要是真愛它,就要做對它最有利的事,而不是為自己考慮。

那一夜,我反而沒有跟齊哥說太多的話。我只是躺在床上,讓它的頭,枕著我的胳膊,我們就這樣睡著了。

我們這一睡,就睡到了中午。

身 世

馬戲團團長羅大剛,是個高大威猛的男人,他是個光頭,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和藹,眼睛看人的時候,目光好像是兩把刀子一樣刺過來。

大志對我說,團長心地善良,對誰都特別好。要不是聽大志這么說,我看到團長,還真會懼怕。

團長的左手,把齊哥抱了過去,右手跟我握手,他一連聲道謝:“劉先生,太感謝你了!丟了齊哥,那是我的一個心病啊!我一直睡覺都不踏實呢!是你醫(yī)好了我的心病,還我們一個完整的大家庭,真是感激不盡哪!”

齊哥跳上團長的肩膀,雙手抱住他的光頭。

團長要給我錢,他說:“你希望得到多少報酬?”

我怎么可能要錢呢?雖然我需要錢,但是,把齊哥還給他們,卻收他們錢,這不等于是把它賣了一次嗎?我怎么做得出這樣的事呢!

“不要不要!”我趕緊說。

“我知道他會把齊哥送來,我沒看錯人!”大志得意地說。

團長說:“大志干得好!”

齊哥,我們這就要分別了,就此別過,不知道是否還能相見?我看著團長肩膀上的齊哥,心里無比的傷感。

我知道,我應該為它高興。我確實是為它感到高興,但是,我又無法不讓自己傷感。

“劉先生,你是要去哪里?”團長問我。

“叫我阿斌吧!”我說,“我想先回一趟蘇北老家,然后去昆山?!?/p>

團長說:“我知道昆山這個地方,我們去那里演出過。”

聽他這樣說,我灰暗的心里,閃亮了一下。我想,我一定還會見到齊哥的!說不定哪天,風云馬戲團跑碼頭又跑去昆山了呢,那我就能又見到齊哥了呀!即使他們不去昆山,我還可以專門去找他們的呀,知道他們到了哪個地方,如果不是太遠,我就可以去找他們!

“大志,讓露露去給劉先生,哦不,阿斌,給阿斌買個火車票!”團長說。

“不用,團長,我有自行車,我還是騎自行車回家吧!”我說。

團長說:“蘇北哪里?哦,是淮安啊,那太遠了,你又不帶齊哥了,沒必要再長途騎車,不浪費時間嗎?也太累了!”

他說得對,不再雙肩包里背著齊哥,龍頭前的菜籃子里,也沒有齊哥坐著了,還有什么必要辛辛苦苦地騎自行車回去呢?

“好的,我就坐火車到南京,再坐汽車回家。但是,不要你們給我買票,我自己買票就是了!”我說。

“阿斌,買個火車票,只是我們的一點小小心意,你要是不接受,就是不給面子啦!”團長聲音洪亮地說。

我決定把自行車留給馬戲團,因為對我來說,它已經沒用了。

“阿斌,先別忙著走,今天看我們演出吧,明天再走!難道你不想看齊哥表演節(jié)目嗎?”團長說。

其實,他即使不挽留我,我也并不打算立刻就走。我?guī)еR哥,一路沉甸甸地來,卻馬上就要一個人空落落地走,心里實在受不了。

“我先進去了,”大志對我說,“一會兒看我們演出!”

他牽著齊哥的手,鉆進了大帳篷。

團長給我遞煙,我手都伸出去了,但是沒接,又收了回來,我說:“謝謝,我不抽煙!”

“是戒煙了嗎?”團長到底是走江湖的,見多識廣,一下子就看出來我以前是抽煙的。

沒等我回答,他就說:“好,不抽煙好啊!我就是抽太多了,又戒不掉。醫(yī)生說,我的肺已經全黑啦。我知道,我最后肯定就是死在這支煙里!”

他把煙夾在耳朵上。但是,很快又取下來,用打火機咔嚓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不知道齊哥的身世吧?”他吐出一口煙說。

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只是在深圳的大街上見到它,它在排骨的威逼下翻跟斗,拿半個可樂罐向路人討錢。要不是在這里遇見大志,我根本就不會知道,它原來是風云馬戲團的。

進馬戲團之前,它又在哪里?

如果團長沒問我,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就像我不會去想,大志是怎么進馬戲團的,露露又是怎么成為馬戲團的演員的。

我搖搖頭,看著團長,期待他告訴我齊哥的身世。

團長說:“那一年,我們去湖南演出的時候,在一家路邊店吃飯。這家飯店的樹上,系著一只猴子。我就問飯店老板娘,為什么要把猴子系在樹上。老板娘說,這是幾個客人預訂的,他們要吃猴腦?!?/p>

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什么?吃猴腦?”

團長說:“沒錯,就是有這么一些人,喜歡吃野味,大王蛇啦,穿山甲啦,野豬野雞啦,什么都吃,還要吃猴腦。飯店老板娘說,猴子弄來了,但是,那幾個客人,后來又沒來,所以這只猴子,就只能這么拴在這里了。老板娘問我們,要不你們把它吃了吧!你知道,我們不吃這些,太殘忍!我對老板娘說,這個小猴子太可憐,你要賣多少錢?我就給你這個錢。但我們不吃它,我給你錢,你替我把它放了!”

我看著團長,心想,大志說得沒錯,他真是一個好心腸的人!

團長手里的煙剛抽完,他又取出一支點上。

他接著往下說:“但是,我不放心這個路邊店的老板娘,我對她說,我已經付了錢給你,你必須把它放了!你如果騙我,我會砸了你的店!老板娘說,我絕對不會騙你,我現(xiàn)在就把它放了!她把正在為我們炒菜的廚師叫來,把猴子脖子上的繩索解下,她對猴子說,小猴子,你真走運,遇上好心腸的大老板,救了你的命,快走吧!”

“原來它不是齊哥?。俊蔽艺f。

團長說:“你聽我講下去!我親眼看著他們放走了猴子,我們就吃完飯走路了。我們一路演出過去,有一天,我突然覺得心里不踏實,我還是不太放心,怕那個老板娘騙我。所以我決定走一段回頭路,要回去找到那家路邊小飯店,看一看,猴子是不是沒被他們放掉?!?/p>

他即使不往下說,我也知道,猴子一定還在那個路邊店,因為團長就是在講齊哥的身世嘛!我可以想象,那個開小餐館的老板娘,多半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只要能掙到錢,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有人要吃猴腦,她竟然答應,竟然真的去抓了一只猴子來給他們吃,真是喪盡天良!

團長說:“我們回到那家飯店,果然,我猜得沒錯,果然看到那只小猴子,還在樹上蹲著呢!我很生氣,我太生氣了,就把老板娘喊出來,我說:好啊,你敢騙我?你這個黑心婆娘!你說,這回,你又想再把它賣幾個錢?老板娘趕緊解釋說,我沒騙你,我真的沒騙你,你是親眼看到的,那天,我們解開繩索,讓它走的,你是看到的!我說,那它怎么還在這里?你又怎么解釋?老板娘說,你過去看吧,有沒有繩索套在它脖子上?沒有!那天你們剛走,它就回來了。我就趕它走,后面就是森林。趕走了它,可是不久它又回來了!我天天趕它走,它就是不愿意到森林里去,它就是要待在我這里。它在我這里好啊,有吃有喝的,下雨天還能進屋里睡覺?!?/p>

是齊哥嗎?它就是齊哥嗎?它為什么不愿意回森林去?我想,它真傻啊,它難道不知道它這樣做很危險嗎?它本來就差一點被人劈開腦袋吃了呀,好不容易有人救它,它卻還一次次回到那個路邊小飯店。要是老板娘貪財,要是偏巧碰上又有狼心狗肺的客人要吃猴腦,那它不就沒命了嗎?

“它真傻!”我說。

團長說:“是啊,我也覺得它傻。太危險了,它是不知道有些人,是比虎狼還殘忍的!”

接下來的故事,團長不用說,我也猜得到了。他們帶走了這只小猴子,為它起名齊哥,訓練它成了風云馬戲團的一員。

“走,咱進去吧,里面演出開始了!”團長在一塊石頭上掐滅了煙頭說。

演 出

齊哥穿上了牛仔短褲,上身是一件大紅T恤。它推著手推車,精神抖擻地上場了。

啊,這是齊哥嗎?這是曾經的阿龍嗎?如此的英俊,如此的神采奕奕!我簡直要不認識它了!它在一片喝彩聲中,向大家揮手致意,還頻頻拋出飛吻。

快樂的形象,與曾經舉著可樂罐討錢的樣子,已經判若兩猴了。

我感到恍惚。

這真的還是那個阿龍嗎?那個被排骨一腳踢飛的小可憐,那個被抽打得抱住腦袋的倒霉蛋,就是眼前這個燈光下滿場跑的帥小子?這是它的前生呢,還是來世?

我真沒想到,一路帶著它,共朝暮,同風雨,相依為命似的,有朝一日,竟然來到這里,竟然是這樣的一幕出現(xiàn)在我眼前。阿龍阿龍,哦不,齊哥,我在看著你,看著熟悉又陌生的你,看著歡樂的你,你也看到我了嗎?你看到我正一眼不眨地看著你嗎?你一定是看到我了,你肯定會在觀眾中把我找到。只是你眼前要做的,就是專心工作,不能分心,是嗎?

你是好樣的,齊哥!你的手推車里,坐著小狗杰克,它就像一個嬰兒,被你推著滿場轉。你推得真好呀,那么穩(wěn)當,那么熟練。怪不得,那天,在水果店門口,一輛嬰兒車溜坡溜向馬路,你會箭一般跳過去,把車及時推走,救了一條人命,原來這是你的基本功??!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像你一樣,把手推車推得這么溜呢?你是不是推得太快了呀?杰克坐在上頭,是不是要暈車了呢?

你推著推著,突然松手,自己在空中翻了兩個跟斗,然后又把手推車穩(wěn)穩(wěn)地掌控住了。

你還在手推車上倒立。

最絕的是,你居然縱身一躍,自己也坐進了手推車。你抱住杰克,手上不知哪來了一只奶瓶,你像媽媽一樣給它喂奶。而手推車,由于慣性,自己在滑行。眼看著小車就要撞向人群,你扔掉奶瓶,一個漂亮的后空翻,跳出車,又把手推車牢牢地抓住了。

齊哥,我為你鼓掌!

大家也都為你精彩的表演而熱烈鼓掌!

你撿起地上的奶瓶,放開手推車,竟然把奶瓶舉起來,送到觀眾的面前。

別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而我是知道的。你這個舉動,讓我心里酸酸的,感到特別難過。齊哥,排骨逼迫你乞討,在你心里留下了多深的印記?。∧阋粫r間糊涂,把奶瓶當作可樂罐了,是不是?你這個動作,就是要人給你投錢,是嗎?

機靈的大志上場了,他拿過齊哥手里的奶瓶,對著觀眾大聲說:“哪位寶寶餓了?來,喝一口奶吧!我們的齊哥要當一回奶爸,齊哥,你說,對不對?”

齊哥尷尬地點頭,它不僅點頭,還哈腰,它由剛才的神采飛揚,突然變成謙遜羞澀,真是好笑??!

大志把奶瓶遞給齊哥,說:“齊哥,要不要來一口?”

齊哥就真的把奶瓶接過去,假裝吸了起來。

大志說:“哇,我們的奶爸不好好給寶寶喂奶,自己卻偷偷喝起奶來了!要給它掌聲嗎?”

大家鼓掌。齊哥上前來謝幕,它一連翻了好幾個騰空跟斗,最后穩(wěn)穩(wěn)地跳在了大志的背上。

干 杯

晚餐就在馬戲團的大帳篷里吃。

他們買來烤串、鹵菜,還有幾大箱啤酒。

大家也不要酒杯,每個人都就著瓶子直接喝。大志手里的啤酒瓶,看上去比別人的都大。他舉起瓶子跟我“碰杯”,后來大家也都學著我們的樣子,彼此碰杯。帳篷里,當當當啤酒瓶碰撞的聲音響成一片。

“哇,齊哥,你怎么也喝上了?”露露大叫起來。

大家看時,齊哥正捧著一個啤酒瓶往嘴里灌呢!這讓我想起它在深圳的時候,自己跑到我們工地的彩鋼板房子里找我,我給它吃蛋糕,它吃噎了,由于當時沒有水,只有半瓶喝剩的啤酒給它,它喝著喝著,臉就紅了。

我把這事兒說了,大家樂不可支。團長對我說:“原來是你把它帶壞了??!”

大志說:“本來嘛,男子漢,哪能不喝酒!”

他把酒瓶舉起來,跟齊哥碰杯。

齊哥來勁了,它拿著酒瓶,繞著圈跟所有的人碰杯。它給馬戲團里的人一個個敬酒,用它手里的酒瓶,當當?shù)厍脛e人的酒瓶。

大志說:“齊哥你最好輕點,把瓶子敲碎了,你就得吃玻璃碴!”

齊哥搖搖晃晃地走到我面前,跟我碰杯。我拉住它的手,說:“你的臉這么紅,你醉了!”

露露對我說:“阿斌,你看不到自己的臉,你的臉比它還紅呢!”

大志說:“露露,你的臉也很紅!”

露露對大志說:“你的臉更紅,比齊哥的屁股還要紅!”

大志假裝很生氣,要跟露露拼酒。他拖了一張板凳,走到露露跟前,然后他站到板凳上,但是看上去還是不如露露高。

“再加一只板凳吧!”露露說。

大志說:“我不能再高了!我說過,等我長高了,長得比你還高,我就要娶你!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喝酒!”

露露說:“我不跟你喝酒。我倒不是酒量不行,而是這啤酒喝多了實在麻煩,要上廁所!”

我突然感覺有人拍我的后背,轉頭一看,竟是齊哥。

啊,齊哥,你是要小便了嗎?這是我們的暗號,我們說好的,你躲在我的雙肩背包里,不要出聲,如果想小便,就拍我兩下。

我拉起齊哥的手說:“我?guī)闳バ”?!?/p>

大志說:“你怎么知道它要小便?”

我說:“我和它有暗號!”

大志有點吃醋,對齊哥說:“齊哥呀,你跟他有暗號???跟我為什么沒有暗號?你今天可要說清楚,你到底跟誰最好?誰才是你最好的兄弟?是阿斌呢,還是我大志?”

我看著齊哥,大家都看著齊哥,想看它怎樣回答。

它有點發(fā)窘,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吧,顯得有點呆。

大志向它伸出手,說:“來,阿斌,你也伸出手!”

“好了,”大志說,“齊哥,現(xiàn)在你伸出手來,你拉住誰的手,誰就是你最好的兄弟!”

我沒有伸出手。我的心里,突然又傷感起來。我不要做這樣的測試,我不需要齊哥回答。不管它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感到心碎。如果它選擇了我,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最好的兄弟,也即將天各一方。如果它把手伸向大志,那不等于是打我一個耳光嗎?

我把雙手都藏了起來。

大志卻執(zhí)意要讓我伸出手。他喝得有點多了吧?為什么如此苦苦相逼?在我印象中,他是個非常聰明的人,為什么要在此刻,在眾目睽睽之下,做這樣的蠢事?無論齊哥怎樣選擇,都將傷害到某個人。這對他大志有什么好處?對齊哥來說,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呀!

但是大志一定要讓我伸出手來。他說:“阿斌,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還怕把手伸出來嗎?”

他幾乎是把我藏在腋下的右手挖出來的。

我很想把他的手甩掉,但是我沒那樣做。

所有的人都喝高了吧,包括團長在內,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大志這個無聊的測試。幾乎所有的人都臉紅紅的,鼓動著,期待著,要讓齊哥選擇,到底誰才是它最好的兄弟。

我的心,在這一刻,特別的柔軟和脆弱。

我感到了孤獨,極度的孤獨。

在這個熱火朝天的大帳篷里,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是他們群體之外的。我是一個外人!我不屬于這里,我只是匆匆的過客。今晚消逝,明天來臨,我就將離開,永遠地離開,可能今生不復與他們再見。

我已經喝了好幾瓶啤酒了吧,暈暈乎乎的。

我的內心,脆弱得就像一片薄薄的玻璃,只要輕輕一磕,它就碎了。

我哭了!

我傷心地哭泣。

大帳篷里突然安靜了下來,仿佛大家制造出這份安靜,就是為了要聽清我的哭聲。

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聽到自己的哭聲就像一只貓兒在叫。

“大志,你看你,你把阿斌惹哭了吧!”露露責怪道。

“道歉吧!向阿斌道歉!”團長說。

大志站起來,對我鞠了一個躬,說:“對不起,阿斌!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自己罰酒!”

他拿起一個酒瓶,用牙齒咬去瓶蓋,咕咕地喝起來。

瓶子倒豎著,他是要把這一瓶啤酒一下子灌下去呀?

我停住了哭,但不知道應該說什么。

大志灌掉一瓶,又灌第二瓶。

我伸手去奪他手里的瓶子,我不想讓他再喝。

其實我并不是怪他,我是因為內心的孤獨與憂愁,才傷心得哭了起來。

就在我要奪掉大志手里的啤酒瓶時,聽到露露說:“齊哥,你瘋啦!”

轉頭看,原來齊哥學著大志的樣子,也將一瓶啤酒倒豎起來,往自己嘴里灌呢!

露露奪走了它的酒瓶。

大家笑了起來,我也破涕為笑。

熱鬧歡樂的氣氛,又回到了飄著烤串香味的大帳篷里。

團長對我說:“阿斌,沒醉吧?”

我搖搖頭,回答說:“沒。”

團長說:“我也沒醉,所以,我說的話,不是醉話。阿斌兄弟,我想對你說,你是齊哥最好的兄弟,也是我們的好兄弟!”

我很感謝團長這么說,但是,我不要跟大志比賽,我知道,在齊哥的心里,可能大志才是它更好的兄弟。

團長說:“阿斌,我們都是你的兄弟,你是我們大家的好兄弟!我想對你說,你不要走了,我希望你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工作吧!如果你愿意,我們風云馬戲團熱情歡迎你!”

大家都鼓起掌來。

齊哥鼓掌的動作,特別夸張。我擔心它這么用力拍手,會不會把手掌拍痛了。

我愿意嗎?我說不出來自己是不是愿意。我只是感到周身暖融融的,就像被太陽照著,又像是泡在了熱水池子里。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什么才藝都沒有!”我自卑地說。

“我來教你唱歌吧!”露露說。

她是不知道,我唱歌有多難聽。我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班里上音樂課,老師都會讓我唱得輕一點,盡量輕一點。她說,你的聲音響了,就會影響其他同學,你會讓大家都唱不準音的。

但是我不能把這個說出來,這太丟人了。我只是對露露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唱歌?!?/p>

大志說:“那你就跟我一起演小品,你演我的兒子!”

他的話讓我吃驚,什么?讓我演他的兒子?他演我兒子還差不多呢!他的個頭,如果不看臉,只看他的身體,就是一個小孩子嘛!

看他認真的樣子,不像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個頭矮,演爸爸,你那么高,演兒子,這樣才好笑嘛!再說,我年齡比你大很多,可以當你的爸爸!”他說。

“去!”露露在一邊說,“你能大他幾歲?最多十歲吧?你十歲就能生孩子?。肯氘敯职窒氙偭税??”

大志對我說:“我大你肯定不止十歲,你多大?你拿出身份證來,我看看,你哪一年生的?”

我一摸口袋,慘了,我的錢包沒有了!

我的錢,還有身份證,還有團長為我買的火車票,都沒了!

我記得,剛才還在的呀!不可能是被哪個看馬戲表演的觀眾偷走的。因為演出結束后,喝啤酒吃烤串的時候,我的手還碰到過它的,它在我的上衣口袋里,硬邦邦的。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呢?

難道是我喝醉了嗎?糊里糊涂去外面公共廁所的路上掉了嗎?

“我的錢包沒了!身份證也沒了!”我失魂落魄地說。

我的心沉下去、沉下去,就像掉進了一個無底深淵。

“你放在口袋里的嗎?哪個口袋?”露露問。

我又摸了一遍,哪個口袋都沒有!

“找找,再找找!”大志說。

團長說:“這就有點麻煩了!只是丟了錢倒沒什么,身份證沒了,得去原籍所在地補辦??峙乱粫r半會兒還辦不出來!”

“阿斌,先別急,再找找!”大志說。

我都找遍了,沒有!

“包里呢?行李箱里會不會有?”露露說。

我說:“不可能有!我一直都是放在這個上衣口袋里的!”

團長說:“這是上天要你留在我們馬戲團啊!”

全團的人,都放下手里的酒瓶,幫我找錢包。大帳篷里就這點地方,燈光也很亮,這么多人找,也沒找到,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沮喪得又快要哭了。

我用空酒瓶敲自己的腦袋,我恨自己,為什么這么不小心,竟然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把這么重要的東西弄丟了。

大志過來,奪走我的空酒瓶,他說:“阿斌,不要這樣!你是男子漢,再大的困難都不會把你打倒,丟一個錢包就痛不欲生了?不要這樣!不能這樣!”

突然聽到露露的驚叫:“齊哥!齊哥手上不是有一只錢包嗎?”

我抬起頭看的時候,齊哥的雙手,已經藏在了它的身后。

大志沖過去,逮住齊哥。他從它的身后,拿到了一只錢包。

這正是我的錢包?。?/p>

它是怎么到了齊哥手上的呢?

“齊哥,你偷了阿斌的錢包嗎?”露露說。

大志說:“是齊哥撿到的吧?不會是它偷的!”

我從大志手上接過錢包,里面什么都沒少。錢在,身份證在,火車票也在。

失而復得,真是謝天謝地!我緊緊堵著的胸口,一下子放松了?!爸x謝!謝謝!謝謝你,齊哥!”我把它托舉起來,高高地舉起來,一連聲對它說謝謝。

它的臉上,卻并沒有快樂的表情。反而,我覺得它有點尷尬,甚至還有一些憂傷。

“我看,就是它偷的!齊哥,你說是不是?是你偷了阿斌的錢包,對嗎?”團長說。

大志說:“怎么可能?齊哥從來都不會偷東西!”

“齊哥,是你偷的嗎?”露露說。

我想起來了,它是會偷東西的。在深圳火車站,我的火車票,就是它從檢票員手上神不知鬼不覺偷走的。

“他是不想讓阿斌走,所以偷走他的錢包。對不對,齊哥?”團長說。

“原來是這樣啊,齊哥!”大志叫起來。

露露說:“齊哥,你真是一只義猴!”

齊哥雙手摟住我的脖子,嘴里發(fā)出吱吱的聲音,仿佛在說:“別走!別走!留下來!留下來!”

大志說:“齊哥要你留下來,阿斌,你就留下來吧!”

露露說:“好兄弟不讓你走,你還忍心走嗎?”

團長說:“阿斌,我們不勉強你,你可以考慮一下再作決定!”

說實話,我心動了。不可能不心動的。因為,這是一個充滿了友愛和歡樂的集體,能和他們成為同事,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當然是一件大好的事。特別是這里有齊哥呀,齊哥是風云馬戲團里重要的一員,它那么想我留下來,它偷掉我的錢包,讓我不能回家。他們都希望我留下來,那我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呢?不是說好了要跟齊哥不離不棄的嗎?難道說當建筑工一定就比馬戲團的工作好嗎?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完全沒有思想準備。這事兒來得實在太突然了,不是嗎?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才藝,我能干什么呢?我既不會唱歌,又不會表演雜技,我在馬戲團,又有什么用?也許團長只是因為同情我,才要我留下來。即使他們是因為我和齊哥難舍難分才讓我不要走,因為這個原因才讓我留在馬戲團工作,我也覺得理由是不充分的,就像是在施舍我,不是嗎?

我感到了深深的自卑。

自卑的感覺,真不好!

要是我會唱歌跳舞,要是我會變魔術耍雜技,那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甚至愿意變成小矮人,或者變成一只機靈可愛的猴子,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留在這里,成為馬戲團快樂的一員。

總之,我心如亂麻。此刻,要是周師傅在我身邊就好了,我就可以問問他。而他,一定會憑他豐富的人生經驗,給我一點建議。

“謝謝團長!”我對團長說,“我還是要先回一趟老家,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我的媽媽了!”

團長爽朗地說:“那是必須的!去吧,代向老人家問好!”

大志說:“等你回來哦!”

露露說:“你媽媽一定會支持你來我們風云馬戲團工作的!”

大志說:“你可以學魔術。魔術不難的,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我們有很多魔術,不知道的人覺得很神奇,知道了里面的竅門,有專門的道具,其實很簡單?!?/p>

露露說:“你還可以當廚師!我們每天吃外賣,我都要吃吐了?!?/p>

可我不想當廚師,當魔術師還不錯。我真能成為一名魔術師嗎?我能把一塊手帕變成一只鴿子嗎?能將一個活人變沒嗎?

我很激動,心兒怦怦亂跳起來。誰會想到呢,我竟然有可能成為一名魔術師!那是我之前做夢都不會想到的呀!我的理想,只是掙到錢之后,回家鄉(xiāng)開一家摩托車修理鋪??墒乾F(xiàn)在,我有可能成為一名魔術師,這究竟是夢呢,還是現(xiàn)實?

明天就要回家了,再見,齊哥!再見,大志和露露!再見,團長!

齊哥抱著我的腿,緊緊的,就是不松手。

這回我沒哭,因為我想,我也許還會回來的!

團長說:“齊哥,你放手,讓阿斌走!”

露露說:“阿斌又不是不回來了!”

大志說:“齊哥,你跟阿斌這么好,那你還是跟他走吧!”

大志這么說,齊哥馬上松手了。看來,它不愿跟我走。我知道,它是絕對不肯離開風云馬戲團的。

團長舉起手中的啤酒瓶,說:“阿斌兄弟,一路平安!希望我們很快又會見面!”

大家都拿起了啤酒瓶。我看到,齊哥爬在一只梯子上,它手上的瓶子舉得最高。

玻璃瓶相碰的聲音,當當響成一片。

“一路平安!”

“干杯!”

“后會有期!”

“喝了喝了!”

所有的聲音,那一刻聽上去都是雜亂含混的,和我的雙腳一樣,是輕飄飄的。

我的兩眼已經迷糊,分不清這是白天還是黑夜。也不知道這個人影晃動的地方,到底是一個什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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