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述平
我哥從老家南漳打來電話,說無論如何你都要回來一趟。我當時正在給一家公司寫一部既不靠譜也極其無聊的電影,離約定也就不到一個星期了。時間對我來說就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如果到時完不成劇本,我只有哭著給別人跪地求饒了,否則公司認起真來,我不但拿不到酬金,恐怕還要賠償,同時也會在業(yè)界壞了名聲,從此再也拿不到編劇的活了。編劇從來就不是好活路。
但除了能做點所謂的文字活外,我剩下就只有喝酒打麻將買彩票和泡妞這些不良嗜好了,除此之外我?guī)缀醪桓私涣?,我一天吃一頓飯,白天睡覺,晚上寫作,晚上六點,是我和這個世界的地平線。我想都沒想就給我哥回了話,沒空呀,忙。
我有很多年都沒有回南漳了,原因一是因為懶;二是我在外面漂泊慣了,已對家鄉(xiāng)失去了方向感;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家不在南漳縣城,而是離縣城很遠的山區(qū),那個地方叫巡檢,是個小鎮(zhèn),名字很古怪,一聽就知道曾經(jīng)有故事,也僅僅是曾經(jīng),哪個再偉大或微不足道的歷史不都是這么曾經(jīng)過來的呢。
我們家世代都是教人練書法的,這不是吹的,自我爺爺?shù)母赣H開始,我的先輩們每一個人都用毛筆臨摹完過古本的《康熙字典》,我們家的人幾乎人人都被稱為活字典。我在二十多年前,就是因為臨摹它而精神恍惚心力交瘁,一個人偷偷跑到武漢開始了我的新生活。
其實我的毛筆字比我哥寫得好多了,我哥那時正準備到廣東去打工,他看上了我們街上的一個姑娘,姑娘就在廣東打工,好多次來信催他南下,就在下了狠心準備走的時候,我先于他逃之夭夭了。我這一跑,對我哥影響巨大,那個姑娘跟他拜了,他也在父親魔鬼般的訓練下,成了我們那個小地方的書法老師。所以我對哥始終都有愧疚感。
我哥聽了我的電話,半天沒吭氣,但他也沒掛電話,我們都拿著電話僵持著,最后還是我開了口,我說,家里究竟有什么事,我手里真是有活。
我哥一下子爆發(fā)了,他吼了起來,全中國就你最忙,你比聯(lián)合國秘書長還忙,這次你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回來了。說完,他就撂下了電話。
這個電話把我心情徹底弄糟了,本來約好一個想搞影視培訓的少婦到武大附近的小酒館吃飯,像大學生們一樣調(diào)調(diào)情,吃完后,就到街道口一個叫紅旗飄飄的迪吧喝芝華士威士忌,看表演,嗨舞,之后就找酒店睡覺。這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機會,我跟這位少婦認識快半年了,一直找不到最合適的機會做愛,我一直過著單身生活,租住在黃鸝路老省話劇團的兩居室里,條件差,怕女人去了沒有做愛的胃口。武漢女人收入不高,卻好面子,而我也絕對不會冒險去丟這個人的,這女人一直以為我這個編劇賺錢就像割韭菜似的。
我是在我哥電話一小時前接到這個女人的電話,她說她老公今天到阿爾及利亞出差了,剛把他送上去北京的飛機,你請我喝酒吃飯吧,我還要跳舞,要通宵達旦。她說話的聲音簡直帶了鐵鉤,就連十噸重的鯨魚被鉤住了,骨頭也會發(fā)軟。但接到我哥的電話后,我抱著一個枕頭望著窗外發(fā)呆了半個小時,我這人有個習慣,人一思想就抱個枕頭,好像抱的是個皇后似的。過了半個小時我終于想明白了,我明天一大早必須回南漳去,因為我當年離家出走到武漢導致我哥丟了女朋友這么嚴重的事他都沒沖我發(fā)火,那他這次動怒肯定是家里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我不回去家里人可能會從此把我從記憶里抹去了。
我給我想整的、她也想辦我的那女人打電話說明了情況,女人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你改行當演員了吧,怕花錢吧,要不你直接到我家來。我說,不。我話還沒說完,女人打斷我,你是怕我當武術教練的丈夫吧。
我說,我不是舍不得錢,也不是不敢打架,我老家三國發(fā)源地,諸葛亮在那里長年生活過,我除了毛筆字寫得好,另一個就是拳頭好,我最多兩天回來,親愛的,看我如何收拾慘你這個美女小樣。
女人說,好,你也給我等著,看誰收拾誰。在電話里,她連續(xù)親了我十八下。
我的這個可能的美好銷魂的夜晚就在虛無的吻聲中結(jié)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武昌火車站買票,排隊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票務窗口,我急忙掏出身份證和一把錢遞給賣票員,我告訴她我到襄樊,賣票員一把將我的身份證和錢丟回來,頭也不抬地說,今天到襄樊的票都沒了,下一位啦,下一位。
我垂頭喪氣地趕到付家坡長途汽車站,等了兩個小時才饑腸轆轆坐上到襄樊的客車。襄樊是我回南漳必須的中轉(zhuǎn)站。車到襄樊的時候,已是下午四點,我馬不停蹄坐了一輛面包車到南漳,車上人滿了,我坐最后一排,我那排很不幸有兩個大胖子,我是半邊屁股坐到南漳的,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我一天滴米未進,只喝了救命的飲料三瓶,我下車的時候,腿已開始打晃,就在我擔憂如何回巡檢的時候,有人把我抱住了,我抬頭,看見我哥沖我笑,他的旁邊有個穿著整齊的男子,我哥剛要介紹那個男的,那男的說,等會介紹,余老師肯定餓了,先喝點酒去。
他們來了一輛專車接我回巡檢,車是鎮(zhèn)里的,隨我哥來的是鎮(zhèn)上的書記,喝酒時很俠義,點菜的時候,書記問我吃啥,我說,來鍋牛雜吧。我哥說,牛脾氣的人,吃了牛雜脾氣豈不是更大。說完,他拍我肩,說,開玩笑,開玩笑的。喝酒時,我問我哥家里究竟有什么事。我哥高舉著酒杯說,喝酒,喝酒,回家就知道了。
書記也說,余老師,喝好,不急呀。
我越來越犯迷糊了,我的感覺就是這兩人串通好了糊弄我,無非就是叫我回來散散心而已,我甚至異想天開,鎮(zhèn)里是不是想請我拍電影提高知名度,因為我知道湖北稍微有點名氣的地方近來都有參與影視拍攝的沖動。
回到巡檢已是晚上九點。我一進家門就感到氣氛很不對勁了。堂屋中央跪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他面朝祖先的靈位,他旁邊有一個被掀翻的飯碗,飯菜散落一地,我嫂子在不遠處抹著眼淚,她看見我了,就開始突然哭出聲來。
我哥大吼一聲,老子家又沒死人,你哭個球。
嫂子像吃了靈丹妙藥一樣立馬不哭了。
我覺得我哥有點太過分,我對他說,你這唱的,是哪出?
我哥不吭氣,家里空氣有點凝固。我提高了嗓門說,哭的不哭了,跪的,也給我站起來。
這時書記也開口了,是的是的,聽文化人的沒錯。
我嫂子臉色好多了,居然有了笑 ,她對我說,他叔,我給你倒開水,放不放茶?
我哥又吼了起來,你個婆娘啰嗦什么,文化人哪有不喝茶的呢,放紅茶,多放點。
我嫂子屁股一扭,去倒茶水去了。我哥這人有點剛愎自用,想當然,我不喝茶,一點都不喝,我一個人單身,嫌燒開水麻煩,我平常渴了都是喝可樂。我想說不要茶,但怕說了會更麻煩,于是只有讓我嫂子去折騰了。
但我侄兒還跪在地上沒動。
我說,你不想起來呀?
這時我侄兒才扭過頭來,一張荷爾蒙旺盛的臉,跟我年輕時有的一拼,他說,叔,我起不來。
我生氣了,走過去,像拔一根樹樁一樣地往上拔,我費了老大的勁也沒把他扶起來。
我侄兒笑了起來,叔,你把吃奶的勁用完了,也是徒勞的,我的腿被我爸鎖住了。
我一看侄兒的雙腿下有兩根鐵板,他的腿被綁在那,還有一把鎖掛在那。這個樣子,你跪姿不標準都不行。
我看了有些想笑,我哥呀我哥,你多么循規(guī)蹈矩的人咧,平常老實得連行書都沒練過,一輩子就練了《康熙字典》的印刷體,寫字沒推陳出新就算了,這懲罰人居然破天荒得很有創(chuàng)意,你不做特工真是屈才了??礃幼尤吮萍绷?,什么大招都可放。
我轉(zhuǎn)眼盯住我哥,鑰匙呢?
我哥說,除非他答應我兩個條件。
我侄兒急了,說,叔,別聽他的,他是在要我命。
我用手安撫了我侄兒,我說,有我在,你不怕,我今天倒是想看看他怎么要你命。我轉(zhuǎn)過身對我哥說,條件,兩個,說吧。
我哥說,我年紀大了,我想叫他接替我教書法。
他剛說完,侄兒就喊,我打死都不教書法。
我對侄兒說,你少嚷嚷,聽你爸說第二個條件。侄兒嘟著嘴安靜了。
我哥說,他不能再燒我們家臨摹的《康熙字典》了。
我聽后嚇了一大跳,這可是我們家老祖宗的傳家之寶呀,侄兒呀侄兒,你燒什么不可以,怎么一把火燒到了祖先的心血和智慧呢。
在我哀嘆之余,書記也在說,這是文物呀文物,乃我鎮(zhèn)文化復興之重器。
我感到問題太嚴重了,我說,字典全燒了?
我哥回答,燒了一本,發(fā)現(xiàn)及時,嚴重燒傷一大半。
我說,拿來我看看。
我哥哆哆嗦嗦把那本燒了一半的字典給我。
我拿著它翻了翻后對屋里所有人說,大家都聽好了,你們聽不聽我的?
書記和我哥包括我侄兒都點頭。
我對哥說,把鎖打開,讓他站起來。
我哥極不情愿地開了鎖,但他沒有扶我侄兒站起來,我想他一下子拐不了這么一個大彎,我走過去扶侄兒起來,我伏在他耳朵小聲說,你待會放心地把字寫。說到這我停頓了一下用更小的聲音說寫差些。但大家聽到是,一定寫好啊。
家里人不解地拿出筆硯紙墨,我叫侄兒對著老《康熙字典》抄了一段,緊接著我也抄了同樣一段,之后我請書記和我哥點評。他們異口同聲說我寫得好。
我于是說話了,我都多少年沒提筆了,他都沒趕上我,你們還好意思叫他教書法,他自己都沒學好,這不誤人子弟嗎。
眾人啞口無言,我說,我看我哥你還是另找接班人。
書記說,你哥求爹爹求奶奶,找不到。
我說,天隨人愿。
我哥幾乎要哭了起來,我怎么對得起我的列祖列宗。
我嘆了口氣,我說,你覺得教這些還有意思嗎?
我哥臉通紅,憋得像個氣球。他對我說,還不是因為你,要不當初。
我哥一提當初,就像拿刀子刮我。我說,我看這樣,他真不是這個教書法的料,估計你是教不出他了,這樣我?guī)轿錆h,請書法界的名師教他,看能不能挽救他。
書記說,這樣挺好。
我哥說,你要帶他走正路。
我嫂子罵我哥,你不會說話呀,個烏鴉嘴。
第一個問題算解決了,我對我哥說,燒字典的事還說嗎?
我哥低下頭。
我對書記說,燒的字典不算文物,這是我哥寫的,他還健在,怎么能算文物呢。
我扭過頭對我哥說,你也不要可惜,余嘉梓燒時心里有數(shù)得很,燒的都是你寫得最差的那部分,你后面寫得真不錯,燒得好,你正好重新修補一下。今后,你教學實在忙不過來,我有空回來幫你。
我哥笑了,你還不是一個馬歇爾計劃。
我對我侄兒余嘉梓說,你同意嗎?
余嘉梓說,我從小就崇拜我叔了。
我說,再這么油嘴滑舌,我就不帶你到武漢了。
余嘉梓很興奮,說,好好好,腿可是長到我身上。
是呀,腿永遠都長在自己身上,只有自己才能駕馭自己。
第二天我?guī)в嗉舞鞯搅宋錆h,這一年是2008年的秋天。
我?guī)в嗉舞鞯轿錆h的路上,他一路都問我,你潛規(guī)則女演員沒有?
我對他說,你太高看你叔了,一個編劇,你連個群演也規(guī)則不了,你只有被別人潛規(guī)則。
余嘉梓說,叔,你說的太深奧了,我不明白呢。
我說,你以為拍電影好玩啦,水深得很。
余嘉梓一臉憧憬,我不管水深不深,我要跟劇組,我打雜都行。
我說,我可是答應你爸,請大師教你書法的。
余嘉梓說,沒多大意思,還不是練字,練字叫什么藝術。
我心里哼了一下,到時你到劇組干一趟,說不定連搬運工都不如。但我沒說,我不想這么快把他心里的旺盛之火滅掉了。
我們離南漳越來越遠,離武漢越來越近,余嘉梓的話也越來越少,我們不再交流,畢竟在火車上說話不太方便。
對面坐著一個漂亮女孩,這女孩救了我們,我實在不想和余嘉梓在大眾場合探討什么像饅頭發(fā)餿的潛規(guī)則問題。
她衣領開得很低,胸口白白的,和我們坐的火車一樣晃眼。
余嘉梓不時看那女孩一眼,毫無忌諱,我呢,故意拿著一本雜志,擋住臉,假裝看。
我一個字也沒看下去,這小姑娘讓我的眼睛想犯罪。
火車過了廣水的時候,余嘉梓這小子突然對我說,叔叔,你喝了那么多水,武漢快到了,你也不想去上趟廁所嗎?小心把腎憋壞了。
本來我尿不急的,即使急,也忍著,為了多看小姑娘一眼。但這小子一句話,讓我一下子有點十萬火急。我像聽了神的指令一樣,乖乖去了廁所。
但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就我這一泡尿的工夫,我侄兒余嘉梓就和那漂亮姑娘聊上了。我后悔這泡尿拉得有點長,當然也怪那個長得很有點雄性的女乘務員,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她揪住我要查票,我把幾個口袋翻了幾遍都沒找到車票,她還趁機摸了我胸脯兩下,后來我還是在廁所里找到的。我回座位的時候,看到余嘉梓和那姑娘熱火朝天地聊著,那姑娘坐在我原先坐的位置上,兩人擠得很近,兩人的臉都是紅撲撲的。
我沒有回到座位上,而是找了一個空位坐下。
武昌火車站終于到了,我聽到我侄兒余嘉梓沖著車廂大喊,叔叔,叔叔,你在哪?
這喊聲有一種濃重的粗野的南漳味。我沒有回應他,而是默默地走向他。
下車的時候,余嘉梓和那姑娘擁抱告別,周圍全是喧囂的人,他們最終被人群沖散,連個泡沫也沒留下。
我和余嘉梓帶著行李走進省話劇團小區(qū)。我住三樓,上樓道進屋的時候,對門的李木頭像根大木頭樁子堵在樓道里。
他黑乎乎的臉沖我熊貓一樣地笑著。
他一只手端著一盤鹵拼,另一只手拿著一瓶石花酒,霸王醉系列,一股熟悉的豬大腸味撲面向我襲來。我感到我的胃不爭氣地提到嗓子眼,我一遇到鹵大腸,基本不用勸說就舉械投降了,比美女勾引管用一百倍。
李木頭說,我候你多時了。
我笑了起來,調(diào)侃他,你什么時候這么文雅了。
跟文人做了這么長時間的鄰居,放個屁也沾點文氣了。李木頭說,少啰嗦,到我家喝酒去。
我和余嘉梓把行李放在家里,簡單洗了一把臉后,就到李木頭家喝酒去了。
李木頭家太擠了,連客廳也放了不少燈光設備。李木頭原先是話劇團的燈光師,因為劇團沒什么演出任務,前兩年就提前退休了。李木頭是河南人,離我老家襄陽不遠,新野人,屬南陽管轄,因為我們口音相對接近,所以他平時也把我當老鄉(xiāng)看。有一次,我好不容易和一個女人好上了,這女人和我也同居了一段時間,老實說我是奔結(jié)婚去的,但我把腦袋想殘了也沒想到她是一個有夫之婦,可憐的我那天被她丈夫帶著一幫人把我堵在房里一陣暴打,我那點功夫哪能抵擋人多勢眾,好在對門的李木頭拿著一根鐵棍趕了過來,才將我挽救于水火,從此,那男的再沒找過我麻煩。為了感謝李木頭,我就推薦他到劇組做燈光。沒幾年,他鳥槍換大炮,自己添了設備,拉了一支隊伍,員工大部分是他的河南老鄉(xiāng),現(xiàn)在他走在話劇團的大院里,步伐特自信特豪邁。錢呀,真是人體里的大鋼筋。
我們喝酒用的都是大杯,本不想叫余嘉梓喝的,但他一開始就是一個令狐沖,拿著一個二兩的杯子分別和我、李木頭一人干了一滿杯,這一瓶酒不到一分鐘就干掉了一大半,李木頭很高興 ,說這侄兒認定了,你就跟我干吧。我沒想到余嘉梓在武漢沒有過完一夜就找到工作了。
喝到晚上十一點鐘的時候,我們聽到了一個女人凄慘的哀嚎聲。李木頭把酒杯往地下一摔,罵道,什么東西,一個大男人拿女人出什么氣,走,收拾那個狗日的去。
這哭聲我太熟悉了,你賭一百次我都能聽出就是四樓的那個女特型演員劉麗麗發(fā)出的。這絕望的哭聲多少次讓我腦袋發(fā)麻,愛莫能助。
我們乘著酒勁熱血沸騰地沖向四樓,李木頭一腳就把門踢開了,客廳的沙發(fā)旁,劉麗麗被按在地上,我們熟悉的灰色中山裝被扯開了,里面的白色襯衣也被拉到了胸部以下,一件紅色文胸,兩個乳房裸在外面,她男人用一根竹子狠狠抽著,這男人真不是一個東西,這地方有什么深仇大恨讓他這么喪心病狂。
李木頭大喊一聲,你再動一下,老子揍死你。
劉麗麗的男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跑到廚房拿了一把菜刀出來,他揮舞著菜刀,沖我們叫囂,老子家的事,誰管閑事誰死,你們來吧,朕的刀子是不留情面的。
劉麗麗的男人是話劇團的編劇,平時眼睛是長在頭上的,總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平時都不說我如何如何,而是老子朕咋地咋地,其實他舞臺劇本寫得不咋地,自從話劇團名存實亡之后,他基本上靠老婆吃閑飯,前幾年,還有人沖著他專業(yè)編劇的頭銜找他寫個電影劇本什么的,每次寫完都要和制片人導演大吵,發(fā)神經(jīng),堅決不修改劇本,同時還嘲笑制片人導演不懂劇本,漸漸地就沒人找他寫劇本了。當他知道我寫劇本后,他總是詆毀我,說他個鄉(xiāng)下人能寫什么劇本,嫖個娼還差不多。我本來想找機會修理他一頓,但想想把他打趴下了也沒什么成就感。我把我的復仇放在努力寫好劇本上,我不敢說我有多么成功,但至少有很多影視機構找我寫本子就多多少少說明了問題。
在劉麗麗男人拿出菜刀揮舞的那一刻,我和李木頭確實一下子呆住了,但這時候,我侄兒余嘉梓像英雄般地站了出來。他當著我們的面把自己的衣服撕開,裸著上身向劉麗麗的男人逼近。
天啦,我們驚奇地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長長的傷疤。他用手指著那傷疤,對劉麗麗的男人說,你他媽狠,有種朝我這兒再補一刀。他邊說邊朝劉麗麗的男人走去。
劉麗麗的男人一下子蒙了,拿刀的手發(fā)抖,余嘉梓乘勢沖過去一把奪過劉麗麗男人手中的刀,并將他牢牢地壓在地板上,余嘉梓說,還欺不欺負女人?
我們沒有揍劉麗麗的男人,我們怕把自己的手揍臟了揍疼了,或者我們根本不屑于對他動手。
我們把受了傷的劉麗麗送到不遠處的中南醫(yī)院治療,出門的時候,她男人像癩皮狗一樣地跟著,被劉麗麗一腳憤怒地踹回了屋里。她動作敏捷,比武打明星還出腳不凡。
經(jīng)過醫(yī)生診斷后,劉麗麗需要住院治療。李木頭和我侄兒余嘉梓都自告奮勇地要留下來照顧,劉麗麗最后低聲地說,還是麻煩辛苦老李吧。
我注意到劉麗麗說話的聲調(diào)居然有少女般的羞澀。對于這個年齡的男女之事,我有著天然的敏感力,我早就有一種直覺,李木頭離婚后始終對劉麗麗存有幻想,只是一個總在演大人物的她,可能還沒有對我們的老李同志來電,但我堅信今晚我們的燈光師李木頭將有偉大的里程碑似的突破。
余嘉梓還想自告奮勇,我拉了一下他的手,說,讓你李叔叔好好表現(xiàn)吧。
我們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才回到話劇團宿舍,余嘉梓還在問我,為什么不讓我留下來照顧劉阿姨呢?
余嘉梓呀余嘉梓,你小子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劉麗麗受的傷是在胸部,你如何照顧得了,還是老李同志照顧輕車熟路一些。我說,小事情,睡吧,我寫會劇本。
我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寫了一會劇本,但腦袋最后不聽話,一下子變得全是一些亂碼,我抽了半包煙,喝了三瓶可樂也無濟于事。我打開臥室的門,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余嘉梓坐在窗臺上,窗戶是開的,風把窗簾吹得飄了起來,他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外面,直到我走到了他身邊他才發(fā)現(xiàn)。
經(jīng)過了這不簡單的幾天,余嘉梓要在武漢開始他人生的轉(zhuǎn)場,這個被人稱為中國最市民化最講實用的城市,迎接這個新來者的,卻是一場別致的大戲,在這樣的突如其來面前,是個神也會失眠啊。
我什么也沒說,也坐在窗臺上,我們爺倆望著武漢的夜空直到天亮。
余嘉梓在我的租房只住了一個星期就搬走了,他住在李木頭的一個電器修理部里,修理部在徐東的一個鐵路職工小區(qū),離我這大概四公里,小區(qū)不遠處是鐵軌,武昌到上海杭州的火車就從這里經(jīng)過,跨過鐵軌往北,就是穿城而過的滾滾長江。
我這個不甘平庸的侄兒被燈光師李木頭收到門下,整天睜大著眼睛在各式各樣的電器上尋找病體,在充滿金屬、油脂和各種來歷不明粉塵的簡易房子里,他似乎是一個樂業(yè)的找到了歸屬感的人,晚上他也睡在修理部里鉆研業(yè)務。
不出我所料,李木頭和劉麗麗有情人終成眷屬,兩人在東湖梨園的東湖天下買了房。這可不是一般的小區(qū),它正對東湖廣闊的水域,是武昌房地產(chǎn)的標志性代表。李木頭沒這么多現(xiàn)金,他咬牙貸了款,他說不能讓剛剛逃出了苦海的劉麗麗在平民窟里受二茬罪。我們幾個在中北路上的東來順涮羊肉,李木頭這個老馬達煥發(fā)了青春,電力十足,他興奮地向我們描繪美好的未來。
李木頭酒喝多了,嘴里反反復復就如下幾個意思。
我娶劉麗麗是三生有幸。
我和劉麗麗是珠聯(lián)璧合。
我們這幫人就是一個電影團隊,劉麗麗是主演,也可做管演員的副導演,我從燈光戰(zhàn)略轉(zhuǎn)移做制片人,燈光就叫余嘉梓做了,余作家管策劃和劇本,這樣的團隊在武漢,不,在整個湖北也是杠杠的。
李木頭的嘴跑火車,越來越偏離軌道,但在他大喜的日子,在一個正被喜悅沖昏頭腦的人面前,善意永遠比真理更討人喜歡一些。我小心地提醒,我們還差一個好導演。
李木頭當時正在拿著一把大勺喝湯,他把大勺一揮,說,這個簡單,我們暫時臥薪嘗膽,克服困難在外請導演,等我們麗麗生出一個導演,我們的班子就齊全了。
他的話說完,大勺里的湯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落到了我的頭上。
李木頭沒有一絲一毫的懺悔,或者他這時根本不知道懺悔是何物。
他繼續(xù)說,我娶劉麗麗是三生有幸。
我和劉麗麗是珠聯(lián)璧合。
我們這幫人就是一個電影團隊,劉麗麗是主演。
我向劉麗麗遞了一個眼色,說,喝茶喝茶。
劉麗麗溫柔地遞給李木頭一杯茶,李木頭拿在手里一秒鐘不到就掉在地上了。
李木頭說,喝酒,我們繼續(xù)規(guī)劃我們的電影事業(yè)。
他拿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娘的,奇怪了,酒杯在他手里,拿得又穩(wěn)又好,一點也不抖。
余嘉梓三天就另立門戶單住還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的心理底線原本是讓他住一個月的,我一個人住慣了,就是來個天仙美女我也會不自在的,另外我怕我多年養(yǎng)成的諸多不良嗜好傳染給他。就在我忐忑不安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的時候,那天,余嘉梓充滿好奇地問我,叔呀,你剛開始在武漢的工作是什么?
我連連揮手,說,往事不堪回首,真的不堪回首。
余嘉梓雙手撐著腦袋,目光認真,望著我,像望著一尊雕像,他說,我想獲得啟蒙。
狗日的文化誤人呀,想提個問都七彎八拐。
我在武漢的第一份工作我真的難以啟齒,如果不是余嘉梓問,我?guī)缀跻詾樗鼪]發(fā)生過。
我省略了很多關鍵細節(jié)講了我的這段往事,我對余嘉梓說,先是在一個簡易的招待所住了三天,然后在火車站待了近一個月,然后一個機遇做了一個帶保衛(wèi)性質(zhì)的工作,一年后就走上了職業(yè)寫作之路。
我講這些的時候,內(nèi)心其實再次發(fā)生著劇烈的地震,我把一支點燃的煙頭不知不覺地握在了手心里,一種燒焦了的疼痛在手心里嘶鳴著。
粗心大意的余嘉梓近乎歡呼地說,叔叔,你太牛了,崇拜你。
我沒有接他的話茬,余嘉梓大概也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他問,什么叫帶保衛(wèi)性質(zhì)?為什么在火車站一個月?我不懂呀,叔叔,哎呀,屋里怎么有一股焦味?
他在屋里走動,四處尋找,最后他走到我面前,說,我破案了,叔叔,你把右手伸開。
我無奈地攤開右手,右手掌心上黑乎乎一塊。
余嘉梓說,今天不問你了,等你哪一天想對我說了再說。
也就是這次談話沒幾天,余嘉梓就搬出我的房子到徐東的修理部去住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講得應該不顯山不露水,天衣無縫,他是如何聽出了弦外之音,我這人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特別是對別人的一些私密想法。我知道這次談話肯定觸發(fā)了他的哪根神經(jīng),我內(nèi)心里因為不能給他幫助而充滿了愧疚感,他到徐東的那天,我硬塞給了他一千塊錢,另外還送給他一把長長的很有年代感的銅質(zhì)煙槍,這是我當年從南漳到武漢從我家的老宅里偷偷拿走的。
這把長長的煙槍后來嚴重影響了余嘉梓的生活,如果我能像上帝料事如神,我無論如何是不會把這煙槍送給他的,我也是鬼迷心竅,送他什么不可以,偏偏送的是一個墮落之物。
我沒辦法解釋我當年為什么一定要從家里拿走這把煙槍,我拿它,當然不是為了抽大煙,復古,裝時髦嗎,我庸俗也不至于這么老掉牙,搞收藏吧,我不喜歡這種帶腐尸味的嗜好,也許我當時什么理由也沒有,只是覺得它好玩,美得有點邪惡。但這把煙槍卻是我們家族的興衰史,我們家在爺爺?shù)母赣H那輩之前都是有錢有地的,比有錢有地更有地位的是我們還是書香門第,我們家的藏書在當時的南漳和??狄粠Ы^對是首屈一指。但到了我爺爺?shù)臅r候,也就是全國快解放前一兩年,我們家以火箭般的速度敗落了,除了宅子,我家連一根長草的地都沒有了,完全的貧下中農(nóng),家里唯一保留的產(chǎn)業(yè)就是教人練毛筆字,而且來練字的人愿給多少學費都可以,不給也行,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爺爺開始玩弄那把煙槍了,他是很認真地在玩,而且喜歡毫無顧忌地當著大家的面吸,外人都在說我爺爺吸大麻都沒一點廉恥了。但奇怪的是,我曾祖父居然沒有將我爺爺逐出家門。據(jù)說,這把銅煙槍是我爺爺在漢口私人定制的,樣子有點特別,既長,又結(jié)實粗壯,你不小心看,就像一把步槍,煙槍結(jié)構復雜,好像掛滿了很多配件,我爺爺真是一個玩家,把個煙槍也整得那么復雜,但為什么寫毛筆字老是對著《康熙字典》照本宣科而不推陳出新呢。
我用了三天時間把劇本草草寫完了,干電影劇本這行,最重要的是速度,精雕細刻是沒用的,你先寫的永遠是一個毛坯,你交給制片人和導演后,無窮無盡的修改再修改就開始了,修改到最后,你幾乎就沒有任何尊嚴了。
我心如止水地把劇本交給了制片人,我知道也就幾天清閑了,然后就是各種殘酷無情的批斗會,我也在這種習慣中把臉皮磨厚了,只要不涉及到人身攻擊的底線,我都裝作虛心接受的樣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老板出了錢就是爺,你想拿到報酬只有忍受折磨一條路,當然你是像劉恒那樣的國字號大編劇了,才會擁有相對的話語權。
交劇本那天,我從制片人那里拿到了三萬塊錢報酬,我們約定的是十萬元,分三次支付,交劇本時第一次,電影開機時第二次,拍攝完畢后第三次支付,因是熟人,合同都是手寫的,極其不規(guī)范,我也提出搞個正規(guī)合同,但制片人說,我們都是老熟人了,搞那個形式主義干什么,不差錢,我什么時候差過你錢。他一句話就把我堵著了,我再提就有點小肚雞腸了。
文人,往往只剩下羞澀這一點點優(yōu)良傳統(tǒng),而很多人給我們致命一擊的,就是利用了我們所謂的自尊心。
我拿到錢的時候,瞬間有一種腰纏萬貫,當了暴發(fā)戶的感覺,腦子當時想的就是他娘的花錢墮落一下。黃鸝路上有一些低檔的休閑屋,我常常在這條路上走來走去,連地上的螞蟻都認識我了,我在這兒荒唐不是等于自投羅網(wǎng)嗎。
我從小區(qū)出來右拐往省博物館方向走,剛走到新聞賓館對面的中百超市,旁邊的體彩站老板就出來跟我打招呼了。店主很瘦,四十來歲,好像一根發(fā)育不良的苦芹菜,他說,好多天沒見你買彩票,看你滿面春風,今天買彩肯定是個中頭彩的好日子。
被人戴了高帽,我自然不能掃人興致了。我只好進了彩票站,今天是七星彩開獎,我的特長是玩足彩,因為選的都是歐洲的一流聯(lián)賽,我認為體彩中心是沒辦法操控的,加上我本身還是一個球迷,所以足彩是我熱愛的第一個彩種,我一般是任選九場,十四場太難了,一個單子沒有一兩萬是封不住的,有時你封住了,又怕所有賽事都打出了正常結(jié)果,沒有冷門,火鍋獎讓你血本無歸,欲哭無淚。我做的單基本上是九十六元,也就是選擇四場比賽做膽,四場比賽雙選,一場比賽全包,這樣細水長流,永遠追求,永不言敗。我不喜歡一口吃成個胖子,在彩票站,我見識了太多太多對中獎特有饑餓感的人,好像今天獎池里的錢自己不中明天就沒有了似的,這類人往往躊躇滿志,見到彩池有一點錢就猛下重手,喜歡把大把的錢砸下去搞一錘子買賣,結(jié)果上帝往往偏愛的不是他們,在黃鸝路的這個彩票站,我見識了太多這樣的曇花一現(xiàn)者,他們都是因為資金斷鏈而含恨告別彩壇的。我在這個彩票站被人們稱為九十六號先生,是以小博大的典型代表,也是這幫小眾的精神導師和技術指導。只要我到了彩票站,他們都會遞煙遞茶,充滿虔誠地請我發(fā)表意見。
我一坐在彩票站,身邊就圍了一圈人,一個廚子彩民就給我點上了一支煙,按現(xiàn)在的說法,他是我的鐵桿粉絲,他不買足彩,他每期只花十塊錢,比法律還嚴謹,所以他跟不了我九十六元的足彩單,這是一個冷靜的投資者,做夢人,他一般跟我的是七星彩單子??吹轿业乃闹芏际侨耍傲似饋?,把前面的位置讓開,讓余作家看看七星彩走勢圖。廚子彩民朋友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我剛這么想他就把它說出口了。
說實話,七星彩這種數(shù)字型彩票是真他媽難,我嘗試過冷熱概率,家里人生日組合,第一眼看到的車牌號,斜線走勢,單雙號比例,和值,機選,用乒乓球模擬開獎,甚至夢中取號,幾乎該用的大招能用的都用了,多次與五百萬大獎無限接近,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小獎拿到手軟,但全是令人悲傷的雞肋,根本實現(xiàn)不了我人生的華麗轉(zhuǎn)身。
我看了一下七星彩近二十期的走勢圖,我發(fā)現(xiàn)七星彩的第一位號有可能是“8”,因為這個號遺漏快有兩百期了,我覺得賭“8”字開頭是很有必要的,另外近期走勢單號和重號有增多的趨勢,選一組什么號呢?我特地選了紅色的圓珠筆,另外拿了一張兌了小獎的彩票開始選起號來,思路是有了,但我盯著走勢圖盯得眼睛快流出血了也沒想出一組滿意的號來,我站了起來,忽然發(fā)現(xiàn)墻上彩票站的電話號碼“81115558”,我覺得腦袋里開始電閃雷鳴,有了有了,我的手拿著筆激動地在中獎小票上寫下了“81115558”,這是一個要我發(fā)、我死發(fā)的硬號,我的手半天還在抖,好像剛剛摸了女人乳房一樣。
就在我準備找老板報號打印出號的時候,那個想搞影視培訓的少婦站在我面前,她風情萬種對我說,我在這里守你快一個星期了。一句話把彩票站的人都說得笑了起來,個別的還模仿她的聲音。我買彩票從來是不帶女人的,不是迷信,而是習慣。我趕緊把那張寫有號碼的紙遞給廚子,然后我對老板說,我等會辦完事回來打。廚子說,余作家,要不要我給你把號打了。我說,不用不用,我辦完事回來打。廚子說,你好好辦事。他話音沒落,彩票站的人開始哄堂大笑起來。
我想帶少婦到東湖去,但她把頭歪在我肩膀上,我只好拿出一只手摟著她的腰,腰很柔軟,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人腰,我的手呀,不當磁鐵就等于犯罪。少婦把嘴伏在我耳朵邊說,不去,我現(xiàn)在只想開房去。
少婦的話熱烘烘的。
我就近帶她到了新聞賓館開房,我們一直待在房間里沒有出來,甚至連吃飯也免了,當我們歪歪扭扭從新聞賓館出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只見對面的彩票站豎起了喜慶的紅色拱門,路過我身邊的人都在議論說彩票站中了五百萬大獎。
我走到彩票站,看到獲獎的號碼居然就是“81115558”,我踉蹌了一下,差點倒在地上。我昨天一直都和少婦沒完沒了地做愛,根本沒時間去買彩票,連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我就這么荒唐地與五百萬大獎悲慘地擦肩而過。
彩票站的人都以為是我中了大獎,但我心里明白,這獎肯定是廚子中的,這一點彩票站老板也是清楚的,但他的職業(yè)操守是保守秘密。
我?guī)賸D到了東湖,順著湖岸走來走去,連少婦也看出了我內(nèi)心的焦躁不安。她說不就是五百萬嗎,我難道不值這個數(shù),等我們把影視演員培訓搞好了,五百萬算個啥,不就是小菜一碟,想開點,我們坐滑翔傘去。
我裝作笑了一下,再不笑,我真的在女人面前就沒面子了。我說,你不怕從天上掉下來。
少婦說,掉了來還不是掉到東湖了,等于高臺跳水。
我們就這樣在東湖瘋了一天,然后我們又回到新聞賓館。
我雖然是個單身,但也架不住這個女人的瘋狂,而且她那地方還有血,我說你還在好事期間,不衛(wèi)生吧。
不是的,不是的。少婦笑了起來,她用手指著自己右臂的上方,她說,這兒埋了一根針管,是新的避孕方法,剛開始的時候出點血是正常的,醫(yī)生說要多做那事。
醫(yī)生盡說實話,不考慮后果,你們說說哪個男人愿意碰自己帶血的老婆呢,而且還要多做,所以呀,我當時想這個新避孕方法有點操蛋,這不是逼女人找情況自尋出路嗎,我也想這女人黏上我,謀劃影視培訓只不過是一個幌子,為了配合她解決避孕后遺癥才是真。余大編劇呀,余大編劇,你編了多少?!灵W閃的橋段,恐怕也編不出這樣一個黑色幽默。
我和少婦在新聞賓館纏綿了兩天后,少婦相當滿意地走了,她說她身體感覺好多了,臨走時她充滿鼓勵性質(zhì)地對我說,革命還沒成功,同志不能放松努力。
我回到省話小區(qū),進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門縫里塞了一個信封,我從信封里找出了一張中國銀行的卡和一封信。中國體育彩票兌獎的對口銀行是中國銀行,在洪山體育館對面,也就是省體育局辦公樓的一樓,這是全省彩民心中朝拜的麥加。
信是廚子寫的,他感謝我選的那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是我改變了他的人生,他說他要回老家英山了,找個老婆,生個孩子,過清爽而富余的一生,銀行卡里有十萬塊錢,你隨便用,用完了我再往卡里打錢,并告訴了我他的真名和銀行卡密碼,他還說,扣完稅后有四百萬,按現(xiàn)在的物價,這一輩子無憂。
廚子叫蔣天真,好天真,小弟兄,你這豪爽的性格叫我喜歡又擔憂,不知我下次見到你時,是否還有我熟悉的廚房里的煙火味。
我那電影《永遠在一起》經(jīng)過馬拉松式的修改之后,在集中了許多人的聰明才智以及許多地方官員和電影界所謂專家的意見后,終于改編成了一部既不是主旋律也不是商業(yè)片更不是藝術片的電影,也就是說是一部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電影,雖然我面對它欲哭無淚,但我高興的是制片人通過這個劇本找到了為電影出資的買單方,電影就是一個資金為王的行業(yè),另一個我高興的理由是只要電影一開機,我被蹂躪的時代就結(jié)束了。我的《永遠在一起》最后定名《古寨傳奇》,離我的初衷隔了十萬八千里,但因為西部的一個縣想通過這部電影弘揚地域文化,同時他們通過這部電影為當?shù)氐囊粋€古寨群申報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加一把力,他們答應承擔劇組在實地拍攝的吃住行等費用,我剛開始是反對的,但制片人很快拿了六萬塊錢提前支付我的第二次報酬,他還請我喝了酒,送了我兩條最貴的黃鶴樓香煙,碰上這樣誠實的制片人,你是一塊鐵,也被融化了,管他叫什么片名呢,能拍出來就是爺,我最后同意了改片名。
那可愛的少婦還是沒讓我歇著,有個穩(wěn)定的性生活對于一個單身男人也是很重要的,就像沙漠上有顆石頭總比沒有生動一些。在這一段時間里,我們都圍繞我那即將開拍的電影大做文章,少婦叫什么名字,我好長時間都沒有搞清楚,我這人不太愛記別人的名字,所以小學初中高中還有各種同學的名字我都記不住,我只記得在幾次酒局上有人叫她王總王總的,有幾次我和她做愛的時候,喊了她王總,她立馬像一個刺猬球在被子里笑得岔了氣,我對她說這好笑嗎。她說,感覺我們好像在職場,一點溫度和情趣都沒有,我叫王艷艷,以后你就叫我艷艷就得了。
哎呀,艷艷,這么惡俗的名字,做愛的時候,打死我,我也是不會叫這個名字的,叫了,會讓我前功盡棄的。所以每次那個的時候我還是喜歡叫她王總,這樣我盤弄她就像在盤活一個瀕臨倒閉的企業(yè)一樣有成就感。
我喜歡她故作刺猬的樣子。
有時,電影就是一個食物鏈,站滿了各取所需的人們。我吃上電影這碗飯,當然不會只傻里傻氣只干編劇,搞個策劃,幫忙介紹演員,推薦攝影、燈光、錄音、剪輯后期等等,我也是樂此不疲的,但有一條,我是不會主動收中介費的,我經(jīng)營的是人脈和未來,那點蠅頭小利是我最為鄙視的。到政府部門和企業(yè)跑贊助是我的短項,少婦王總說她這方面資源多,我說我跟制片人交代一下,讓他授權你跑廣告。
有人跑廣告,制片人當然很高興地答應了,反正跑廣告的又不是一個人,當然是多多益善。我安排他們見了面,簽了合同,喝了酒,沒想到少婦王總真他媽能喝,她一個人喝了兩斤酒,把制片人不用吹灰之力就干趴了,制片人剛開始還眼睛綠綠地瞇著,特像一只發(fā)情的公貓,一雙肉嘟嘟的手抓住少婦王總的手死勁搖晃不松手,但沒幾秒鐘,自己就滑落到桌子底下去了。
王總對我手下留情,她手里舉著一堆的合同對我笑,除了廣告,她同時拿到了電影演員選秀權等一系列權力。她歪膩在我懷里說,親愛的,今后我們做事,你布局,我壓陣。她說話如此冷靜,話從她嘴里出來,我居然沒有聞出任何酒味,我感覺我碰上了一個外星人,但好在這個外星人是我情人,我摟著她就是摟著了宇宙。
李木頭也是這部電影的燈光師,是和他的燈光設備以及他的助理雜工捆綁在一起,劉麗麗在劇中擔任一個不重要的角色,同時兼做演員副導演,導演是北京來的,我和制片人見了他幾面,他號稱是電影頻道御用導演,開口總說我們學院派導演如何如何,好像其他不是科班做電影的人都是土蛤蟆,就連在桌上吃飯他也要表現(xiàn)出這種優(yōu)越感,我們看中他主要是價碼低,但導演指定了攝影,說這攝影跟張藝謀干過,用習慣了,換一個恐怕不順手,另外導演還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說要帶一個私人助理,他強調(diào)沒私人助理活不了,制片人看在他有背景的面上一一答應了。我有一種直覺,這導演上戲后,麻煩事會不少。
我的王總工作上手比洪水來得還快,她讓我想到了一個詞,席卷。她兩天就搞定了一個酒廠贊助,三十萬現(xiàn)金加價值十萬的酒,印鈔機看到她恐怕也要甘拜下風。我很懷疑她跟酒廠老板早有關系,或者使用了什么美人計等特殊手段,但事實證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天,她從酒廠凱旋,興致勃勃地拉我到小東門美術學院對面的廣西大廈吃海鮮,點的第一道菜就是一千多塊的大龍蝦,接著毫不猶豫點了鮑魚、香螺、大黃魚和刺身拼盤,簡直就是一個大海在歌唱,我怎么攔都攔不住。其實一個女人大氣到如此境界,她哪怕有一萬個其他的缺點都是可以原諒的,你只要想想在這個連男人都很委頓和小里小氣的時代,像王總這樣的女人就彌足珍貴了。
我們倆坐在一個大包間里,就只有我們兩個,我們面對著一張大桌子和一桌子的菜,我們倆緊挨在一起坐著,其他一圈椅子眼瞪瞪地看著我們兩個像動物似的,我有些不自在地望著我的王總。
王總把和酒廠的合同往我面前一砸,我看了有大約一分鐘,直直地看著她沒有說話,我的目光有一種殺死人的力度,之后我說,老關系戶嗎?
王總笑著搖頭,說,第一次認識。
我用那合同敲桌子,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個了嗎?
王總站起來,用手揪住我耳朵,說,你下流。
她一邊說一邊從她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她把我腦袋拉到筆記本面前。
把眼睛給我睜大了,看清楚。我的王總幾乎像一頭獅子在吼。
我的腦袋像一個標本被王總摁在餐桌上,王總一頁一頁地翻開筆記本,她翻到每一頁都停一會。
我看了幾頁就明白了,沒辦法的事,明白人看什么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是一本湖北酒廠法人的經(jīng)營狀況以及家庭關系圖。都是王總一筆一筆寫的。
我埋頭,毫不猶豫,并以最大的驚詫看完了這本路線圖。一看完,我就對她豎起了大拇指。
我的王總把我的頭從桌子提起來,小心翼翼地抱進她懷里。
我感覺我的身份搖身一變成了一個甜蜜的西瓜。
你看懂了嗎?王總用手摸我臉,說,說錯了,海鮮就別吃了,繼續(xù)叫你當標本。
我充滿感動地開始說了,據(jù)我的統(tǒng)計和推算,你可能幾天幾夜都沒休息,才摸清了湖北酒業(yè)的基本狀況,據(jù)我所知,各類媒體和各廣告公司找他們做廣告,基本上酒過三巡,挖地三尺了,如果你沒有特殊的后臺,很難奏效的,但你為什么取得了成功呢,你掌握了一個特殊的家庭信息,那就是這個酒廠老板的女兒是杭州一個影視傳媒學院的大三學生,專業(yè)影視表演,目前暫沒在任何影視劇小荷才露尖尖角,你正是利用了這個信息,而且你肯定答應了酒廠老板,讓他女兒在我們的電影里擔任角色,我猜,不是三號就是四號,親愛的,我破案了嗎?
王總用嘴死勁地親我,說,你這是個什么大腦,什么也瞞不過你的,今后我們同甘共苦,一起發(fā)展。
好事,起碼不是狼狽為奸。我有點像受驚的兔子不懷好意地笑了。
我的王總說,喝酒,喝酒。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了一瓶飛天茅臺,熟練得像在開一瓶汽水似的,她把我們面前的小白酒杯推到旁邊,拿了兩個啤酒杯,高大的啤酒杯威猛雄壯地示威著我們,但僅僅自戀了幾秒鐘而已。我的王總把一斤茅臺平分到啤酒杯里,她說,來個游戲,我們一口把它滅了,看誰喝得快,我輸了,你親我八秒鐘,你輸了,我吻你六十秒,怎么樣?你怎么都劃算。
我點頭說,這游戲不錯,我喜歡。
她翻著眼珠子對我笑。她的眼珠子往兩邊的眼角幽默地跑去,就像演技超強的演員。她端起酒杯,說,開始。
也就大概一秒的時間,我們同時一口把半斤茅臺滅了,啤酒杯空空如也地垂頭喪氣地呆立在桌子上。
我的王總說,平手,你親不了我,我也吻不了你。
我很遺憾,說,沒有輸贏的生活,對雙方都是一個損失,慘淡呀。
王總抱著我,說,我們這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我們就抱抱吧。
我說,再來一瓶,我們分個勝負。
王總說,為啥呀?
我說,誰是將,誰是才?
王總從包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她說,這是德國最好的冰葡萄酒,一個朋友帶過來的,我們慢慢喝,晚上,我們商量一下影視表演培訓的事。
我還沒從喝白酒的節(jié)奏中反應過來,她拉著我的手說,你不抱抱我嗎。
我伸出手,我們相互抱著,王總說,將是才,才也是將,就像你我一樣,不分彼此,不糾結(jié),多好呀。
德國冰葡萄酒的顏色是綠色的,它在酒杯里,就像個人妖,好喝,讓人感到骨頭有發(fā)癢之感。我的王總臉開始潮紅了,她把酒廠那個合同案例講了一遍,她說除了功課做得足外,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劍走偏鋒,我當然相信她,也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一個只會投機取巧的人是不會這么細致做功課的,我覺得她有資格說這是靠勞動致富,只不過這種勞動叫智慧。
在廣西大廈喝到晚上十點來鐘,我們就到洪山廣場白玫瑰酒店住下了,我的王總還沒有從避孕的不良反應中解脫出來,所以,她還是對我撒嬌地說,革命還沒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我說,使命偉大,忍辱負重,保質(zhì)保量完成任務。
我的王總笑得像玫瑰一朵。
我有點想念我的侄兒余嘉梓了,馬拉松式的電影開拍前的一系列神操作讓個佛也會失去耐心的,各種活動的站臺不是光彩,而是像一只孔雀不停地被人扒光著,最后,你開個屏,不再是懷春,而只是一種沒有任何情感和溫度的姿勢,或者難聽一點說就是沒有了荷爾蒙。
但我的制片人和我親愛的王總以及劉麗麗們卻如此熱衷于拍攝前的各種運作,我太佩服他們了,電影沒開拍,電影劇本研討會開了八次,啟動儀式搞了九次,加上十余場的演員選秀,以及與政府企業(yè)界等多次對接會、懇談會,搞得這個小電影好像比好萊塢的大片還聲勢浩大,我不是不贊成炒作和擴大影響,而是反對這種歇斯底里的破壞性開采,什么事情都要有個度,這個電影體量就那么大,我估摸著不要明星不算宣發(fā)的話,兩百萬應該是足夠了。但按他們現(xiàn)在這個搞法,恨不得要用這塊蛋糕撬動地球似的,這個吃法太難看了,也不怕把肚子撐死。但我只是一個編劇,他們做的,我只有服從。
半年就被他們這么比劃比劃過去了,這個被無限拉長的電影好像還遙遙無期,我被拖著,無法接其他劇本的活,我的王總和劉麗麗勾肩搭背的選秀和影視表演培訓倒是如火如荼進行著,她們希望這么耗下去,吊足那些想做影視春夢人的胃口,每次選秀的時候,我一次沒拉地都做了評委,誰叫你做了王總的奴隸呢,你愿不愿意都得把她當一家人,既然你把她當一家人了,你還能拒絕個啥,人墮落不就是這么開始的嗎。
余嘉梓真是個好樣的。得知我要到徐東去看我侄兒,李木頭毫不吝嗇地表揚著。
到了電器修理店的時候,我看見余嘉梓坐在躺椅上,在明晃晃的陽光下,拿著那把長長的煙槍抽著煙,躺椅扶手上放著一本《大眾電影》雜志,封面上是一個性感女明星劇照。兩個乳房呼之欲出。
余嘉梓還沒有發(fā)展到面對照片流哈喇子的地步,否則,就是不可挽救之對象。
我故意咳嗽了一聲。
余嘉梓像一個彈簧從躺椅上彈了出來,那把煙槍慌亂地掉在了地上,他畢恭畢敬地站在我面前,伸著舌頭笑著,他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他說,剛在一個小區(qū)掏了半天廁所,有點累,抽個煙解解乏,也驅(qū)驅(qū)臭味。
他話音剛落,一個三十多歲的美少婦來到店里,進門就喊,余老師,余老師,我家廚房的燈壞了。聽這口氣,這女人應該和余嘉梓很熟了。
真是稀奇,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修理工叫老師。
余嘉梓說,小區(qū)物業(yè)不管嗎?
美少婦說,他們不靠譜,還是你管用。
余嘉梓抱歉地對我說,叔叔,我去處理一下,馬上回來,您先看看書。說完他把有性感女明星的《大眾電影》遞給我。
美少婦指著我問,這位,誰呀?
余嘉梓說,我叔叔。
美少婦對我搖手,原來是大編劇大作家,失敬失敬,余作家,余老師可能了,什么都會修。看這情況,余嘉梓把我的什么情況都跟她講了。
她說完,不經(jīng)意間朝余嘉梓擠了一下眼。
我是一個特善于捕捉靈光的人,這光在我心里撲騰了一下,我想,今天是要修東西,恐怕不久她人也要找我侄兒余嘉梓修理的。
余嘉梓和美少婦走后,我沒看雜志,我也坐在躺椅上,拿著煙槍點上了一支煙,立馬,我就像一個懷舊的人物沉浸在不知哪個年代的煙霧中。這一刻,我仿佛看到我爺爺墮落的面容,他瞪著眼睛質(zhì)問我。
你個狗東西,你想復制我嗎?
我摸著這桿沉重的煙槍,它似乎被余嘉梓玩得越來越亮了。
一個小時后,余嘉梓滿頭大汗地跑回來了,嘴里還像河馬喘著粗氣。
跑啥跑。我把煙槍放在一邊說。
您第一次來,怕怠慢您。
燈不好修吧?
好修,把吊頂?shù)纳w板卸下來,換個節(jié)能燈就行了。
這么簡單,她不會修嗎?
對我簡單,對她就會麻煩,主要是把蓋板卸下來有點小竅門。
看你得意的。
叔,不是這個意思,都是雕蟲小技,哪像您是干大事業(yè)的。
你窩囊誰呢。我有點生氣,拿起煙槍向余嘉梓砸去,余嘉梓沒動,好像準備好讓我砸他似的。
我當然不會砸他,其實他的話讓我有點虛榮地歡喜。我問,這么簡單,還修了一個小時。
余嘉梓脫口而出,不到十分鐘就修好了,她給我泡了滇紅茶,然后教她兒子練了一會書法。
天啦,修個電器,還又喝茶,又教書法,你從南漳跑到武漢來,不是為了逃避教別人書法嗎,余嘉梓呀余嘉梓,我再也不能問任何問題了,再問,就是提醒他往錯誤的路上走得越來越實了。
這煙槍好使吧?我故意轉(zhuǎn)移了話題。
好使個啥,太重。余嘉梓說。
我來試試。我用手掂了掂,是很重。
是不是不全是銅呀。余嘉梓問。
難道還是金子做的,可這明明是銅。我仔細看了,它應該是銅。
余嘉梓說,叔,我們要不要到文物局咨詢一下?這段時間,老有一些神秘兮兮的人想買它,搞得我現(xiàn)在走到哪,都把它帶在身上,我睡覺也把它夾在褲襠里。
怪不得我用它抽煙有一股尿臊味,我幽了余嘉梓一默。我說,不能找文物局的,說不定他們把它收歸國有了,我找個專家鑒定鑒定一下。
余嘉梓說,叔,還是你保管吧。
我說,我當初是從家里偷拿的,我保管就等于我還在偷,你保管,等于物歸原主,你給你爸打個電話,告訴這事。
余嘉梓說,您太認真了,我爸出來就沒跟我提過這事,他也許根本就不知道這煙槍。
我說,還是放在你這兒,我先拍個照片讓懂行的熟人看看。
拍完照后,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余嘉梓身上的那塊傷疤問題。
余嘉梓聽后大笑起來,他說,我當時在劉麗麗家救人純屬虛張聲勢,我這傷疤來得不怎么形象高大,是為了示愛一個女同學,自己用刀劃的。
追到手沒?
沒有,那女生看了我的傷口后,給了我一巴掌,從此,沒有拿正眼看過我一次。
你不怕疼呀?
是愛重要,還是疼重要?
你最重要。
叔叔,您這話比真理還虛。
我問余嘉梓未來如何打算。
余嘉梓說,我總不會在這修理店窩一輩子吧,這生活再復雜,也只是換個集成塊而已,我遲早會厭倦這沒有創(chuàng)意的生活,對了,叔叔,你那電影什么時候才開機,李木頭答應我當燈光助理的。
等吧等吧。我嘆了一口氣,這氣出來時,也是一波三折,充滿了委屈。
我從余嘉梓那出來,順道去了銷品茂的書店,買了一本《打死父親》,一個外國作家寫的,這是一本關于反叛題材的小說,我很奇怪買這樣一本書。我沒有坐車回省話劇團宿舍,而是步行到家的,到家的時候,天剛黑,我胃口全無,在床上倒頭就睡了。
后來,我被手機鈴聲吵醒了,是一個陌生電話,我看了一下時間,乖乖,凌晨三點,我剛想罵人,對方就開口了,我是派出所,您認識余嘉梓嗎?
我說,他是我侄兒,怎么在派出所?
對方說,您到派出所來,把他領回去。
我打的到了派出所,余嘉梓還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長條椅子上,懷里抱著那挺煙槍。接待我的那個警長我認識,他指著煙槍說,真是巧啊,兩次都是自衛(wèi)。
余嘉梓以一種動物般復雜的表情望著我們。
警長說,走吧走吧,我還要做卷宗,余大編劇,就不留您了。
我?guī)в嗉舞骰氐轿宜奚?,我問余嘉梓咋回事?/p>
余嘉梓說我昨晚睡得比較早,依然把那煙槍夾在褲襠里。我剛開始睡時,被子蓋得好好的,后半夜熱,我不知不覺用腿蹬掉了一部分被子,這樣我的腿和煙槍就有一節(jié)露在了外面,天啦,哪知道一個小偷翻窗進了我的房間,他拿煙槍的時候,把我那玩意扯疼了,叔叔,我把它夾得緊緊的,我驚醒了,奪過煙槍,就把小偷一下子砸到了地上,我報了警,把他扭送到了派出所,這小偷受傷了,被我煙槍斷了兩根肋骨。
我說,你那破修理店,有什么好偷的。
余嘉梓說,這小子是直奔我們的煙槍而來的,是搞收藏的,我琢磨是倒騰文物的,到我那踩過點,也跟我談過購買意愿,我拒絕了,喔,對了,那警長為什么說兩次自衛(wèi)。
我說,我也用它打過人,比你這次高尚一點,我屬于見義勇為。
我當年對自己逃到武漢的困難程度估計不足,像我這種有點文化理想又無大學文憑還心比天高的傻傻青年來說,干體力活肯定不是第一選擇,事實上我也干不了,當我在一個破落的小旅社住下,從早摸到天黑,屢戰(zhàn)屢敗,用了三天也沒找到一家單位聘用我,當然這與我選的都是一些高大上單位有關。后來我屈尊混跡于小東門的游擊人力市場,被一電力施工隊領走打零工,一百塊錢一天,工作就是挖電桿坑,我以為這純粹是一個體力活,但我錯了,我的任務是要挖八個電桿坑,每個坑都有一米來深,可憐的我,把手磨出了兩個大血泡也沒挖完一個坑,我咬著牙,趁施工隊頭不注意的時候開溜了,連頓免費午餐也沒撈上。由于手上沒多少錢了,本著把有限的錢用在刀刃上的指導思想,我退了房,拉著行李箱到武昌火車站去住了。
我在武昌火車站住了一個月后,一個女人把我領走了。
那一天天剛黑的時候,我拿著煙槍在火車站一個相對人少的地方閑逛,看到兩個男人架著一個女人,女的在反抗,嘴里在喊救命。我腦袋一熱,就沖了上去制止。哪知那兩個男的拿出刀,沖向我,我一時沒防備,屁股和胳膊分別挨了他們一刀,我徹底被激怒了,大吼了一聲,你奶奶的。我拿起煙槍分別朝他們砸去,兩個人被我砸在地上,其中一個人喊,老大,他手里有槍,兩個人爬起來跑了。而我也一頭倒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就是今天那警長來了,不過那時他還是一個普通的片兒警,他和那女人把我送到醫(yī)院。出院后我就到這女人的公司上班了,這片警也升職到徐東這個派出所當了警長。
余嘉梓向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說,給我把大拇指收起來。
一看見余嘉梓瞎起勁地贊美我就有點來氣,我告訴他,這是一個噩夢的開始。我到那女人的公司直接當了她的貼身助理,什么也不干,一天到晚都要跟著她,連她上廁所,我也要在外面站著,她還特別交代,要我煙槍不離手,但不許用它抽煙,她許諾只要我跟她兩年,她給我一套房子,她還真的給了我一套房子的鑰匙,她給我鑰匙的時候,她說,兩年到了我把產(chǎn)權轉(zhuǎn)你。我當時窮得打屁都不臭,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做什么業(yè)務我不知道,但聽到她的口氣生意似乎挺大的。期間,有幾次有人找她麻煩,都被我擺平了。大概一兩個月后,她晚上也要我跟她睡在一起了。后來我無意之間發(fā)現(xiàn)她做的業(yè)務帶有詐騙性質(zhì),于是就堅決離開了她。我離開不到半年,她就被警察抓了,被判了刑。我慶幸我懸崖勒馬得及時,要不,中國會少了一個編劇。
后來你覺得你生活都那么懸疑,不當作家就可惜了,所以你就宅在宿舍,當起了自由寫作者。余嘉梓替我總結(jié)了我在武漢的人生經(jīng)歷。
基本準確,但你漏了一點,我們余家男人有一個共同的缺點,是碰上女人就弱智,而且屢教不改。我說。
也包括我嗎?余嘉梓問。
難道你會幸免于難嗎。我摸了摸余嘉梓的腦袋,我說,睡吧睡吧,今晚你就不必把煙槍夾在褲襠里了。
我的電影《古寨傳奇》終于要實景拍攝了,是西部那縣領導發(fā)火了才有實際行動的,他說,再不拍的話,我們就投資另外的電影了,老子有母雞,還怕孵不出小雞來。但我知道他是趕時間在做政治資本,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離省縣級換屆大概十一個月時間,離非遺評審八個月時間,而一個電影從開拍到后期再到拿國家電影局龍標,你火箭速度也得不低于四個月時間,再加上電影還要宣發(fā)和發(fā)行,以及發(fā)酵的過程,如果碰到一些意外情況呢,你這雞蛋早臭了,還能孵出一個屁的小雞來。縣領導在山里,可不傻呀,這時候不表現(xiàn),十一個月后再表現(xiàn)那是脫了褲子打屁,純屬多事,現(xiàn)在領導有一個共同的愛好是好鋼用在刀刃上,虛的也要坐實了地耍。
制片人像一個無頭蒼蠅毫無領導角色地忙著各種開機前的最后準備,我也知道這是各種矛盾集中爆發(fā)期,也怪他狼子野心太大,把個融資過程整得太長,太他媽像個電視連續(xù)劇。我真的很有點擔心,別的不說,光我的王總答應了多少人在電影擔任角色,譬如酒廠老總女兒的女三號,導演答不答應呢,萬一不答應,會有什么后果,還有那些選秀和培訓的優(yōu)秀者,他們能順利進入劇組嗎,這些我清楚我的王總都是收了錢的,還有那么多贊助商的植入廣告怎么呈現(xiàn),都是些很棘手的問題,這些都必須在開機前正式解決。
想想這些問題我就蛋疼,作為編劇,原則上說,只要電影沒有拍下第一個鏡頭,你就不能說你的工作正式結(jié)束了。在電影開拍前的一個星期,制片人、導演、攝像、燈光、我和劉麗麗到了西部縣實地勘景。縣里很重視,一把手書記召集縣里四大班子,以及公安、電力、交通、教育、旅游、有關鄉(xiāng)鎮(zhèn)的負責人開了協(xié)調(diào)會議,同時報社、電視臺現(xiàn)場追蹤報道,書記專門指派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接待配合,應該說這個電影在這個偏僻縣算是全民動員了,書記說,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定把這部電影打造成我們縣里的一張亮麗的名片。協(xié)調(diào)會后,書記率縣里領導和我們幾個人親切合影。晚餐是宣傳部長接待的,他酒量驚人,和我風格一樣,大口喝酒,不同的是,他是大口喝酒同時大口吃肉,我呢,只是大口喝酒,很少吃菜,部長喝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他對我們開始交代了,我們縣劇團有幾個不錯的演員,你們一定得用一下。
導演問有過影視表演經(jīng)歷沒有。
部長嘴里吐出一股酒氣后說,小意思,在省里獲過獎的,演個二號三號角色是小菜一碟,再說了,他們熟悉這里的生活,真正的本色出演。
制片人接過話頭,好呀好呀,我們明天就到劇團挑人。
部長把手搭在制片人肩上說,你夠意思,還有一事,我女兒明年參加高考藝考,你給她安排一個有幾句臺詞的角色鍛煉一下。
導演皺眉,有點不高興。
但制片人沒理睬他,他說,小事情一樁,就這么定了。
兩人舉杯,三兩酒酣暢下肚。
然后兩人抱在一起,兩只手握在一起亂晃。
第二天我們到了縣地方劇團挑演員,我們先在團長辦公室看了一些團里的演出錄像,都是一些地方戲,都是方言,我們根本聽不懂,看了三部戲后,導演說可以了,不看了。我明白導演一個也沒看中,但隨同的部長對團長說,把演員都召集起來,讓導演過過目。
團長走出辦公室,站在院子里喊,各位演員老師都到排練室,劇組來挑演員了。
不到一分鐘,演員們就到排練室各就各位了。他們把整個排練室都站滿了。
制片人對導演說看看。
但導演說,肚子壞了,我上廁所。
制片人對劉麗麗說,劉老師,您看看。說完,他對部長說,劉老師是演大人物的特型演員,管演員的副導演。
劉麗麗拿著劇本,在每個人面前走了一圈,她邁的,當然是大人物的步伐,她走到哪,哪就鴉雀無聲,個個挺著胸脯。
劉麗麗走了一圈,選秀就結(jié)束了。
演員們散了以后,導演才捂著肚子回來。
制片人氣得,像一只憤世嫉俗的烏鴉。
回到住的酒店后,我們前期籌備組開會討論相關事宜,制片人問導演和劉麗麗在劇團看中什么演員沒有。劉麗麗問,是不是必須要上本地演員。制片人說當?shù)卣С趾艽?,領導也提出了要求,不選兩三個恐怕過意不去。導演這時說話了,我們前期策劃書不是把幾個主要演員都定了嗎?制片人說,那就是一個策劃而已,給投資商和政府領導看的,假如就那男女一號,我就要討米要飯去了,我們還是實事求是用既經(jīng)濟又實惠的演員。導演說,還是多用一些專業(yè)演員,對了,我們拍攝周期多長?制片人說,最多二十天。導演和劉麗麗兩人交流了一會,對著劇本,從縣劇團挑了三個演員。導演說,主要演員還是要有經(jīng)驗的專業(yè)演員,我這有幾個合作過而且很適合的演員。制片人說,我們到武漢再挑挑,最后定下來。
結(jié)果在武漢一番你爭我奪討價還價之后,總算把演職人員都定下來,絕大部分都本土的,導演提的一號二號演員都被制片人否了,他有些不高興,最后他也懶得堅持了,畢竟導演也是打工的,還是制片人說了算。
酒廠那老板女兒的女三號問題,差點就黃了,我后來找老板私聊了一下,他是一個聰明人,別人真刀真槍地給了贊助,你得給個說法。制片人對我說,幸虧你提示得及時,要不把這事給忘了,哎呀,這個破電影真把他媽的人磨死了,但我已答應了別人演這個女三號。你說咋辦?
我說那還能怎么辦呢,你答應了別人,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和理由,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呢把劇本稍稍動一下,把二號三號四號女演員戲的比例調(diào)整一下,做個平衡,我們對外都可以說是主要角色。
制片人說,個狗日的,還是余老師聰明,你說說你腦袋長了些什么東東,對對對,我們統(tǒng)一向外介紹說都是主要角色,沒有主次之分。
我把這事跟我的王總講了,我的王總一下子就撲到了我懷里,她說,這是她最近幾天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她說最近有點倒血霉,丈夫從非洲回不來了。
是不是被非洲姑娘留在那兒了?我開著玩笑。
不回來,就好事你了。
我說,我是純粹學雷鋒,做你丈夫不愿意做的事,到時候你丈夫回來,要給我送錦旗。
老不正經(jīng)。
她用手刮我鼻子,我沒反應。
我說,鼻子不是男人的敏感區(qū)。
我的王總抓住我,你說哪是,你說哪是。
我用嘴直接封住了她的嘴,我說,愛,就是一個嘴巴對另一個嘴巴的中傷。
我們嘴巴分開后,我的王總說,被中傷的人,還要踮起腳,搭上一雙手。
我的王總說得真他媽太絕了,比我的那幾句要經(jīng)典一萬倍。
我也發(fā)現(xiàn),我和我的王總在一起,總是可以碰撞出熱烈的火花,我呢,也有點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我跟著我的王總到了她家,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她親自下廚房給我做飯,我在旁邊給她打下手,場面十分溫馨,我的內(nèi)心也有一股暖流涌過,到武漢那么多年,我第一次有了想有家的感覺。
吃完飯,我們早早地睡了,事后,我發(fā)現(xiàn)她已徹底干凈了,經(jīng)過我不懈的努力,我的王總避孕手術圓滿成功。
我跟我的王總告別,我看見她的眼眶是紅的,我低頭離開,像做了一個賊似的。本來,我想告訴她,除了那個酒廠女兒的角色保住了以外,她們在選秀和培訓中選出的佼佼者,除個別外,劇組都不會錄用,因為導演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說,讓這些不會演戲的人演,到時候片子拍得不好,我是不會負責的。我想我的王總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很多事你不說她也是會知道的。
親愛的,我們會一起干過一個好電影的,說實話我對這個電影并不看好。我有點在暗示她。
她把手指插進我的頭發(fā),死勁揉,然后再慢慢地整理,最后她吻了一下我的額頭。
走吧走吧。
我走了好遠,回頭,她還站在門口。
電影如期要開拍了,五十人的劇組從武漢開拔,那個縣不通火車,臨近的地方有個飛機場,制片人嫌費用高,就從武漢租了一個大巴,車上人和行李把車塞得滿滿的。
男一號也在大巴上,是一個老演大領導大人物的演員,六十多歲,他坐在第一排,瞪著眼睛,望著臟兮兮的車頂。制片人、導演和我等也坐的是這輛大巴。跟在我們大巴后面的是李木頭的兩臺設備車,設備車上有燈光、拍攝設備以及錄音設備,李木頭親自開了一輛,他親愛的劉麗麗坐在他的副駕駛位上,兩人結(jié)婚都大半年了,現(xiàn)在還喜歡膩在一起。
另一輛設備車坐的卻讓我沒有想到了,我侄兒余嘉梓搖下窗戶向我招手,臉上像被女人剛剛親了一下一樣的興奮,他的旁邊坐著的是我和余嘉梓在火車上見到的那個女孩。余嘉梓啊,你是如何在茫茫人海的大武漢淘到這個姑娘的?
制片人問我,你的王總呢?
這問題有點稀奇,你沒給她聯(lián)系嗎?我真的不是裝,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沒來。我當著制片人的面給我的王總打電話,試了多次,都在提示,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把手機給制片人看。
制片人說,司機,不等了,開車,出發(fā)。
滿載劇組人員的車終于出發(fā)了。
我其實是不想隨劇組的,但制片人死活都要我去,他說只有你在我心里才踏實,我說我不是負能量就行了。制片人說,拍攝中還有好多不確定因素,縣里不知會出什么幺蛾子,你在,我們隨時可以調(diào)整劇本,再說了,劇組正式開拍了,就是導演的事,我也不會干涉了,我負責搞好協(xié)調(diào)和后勤工作就行了,你在,哥倆可以一起喝喝酒。話已至此,我一萬個不愿意也得答應了。
到了縣里,書記很隆重地接待了我們,本地那三個演員也一起來迎接,果然不出制片人所料,書記心里還真的裝了琳瑯滿目的幺蛾子。
我們是下午抵達縣城的,我們剛在賓館安頓好,書記就到了制片人的房間,然后制片人帶著書記等縣里領導一一慰問我們主創(chuàng)人員。他們到我房間的時候,我侄兒和那姑娘剛進我房間,兩人的目光還熱氣騰騰的,書記像個大領導一樣地跟我握手,象征性地跟我談了藝術話題,然后就去其他房間,離開我房間時,制片人對我說,一個小時后到我房間,書記要和我們一起聊聊。這時書記已往前面走了一截路,制片人壓低聲音對我說,書記說要順一遍劇本。
他懂個啥,叫他直接改不就得了。我有些不高興,我不高興了,就想罵人。
制片人用手指壓了一下嘴巴。
噓。他放開手指說,冷靜,少安勿躁,考慮怎么應對。
他出了門,我用腳把門一勾,門很響亮地扣上了。
余嘉梓和那姑娘嚇了一大跳。
我把兩只手合在一塊,對他們說,你們是怎么碰在一塊的?
那姑娘在笑,余嘉梓說,沒什么傳奇,我那天在銷品茂閑逛時遇到的。
這姑娘叫張朵朵,在一家房地產(chǎn)銷售公司站臺,她告訴我這是她在武漢的第三個工作了,她還說,現(xiàn)在她想當一個護士,目前在一所護士學校學習,最終的理想是坐機關,當干部,不過,這一會她想在這個電影里當個演員,哪怕是個最不重要的演員,要有幾句臺詞的。
我?guī)缀醣凰睦硐肜@暈了,我只記住了她的這一會,我說,我跟導演和制片人說說。
張朵朵高興得尖叫起來,她抓住余嘉梓,余嘉梓說,我就說我叔會幫忙的,你看,沒騙你吧。
一個小時后,我到了制片人的房間,導演也在,書記看過了劇本,書記說,客套話就不說了,我只提幾點個人意見,供劇組參考。一以非遺為主線,牢牢把握故事出發(fā)點;二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要高歌時代主旋律和弘揚傳統(tǒng)文化;三是要多呈現(xiàn)我們秀美的風光,風土人情;四是我們本土演員的戲可否考慮加強一點;五是我們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要適當植入一下;六是主人公陷入困境時,不要表現(xiàn)個人主義,一定要在緊要的關頭,我們領導干部一定不能缺位,一定站出來,成為扭轉(zhuǎn)乾坤的絕對性力量;七是我們的演員這幾天一定要到基層到老百姓中體驗生活;八是,啊。
書記喉嚨好像被什么卡住了,秘書趕緊從提包里拿出保溫杯,打開蓋子遞過去。
這時,導演憋不住了,其實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憋不住了,導演說,電影最主要的,還是尊重藝術規(guī)律。
這時書記喝了一口水,他說,人民就是藝術規(guī)律,我們說的目標都是一致的,意見不成熟,僅供參考,好,今天到此為止,祝拍攝成功。
制片人表態(tài),書記說得挺好,我們抓緊最后的時間,把劇本完善一下。
書記一幫人走了,導演對我伸出了舌頭。
制片人送書記一幫人出了賓館大門后回到房間,一臉的憂心忡忡,他說,你們說說,咋辦?
導演說,按他說的拍,不如拍成宣傳片得了。
我說,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搞文化,是一件最悲哀的事,現(xiàn)在領導出席科技等專業(yè)會議,講話都很謙虛,他們總說,我們是門外漢,最重要的還是聽專家的,但只要一參加有關文化的會議,他們就像打了雞血,侃侃而談,指點江山,而最憋屈的是我們這些做電影的,不光領導批評,就是一個掃地的老大媽看了一場電影后,也可對你品頭論足。
導演對我豎起大拇指。
制片人說,余老師,不說這些上綱上線的事,你說現(xiàn)在咋辦?
我說,其實也好辦,書記也就這么一說,不可當全真,也不可一點都不當真,取舍之功夫也,導演早就把分鏡頭做好了,我的意見是不要大動了,大動也不現(xiàn)實,縣里也只是聯(lián)合拍攝單位之一,我們也要對其他合伙人負責,既然我們在別人的地盤上拍,我們就要把這個地方拍好,除了盡量做到有效的情景交融外,我們要多準備拍一些空鏡頭,留作備用,另外,太標簽化宣傳化的情節(jié),這些領導高興,我們以彩蛋的形式打包放在片尾,這樣就避免它們影響整個電影故事的走向和完整性。其他一些植入廣告,我和導演這兩天商量一下,問題不是太大。
導演連連說好,制片人說,余老師是老江湖,就這么辦。
接下來,我在導演的房間順劇本,導演的助理在旁邊細心地照顧著導演,是一個長相有點像女人一樣精致的小伙,我在和導演討論劇本的間隙,我不留神看到助理望著導演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那目光有點像根長長的釘子。一個晚上,我們就把劇本順好了,導演很高興,我借機把張朵朵的事說好了,讓她在電影里演一個小護士,總共在電影里有三句臺詞。
然后,制片人、導演、攝影、我、李木頭以及他的助理余嘉梓、制片主任、道具等一隊人馬到各地復景,之后,又馬不停蹄地排完了每天的拍攝運行大表。劉麗麗帶著演員對臺詞,找狀態(tài)。
回到宿舍,我收到我的王總的短信,我已在非洲,有些事回來給你解釋,但有一件事,你得知道,我很想你。
我給她打手機,手機處于漫游狀態(tài)。我腦袋里浮現(xiàn)那天我在她家分手時,她含情脈脈的那種表情。我睜著眼,望著天花板一晚上。我知道,我的王總肯定收了不少別人的錢,現(xiàn)在她承諾的沒辦法實現(xiàn),也就只有逃之夭夭了。
余嘉梓老把我們家的煙槍帶在身邊,有些招搖地陪著張朵朵練臺詞,練了無數(shù)次也還是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我沒辦法,只有叫劉麗麗給她手把手地點撥一下。
制片人、導演和男一號都看中了這把老煙槍,書記聽說了,也專門過來欣賞了一個下午,他走時,丟了一句話,這煙槍絕對是比稀罕還要稀罕之物,你們要小心呀,這個放在我們電影《古寨傳奇》特別適合和應景。導演說,貢獻一下,我們把它征用了。
這把煙槍臨時交到男一號手里,在電影里是他們家的傳家之寶。
余嘉梓對我說他有些擔心。
我說擔心什么呢?是不是擔心褲襠里沒夾它睡不著覺了?
余嘉梓笑了,我說,都是有覺悟有文化有擔當?shù)娜?,不會出事的,電影開拍了,我也就沒事了,我專門替你看著。
余嘉梓說,不對呀,是替我們祖宗看著。
電影終于在一個大晴天真槍實彈地開拍了,燒了香,放了鞭炮和煙火。煙熏火燎中第一場戲就開始了。
第一場戲拍得相當不順,從早上九點開拍到中午十二點半還沒拍完。男一號沒問題,問題出在當?shù)氐难輪T上,先是暈鏡頭,燈光一打,攝影機對焦,導演一聲令下,他們就開始慌了神,狀態(tài)全無,等到不暈鏡頭了,但是又開始搶戲和表演過度夸張了,特別是一說普通話不是忘臺詞就是說話打結(jié),男一號先表現(xiàn)得還很大度,也說一些鼓勵的話,最后也有些不耐煩了,導演攝影燈光更是急得跳腳。我給制片人說了一下,干脆叫三個本土演員說當?shù)赝猎捤懔?,制片人跟導演交流了一下,導演同意了,一說當?shù)卦?,三個人的表演立馬順暢起來,到了中午一點,第一場戲總算拍完了,大家一頭熱汗地就地吃著盒飯。
拍攝終于走上正軌,我也沒什么事干了,除了偶爾到現(xiàn)場看看,我的另個正事就是盯著我家的那桿老煙槍。有時到河灘上撿石頭,河灘上寬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石頭,好石頭太多了,我這個不愛搞收藏的人也忍不住手癢了,我尤其喜歡那些凳子大小的石頭,但我也只能望洋興嘆,它們太重了,我根本搬不動它們,于是只有挑一些品相好看的小石頭帶走。我也在琢磨,搞輛卡車來,拉一車大石頭回去,在家做凳子用,在公司做展廳,絕對是值錢的好藝術品。
每天劇組因為拍夜戲回來得都很晚,我碰上余嘉梓、李木頭、劉麗麗他們,基本上是早上的時候。燈光組掙的絕對是體力錢,他們是劇組最辛苦的,第一個到現(xiàn)場架設備,等著演員到現(xiàn)場,架晚了,就要挨導演的罵,演員走了,導演攝影撤了,他們才能收拾設備回宿舍,有時看到他們到酒店不遠的小酒館宵夜,都是一臉的灰頭垢面,像從煤炭里爬出來的。但就是這樣,我侄兒余嘉梓不管多晚回來,都叫上我和他以各種理由到男一號宿舍,看到老煙槍安然無恙后才放心回去睡覺??吹接嗉舞鳛橐粭U老煙槍牽腸掛肚地如此辛苦,我叫男一號把老煙槍交給劉麗麗保管,有戲需要老煙槍做道具的時候就帶到片場,因為劉麗麗是自己人,她又是負責演員的副導演,所以從哪個方面上都比較合適。
沒幾天,劇組就開始三五成群了,都有自己的團團伙伙了。有人告訴我,男一號和當?shù)氐囊粋€女演員整到一個被窩里去了。制片人跟我開玩笑說,早知道這樣,安排他們一個房間,還可節(jié)約一個房間的錢。我說,日常日常,一個劇組,不發(fā)生點什么,反而不正常了,我是見過多了,不信你往后看,還會有幺蛾子。
這話不幸被我言中,但不幸的是,它居然把余嘉梓也牽扯進來,和張朵朵有關。
我也看出了苗頭,有一個凌晨,我收到了我的王總的短信,短信的內(nèi)容是,我很不好,我很不好。怎么個不好?我立刻給她打電話,電話還是處于漫游狀態(tài),我估摸著她肯定是發(fā)完短信就關機了,或者是她丈夫在旁邊,不方便接電話。
我再也睡不著了,一個人到了街上,走到離酒店一公里的一個小胡同,小胡同還有一個酒館開著,我走過去,看見導演和張朵朵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沒有其他人,導演那個女人樣的助理也不在,平常他們都是膩在一塊的。
我返回酒店的時候,看見導演助理在酒店門口焦急地徘徊。
我走過去的時候,他抓住我的手問我,余老師,你看見導演沒有?
我說沒看見。
他很失望,我看到他眼里的光閃了一下就熄滅了。
我趕緊離開,像做賊了一樣地心虛。
我沒有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余嘉梓,至少不能在電影拍攝期間告訴他。
但愿這只是一個孤立事件。
《古寨傳奇》拍攝的新聞陸續(xù)在媒體上有所報道,當?shù)氐碾娨暸_天天跟蹤報道,搞得像是一個重大節(jié)慶似的。制片人剛開始很高興,但沒兩天就愁云滿面了,那天,他找到我,他說,要出事了。他告訴我,有好多人說要告我們劇組。
我問是哪些人。
制片人嘆了一口氣說,都是你的王總埋的坑,她選秀收了別人不少錢,答應在劇組里上角色的,你有她消息沒有?
我只有跟制片人說實話,她人已到國外了,什么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手機老是漫游狀態(tài)。
制片人說,這個事對我們電影是一個負面消息,搞不好會砸我們的鍋,你說咋辦?
我說,她的贊助款提成執(zhí)行了沒有?
制片人說,大部分落實了,還有不到十萬的尾款沒給她。
我說,有兩個選擇應對,你決定,一是登報聲明,和劇組沒有關系,這事純屬王總個人行為,也確實是她個人行為;二是我們采取補救措施,對選秀活動優(yōu)秀的,還是可以安排他們友情出演,就對他們說因為檔期和劇組統(tǒng)一安排等等原因而統(tǒng)一調(diào)度的,我們有幾場大戲,群演多多益善,譬如跳擺手舞那場,多少人都裝得下,還有餐館醫(yī)院那些戲,多少演員都是可以消化的。兩個方案各有利弊,按第一個做,我們有點缺乏人情味,選秀畢竟是在配合我們電影造勢,而且王總拉了那么多贊助,也是有功之臣,再說我們即使推掉了責任,推的也只是主要責任,我們洗不了全白。按第二點做,我們就是要承擔點經(jīng)濟損失,多來了幾個演員,吃住行,費用就增加了,我們盡量控制好他們到劇組的時間,這些人就是想到電影過過癮,這點滿足了,他們也就不會說啥了,這多余的開支么,我想沒有多少,萬一有人死抬杠要退錢的話,我們先還給他,就用王總的贊助尾款,再不夠,我的尾款也行。
制片人聽后,抓住我手死勁搖,他說,還是余大師久經(jīng)沙場,解決問題能力超強,就按第二個方案做,也許王總確實碰上什么困難了,我們做什么都要講道講義呀,今后,我們要牢牢地捆綁在一起努力奮斗。
我說,趕緊叫劉麗麗抓緊落實。
制片人打手機交代了劉麗麗,他很高興,走,哥倆放縱去。
我說,這小地方有什么可以放縱的?
制片人說,我早踩好點了,別看這地方小,武漢有的,這地方都有,這地方妹子有味。
我說,這個就那個了,喝頓大酒可以。
制片人說好。
我說,在我們喝酒之前,你跟我走一個地方,保證你有驚人之喜。
我?guī)搅四呛訛┥峡词^,他一看比我當初看到還興奮一百倍,他說,這么好的東西,當?shù)厝嗽趺窗阉鼈儺斃础?/p>
我說,這事,我跟誰都沒提過,就你一人啊。
制片人說,心里有數(shù),心里有數(shù),反正劇組已經(jīng)拍攝正常了,讓導演折騰去,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專門倒騰這事,我們共享成果。
制片人一席話,說得我熱血澎湃。
后來我們找了兩輛卡車,把河灘上像樣一點的大石頭,都拉回到了武漢,專門找了一個倉庫放著,還安排保安看管。
為了擴大戰(zhàn)果,我和制片人逆著河谷而上,四處尋找石頭,我們倆似乎把劇組給遺忘了。直到我侄兒余嘉梓出事那天,我們才知道我們樂極生悲了。
余嘉梓的腳被固定燈光的底盤活生生砸斷了。我們是在山谷里接到電話的。我聽到消息的那一刻感到有一顆原子彈在我腦袋里爆炸了。
怎么會這樣呢,我和制片人叫劇組趕緊把余嘉梓從片場送到縣城,我倆叫了一輛車直奔縣城,我的腦袋好長一段時間都是懵的,車走了好半天,我終于冷靜下來,我問制片人,劇組人員都買了保險沒有。制片人打了自己一巴掌說,你看這事鬧得,買保險的表都已經(jīng)造好了,當時縣里催我們電影上馬急,加上又碰上了周末,就把這事給耽誤了。我說保險這事怎么能耽誤呢。制片人又要抽自己巴掌。我想你把自己臉抽沒了,我侄兒余嘉梓的腳還是斷了。我立馬給書記打了電話,告訴了事情經(jīng)過,并特意告訴受傷的是我侄兒。書記說,我安排全縣最好的醫(yī)生救治他,你等我消息。不到五分鐘,書記就打來電話,說一切都安排好了。
余嘉梓被送到了縣里最好的醫(yī)院,張朵朵陪在他身邊,問她咋回事,她不回答,只是哭,余嘉梓說,叔,你別問張朵朵了,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余嘉梓很快做了手術,我難受,是因為余嘉梓是我侄兒,他從南漳到武漢投奔我,我沒管好,他受傷了,我頭痛該如何把這件事告訴我哥,也就是余嘉梓他爸。制片人憂心忡忡,因為僥幸心理沒買保險又要吐血掏醫(yī)藥費,真是一事不順,事事不順。
張朵朵不在的時候,我問余嘉梓究竟咋回事,余嘉梓說能不能不說,他說的時候,我看見他眼角噙著淚水,我怕這淚珠子滾落下來,于是就不再追問了。
但我知道這里面一定有重大隱情。
過了一天,李木頭和劉麗麗兩口子來看余嘉梓,看完后,我送他們出醫(yī)院,李木頭說,哥們,沒照顧好余嘉梓,實在是對不起。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這時劉麗麗冒出了一句,都怪那個導演。
李木頭說,不要瞎說。
劉麗麗說,我偏偏要說,不是他,余嘉梓能斷腳嗎。
她告訴了我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這個導演肯定是在打張朵朵的主意,想潛規(guī)則,但導演助理看得很緊,不是像一般人看得緊,我和李木頭是過來人,你也是有經(jīng)驗的聰明人,我們誰都明白導演和他助理是咋回事,現(xiàn)在是開放社會,我們也不能指責別人什么,問題是導演和助理都那樣了,你還招惹張朵朵干嗎,張朵朵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哪知道防備呢,導演找你,她怎么會拒絕呢,這樣的結(jié)果是導演那親愛的助理就不高興了,余嘉梓整天忙得屁顛屁顛,哪會知道這種情況,導演助理自己沒能力說服導演,就使壞把這件事告訴余嘉梓,余嘉梓血氣方剛,哪能受這個氣,同時也是為了張朵朵好,后來導演和張朵朵在深夜宵夜時,導演助理告訴了余嘉梓的地點,于是他過去把導演狠狠地揍了一頓,也許是氣還沒消掉,第二天在安裝燈光的時候走神,一不小心把底盤砸到了自己的腳上,余老師,這事怪不了張朵朵,我估摸導演還沒得手,得手的話,只會埋頭開房,不會那么晚出去裝小青年。
我聽了心疼,也很窩火,這個事有點亂套,我當然也想揍導演一頓,但電影已拍到一大半,我叫制片人把他開了,讓他走人,我們?nèi)耸峭纯炝?,余嘉梓也算是報仇雪恨了,但誰來接手呢,這個事鬧到社會上呢,那對我們的電影是百害無一利,而且這事真是不好拿到臺面上真刀實槍來干,我也跟制片人商量好了,以后絕不找他再合作,就算他以后拍的電影獲了奧斯卡也不請他,在電影沒拍完之前,我們還要假裝什么也不知道,我們約好了,電影封鏡的那天,把他好好揍一頓。
我征求了余嘉梓的意見,沒把他受傷的消息告訴我哥,瞞三個月吧,三個月基本會好的,我叫李木頭安心工作,不要有心理壓力。
《古寨傳奇》拍攝很快進入尾聲,男一號因為接了另一個戲,按計劃提前三天結(jié)束。拍完他戲那晚,劇組主創(chuàng)請他喝酒送行,我們喝得人仰馬翻,基本都倒下了,只有男一號很清醒,他說他第二天一大早要趕飛機,我們就沒有灌他。劉麗麗也喝多了,跑到李木頭那睡覺去了,為了方便她給演員說戲,給她是安排了一個單間房的。
第二天天沒亮,劇組就送男一號去機場。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劉麗麗過來死勁擂我門,把我擂醒了,也把制片人擂醒了,她語無倫次地告訴我們,那把老煙槍不見了。
我眼睛一黑,差點摔倒在地上,還是制片人把我抱住了。
好半天我才緩過神來,我們?nèi)齻€都認為男一號昨晚喝酒表現(xiàn)得有點可疑,劉麗麗從平時男一號的談吐中可以肯定他對收藏很有見地。
既然懷疑了,我和制片人趕緊叫了一輛車去追男一號,到了機場的時候,男一號那趟飛機的安檢都快結(jié)束了,我們氣喘吁吁地朝安檢口跑去,我們終于看到了男一號正在過安檢口,安檢員叫男一號從包里拿什么東西,男一號一件一件地往外拿,最后他拿出了我家那桿金光閃閃的老煙槍。
我和制片人像兩匹狼撲向他,并把他從安檢口拖了回來。
我們給他面子,把他帶到一個人少的地方。
我們說,你個狗日的,把你交給派出所去。
男一號說,不就是一個破煙槍嗎。
我被激怒了,給了他一巴掌,說,這老煙槍是你祖宗,它破,你偷它干嗎?
男一號低下頭不說話了,過了一會,他說,你們想怎么辦?
我說,送你坐牢去,虧你還是演員。
男一號說,我給你十萬塊錢,就當我買了它,這事就了了。
制片人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賺錢的美事,你以為我們真不懂呀,這老煙槍價值連城,不行,堅決送你到派出所。
男一號說,送就送吧,但你們的電影也完了,男一號是一個罪犯,你這電影能發(fā)行出去嗎,還有你們把我送進去了,我再向媒體揭一個內(nèi)幕,這個電影的導演是道德混亂的雙性戀,我把這都抖出去,看看你們還有什么好果子吃。
真不要臉,我這時有一把刀肯定可以捅下去。但我們腦子里一閃,他說的的確也是事實。
制片人好像剛剛被雷擊中過的樹,徹底傻了,他望著我,好半天才說,余老師,你決定。
我決定放過男一號,我對他說,我殺你的心都有,但我們今天放過你,不過,你要立馬寫悔過書,如你不寫,我們就只能把你送公安了,我們那電影不要沒關系,但你就徹底身敗名裂。
男一號最終寫了悔過書給我們。
在返回拍攝現(xiàn)場的路上,我感慨,這個電影究竟怎么拍得這么窩心和多災多難,喜歡的女人跑到國外去了,導演是個灰色人,侄兒斷了腳,祖?zhèn)骼蠠煒屔衿姹槐I,真是一波沒平,一波又起,真是一無是處?,F(xiàn)在電影還有三天就要結(jié)束,按計劃,我和制片人要親自揍導演一頓,我對制片人說,我已心灰意冷,現(xiàn)在我只想到醫(yī)院照顧好我侄兒余嘉梓,那個狗屁導演我已不想揍了,揍了,嫌自己手臟。
制片人握著我的手說,委屈你了,你為劇組犧牲太多了,我無以為報,我們今生永遠做好弟兄。
我太累,車子在七彎八拐的山路奔馳,我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