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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利

2020-07-04 02:50熊棕
江南 2020年4期
關鍵詞:稿子老師

熊棕

這些天,單位的氣氛忽然有些神秘,那些有編制的總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關起門來嘀嘀咕咕;關系好的聊得頻繁火熱,關系不好的也不計前嫌,似在醞釀什么大事。我想到了小學語文課本中講到的燕子低低飛、小魚跳出水的場景,難道是要變天了?當然我不會胡亂打聽的,有人來找我辦公室的胡老師,我總是第一時間起身回避。既然他們神秘兮兮,我還是識相點兒,不聽到為妙。

我們雜志社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有事業(yè)編制,這部分人數量已經不多了,年齡普遍偏大;大部分人和我一樣,屬聘用制員工。編制是道分水嶺,把一個單位的人分成了兩個階層,兩撥人同工不同酬,干一樣的活,拿不一樣的薪酬。但我們頂多背后議論一下,發(fā)發(fā)牢騷,大不了再罵上一句,他媽的,事是我們做,錢歸他們拿。當著他們的面,卻沒有人提出質疑,日子長了,反而習以為常。心理不平衡的可以選擇跳槽,另謀高就,但真正辭職的沒幾個,大部分人還是堅持下來了,并且種種跡象表明,還要繼續(xù)堅持下去。

多多少少還是有一些風聲傳到我們耳朵里,說是我們這種事業(yè)單位要改制成企業(yè),事業(yè)編制要核銷,所有員工都要納入企業(yè)化管理。他們議論的顯然就是這個事情。他們關起門來背著我們聊得昏天黑地,以為我們不知道,但幾天后,我們中有人不知從哪個渠道看到了省里的文件,就揀緊要的轉述給我們聽了,說是改制一事千真萬確,步驟寫得很詳細,還有落實的時間表,具體來說,就是到今年年底,改制工作一定要完成。

事業(yè)單位改制是新生事物,誰也沒有經歷過,所以大家才議論紛紛。我們這些沒編制的也關起門來聊。懷著對未來的憧憬,有人面露驚喜問,改制之后,編制沒有了,我們豈不是要同工同酬,提高待遇了?有人接過話說,少做美夢了,別到時換湯不換藥,讓你空歡喜一場。兩種觀點分庭抗禮,呈膠著狀態(tài)。

這個時候,胡建勛老師卻因身體不適住進了醫(yī)院。有人來我辦公室串門,看我一個人坐著,就指著胡老師的辦公桌笑他,說這人心理承受能力太差,這點事情就把他嚇出毛病了。笑歸笑,其實他住院跟這件事沒一毛錢關系。他的左腎有多發(fā)性結石,那天最大的那顆掉進了尿道里,把那根細小的管道堵塞了。他痛得哭爹喊娘,在床上打滾,臉色蒼白,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被送進醫(yī)院后,先是體外激光碎石兩天,誰知那粒結石堅硬如鐵珠,居然沒有震下來。只能改成無創(chuàng)手術。據說是把一個微小的儀器從尿道口伸進去,跟結石狹路相逢后,通過激光把它擊碎成粉末,然后隨尿液排出來。這種手術不傷筋不動骨,皮肉毫發(fā)無損,但還是要流血要受痛,害他又多住了兩天院。

那天我去探視,他半臥在靠窗的病床上輸液,腰背后塞兩個大枕頭。我詢問了下他的身體情況,又匯報了一會兒工作上的事情;他叮囑我記得給那盆君子蘭澆水,我連連答應請他放心。我知道他對那盆植物有特殊感情,也知道那是位姓馬的美麗的小學女校長送給他的,已經在我們辦公室擺了五六年了。平時都是他親自澆水的,怕我掌握不好規(guī)律,把植物澆壞了,所以不讓我插手。他吩咐我,先摸摸盆里的土,如果濕潤的話,就先不管它,如果土是干的,就多澆點水,一次澆透。我點著頭聽完,正要起身告辭,病房里又進來一個人。他一進來就高門大嗓嚷:“胡老板,我不打你電話,還不知道你住院了,你的保密工作真是做到家了?!?/p>

胡老師欠起身子,樂呵呵地答:“一點兒小毛病,下水道堵了,醫(yī)生技術高超,已幫我疏通,沒事了。”

來人看到我也在病房,眼睛一亮,仍然聲如洪鐘:“哇,楊老師你也在?”說著朝我伸過手來。

我握住他厚實的手掌,說:“周主任,別叫我老師,還是叫我小楊吧?!?/p>

來人是某某區(qū)教研室主任周宏亮,一表人材,身材魁梧,聲音如名字一樣洪亮,外形像體育老師,實則是語文教研員出身。雖說當主任多年,但專業(yè)仍然沒有放棄。在縣區(qū)語文教研員里面,他屬于很有影響力的人物了,也是我們的老作者。他跟胡老師的關系很好,經常在一起參加活動,不夸張地說,凡是胡老師出席的活動,定會有周主任的身影出現,反之亦然。既然周主任來了,我只能收回欲走的腳步,再陪他一會兒。從他們的話語里,我聽出來,周主任之所以知道胡老師在住院,是因為他給胡老師打電話,要敲定明天他們區(qū)里小學語文老師教學比武的評委,胡老師說自己不能參加了,他追著問原因,胡老師才不得不道出實情。也是的,這種小毛病,即使關系再好,通常情況下都不會告知于人。周主任嘆道,你病得真不是時候,這一時半會兒的,我到哪里再去找評委?胡老師說,哎呀,你這個大能人,還怕找不到人。周主任說,一般的人倒是找得到,但誰能替得了你?沒你們雜志社捧場,我們這活動要降低幾個檔次。說著,他把目光落到我身上,眼睛忽然又是一亮,說,要說合適的人,這里不是有現成的嗎,楊老師可以代替你去??!胡老師明顯猶豫了一會兒,才接了腔,老腔老調地說,怎么是他代替我,他也是我們雜志的編輯,他也可以代表雜志啊。周主任趕緊改口,連連說,是是是,我請他,我請他這個大編輯做我們的評委。

如果胡老師不猶豫,我可能還會猶豫一下;既然他猶豫了,我也就不再猶豫。我當場謝絕了周主任,說我才疏學淺,業(yè)務不精,擔當不了這個重任。我很清楚,他們有固定的圈子,我這個圈外人就不要去湊熱鬧了,在胡老師身邊待了多年,這一點我還是識相的。但我心底里對這個現象是看不慣的,多少還有些氣憤,憑什么全省基礎教育語文界的話語權就被這幾個人霸占了?別的人就沒有真才實學、業(yè)務能力比他們弱嗎?謝絕之后,我又有點后悔,怕什么?我為什么就不能理直氣壯地答應他?周主任堅持說,哎呀楊老師,您就別謙虛了,雖然我們是在這里偶遇,但我是真心實意想邀請您的。當著胡老師的面,我仍然心虛,找了個借口繼續(xù)推脫說,我明天有事,早就約好了的。

回到單位,我發(fā)現不少門是關著的,特別是那些有編制的人的門,門后隱隱約約傳來說話的聲音。他們又在議論改制的事?也許改制的消息壯了我的膽,我坐下來,邊喝水邊思前想后,最終還是下定決心,給周宏亮打電話,告訴他,明天約好的事改期了,我可以去做評委。

教學比武在育才小學進行,我混在“專家”堆里,認認真真聽了一天課。其他評委見我坐在原本屬于胡老師的評委席上,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第二天下午,“專家”們開始評課了,輪到我時,我一眼不看聽課筆記,十二堂課的優(yōu)點缺點,都刻在我腦海里,我一堂接著一堂進行分析,娓娓道來,言簡意賅。我發(fā)現他們聽得都很專注,有人還頻頻頷首。我很有信心,我這個新人第一次亮相,即使算不上驚艷,也完全能給人驚喜。作為雜志社的代表,我知道他們肯定要拿我跟胡老師作比較的,我不怕他們作比較,怕的是他們不作比較。不說別的,單是胡老師那一口鄉(xiāng)音濃重的普通話,怎么能跟我訓練有素的標準的普通話相比?我們這里把不標準的普通話叫做塑料普通話,簡稱“塑普”。胡老師的“塑普”我是能夠聽懂的,可我經受了十年的聽力訓練??!剛開始來他身邊的時候,他說話我何嘗不是一半靠聽一半靠猜。那些可憐的語文老師們,聽著胡老師評價自己的教學時,那一嘴的“塑普”難道就沒讓他們云遮霧罩?我有時想,如果是別的科目還可以原諒,可胡老師作為語文教學界的“專家”,連普通話都說不好,權威性豈不是要大打折扣?但事實上,說不好普通話,也不影響他當“專家”。今天我的亮相,會不會是向他發(fā)出了挑戰(zhàn)?

晚餐敬酒的時候,周宏亮附在我耳邊說:“你這個千里馬,早該出來大顯身手了?!?/p>

我不是千里馬,胡建勛也不是伯樂,工作卻讓我們形成了這種關系。沒錯,當初我也是經過筆試、面試,過五關斬六將,被一雙雙挑剔的目光炙烤過,最后才來到這個單位的。他雖然沒有職務,只是個“主事”的,但挑我進來是要配合他工作的,沒有他的點頭,我不可能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從那時候起,就注定了我倆之間這種微妙的關系。

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發(fā)生了改變,我倆這種關系卻一直沒變。我剛來的時候,這本《新課程》雜志只是本月刊,關于基礎教育的方方面面,大到教育政策,小到課堂教學,什么都往里面裝。那時他只是文科教學版面的牽頭人,所有文科方面的文章,最后都到他那里匯總,由他審閱后再交給編輯部主任。三年后,雜志由一變三,改成了旬刊,每月出三本,其中一本是語文教學版,具體工作由他負責。隨之而來的,是他正式有了身份,被任命為編輯部副主任。對整個雜志來說,他是副主任,對語文教學版來說,他實際行使主任職權。也就是說,這一本刊物,他是“掌門人”。

編輯部主任也好,主編也好,社長也好,對我來說都遠了點,胡老師才是我老板,工作中我只認他;他分配我任務,我對他負責。有他罩著,我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什么事都被他頂了,壞事都落不到我頭上;要是犯點小錯,頂多被他罵幾句。被他罵幾句算什么事呢?關起門來,誰也聽不到。

當然,真正落到我頭上的好事一年到頭也沒有幾件。除了每月按時交稿外,其他事情我都插不上手。他的名字,就等同于《新課程》語文教學版,所有拋頭露面的機會,都是他到場。他是省內語文教學的專家,大凡有語文教學相關的活動,如教學比武、教師招聘考試、職稱評定……都是他代表雜志社露面。他跟省教科院基教所語文室主任、師大文學院教授、省中小學教師發(fā)展中心培訓處主任等組成的專家團,控制了中小學語文教學的話語權,誰要想在本領域出人頭地,干出一番成績,得有機會先獲得專家團的認可,自然也少不了要在我們刊物上頻繁亮相,否則的話,縱有一番抱負,也難有出頭之日。

他忙于拋頭露面,編稿子的事基本不插手。他安排我做組版編輯,在我后面進來的小廖和歐陽編好的稿子,先匯總到我這里,我處理之后再交到他手上。但我們編好的稿子,總有一部分會被他壓下來。并不是我們編的稿子達不到要求,而是他每次當專家回來后,總會帶回來一些稿子,這些稿子都是他在酒桌上拍著胸脯跟人家承諾了的,如果不兌現,就無法交差。這些稿子良莠不齊,但按照他的交待,能用的肯定要用,不能用的,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用。什么創(chuàng)造條件?還不是害我們改頭換面,甚至推倒重來。單是這樣的活計,每個月就讓人累得夠嗆。

我們編的稿子,也不完全是自由來稿,也有部分關系稿,比如別的同事轉過來的稿子。特別是發(fā)行部同事轉來的,按我們的理解,是要重點考慮的,發(fā)一篇這樣的稿子,有可能穩(wěn)定雜志的發(fā)行量,甚至帶動發(fā)行量的提升。每次交稿,他都要詢問每篇稿子的來歷,我都會一一告知于他。他通常會嗯的一聲,照單全收,但并不及時發(fā)排,有的拖上幾個月,有的音訊皆無。托付此事的同事問起,我只是如實告知,我已經編發(fā)了,最終能不能見刊,得問胡老師。把稿子托付于我的,大多跟我一樣是招聘員工,有編制的就直接找胡老師了,除非跟他關系特別緊張的。能直接跟胡老師對上話的,就不會來找我了,所以讓他們去找胡老師,基本上等同于一句廢話;他們不去找,稿子基本上也就沒有了下文。只有發(fā)行部年輕的同事托付的,如果久不見刊,我會提醒一下胡老師。胡老師有時說差點忘了,下期發(fā)排;有時也反應冷淡,抱怨說,就他們事多,也沒見發(fā)行量有多大長進,漲了他們有提成,又不給我們漲工資。我無言以對,只能訕訕而退。

因為每次每篇稿子都要“交底”,我們編輯想發(fā)篇關系稿都很謹慎,不是非關照不可的就盡量推脫,小廖和歐陽私底下跟我嘀咕抱怨,這小編輯當的,上篇稿子的權力都沒有,真沒勁。

我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但這還不是主要的。我想得更深遠一點,有他在前面擋著,我可能長時間要活在他的陰影之下。頭幾年我還習以為常,對他言聽計從,一心撲在工作上,沒有多少非分之想,時間長了,我也不想甘于平庸。教育是個大市場,我也想擁有一片天地,施展身手?,F在國家正在提倡全民閱讀,學校都在進行校園文化建設,積極營造書香校園,對學生的閱讀十分重視。因為工作的關系,我加了不少老師的微信,在他們的朋友圈里,經??吹揭恍W校邀請學者、作家進校園開課講座的消息。通過了解和分析,我決定把演講和閱讀結合起來,進入校園,為廣大的師生,特別是學生服務。讀大學的時候,我就對演講很感興趣,加入了學校的演講社團,并且在全校演講比賽中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當年評委對我的評價言猶在耳,他們說我的普通話標準,嗓音渾厚中略帶沙啞,富有感染力。當編輯的這些年,我苦讀了很多書,也經常練筆寫文章,指導小學生閱讀應該是綽綽有余的。如果以演講的形式來調動學生的閱讀興趣,說不定能達到別樣的效果。規(guī)劃了這條出路后,我很興奮,因為我明白這條路很適合我,算得上是另辟蹊徑,關鍵是,這條路跟胡老師的路不重疊,沒沖突,我倆是蛇龜兩路,各行其道;完全可以做到各顯其能,相安無事。趁著興奮,我把想法給胡老師匯報了,我說,現在有個新的名詞,叫“閱讀推廣人”,我覺得他們的工作很有意義,我也想朝這方面努力一下。胡老師注視我一陣,說,你先試試也可以。

我想得太天真了,胡老師怎么會讓我不務正業(yè),放開手腳拋頭露面呢?我去了兩所學校做了演講,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在第一所學校講完后,那位精干的女校長仰著妝容精致的臉蛋,激動地對我說,太精彩了,楊老師你早該來我們學校了!你不知道,上學期我請了一個著名的童話作家來講課,他開出一個條件,要搞作品簽售,我只能答應了,誰知他會寫不會說,課講得不怎么樣,書倒是賣得不錯,結果有家長無聊,打電話到教育局告了我一狀,害我挨了頓批評,差點背了個記過的處分。知道我有此特長后,很多學校都來邀請我,一般都是校長親自給我打電話。小學校長不少是由語文老師升上來的,女老師居多,不少以前就是我的作者。我沉浸在初試成功的喜悅中,正需要他們的捧場,對邀請都是來者不拒,根據順序一一排進了時間表。但再要去找胡老師請假,他就頗有微詞了。我分辯說,我已經答應人家了,他也知道我去了別的學校,總不能厚此薄彼吧?叫我以后怎么見人?胡老師正色道,你不能太分心了,不能本末倒置,編輯工作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出了差錯怎么辦?這個是絕對不能放松的;校長那里好辦,你不好意思推脫,我來幫你說吧。說著就要當著我的面給人家打電話。我認識的校長,他基本上比我還熟。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你認識這些校長的時候,她們已是徐娘了,而我認識她們時,她們還是少女。交情誰深誰淺,立見分曉。不等他打電話,我就回了自己座位,賭氣表示不去了。

看出我心里有想法,他就隔著桌上兩臺電腦,跟我聊了會兒天。我心情不佳,聊了些什么也忘記了,唯有一句記得挺牢。他說:“你也不要有別的想法了,還是安安心心做好編輯工作,我退休了,這一攤子還不都是你的?!?/p>

要是以前我可能還會感激涕零,但現在他畫再大的餅我也不為所動了。再說,誰知道以后是個什么情況?他離退休還有七八年呢。

終于有了實實在在的消息,文件正式下發(fā)到了單位,單位召集有編制的人員正式開了會。會上傳達的精神很快傳遍了全社,我們沒開會的也都知道了,內容比我們先前了解到的更豐富,也許上面匯總了一些意見,考慮到編制內員工的感受,提供了更多的出路供他們選擇。除了前面已經了解的,隨單位轉企改制變成企業(yè)員工外,又加了兩條,一條是可以調往別的事業(yè)單位,但得自己去聯(lián)系;另一條是工齡滿了三十年的可以提前退休。接下來的幾天,他們的工作幾乎停擺了,滿腦子都在考慮這些問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討論的也是這些問題。也用不著回避我們了,現在已無秘密可言。討論來討論去,初步想法驚人的一致,沒有人愿意“降格”成企業(yè)員工,符合退休條件的萌生退意,不愿退休的另謀出路。當然,退休是迫不得已,有誰愿意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坐在家里養(yǎng)老?但事業(yè)單位的穩(wěn)定和舒適,又是誰能舍得放棄的?即使退休了坐在家里,也是在事業(yè)單位拿退休金,比拿企業(yè)退休金強多了。能夠另謀出路的,是那些相對年輕的,具有高職稱高學歷等硬通條件,別的事業(yè)單位愿意接收。比如主持數學教學版工作的副主任洪老師,他是碩士畢業(yè)分配過來的,又讀了個在職博士,職稱也沒落下,已經評了編審,年齡也只有四十多歲。憑借這樣的條件,他很快謀到了出路,去省教科院當數學教研員。胡老師的情況就不同了,要學歷沒學歷——他是師專畢業(yè)的,后來撈了個函授本科就沒再深造了;職稱也只是副編審,年齡也五十多了。他的情況顯然跟洪老師沒法比??偛荒茏屗ブ行W當語文老師吧?說句不好聽的話,他在現在這個位子上,可以評判這個老師的課上得好,那個老師的課不行,真要讓他自己上講臺,合不合格還得另說,不說別的,單是那一口“塑普”就肯定過不了關,不需家長出面,學生就會把他轟下臺。

我倆一個辦公室,免不了要扯到這些事。他煙抽得很兇,因為我不抽煙,他以前還比較注意,想抽了就去走廊上,走廊上有塊窗子長年開著,是他固定的朝外面吹煙的地方;這些日子他也不顧忌這些了,仰在椅子上就開始吞云吐霧,跟隨煙霧一起吐出來的,可能還有一肚子怨氣。我知道胡老師打心眼里是不愿意退休的,越是這樣,我越不好說什么。如果他巴不得退休了事,我還可以說,退休了多好啊,什么鳥事都不用操心了,也不用給單位賣命了,以后的時間都是自己的,想干嗎干嗎,多好,真羨慕你??粗鴮γ婺且活w被煙霧籠罩的碩大的腦袋,我真想把這些話說出來,偏偏他不是個灑脫的人,我只能把這些話捂在肚子里發(fā)酵,放出來的屁都帶著酒味。有一天,他竟然征求我的意見,問道:“定安,你覺得我該怎么選擇?”

這可把我問住了。我最想說的話已經化成一個屁,夾帶著酒味放掉了,只能選擇別的說辭回答他。我想了想說:“胡老師,你該不會真想退休吧?你還年輕,還可以領著我們多干幾年?!?/p>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么說,停頓了一會兒,才嘆息一聲,開口罵道:“我是不甘心哪。如果我跟著你們過去,幾十年的事業(yè)單位身份,說沒就沒了,這是什么雞巴政策?說變就變了,變成企業(yè)了,待遇也沒得保障,得看以后能不能賺到錢,賺不到錢,工資都發(fā)不出;過幾年再一退休,還要到社保領退休金,左算右算,橫豎都劃不來。”

我接著說:“政策是有不合理的地方,不公平,但上面定了的事情,又沒有辦法去推翻。不是還有一條路嗎?聽說洪老師已經聯(lián)系好了調動單位?!?/p>

他聲音提高了,不知是羨慕人家,還是懊惱自己:“那個鬼家伙,精得很,不聲不響的,這些年文憑撈到了,職稱也到手了,好像算到了會有今天。哪像我,這幾十年只曉得傻里傻氣埋頭做事,什么都放棄了,以為一輩子就拴在這里了,文憑也好,職稱也好,都可有可無,現在形勢一變,拿不出硬家伙,就沒有退路了,只有死路一條?!?/p>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了。不想去企業(yè),也不想退休,又找不到可以調動的單位,那還有什么路行得通呢?文件上也只說了這三條路,我可沒辦法幫他指點迷津,再想出一條新路來。不過很顯然,他找我說這事也只是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并沒有指望我能給他指明一條光明的道路。碰到這種事情,我起初還是蠻理解他的,人一輩子總要遇到幾個關鍵時刻,要做幾道難度很大的選擇題,比如選擇高考志愿、就業(yè)城市、結婚對象……哪一個都跟命運息息相關,讓你不敢輕易落筆。他又憑空比別人多了一道,突如其來擺在面前,時間所剩無幾,逼他下筆,苦惱在所難免。同情都是短暫的,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婆婆媽媽,反復權衡,計較太多,我心里對他的想法就變了。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可留戀的。是放不下手中的權力嗎?如果這點小小的發(fā)稿權也算權力的話。由此我想到那些大權在握的人,他們退休之前會是何等的痛苦!難怪他們不等那一天到來就早早謀劃,要么眼睛瞟著協(xié)會學會基金會那邊的位子,美其名曰發(fā)揮余熱;要么把權力發(fā)揮到極致大撈特撈,上演最后的瘋狂……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自責的,說實在的,他的經歷夠勵志的。他從師專畢業(yè)后,回到老家那所農村中學教初中,條件簡陋,前路茫茫,可他沒有消沉,一心撲在教學上,自創(chuàng)課題進行教改,撰寫了很多論文,不停地向省內外教學期刊投稿,從無人問津到被編輯主動約稿,個中滋味,冷暖自知。后來我們雜志社缺崗,大家想到的第一個人選就是他。那個時候,從一所農村中學調入省城談何容易,雜志社求賢若渴,認準了他,直接把報告遞到了主管部門一把手手上,才把這事弄成了。據說在他之后,除了學校畢業(yè)分配過來的,雜志社再沒從外單位調人進來過。

我不能冷場,就岔開話問他:“社長是怎么想的?他會選擇哪條路?”

他說:“不曉得他,估計會選擇留下來吧。”

我笑了笑,說:“那你也選擇留下來啊,跟著領導走總沒有錯?!?/p>

他一撇嘴說:“我怎么能跟他比?他是領導,改制之后還是領導,說不定天地更寬廣。再說,他工齡不夠,想退也退不了?!?/p>

我們社長才四十多歲,是個少壯派。我們平日跟他接觸不多,碰面了頂多笑一笑打個招呼。這些日子他在忙著安撫編制內員工,更沒工夫管我們了,但路上碰了面,話明顯增多了。他會駐足跟我聊上幾句,雙眼炯炯有神,拍拍肩膀,壓低聲音告訴我,這次轉企改制,你們編制外員工是最大的受益者,以后所有員工一視同仁,同工同酬……早就該這樣了,好好干,你們就準備坐收改革的紅利吧。我以為他只是對我這么說,背地里一交流,好些人都被他拍著肩膀鼓勵過了。我們都有受寵若驚的感覺,激動得雙頰泛紅,兩眼放光,仿佛聽見了天邊滾滾的雷聲,但會不會真的下雨,雨點會有多大,誰也不知道。

這一次他們走得決絕,能退的都退了,能調走的都調走了。退休的居多,調走的極少。一周之內,他們把屬于個人的物品一搬而空。整理、搬運的時候,年輕人都去幫忙,他們說,我們把位子都騰給你們了,以后就是你們的天下了,要記得關照我們老人家哦。他們言語落寞,心里五味雜陳;我們諾諾應聲,心里同樣五味雜陳。與其說是給我們騰位子,不如說他們對未來極度不信任。在體制內享受多年,旱澇保收,誰愿意到市場經濟里去折騰呢,何況他們年紀都不小了,折騰不起。他們走了,我們的天地確實寬廣了,但他們對未來的那種不信任感多多少少影響到了我們。未來實在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性,不然他們也不會作鳥獸散,還沒到退守山林的年齡,卻一個個解甲歸田。

我和小廖、歐陽商量,在胡老師離開的那天,請他吃頓飯。他滿口答應。他比別人做事干脆,一次把所有的物品都清理完畢?;旧鲜菚I的送的、自己編寫的,打包整了半天。除了書就是那盆君子蘭了。我開玩笑說,胡老師這個就不搬走了吧,留在這里做紀念。他也笑道,嘿嘿,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還是帶走吧。我說,我知道您舍不得呢,您要是不帶回去,馬校長要是知道了,會罵您的。他仍然嘿嘿地笑,說,她怎么會罵人呢,她好溫柔的,哈哈。一臺車裝不下,我說要送他,他思忖了片刻說,那就這樣吧,你把小廖、歐陽都叫上,到我家附近吃飯,我請你們。我們把他的東西搬下樓,把我和他兩臺車的尾箱和后座全塞滿了,三個人都很賣力,客客氣氣把他送到了家。他從家里拿來一瓶白酒,到小區(qū)對面的餐館訂了個小包廂,點了幾個菜,四個人把一瓶酒喝完了。小廖和歐陽都在我后面好幾年才進來,小廖是個女編輯,歐陽是個小年輕,兩人平時都不喝白酒的,那天都開了戒,每人喝了一兩左右。剩下的我和胡老師分了,喝得有點高,越喝話也越多。當然基本都是他在說。剛剛退休,就進入老人狀態(tài)了,說的話基本都在翻古。我們每個人當初怎么進來的,在工作中做了哪些出彩的事,再到結婚生子、小孩讀書,一件件都刻在他腦海里,細節(jié)清晰,恍如昨日。說到我那次參加應聘考試最后那道題,要求根據材料寫一篇言論,標題自擬,他竟然還記得我當時作文的題目和大致內容,比我記得還清楚,既讓人感動,又讓人佩服。雖然都是些瑣碎的小事,但這時候說出來,恍然發(fā)現時間流逝太快,竟有了幾分沉重。我們聽他說一段,就敬他一杯酒,說完往事,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他囑咐我:“定安,你以后就是老大了,以后要對他倆多關照點兒,我看著他們長大的,跟自己孩子一樣?!?/p>

小廖說:“胡老師你根本就不老,你是我們大哥?!?/p>

我接過話說:“對,你永遠是大哥,我們都是兄弟?!?/p>

小廖樂了,說:“哈哈,我也是你兄弟,我成女漢子了?!?/p>

我說:“對,你有胸(兄),我有弟,我們是兄弟。”

這么一說笑,氣氛又活了過來。我上了趟廁所,把單買了,回來又聽他對我說:“我向社長推薦了由你來負責語文教學版——你倆應該沒意見吧?你倆還小,還要多磨練。”后面的話是對小廖和歐陽說的。他看到他倆在不住地點頭,就接著對我說:“我一個退休老人了,不管說話有沒有用,反正我要把我的意見表達出來。”

我不好說什么,只是向他表示謝意。他又說:“我有個請求,今天要當著你們的面說出來,雜志的工作我不想完全放棄。如果我是年齡到點了,我不會說這個話,哪里想到會提前退休,說實在的,我真有點被掃地出門的感覺,不甘心就這么走,我可是在這兒辛辛苦苦奮斗了二十年啊。”

我愣了一下,趕緊接過話:“如果您能繼續(xù)指導我們,那我可求之不得,您的意思是,還是繼續(xù)幫我們審稿?”

他盯著我,問:“你每個月給我開多少報酬?”

我被問住了,笑道:“您又不是不清楚,我現在怎么能回答呢?!?/p>

他也笑了,說:“也是,等你正式走馬上任了再說?!?/p>

誰知事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簡單。改制以后,我們被并入省教育出版社。省里的出版系統(tǒng)早就改制了,合并成了出版集團,并于幾年前成功上市。我們雜志社以前跟教育出版社平級,并入出版社之后,雜志社自然降級了,但我們少壯派社長不能降級,他被重新任命了職務,擔任出版社的總編輯。合并來的雜志,加上出版社原有的雜志,裝到了一個筐里,這個筐叫期刊中心。分管期刊中心的是一位副總編輯,叫謝海良。這人以前我就認識,跟胡建勛關系很好。胡老師在職的時候,牽頭編了很多教輔類圖書,基本都是在教育社出的,他主編的書銷路有保障,他自然成了出版社的重點作者,自然受到謝總的重視。要是早知道謝總來管我們,不知胡老師還會不會退。不過以前稱兄道弟的兩個人,突然有一天成為上下級了,也不知是不是好事。退了就退了,他也用不著思考這個難題了。

我們仍在老地方辦公,只是改換門庭了。出版社把別的期刊都挪到這里辦公,這里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期刊中心。確定謝總分管這塊工作后,第一天過來,他挨個辦公室串門,跟大家見面握手,按他的話說就是拜碼頭。到我辦公室后,他握著我的手搖了搖,說,楊老師,好久不見了,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啊。我趕緊說,謝總,您還是叫我名字吧,以后就靠您多關照了。他樂呵呵地說,哪里哪里,我是新人,靠你多支持。然后看著我對面的空桌子問,這里沒人坐嗎?我說,暫時沒人,以前是你的老熟人,胡建勛老師的座位。他點著頭,笑起來,說,哦,這家伙,前幾天我們還在一塊吃飯,我說你這么年輕怎么就退休了呢,本來還可以多干幾年的,可惜。他倒無所謂,酒比以前還喝得多,蠻快活的。

謝總來了后,說根據社班子的意見,現在是過渡時期,很多事情還沒理順,人事關系暫時都凍結,意思是既不提拔人,也不進人;但工作得正常運轉,刊物不但要按時出版,而且要保證質量;有的刊人手緊張,要克服困難,一個當兩個用,負責崗位空缺了的,指定臨時負責人。就這樣,我被指定為《新課程》語文教學版臨時負責人,工作上頂了胡老師的缺,名分暫時還沒有。

我讓歐陽搬過來跟我坐,他嘻嘻哈哈推脫了。我又不好意思叫小廖搬過來,畢竟人家是個女的。他倆長時間和數學版的兩個編輯共用一個辦公室,歐陽寧愿四個人擠在一起,也不愿搬過來,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我們平時關系蠻融洽的,難道就因為我身份的小小改變,他就不愿跟我坐了?可我一個人坐一間辦公室,心里未免不踏實,但暫時只能如此了,要是哪一天派一個不熟悉的人來跟我坐,那時再叫歐陽過來吧。

暫時不進人,四個人的工作量,得靠三個人完成,這倒不是大問題,習慣了。以前胡老師在的時候,他也只負責審稿,很多年不具體編稿了,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編書和“外交”事務上。我現在既要編稿,還要負責審稿,工作量肯定比以前大。好在小廖和歐陽兩人很“懂事”,相約來到我房間,主動提出每人多編輯幾個版面,讓我騰出精力抓全盤。我笑納了他們的意見,謝謝他們幫我分擔。

新單位新制度,開不出業(yè)余編輯費,胡老師想幫我分擔任務的愿望落了空。不過他還是經常給我提建議,經常轉稿子過來。頭一個月就轉來了五篇稿子,說是以前那些老作者的,現在還是習慣找他,他也不好拒絕,就收下了,“略作了一下處理”后再轉給我的。稿子處理得很到位,很干凈,很符合我們刊物的要求,一看就知道胡老師做了細致的編輯工作。以前他轉給我們的稿子,自己從來不動手,把我們改得夠嗆,現在卻反過來了,修改之后再轉過來,讓我既意外又感動,無形中給我們增加了半個人手。我跟他說:“胡老師,真不好意思,您幫了我們的忙,我又沒辦法給您開報酬。”

他樂呵呵地說:“沒事沒事,幫你又不是幫別人?!?/p>

我過意不去,說:“過一段時間,我再去爭取一下——對了,您跟謝總關系這么好,何不親自跟他說一說。”

“算了,我不去討這個嫌。我現在有別的思路,不會閑在家里的?!?/p>

胡老師每個月都會轉過來四五篇稿子,每一次都說老作者要轉給他,他沒辦法推卻。日子長了,我不免感到納悶,這有什么不好推卻的,你一句話告訴他們,我已經退休了,稿子你們直接投給編輯部,不就行了嗎?何況轉來的稿子中有些作者,我和小廖跟他們也熟,用不著這么繞彎子。他是不想讓大家知道他退休了,還是閑在家里悶得慌,想用這種熟悉的工作打發(fā)時間?

很快我就知道了,如他自己所說,他沒有閑在家里,還在“圈子”里游刃有余。按我以前對這個“圈子”的了解,他們的活動是很頻繁的,作為活動的宣傳窗口,我們雜志少不了要人參加。作為雜志新的“掌門人”,迄今為止,還沒有誰來請過我。我不可能主動向他們示好,只是靜觀其變。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還是在請胡老師出席,這就不難了解他為什么還有這么多稿子要處理了。光鮮亮麗的背后,還得有我們雜志在后面“撐腰”。我也看出來了,他的江湖地位目前我還無法撼動。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江湖地位也不是一天可以建立的。

有些事情是某某區(qū)教研室主任周宏亮告訴我的。自從我“頂缺”當了一回評委后,他是真心認可我,我倆私下又見過好幾回,基本上是喝酒聊天,喝到盡興處,都是真言。他說,有兩次活動,他都建議主辦單位請我到場,但是老胡說沒必要,他到場就可以了,雜志社這幾個人都是他徒弟,都得聽他的。我無語,只是默默喝酒。周宏亮又告訴我,聽老胡說,他想引進外省一本學生期刊,在我們這邊做發(fā)行,上次他征求我們幾個的意見,要我們給學校打招呼,多支持他,我們都建議他不要這么做,現在環(huán)境不同了,不好做,學校很為難,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我聽了大吃一驚,難怪他說有新的思路了,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這不是和我們在一個鍋里爭食嗎?期刊中心這幾本刊,教學類的基本不賺錢了,全靠學生刊養(yǎng)活人。

不久,胡老師發(fā)過來一篇稿子,是對前不久省里一個語文教學活動的綜述,其中夾有課例及點評,洋洋灑灑超過了一萬字。作者落的是他和省教科院語文所所長的名字,那熟悉的文風,我一眼就看出實際上是他一個人執(zhí)筆。顯然他再次參加了活動并擔任了評委。我估算了一下,全文刊登得八個版面。正好那一期我們有一個重要的應景策劃得上,版面不夠,而且我覺得他的稿子太拖沓,沒必要夾雜那么多例子,也沒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張把他的稿子刪至兩個版面,只突出了對活動的報道。他轉過來的關系稿,當期我也只上了一篇。拿到雜志后他立馬給我打電話,詢問原因,雖然極力克制,但我還是聽出了不滿。我先道了歉,然后陳述了自己的理由。他仍然說,你這樣搞不行呢,居然把我的稿子改得面目全非。我說,也不完全是吧,也可以說是重點更加突出。他說,我覺得你變了,你讓我有了人走茶涼的感覺。我只得再次道歉,把理由重復一遍。他說,現在是你當家,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只能請你多關照嘍,別的稿子還是要給我發(fā)出來哦。我解釋說,最近稿子太多,都是關系戶,并到這邊后領導同事更多了,大部分是他們轉來的,都催得急。他聲調略有提高,說,那你要想辦法,下一期一定得上哦,不然我怎么交差?我感覺很不爽,不知怎么回答他。放下電話我很是窩火,交什么屁差,沒當差了,還在這兒攬事!下一期補上,怎么補?壓下來的,加上他新轉過來的,得有多少版面才應付得了啊。

下一期我給他上了兩篇。他第一時間打來電話,這次他毫不客氣地指責我:“定安,你什么意思?你就是這么糊弄我的?你這樣做好嗎?”

我耐心地說:“胡老師,您也要體諒我啊,現在要求越來越高,每期要有策劃,有專題;零散的稿子,只有那么些版面?!?/p>

他火氣很大:“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你把我的稿子壓著不發(fā),就是過河拆橋!我看你每期發(fā)的其他稿子也不少啊?!?/p>

我繼續(xù)叫苦:“上次我已經跟您講了,關系稿太多了,領導轉給我的我能不發(fā)嗎?我現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一個發(fā)稿編輯,您又不是不清楚?!?/p>

他嚷道:“你再轉彎抹角就沒意思了,才幾天不見,你就這樣子對我,沒有我,你能有今天?”

不等我辯白,他直接掛了電話。第二天,謝總打電話叫我去他辦公室,寒暄幾句后,他問我,怎么搞的,胡建勛好像對你蠻大的意見。我一懔,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把事情捅給謝總了,這用得著跟謝總說嗎?就算是惡人先告狀,也找錯對象了吧。我趕緊把事情原委說給謝總聽了,然后訴苦說,他每個月都轉那么多稿子過來,這讓我們怎么做事啊,我認為他是在干涉我們的工作。我只差用“陰魂不散”來形容他了。謝總呵呵樂道,你是對的,工作上是要有原則。不過他是老同志,心理上需要過渡期,可以理解,你靈活點應付吧,任何工作都可以藝術地處理嘛,畢竟他是你師傅,不要產生矛盾。

我差點就住嘴了。在他的江湖里,都認為我是他徒弟,如果我處理不好兩人的關系,得一個“忘恩負義”的名聲,那我離這個江湖會不會越來越遠,就很難說了。但有個事我還是不得不說。我把胡老師想引進外省學生刊的事情告訴了謝總。謝總眉心一擰,問,確有此事?我說,我也是聽說。謝總說,那不能讓他這樣,這不是挖我們的墻腳嗎?我去找他談談,他想賺錢,還可以繼續(xù)編書嘛,這個我支持他,發(fā)行刊物,那一定得制止。他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說,謝謝你提供這個消息,我相信我能說服他,你也不要太著急,還是那句話,不管怎么樣,不要把關系弄僵了。

但是我已經把胡老師得罪了,接下來他不再給我發(fā)稿子。我總不能主動求他多發(fā)點過來吧。他好久沒跟我聯(lián)系,我準備把他剩下的稿子分兩期處理完。這個時候我察覺到了別的端倪。小廖送審的稿子里面,我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編輯處理稿子,就跟作者寫作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小廖送來的稿子,明顯有不是她處理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不對。我裝作不知道,把她叫過來,詢問每篇稿子的來歷。她愕然地看著我。我端坐著,不露聲色。這有什么奇怪的,以前胡老師不就是這么做的嗎?以前他問不奇怪,我問就奇怪了?她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挨篇挨篇給我一一說明,果然胡老師托付給她的就有三篇。我把胡老師積壓在這兒的稿子亮給她,說,胡老師轉給我的還有這么多,你說怎么辦吧?她瞪大眼睛說,啊,你這兒還有?我繼續(xù)把問題拋給她,說,是啊,他一個人就有這么多,你說該怎么處理?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呢,我只管編,要不要發(fā)那是你的事。然后她狡黠地一笑,擺擺手出去了。

根據小廖的講述,我還發(fā)現了別的問題。定了定神,我又把歐陽叫過來,問他編的每篇稿子是怎么來的,他表現得自然些,很坦然地告訴我,哪些是約稿,哪些是關系稿,哪些是自然來稿。其中關系稿占了差不多一半。這一點讓人很惱火。我跟胡老師也解釋過,并到新單位后,關系稿成倍增長,他可能還以為我說的托詞,是敷衍他。并到教育出版社的期刊,都是教育類的,服務對象都是師生,且大部分是面向學生的,在征訂的時候,得靠學校和老師做宣傳,那么拉近與學校和老師的關系尤為重要,我們這本教學刊物主要就是做好服務工作,維護好這層關系。學生刊的同事有大量的關系稿發(fā)過來,但這樣問題也來了,誰都可以找,找誰都可以,局面整個有點亂??傆袀€先來后到,總有個輕重緩急,總有個取舍標準吧?得有個程序來規(guī)范,免得到時幫了人家的忙,別人還不一定滿意,費力不討好。

我給那幾個編輯部的負責人一一打電話,把意思給他們講明了,以后與工作有關的稿子,各編輯部由主任歸總后,統(tǒng)一轉到我這里來,我再交給編輯來處理。

這個問題總算理順了。棘手的還是胡老師。看著桌上這堆將要發(fā)排的稿子,我左右為難。正在這時,周宏亮打來了電話,約我晚上一起吃飯。旁邊還有人說話,好像在商量訂哪個地方。我問他有什么好事,他呵呵樂道,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喝個酒聊個天。我說,就怕跟你喝酒。他說,哎呀,我又不灌你,就這么定了,我晚點發(fā)位置給你。

下班后打的過去,他們已經在包廂里了,除了他兩個同事,另外還有兩個人,以前都認識,但打交道不多,是他們“圈子”里的,一位是市教科院語文所的李所長,一位是某名師工作室的牽頭人黃老師。我編發(fā)過他們的稿子,但都是經胡老師“二傳”過來的。周主任帶來了兩瓶白酒,我趕緊估算,在座六個人,他一個女同事是來做服務的,只負責倒酒,自己不喝,等于是五個人兩瓶酒,每人四兩,還應付得了。菜已經點好了,我一落座,就陸續(xù)上來了。我們把外衣脫了,披在椅背上,還沒開始喝,氣氛就起來了。先一起連喝了三杯,再動筷子吃菜。扯了一會兒閑篇后,聊到了各自手頭正忙的事情。李所長說他們前不久組織了全市語文教師論文比賽,先是各區(qū)進行初評,區(qū)里評出的優(yōu)稿,再送到市里參加終評。李所長說,這次論文比賽組織得比較匆忙,但效果不錯,得益于各縣區(qū)教研室的大力支持和配合,宏亮,你們的工作真的給力。周宏亮說,關鍵還是市教科院領導有方,對基層老師的關心關愛讓我們感動,趁此機會我敬領導一杯。他倆互相謙讓著碰響杯子,仰頭干了。

李所長將臉轉向我,笑瞇瞇地說:“楊老師,我們在一起喝酒的次數不是很多,我敬你一杯。”

我說:“這只能怪我不懂事,下次我來安排?!?/p>

“你這樣說要罰酒。”他站起來,執(zhí)意陪我喝下一杯才坐下。又盯著我說:“我還有一個請求,請你再給我們獲一等獎的論文把下關,幫我們刊登出來,鼓勵一下我們的老師。”

“這我不敢答應?!蔽覔u著頭,“全省十幾個市州,我把版面都給了你,別人還不把我罵死。”

“哎呀,不就是一期嘛。”

“不行,我哪曉得你一等獎有多少篇?一到兩篇還差不多?!?/p>

我曉得肯定不止一兩篇,按我以前了解的他們的套路,一般是全市有幾個縣區(qū)就評幾個一等獎,不然到時擺不平。我也記得胡老師以前幫他做過獲獎論文專輯,那一大摞稿子最后都是經我手改出來的,那一期一半的版面都給了他。對不起,我不是胡老師,我沒有他們那樣的交情,也用不著給他那么大的面子。如果我記得沒錯,胡老師前幾年都擔任過他們的終評評委,這次很有可能也出馬了。果然,李所長一著急就漏了口風:“胡老師也擔任了評委,他讓我來找你的,他說,他還會親自跟你說的?!?/p>

我差點脫口而出,他說的你去找他嘛。想一想還是忍住了,只是說:“情況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已經退休了,怎么會了解呢?”

周宏亮見我話說得這么死,而且話里有話,擔心氣氛尷尬,就端著杯說:“還是先喝酒吧,要是稿子質量好,楊老師說不定全看中了?!?/p>

我拍一下桌子,說:“這倒是大實話,我們做編輯的,說來說去還是看稿子,什么關系不關系的,都做不得數,最后還得看質量。”

我舉著杯子的手游到李所長面前,跟他碰了下杯,他抬起眼皮瞅我一眼,默默喝了。黃老師則說到他們工作室有任務,每學期要下鄉(xiāng)支教,給鄉(xiāng)村教師上示范課。這學期的任務安排在半個月后,正在協(xié)調下鄉(xiāng)的老師,請他們早點做準備,如果有人安排不過來,恐怕他得親自出馬。我對這個很感興趣,提出到時跟他一塊去,大家先考慮考慮,這個活動到時看以什么形式在雜志上展示一下。他一臉驚喜,問:“你是說真的?”

我說:“這難道有假?”

他又問:“那你上課不?”

我說:“有你們高人在,我哪敢獻丑。”

“你這么說要罰酒。”他學李所長的樣站起來,執(zhí)意要我喝一杯。

我抱怨說:“跟你們喝酒真的壓力大,一不小心就說錯話,說錯話就要罰酒,幸虧周主任只帶了兩瓶?!?/p>

周宏亮馬上嚷道:“你敢欺負我沒酒——小梁,去車上搬一件來?!?/p>

我趕緊舉著杯站起來:“我又說錯了,自罰一杯?!焙韧曛?,我繼續(xù)跟黃老師說:“我就是佩服你們這些熱心公益事業(yè)的,我這次去,肯定也要講,但我講的跟你們不沖突,你們講教學,我給學生講閱讀?!秉S老師連聲叫好。

飯局散了后,大家都有點微醺,周宏亮作為東道主,他要把我們一一送走。那兩位先打的走了,只剩下我。這里離我家大概只有一公里,我不用打車,慢慢走回去。周宏亮陪我走了一段,又聊了一會兒。忽然他嚴肅地止住腳,說,我喝了酒,說幾句酒話,你不要見怪哦。我笑道,你這樣子,讓我好緊張。他說,你到底讓不讓我說?我說,嘴在你臉上,難道讓我指揮,奇了怪了。他哈哈笑了,說,剛才李所長要你多給些版面給他,你說不能給,黃老師沒提要版面,你又主動說要給他,我覺得不是很妥當。我愣了一下,說,我認為黃老師的活動有意義,值得推介,我們做起來也有價值;至于李所長,我又沒說不給他版面,只是沒那么多,他不會那么小肚雞腸吧。他說,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覺得有些話單獨說更合適。我說,唉,我就是這么個直脾氣,容易得罪人。他又笑了,說,我也是你這種性格,平時也是怎么想就怎么說。我也笑了,說,那我們真是臭味相投。

話說到這份上,他有什么話更不會遮著掩著了,他又湊近了點兒,幾乎是附在我耳邊說:“老胡要李所長自己找你,你知道為什么不?他最近好像對你有點意見,你還是注意點兒,有時候脾氣不能太直了?!?/p>

我條件反射似的一彈,說:“他說我什么了,沒說我忘恩負義吧?”

我無意得罪李所長,更無意得罪胡老師,這樣做只是我的行事風格,我認為是對的,而且自己能做主的事情,為什么要迎合別人,憋屈自己?我不知道胡老師背后是怎么說我的,如果他就事論事,他怎么好意思編排我的不是?回來之后,酒意漸漸退去,我久久沒有睡意,想著周宏亮的話,反思自己。最后我發(fā)現,不管是無意識還是有意為之,我對胡老師和李所長的態(tài)度,也許都是借題發(fā)揮,潛意識里有個聲音要吶喊出來,那實際上就是一種宣告,我要讓那個“圈子”的人都知道:我楊定安,來了!

有一天,謝總樂呵呵地告訴我,胡老師聽了他的勸,不考慮那個歪點子了。又再次告誡我,既然他讓了步,我們就大度一點兒,注意處理好跟他的關系。憑我對胡老師的了解,我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果然,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從側面聽到一個消息,胡老師正在著手做一件事情,在教師發(fā)展中心培訓處支持下,謀劃語文老師的培訓業(yè)務。中小學教師接受專業(yè)培訓,是一項硬性任務,每年不但要接受培訓,而且還有學分要求。教師發(fā)展中心培訓處認可的培訓項目,就可給予老師需要的學分。但現在官方培訓的渠道不多,都是社會機構在做,良莠不齊,有價值的很少。說穿了,基本上是以創(chuàng)收為目的吧。胡老師退休前,我們就探討過這個事,但那時雜志社是事業(yè)單位,不能搞創(chuàng)收,胡老師當時說,不急,到時有機會再搞起來?,F在,我們轉企改制了,可以動議這事了,沒想到胡老師搶在前面,悶聲不響先動了手。這最早還是我的點子呢,他現在連平臺都沒有了,憑什么要避開我們這么做?接下來我了解到,他也不是沒平臺,中國一所有名的師范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已經授權他為我省的總代理,他們的培訓在業(yè)內還是有口碑的。盡管如此,我也覺得他不應該回避我們,而應該跟我們聯(lián)手合作,一起把事情做大。如果我們也要做,雙方豈不是要呈競爭的態(tài)勢?我想他也不希望出現這種局面吧。我期待電話響起,那頭傳來他洽談合作的聲音。

期待的聲音沒有響起。幾天后,我再也坐不住了,給教師發(fā)展中心培訓處主任董賢明打電話,說要去拜訪他。他說明天要去外省出差,有什么事先在電話里說,回來后再聚。我說,我們雜志想把教師培訓這塊業(yè)務做起來,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他說,胡建勛不是也想做嗎,你們到底是師徒,心有靈犀,什么事都想到一塊兒去了。我裝作不知道,說,他也要做嗎?沒跟我說呢。董主任說,你們商量一下,還是一起做吧,強強聯(lián)手,爭取雙贏。我說,畢竟我們是單位出面,我不知道能不能合作,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先不管他吧,我們做我們的,他做他的。他笑著說,還是不急吧,你們先考慮考慮,現在時興的是合作雙贏,而不是唱對臺戲。我沉吟著。他接著說,我知道前段時間他對你有意見,哎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向他道個歉認個錯,畢竟他是你師傅。

我真是無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曉得我跟他鬧了矛盾。他們一口一聲“他是你師傅”,言外之意,那肯定是徒弟做得不對嘍;他剛剛退休我就弄得他很不愉快,毫無疑問是我的錯,我就是個勢利眼,我就是“忘恩負義”。我越想越窩火。他這么做,我是不會跟他商量什么合作的。

沒想到第二天下午他給我打來電話,開口就問我在哪里。我說在辦公室。他說待會兒他來單位附近,到時打電話讓我出來一下。我說,既然來單位了,就來辦公室坐吧。他說,那個辦公室我已經坐了二十年了,不想再進去了。我還以為期待的局面真要出現了,董賢明可能勸了他,他來找我無疑與合作有關。但這話一聽就不帶勁,接下來不一定有啥好事情。

半個小時后,電話再次響起。我按照他的指示,到旁邊一家茶樓找到他。我到了后,叫了他一聲,他也不起身,只微微點了下頭。我問他最近怎么樣,他說,退休了還能怎么樣?看看書想想問題,體會體會什么叫人心不古,什么叫世態(tài)炎涼。我尷尬地笑笑,說,胡老師,稿子的事我真的不是針對您的,都有難處,如果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您批評就是,我盡量做好。他擺擺手說,都做過編輯的,知道怎么回事,你現在翅膀硬了,我哪敢批評你,你就不要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了。沒想到他一上來就用這種撕破臉的搞法,我臉上也掛不住了,回過去的話也就有些重。我說:“胡老師,你也反省一下自己吧,雜志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不能因為在這里工作過就把它看成是自己的自留地,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單位改制變成企業(yè),我們得自己賺錢養(yǎng)活自己,你難道不知道?你口口聲聲說我們是你徒弟,徒弟有沒有飯吃你擔心過沒有?雜志只能用來造福單位,而不能單純用來成就個人。”

他沒有如我預想的那樣暴跳起來,而是冷笑著說:“我說你翅膀硬了,果然沒錯,會跟我講大道理了,幾個月前,你哪敢這樣子跟我說話;再倒退十年,你更不敢了,那時你剛進來,什么都不懂,連校對符號都不會用,都是我手把手把你教會的。”

我感覺臉上發(fā)燙。他用這種話來刺激我,真是刀刀見血,要讓我體無完膚啊。只是難道以前有恩于我,我就要聽從他的擺布,對他唯唯諾諾嗎?他以前對我的幫助,說到底不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嗎?就算是一個父親,也不能控制已經成年了的孩子啊。我按捺著火氣,說:“胡老師,我仍然還是那句話,我只能盡力而為,就算是我自己的關系稿,我也不能保證每篇都能上。”

“你愛上不上,我給你的,還有給小廖的,看得上的你就上,不能上的你給我個準信,我好找別人幫忙。做了那么多年編輯,業(yè)內還是有幾個好朋友的,我找外省的雜志發(fā),我經手的稿子,他們還是信得過的?!?/p>

“好。我回去清理下,再回復你?!笔碌饺缃瘢蚁?,我只能這么干脆地回答他。

他陰著眼睛瞪了我一會兒,又說:“我今天找你不是來談稿子的,我跟你講講培訓的事。你聽說我要搞培訓,就想著要來插一腳是不是?你現在是不是一門心思要跟我作對?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今天必須給我講清楚!”

“我怎么會跟你作對呢,你退休之前,我們就說過要做培訓,你不會忘記吧?倒是你要做培訓一事,我反而沒聽你說起過。”

他右手手指并攏,指尖敲著桌面,說:“你沒聽說是嗎?那好,我今天就鄭重其事地告訴你,我要做,我所有的工作都做好了,所有的環(huán)節(jié)都打通了,馬上就要啟動,所以你不要打這個主意了?!?/p>

“不是我要做,是我們單位要做?!?/p>

“少給我繞彎子,你以為我是傻子,還要用你們單位來壓我是嗎?就是你在挑事?!?/p>

“那我問一句,我為什么不能做?”

“因為我要做!”

我語塞。他真有點倚老賣老、無理取鬧的味道了。他以前雖然比較霸道,但也還講道理,通情理,現在簡直沒辦法交流了。一個人怎么會變化這么快呢?難道提前退休對一個人心理的摧殘有那么大?他不希望我跟他競爭,完全可以坐下來商量,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哪有二話不說一上來就要把人拍死的。他要拍我,我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自衛(wèi),二是逃跑。如果不想針鋒相對,那就只能選擇逃跑,但逃跑則意味著回避,意味著放棄,要是還想搞培訓,那逃跑就不能成為首選,這次一定要當面鑼對面鼓掰扯清楚,不然以后矛盾會更深。我喝了口水,平息著心情,說:“這個事情我們還在醞釀中,會不會做還說不定,而且這不是我能做主的,如果大家都想做,態(tài)度堅決,你說我該怎么辦?大家都要過日子,都想日子過好點兒,你說是不?”

他盯著我,說:“我知道你的意思,董賢明跟我說了,說你其實是想跟我合作的……”

我打斷他:“不好意思,我沒說,是他這樣建議的?!比绻f以前我還有這個希望的話,現在我已沒有半點想法了,他這副刁蠻不講理的態(tài)度,誰還會有跟他合作的愿望?

“沒這個想法就好,要談合作,你還沒資格,得謝海良來跟我談?!?/p>

我應聲而起,甩開步子就走。再待下去,我擔心自己會失態(tài)。

那天下午,我起身活動著筋骨,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出馬校長的名字。我其實沒有跟她打過什么交道,隱約記得,電話號碼是那一次她來我們辦公室送君子蘭時存下的。存下了就只是存下了,沒有發(fā)揮過什么作用,她有用得著我們雜志的地方,通常直接聯(lián)系胡老師?,F在胡老師退休了,她突然打我的電話,我的第一反應是,她又有事要找我們雜志幫忙。

她在電話里說,他們學校下下周要舉行校園文化藝術周活動,一天一個主題,分別對應科技、閱讀、才藝表演、趣味運動等內容,她想請我去給學生講講閱讀。我問她,怎么想到要請我,我一般都宅在家里編稿子,嘴巴都生銹了,只怕講不好。她說,別謙虛了,你宅在家里是修煉內功,你這個大才子,名聲在外啊,你到很多學校講過課,就是不到我們學校來。我笑道,你不請我我怎么好意思來。她咯咯地笑,說,我這不就是在請你嗎?你一定不能拒絕我哦。

到了那一天,我如約前往,校園里有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小樂隊在校門口迎接嘉賓,鼓聲震天響,彩旗迎風飄。文化墻上張貼著學生的作文和書畫作品,科技活動室有學生的小制作小發(fā)明展示……我在馬校長的帶領下稍作瀏覽,就趕往體育館直奔今天的主會場。我準備了一個主題:閱讀伴我成長。一個很好掌控的題目,已經講過兩次了,昨晚我在家里又梳理了一遍,只需要穩(wěn)穩(wěn)發(fā)揮就行了?;@球架被移走了,場地中央和看臺上都坐滿了學生,老師們也圍坐一圈,大部分是女老師。按馬校長告知我的全校學生人數,我保守地估計了一下,可能到了近三分之一的學生,其他的只能在教室里收看閉路電視了。自接手現在的工作后,近半年時間了,我還沒有出來講過課,面對這么大的場面,剛開始我還有點緊張,心跳加快,手心濕潤。但畢竟是老司機了,最初的怯場過后,我進入了角色,清晰的課程圖譜浮現在腦海里,我只需用磁性的聲音一一呈現。我介紹了一些讀書的方法,鼓勵他們多讀書,多寫作,最后還給了他們一個福利,我說,有作文寫得好的同學,可以把作文交給老師,由老師發(fā)給我,我向雜志推薦,幫你們發(fā)表。同學們回應熱烈,歡呼聲一片。放在以前,我不敢這么承諾的,現在我們有期刊中心,有一系列學生刊物,這不是難事了。以前都是我?guī)蛣e的編輯處理稿子,他們也該回報我了。人處在舞臺中央,在強烈的燈光刺激下,被粉絲似的人群包圍著,荷爾蒙是不是分泌得更旺盛,是不是更容易許下承諾?此時此刻,我似乎理解了為什么胡老師每次一出去,回來后就有那么多稿子要處理。

午飯安排在學校旁邊的一家酒樓里,一個精致的包廂,帶沙發(fā)茶幾,可以容納十人左右。馬校長喊了幾位女老師作陪,個個都很年輕。小學里往往年輕女老師多。我向馬校長驚呼,校長,你招人都是以自己為模板的吧,怎么個個都秀色可餐。馬校長說,那是,你要經常來我們學校指導嘛,順便看看美女。我說,你不下指示,我哪敢來。馬校長快樂地笑,說,你要見美女,還需經過我的同意?只怕今天晚上就約上了。我說,那你就冤枉我了,除了你,每一個都是初次見面。馬校長說,看看,著急了吧,也得讓我慢慢給你介紹啊。正說笑著,又進來一個美女,三十不到,短發(fā)大眼,下巴尖尖,笑盈盈站在門口。馬校長就站起來輕聲對我說,楊老師麻煩你出來一下。

我們三個站在隔壁空著的包廂里。馬校長介紹說,這是我們學校的田曼霞老師,她有個事情想麻煩你——田老師,你還是自己說吧。田老師忸怩了一下,說,我不好意思說,您幫我說吧。馬校長鼓勵她說,沒關系的,楊老師非常平易近人,沒有架子的,你看不出嗎?田老師笑著嗯了一聲,終于敢說了。她說的是這么個事:下個月市教科院要舉行青年教師教學比武,他們區(qū)里先期已進行了選拔,最終確定兩個人代表區(qū)里參加比賽,她是其中的一個,她想請我指導指導她。我聽了暗暗吃驚。我出任這次比賽的評委,是前天才確定的事情,市教科院語文所李所長打電話邀請的我。自上次在周宏亮組織的飯局上,我不輕不重地梗了他之后,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反而多了。那次也算是點醒了他,需要我們雜志捧場,就要用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事物,還停滯在過去的人和事,已經行不通了。我是新評委,而且評委名單是不會外傳的,只有圈內幾個人才知道,她們的消息怎么這么靈通?

我知道她請我指導是假,請我關照才是真。我轉換話題,說:“你們李所長真是個事業(yè)心很強的人,上半年搞了論文比賽,下半年又搞教學比武,這對青年教師的成長很有幫助?!?/p>

馬校長馬上接過話說:“楊老師也很關心我們呢,田老師你說是不是?”

我無奈地笑了,略略考慮了幾秒鐘,回答她說:“上課你們肯定比我在行,不要太相信評委,他們都是唬人的,平時怎么上就怎么上?!?/p>

馬校長嗔道:“你這個大才子,總是這么謙虛?!?/p>

田老師雖然不說什么,那雙大眼睛卻始終忽閃忽閃黏在我身上。我只得答應說:“我會放在心上的?!?/p>

馬校長推推田老師,說:“你把楊老師的微信加上,下次你就不需要經過我了,直接請教他。”

教學比武如期舉行。胡老師也在評委之列。這在我的意料之中,那天我驚嘆馬校長她們消息靈通的時候,我就曉得胡老師定會前來。我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他也不冷不熱地向我點了點頭。李所長一一介紹評委,介紹到胡老師時,說他是《新課程》語文版的前主編,介紹我的時候,說我是《新課程》語文版的編輯。他是根據我的要求介紹的。當時他反對這么介紹,說,怎么也得介紹你是負責人吧。我說,負責人是臨時的,你總不能介紹說是臨時負責人吧。他說,楊老板,什么臨時不臨時,只是時間問題,你不要這么認真嘛。我說,你快別叫我老板,我們這里習慣稱老師,我叫我們主任也是這么叫的,叫我們社長也不叫老板。我知道他們圈子里都稱胡老師為胡老板,我這么說是不是影射到他了?我也不管了,我只是照直說。

介紹完評委,比武課就正式開始了。胡老師瞅了個空,把我和李所長叫到一起,先跟我說,楊主任,李所長這么介紹你,我事先可不知情。又對李所長說,李所長,你這么介紹楊主任不對呢,他現在是負責人了,我發(fā)稿子也得找他幫忙;再說,你也不要這么介紹我,免得別人誤會,我就是我,胡建勛,沒單位沒職務,一個退休老人。我有點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趕緊說,胡老師,你不要這么叫我好嗎?你是前主編,我是編輯,李所長這么介紹非??陀^,一點兒也沒錯。李所長朝我眨眨眼,笑呵呵地對他說,好好,以后介紹你什么頭銜也不用,退休老人胡建勛,這三個字本身就是語文界的金字招牌。

過后,李所長又向我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他說,把你們倆放一起介紹真是不該,聽得不仔細的人,還以為他還是你領導,其實更應該要介紹你的職務的,你是在崗的領導,只怪我當初太聽你的話了。我說,你別這么說,我真的不在乎那些虛的東西,咱們還是認真聽課吧,你不要糾結了,今天的主角是老師,不是評委。他笑了,點著頭又說,請老胡來,是因為他往年都來了,我好像忘記告訴你了,不好意思哦。我說,你這么一說,好像我不高興他來是吧?沒這回事哦,他是專家,當然應該請他;我只是代表雜志,主要來學習的。他說,你別謙虛了,你不是專家,誰是專家?

第二天下午評委集中對課程進行評議,評選出獲獎等次。大家暢所欲言,氣氛熱烈。意見統(tǒng)一的,互相點頭稱是;達不成一致的,不免觀點交鋒。也不知是客觀公正,還是背后藏著人情世故。連我這個新評委都有人拜托,這些老司機自然更不用說了。評委們水平都很高,話匣子一打開就剎不住車,幾乎每個人都超了時。評課從下午延續(xù)到晚上。時間長了,注意力不免如野馬脫韁,時常走神,屋子里空氣沉悶,又昏頭脹腦,評委們講了些什么,大都記不住了,只記住了各自重點推舉的對象。輪到胡老師時,我倒是振作起了精神,認認真真領會他發(fā)言的精髓。好久沒聽到他在公開場合長篇大論了,那一口熟悉的“塑普”聽上去竟有幾分親切。他基本上說的是人家的優(yōu)點,慢條斯理,嗯嗯啊啊,和他平時講話不是一樣的風格,難道他當評委時就是這個樣子的?說的都是四平八穩(wěn)的套話,所謂正確的廢話,這種話有如養(yǎng)生酒,能讓人活得滋潤而又健旺。但也有取舍,同樣是優(yōu),優(yōu)中有次,能聽出個三六九等。因為是新人,我要求最后一個發(fā)言。我這是正兒八經第一次出席這種規(guī)格的場合,我雖然是我,但我代表的又是雜志社,怎么評說我思忖了很久。我打好了我說話的基調。我說,優(yōu)點各位評委都說得很充分了,我只講講我認為的不足。于是大家聽到的都是我在挑刺。我知道,這樣的比武課,從學校到區(qū)教育部門,都是非常重視的,經過了層層設計、演練、把關、完善,最后才呈現在大家面前,已經沒有明顯疏漏了。但沒有什么是無懈可擊的,正所謂百密一疏,任何課都會有考慮不周全的地方,何況站在這么多評委面前,每個人的發(fā)揮多少會要打點折扣。從教學目標、教材處理、教學手法、教學效果等方面,我一一點評各位老師的不足。手持麥克風,我同樣也剎不住車了,某一瞬間,我產生上帝俯瞰人間的錯覺,話從我嘴里流出,似乎就是在掌管各位老師的命運。這感覺是還不錯。我發(fā)現自己大部分點評是針對胡老師來的,凡是他肯定的地方,我就認為存在瑕疵,需要改進。我的目光有時也會不經意地掃到他的位置,他一直低頭看著手上的材料,看不見他臉上是何表情。點評到田曼霞老師時,我稍稍有點猶豫。因為胡老師在點評時,對她多有溢美之詞。毋庸諱言,依馬校長跟他的老關系,他也是接受了拜托的,要不然,田老師在他的點評里,就不會是表現最好的那一個。這一刻,田老師甜美的臉龐恰到好處地在我腦海里閃現,如春風融化了我舌頭上尖銳的刺,我的嗓音變得更加磁性,還帶著柔和,嘴里滑出來的她的缺點,自然短斤少兩。最后我說,很抱歉,我的點評可能比較尖銳,比較苛刻,但作為一個省會城市,課堂教學不但代表全省的最高水平,而且應該引領教學改革的發(fā)展方向,我的點評更多地帶有一種希望,一份期待。

點評結束后,胡老師又舉起了手,要求再次發(fā)言。他說,剛才楊主任的點評高屋建瓴,讓我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我年老人笨,有幾個問題沒有聽明白,想向他請教一二。他剛說完這幾句,就被李所長截住了,李所長說,由于時間關系,會上再不討論了,各位評委有什么不同意見,會后可以個別交流。

我等著胡老師來找我,但會議一散他就匆匆走了??礃幼铀苊?,沒時間搭理我;也或者,他不屑于理睬我。

我第一時間通過微信告知田老師,她獲得了這次教學比武的一等獎。她只回了我兩個字:謝謝。之后再無下文。她這不合常理的做法,讓我感受到絲絲冷漠,這和她那張靈動的笑臉大大不符。她不會變化得這么快吧?

過了兩天,她仍然沒有主動給我發(fā)條消息,這引起了我大大的不快。胡老師曾經指責我“過河拆橋”,我看,這個成語用在她身上才合適。但我還是愿意往好的方向揣測她,可能當時她在忙,比如說在上課什么的,只能簡單回復我,過后一時又忘記了。再說,她要是再次給我發(fā)信息,又能說什么呢?還不是表達謝謝的意思,又有什么必要呢?我也沒想到這么件小事會攪得我心緒不寧,難以放下,最后,不知是什么念頭在驅使著我,我給她發(fā)了段較長的文字,大致意思是:我想在這次比武課中挑選兩堂最好的,以“課堂實錄”的形式在我們雜志上呈現,配以專家點評,第一堂我就想選用她的,請她把教案整理后發(fā)給我,評語我會從評委中請幾位撰寫。她仍然只是簡單地回了我一句話:您不是認為我的課上得不好嗎?這句話像裂縫中的一道光,猛然把我灼醒了,是啊,這次我參加活動,把自己當成了初生的牛犢,以大無畏的勁頭,當了一回毒舌評委,與其說是挑刺,不如說是挑戰(zhàn)。雖說我在她身上下手要輕一些,但不一樣是見了血嗎?人家傳給她的話中,沒有我是怎么評論別人的,只有我認為她的課存在不少缺點,需要改進和提高。我撥通微信語音,她很快接了。我說,你可能對我有誤會,電話里說不清,我們還是見個面聊聊吧。她停頓著,似在猶豫。我說, 你不方便就算了,但有一句話我必須跟你說,我問心無愧。她急忙說,不是這個意思,我晚上約了人打羽毛球,怕時間不夠——不管了,我先請你吃飯吧,其實我早就應該請你了。我說,好,不過是我請你。

下班后,我們在約定的西餐廳見了面。這次我發(fā)現她不但漂亮,膚色也很好,不是很白的那種,但很有光澤,是現在流行的健康色。我說,不好意思,耽誤你打羽毛球了。她說,沒關系啊,武器在車上,吃完飯還可以去打的,你去不?我說,我不會打,偶爾打下乒乓球。她說,打乒乓球也很好,看你的身材,就知也是喜歡運動的。坐在西餐廳里,我們點的卻是中餐,她說這里的干煎小黃魚好吃。菜上來后,我品了品,香辣可口,果然不錯。我們邊吃邊繼續(xù)聊。我說,不知你聽到的是什么版本,我還是把這次評課的事情向你解釋一下吧。她說,沒必要吧,我知道你肯定是關心我的,還用得著說嗎?我說,沒事,別的評委怎么說的我肯定不會告訴你,我主要說說我的態(tài)度。于是,我把我評課的出發(fā)點向她作了說明。這次比武課其實水平都比較高了,但站在我們雜志的角度,我比其他評委眼光可能更加挑剔,沒辦法,我們是要向全省及至全國推介最優(yōu)質的課程,所以我這次基本上挑刺比較多,好話講得少,甚至沒講好話,那么反過來就是說,我挑刺挑得少的,就是我認為最好的課。她看著我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明白,你們是站得高,看得遠,角度不一樣。我哈哈笑了,心里感嘆她真是個聰明的女人。她接著說,我覺得你們雜志辦得挺好的,我每期都看了。我說,謝謝你,看來你是我們雜志的忠實讀者,希望你以后成為我們的得力作者。她呵呵笑了,說,我可不會寫,除非你這個大編輯多栽培。我說,那肯定沒問題,只要你愿意寫。說到這里,她來了靈感,說,你可以搞論文寫作培訓啊。我盯著她,驚嘆道,我倆是不是很投緣,居然想到一塊去了,不過我不是想搞論文寫作培訓,而是繼續(xù)教育培訓。她瞪著我,問,是不是胡建勛老師正在搞的那個?我聽馬校長說了,寒假我們就參加那個培訓。我愣住了,無法繼續(xù)說下去。

吃得差不多了,我看看時間,說:“你可以去打球了,還來得及?!?/p>

她說:“算了吧,我這樣子走,多不禮貌?!?/p>

我說:“這有什么關系,爽約不好的,我們來日方長?!?/p>

我先起身去把單買了,她爭我不過,只得說下次再請我。我笑道,你這句話我記在心里了。我把她送上車,關上車門前她又說,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下次見面我要送你件禮物,你想要什么?我說,你把稿子早點給我就是最好的禮物。她說,這是兩碼事,你先想想,想好了告訴我。相互揮揮手,等她走遠了,我上了自己的車,剛剛啟動我又剎住了,給她發(fā)了條微信:我想要盆君子蘭。

如果“胡建勛”三個字沒有貿然出現,今天晚上算得上是個美好的夜晚。眼見他的項目已經上馬了,緊鑼密鼓在運行,只等假期一到,千軍萬馬就要如潮水一般涌來。腦子里惡補著這樣的畫面,讓我感到沮喪。而我們的項目,到目前為止仍然只是一個想法。我又找過教師發(fā)展中心董賢明主任兩次,第一次他仍然建議我跟胡老師合作,第二次他明確告訴我,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認可第二家培訓機構的學分,只能緩一段時間再說。要等多長時間呢,他也不能確定,話不講死了,又讓你心里沒底。我疑心胡老師在從中作梗。董主任既然知道我倆的矛盾,依他們多年的感情,他完全可以選擇站在胡老師那一邊。至于是不是有別的貓膩,我就不亂加猜測了??傊?,我們的事情就卡在這兒。

我們語文版建了個重點作者微信群,多年過去了,里面很多人已是各個學校的負責人。我很少進去,都是小廖在維護,她是群主。那天我無意中看到胡老師在群里說假期培訓的事,我十分窩火,把小廖找過來,說,胡老師在我們群里打廣告,這不是擺明了在向我們挑釁嗎,你把他清出去。小廖猶豫著,說,這不好吧,當初是他要我建群的,把他清出去,他不會罵死我?我說,他有什么理由罵你?這是我們的工作群,他退休了,自己就應該主動退出去,他不退,我們就清。小廖咧咧嘴,仍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說,我可沒膽量這么做,要不我還是先問問他吧,說不定他會同意的。

第二天一大早,胡老師又在群里挑起這個事,有幾位校長馬上應和他,跟他聊得火熱。我把小廖又叫過來,嚴令她當著我的面清人。小廖不干,說,我在電話里提了下這個事,胡老師就火了,說肯定是你的意思,我還替你背鍋了。我壓抑著怒火說,背什么鍋,你就說是我的主意,難道我有錯嗎?小廖說,哎呀,你就別讓我為難了,我最多提醒一下他,不要在群里聊工作之外的事情。

我沒心思干別的,日思夜想的就是把培訓的事情弄下來。但現在遇到了瓶頸,沒辦法突破。我以前向謝總匯報過我們的想法,他也很關注這個事情。那一天他打電話給我,叫我去聊聊進展情況,我把困難擺給他聽,問他能不能搞定教師發(fā)展中心的領導,他們不認學分的話,我們牌子再響,師資力量再強,也沒幾個人愿意參加。他沒回答我這個問題,而是說,聽說胡建勛也辦了培訓機構,馬上可以開班了。我說,是啊,本來這想法是我先提出來的,沒想到他搶在前面了。謝總說,他提前退休,閑不住,想找點兒事做,可以理解,我覺得你們可以合作啊,雖說他以前有些人脈,但畢竟沒有雜志的資源了,真要做起來,也沒那么容易。我說,我是跟他談過,但他一口就回絕了。謝總笑笑,說,他這個人我也了解,個性很強,雖說你們之間有點矛盾,但十多年的師徒關系了,有什么結是解不開的呢?你再找找他,即使認個錯,又有什么關系?人都喜歡聽好話,你就跟他說,以后你們都還認他,雜志幫得到的也會盡量幫助他。我看他對小廖還蠻不錯,有兩次我們一起吃飯,他還打電話把小廖叫過去了,可見他也不是不講感情的人。我哦了一聲,不知如何接話。謝總繼續(xù)說,你去試試吧,按道理應該是他來求我們才是,我們主動找他談,他可能正求之不得呢。我確實感到為難,因為他上次說的狠話猶在耳邊,我不可能再去自討沒趣,于是我實話跟謝總說,他上次已經說了,我沒資格跟他談,要談也可以,除非您親自出馬;其實,我認為他打心眼兒里是不希望我們參與的。謝總看著我,搖搖頭笑了,說,什么意思嘛,這個鳥人。

過了一天,謝總就找胡老師談合作去了,安排了晚飯,帶著小廖一起去的。領導出馬果然事半功倍,談判富有成效。胡老師不但愿意合作,而且同意項目股份化,讓出版社控股,只是他得擔任此項目的負責人。謝總雖然沒有當場拍板,說要回來商量一下,但是原則上應該問題不大。這次合作,也跳出了我們設想的框框,是所有的科目一起上,而不局限于語文這一科。謝總后來告訴我,小廖的參與,起到了潤滑劑的作用,因為胡老師認可她,現在沒有了上下級關系,他們聊起來更隨意更親熱了。胡老師提議,如果合作成功,以后雜志社最好就派小廖跟他對接。

事情如此順利,胡老師如此配合,確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嘴里不說什么,心里相當不舒服。我跟胡老師為什么鬧得這么僵呢?同樣是老同事,為什么他見到小廖有說有笑,面對我的時候卻劍拔弩張?弄到這個地步,難道不是我的責任?胡老師在那么多人面前詆毀過我,在謝總面前就不會添油加醋?謝總聽了他的話,會怎么看我呢?我越想心里越別扭,懶得操心這個事了,見了小廖也懶得問。我知道她在跟進這個事,她也不需要請示我了,有什么事直接向謝總匯報。

我把全部精力用在編稿上,要求比以前更加嚴格。那天田曼霞把稿子傳過來,離我的要求差距太大,我耐心地指點她要怎么修改,她貌似聽懂了,但筆頭功夫有限,第二稿仍然達不到要求。再要她返工,我擔心她心里有想法,就不找她了,把任務壓給了歐陽。誰知歐陽也沒徹底領會我的意思,處理得也不到位,我生氣了,說了他幾句。他沒說什么,低著頭出去了。我自己動手改好,評委們的評語也陸續(xù)到位,我就想當期把稿子上了,于是撤下了兩篇已經發(fā)排的稿子。小廖看校對的時候,跑來問我,她拜托了我有篇稿子這期要上的,怎么不見了。我也不在意,說,哦,這期稿子太擠,我也沒注意撤下了誰的,已經這樣了,下期再上吧。她急了,說,這是我一個親戚的,等著這篇文章評職稱用呢,推后一期就趕不上了。我說,做了這么些年編輯,你還當真了?作者都喜歡這么說的,頭天來稿子,恨不得第二天就能見刊,個個都說很急。她說,沒騙你,真是這樣的,每年都是這個時候申報職稱。我懶得跟她糾纏,說,那這樣吧,你看哪篇文章不急,你就把哪篇換下來。她瞥我一眼,臉拉下來,轉身出去了。

我上廁所的時候,經過他們辦公室,聽見小廖的聲音傳到走廊上,她一點兒也不忌諱,聲調不輕,門也不關,在跟人說,人變起來真是快,老楊以前還說胡老師對我們管得嚴,卡得死,我們連發(fā)篇稿子的權利都沒有,現在你們看到沒,才半年時間,就學得很像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口氣沒忍住,腳步拐了個彎,我就進了那扇門。她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挪開目光,盯著電腦。我說:“你說啊,繼續(xù)說啊,怎么不說了?”

她說:“不說了,你不都聽見了嗎?”

我說:“剛才是背著我偷偷說,我要你當我面光明正大地說。”

她說:“我干嗎要偷偷說?我是在跟我同事說啊,事實就是這樣,我干嗎要藏著掖著?”

歐陽和其他兩個同事早就站起來了,拉著我勸我回去。我掙開了,說:“干嗎呀,我又不是來吵架的,有什么事當面說清楚不更好嗎?”

“說就說?!彼龅卣酒饋恚f,“剛才我說的就是我的感受,說對了,希望你以后顧及一下,說錯了,我向你道歉。”

我被她頂在墻上,半天回不出話來,好一會兒才說:“我要是在這兒跟你掰扯哪篇稿子該上哪篇不該上,那我的格局就太小了,不過我提醒你,我以前也跟胡老師講過,雜志可以為單位謀福利,絕不可以為個人徇私情?!?/p>

誰知她毫不示弱,飛快地接過我的話,說:“好,大家一視同仁,希望你帶好頭,說到做到。”

我忍氣吞聲,廁所也忘記上了,回了自己辦公室。靜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總覺得哪里不對,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近段時間明顯反常。她背著我跟胡老師吃飯聊天,而且還有謝總在場,她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瞞得滴水不漏,是很能說明一些問題的。我打電話給她,讓她過來一下,盡量心平氣和地跟她交流。我問:“你干嗎要這樣子對我?是誰在你面前說我壞話了?”

她否認:“沒有哇,我說了這是我的感受,如果你不計較,我還可以說穿一點兒,你現在給我們的感覺,就像是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p>

我嗤了一聲,說:“你現在給我的感覺,也好像是背后有人在給你撐腰?!?/p>

“誰給我撐腰?你是我們的頭,我還指望你給我撐腰呢?!彼芍遥樇t脖子粗的。

我勉強笑了笑,說:“你也不要這樣子看我,什么頭不頭的,我就是個臨時牽頭人,也沒能力給誰撐腰,我只希望我們和諧相處,不要內部起訌,更不要背后說三道四?!?/p>

她仍然紅著臉說:“你一定要糾纏不放,那我向你道個歉認個錯吧?!彼p腳一并,腰身繃直,向我鞠了一躬,扭身就走。

誰知事情并沒過去,反倒鬧大了。她回到辦公室,當即寫了一封辭職信,直接交到了謝總手里。謝總當即把我叫了過去。雖然沒有大發(fā)雷霆,但他臉色鐵青,眉心緊擰,語氣凝重。謝總說,你是怎么搞的,才兩三個人的隊伍都帶不好,你看現在這個樣子,這不是給人看笑話么?我嘴唇囁嚅,想要辯解,但事發(fā)突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頓了頓繼續(xù)說,你為什么就處理不好同事之間的關系呢?如果胡建勛對你有意見還說明不了什么,小廖呢?為什么她會覺得自己待不下去了?你好好想想吧,恐怕得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我終于開口說,謝總,我跟胡老師的矛盾是怎么來的,我已經跟您說過了,就不重復了,小廖這里,原本也是件小事,是她在背后說些難聽的話……謝總揮揮手打斷我,說,我現在不聽這些,你趕緊去找小廖談話,把她留下來,這是現在的當務之急。你難道不想要人幫你做事了?她走了,留下的事情你一個人擔下來?定安啊,你的名字不就代表安定團結的意思嗎,大到一個國家要安定團結,小到一個社會、一個單位、一個家庭,不同樣如此?不把人團結好,怎么能開展好工作呢,單位還怎么謀發(fā)展呢?

我諾諾而退。再找小廖,她過了半天才來,眼睛紅腫,低垂著頭,也不看我。我清清嗓子,說,我們之間有什么不能當面說清楚的,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這是何必呢,還不至于走到這一步吧?她仍然盯著地下,沒有做聲。我又說,這樣吧,我也跟你道個歉,不說別的,我總歸比你大幾歲吧,希望你接受,做得不對的地方,也請你原諒;過去的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現在工作也不好找,希望你還是安安心心在這上班。她沒反對,我趕緊又說,我現在把歐陽叫過來,我們把工作再捋一捋,你看你有什么想法,提出來,我們把分工再明確一下,各負其責,責權分明。她終于說話了,避開我的目光說,我沒別的想法,還是按以前的分工做吧。

歐陽后來告訴我,小廖之所以二話不說就遞交了辭職報告,其實是胡老師在挖她,她還征求過歐陽的意見。跟出版社的合作定下來后,胡老師雷厲風行開始組建隊伍,正在社會上廣羅人才。胡老師許以要職,請小廖過去幫他。她本來還拿不定主意,沒想到趕上我讓她不痛快,無意中把她往外推了一把。謝總挽留她,我也向她道了歉,歐陽也做了不少工作,她最后總算還是留了下來。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想了很久,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我們鬧了點小矛盾,就至于要辭職走人嗎?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了。好像在演戲一般,不知有何深意。我就不信她真的想走。那個項目剛剛起步,一切還是未知數,現在貿然過去,還是太冒險了吧。萬一做不起來呢?那天歐陽也表示了疑問,他說,她要是真想去,謝總可以派她去啊,她不是已經在負責對接嗎,用得著辭職么?我笑道,謝總派過去,總歸還是甲方,要想賺大錢,還得去乙方。歐陽問,你的意思是,她還是有別的想法?我說,誰知道呢,或許你該去問她。

我又錯誤地估計了形勢。有一天,謝總突然召集期刊中心全體員工開會,傳達了出版社的文件精神:根據教育發(fā)展的新要求,各刊物要調整辦刊思路,抓好期刊的創(chuàng)新工作;具體到《新課程》雜志,根據市場調研反饋的意見,原有的語文教學版和數學教學版要改成中學教學版和小學教學版,近期要拿出調整方案。每個媒體的負責人要競聘上崗,社齡三年以上的編輯崗位員工都可報名參與副職競聘,副職任職兩年以上的可以競聘正職。

根據我的了解,競聘要想成功,群眾基礎固然重要,領導的意志才是第一位的。我找到數學教學版臨時負責人老鄒,問他是怎么想的。他說,我也正想找你商量,我倆最好是避開相互競爭,你想競聘中學版還是小學版?我說,這個是要商量,但我找你主要是想問你,你有多大的勝算,你考慮過沒有?副職競聘條件這么寬松,好像在崗的每個人都達到條件了吧。他似乎還沒考慮這個問題,此刻聽我提及,臉色一暗,沉默了一會兒,問,他們都報名了?我說,我怎么知道?但可能性很大啊。我莫名地感到煩躁,緊接著罵了句,媽的,輪到我們了,又出幺蛾子,不知哪個家伙出的餿主意。他問,你準備怎么辦?我說,還能怎么辦?我們去找找謝總吧,我倆主持了這么久的工作,總得有個說法吧。

謝總整個就是在打太極。他說,政策是出版社班子會上定的,你們找我沒用啊;你們的當務之急,是好好準備演講稿,最后結果就看群眾的呼聲,你倆都有豐富的工作經驗,這段時間主持工作也辛苦了,我相信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當然,既然設立了競聘機制,就要做好能上能下的心理準備。他頓了頓,似在等我倆的反應,見我倆都不做聲,他接著又說,不過我要提醒你們的是,你們這本刊單靠發(fā)行已經難以為繼了,所以要上就要上肯干事能干事的人,一定要轉變思路,多在經營上動腦筋,目前的經營突破點可能還是在培訓這一塊,所以如何跟胡建勛加強溝通,密切合作,是接下來的負責人要認真考慮的。

從謝總房里出來,老鄒眉頭擰得更緊了,他問我,我們接著商量吧,你到底報中學還是小學,想好了沒?我木然地看著他,搖搖頭。他似乎察覺到我臉色不對,擔憂地問,你什么時候能想好?我們得早做準備啊。我說,你先選吧,不礙事的。他鼓著眼盯著我,問,你怎么了?什么意思?我扯扯嘴角,勉強一笑,說,你放心選吧,我沒別的意思。

剛回到辦公室坐定,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是田曼霞發(fā)來的。先是一句話:君子蘭已買好,什么時候方便送來?隨后是張圖片,君子蘭立在白色的花盆里,翠綠的葉片對稱地排列,簇擁著中間挺立的花蕾。毫無疑問,如果它能及時進入我辦公室,剛好能趕上開苞怒放。我凝望著圖片,心情不覺明朗起來。她每次發(fā)微信都能給我?guī)碛鋹偂G皟商焖o我發(fā)了個幾十秒的視頻,是那天我在他們學校做“閱讀推廣人”時,她偷偷拍下來的,她說,你演講的時候好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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