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州晗
《拾嬰記》是一篇情節(jié)簡潔的短篇小說,讀起來頗有趣味,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引人入勝。
閱讀之初,我曾猜想這是否是一部純粹批判人情冷漠的作品,待我讀過之后發(fā)現(xiàn)它還是一部喚醒美的作品。那份美不沾染一點兒塵埃,像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潛藏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庸常與麻木。被這種細膩而豐富的柔軟緊緊包裹,我逐漸深陷并感知,它有母親子宮中羊水般的溫暖,有帶著露珠的青草的芬芳,有嫩芽探出土壤喃喃細語般的生機勃勃。
《拾嬰記》仿佛在講述一個“擊鼓傳嬰”的故事,“一只柳條筐趁著夜色降落在羅文禮家的羊圈”,一個小嬰兒的奇幻流浪記就由此開始了。手里拿著鐮刀、肩上搭著毛線和編針的婦女們用豐滿的身體和蓬亂的腦袋構筑起一道籬笆,又悻悻離開。緊接著,一個個儀態(tài)各異、身份不同的人物,用看似合情合理的托詞和不同的神情動作表達出同一種拒絕,盡顯作者非凡的靈動之氣,和那份對社會角色和真實生活細膩的察覺和品味。作者運用其高超的感悟力和表現(xiàn)力將一個看似單調(diào)的故事講述得灑脫飄逸,這正是《拾嬰記》雖寫“棄嬰”這樣一個普遍的主題,卻擁有一種獨特的樸素空靈氣質(zhì)的重要原因之一。尤其是最后的開放式結局,亦使作品增添了一種自由自在的神韻,魔幻式的人羊交換賦予了這部作品更加神秘夢幻的朦朧之感。故事的意旨也因此變得含蓄隱晦,我們不能一眼望穿那深邃的谷底,卻感受到了從谷底升騰上來的源源不斷的熱氣,以此讓我們從內(nèi)心有一種自發(fā)的良心的審問。
有人認為結尾的“歸來”其實是嬰兒的死去,一切的美麗溫暖都是一種反襯,直指社會問題,批判人心的冷淡。蘇童的思想深度和獨特的歷史意識使他的眾多作品擁有著極其深刻的批判性和對人類處境的敏銳洞察與挖掘,而不是隔靴搔癢或者淺嘗輒止。在《哭泣的耳朵》中,全文大量的謾罵是蘇童對于那個特殊時期扭曲人性的抗議。作為一個有社會良知的作家,他不可能,也不能夠麻木不仁地觀望社會變革中出現(xiàn)的種種不公正現(xiàn)象,即使為現(xiàn)實開不出一劑良藥,也要盡力用自身的能量點燃一絲光亮,哪怕這絲光亮極其微弱。但并不是所有的愛與徹悟都需要用強烈的指責來點醒,我更愿意將《拾嬰記》視作一部溫暖地喚醒愛的作品。
人性深處有無法打通的幽暗隧道,更有著無法整飭的真實的道德空間?,F(xiàn)代人的文明外表下依舊潛藏著脆弱的心理意識,在城鄉(xiāng)接合這樣一個邊緣地帶,一個無辜嬰兒的到來使世態(tài)人心清晰可見。每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絕,每個人的臂彎都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承擔這樣一個柔軟卻與己無關的生命。我們站在彼岸,似乎可以道貌岸然地指責他們的冷酷,但請捫心自問:自己是否一定比故事里這些人表現(xiàn)得更為高尚呢?答案也許是否定的。這種極其普遍、真實的心態(tài)很難說是丑惡至極的,也很難說是一種國民劣根性或是與民族危亡有關的病態(tài)心理,我們只能說這是人類本性的表露。而面對這種在和平年代的自然存在,蘇童用較為包容的心態(tài)去看待這個問題,他以一種充滿美感的形式指出冰冷的人性困境,必然是希望通過這種溫暖的方式去喚醒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愛。
《拾嬰記》以棄嬰為主題意象?!皨雰骸笔且粋€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的意象,它象征著新生、純潔、希望和美好的未來,而棄嬰則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惻隱之心,當真正要去承擔責任的時候,絕大部分人卻沒有能力,只好以各種借口推托。蘇童將這個普遍卻又無奈的問題滲透到自己對時代、社會現(xiàn)實的感受與思考之中,選擇用這樣一種魔幻的形式傳達出對時代、社會和人類生存、命運的關注,表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悲憫意識和人文主義關懷。“性善論”是中國古代儒家學說的核心觀點,但同時我們又無法回避人性惡學說對現(xiàn)代秩序的構建、倫理道德的生成所帶來的重要影響。隨著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和人類對人性內(nèi)心的審視,我們不得不正視“惡”“偽善”同樣存在于我們內(nèi)心深處的事實。
一部作品對于人性陰暗面的揭露沒有必要總是將絕對的批判強加于它,就像我更加相信蘇童試圖用一種與嚴厲批評相對的美感體驗來喚醒世人——不是世人缺乏這樣愛的覺悟,而是缺乏愛的能力,重要的是如何去追求這樣的能力。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
(欄目編輯:葛?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