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溫
王國維和徐志摩都是浙江海寧人。海寧的轄區(qū)中,有兩個鎮(zhèn),一個叫硤石,一個叫鹽官,硤石出了個徐志摩,鹽官出的是王國維。要是再往細(xì)里說,鹽官在海寧的西邊,硤石在海寧的東邊。西邊靠著錢塘江,王國維出門走不了幾步就能看到潮漲潮落,徐志摩走同樣的路,看到的是流過小城的洛塘河,河中走著運糧船。
沿著洛塘河再走一陣,就到了南關(guān)廂。南關(guān)廂現(xiàn)在被命名為“歷史街區(qū)”,它的不太確切的含意是指尚未拆除的老街老巷。數(shù)不清的街巷都被推土機(jī)碾成了泛黃的記憶,少數(shù)幾條劫后余生的就顯出了特殊價值,比如歷史價值、文化價值,最誘人的是它的旅游價值。這樣的街區(qū)都成了景點,游人如織,我們也在其中。小巷彎曲,石板鋪街,門臉很小,每一個店名都有不俗的設(shè)計感。竟然還有一家圖書館,名字也好聽,“書香驛站”。隔著窗玻璃向里看,迎窗的長桌上,端正坐著一個小讀者,十來歲的模樣,看著手捧的雜志。雜志的封面是我熟悉的,《中國國家地理》。離開驛站繼續(xù)看熱鬧,看奶茶店,看關(guān)帝廟,看燈彩展、油畫室、名人故居,看游人在拱橋上拍照,一大圈看下來,原路返回,又到了書香驛站,往里看,小讀者還在,看的還是地理雜志。這本雜志,封面是固定設(shè)計,一個寬邊的紅色邊框,卻在右側(cè)有意破開一個缺口。這是很好的寓意。那個缺口是入口,引導(dǎo)讀者閱讀雜志的文章圖片,又是出口,鼓勵讀者邁開雙腳,告別雜志,到真實的地理環(huán)境中去探險。我訂了這本雜志,最新一期的主打內(nèi)容,有《羌塘新化石》《改寫青藏高原年齡》《碎片復(fù)活成國寶》《青蒿素發(fā)現(xiàn)新功能》,我很好奇,是哪篇文章吸引了這個小男孩?王國維和徐志摩就是從看書看報開始,孜孜求學(xué),最終走出海寧,走進(jìn)中國的。這個愛看書的孩子,王國維、徐志摩一定會喜歡。
徐志摩的一生,浪漫摩登,該有的他都有,沒有的他就追,民國四大美女,兩個被他追得神魂顛倒,所謂幸福的獲得感,他是很強(qiáng)烈的。我們羨慕他有一手好牌,只是徐志摩不珍惜,他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出著牌。那是他的高光時刻,也是璀璨即將熄滅的預(yù)兆。人生有多長?徐志摩說,不過是午后到黃昏的距離。他死于飛機(jī)失事,當(dāng)年報章所用的詞匯是“觸山”,委婉,典雅,中性,可還是會讓人想到天崩地裂、觸目驚心和無法形容的肢體哀痛。人死了,就只好待在墓穴中,再不能吟風(fēng)頌月,徐志摩循的也是這個例。循規(guī)蹈矩幾十年后,突然刮起狂飆,經(jīng)此一亂,一切化為烏有。又過了一些年,徐志摩有了新碑新墓,但墓是空墓,沒有衣冠,沒有毛發(fā),只放了一本他的年譜。不知這是誰的主意。難道徐志摩會填左一份右一份的履歷,需要一本年譜做參考?
今年中秋我和朋友去海寧看潮,人多,隨便在堤上站住,看到的是一線潮。人聲嘈雜,幾乎聽不見滾滾的濤聲,要問觀感,只能說一般一般。將近一百年前,那是1923年,徐志摩曾邀了一幫朋友到海寧觀潮。朋友的陣容當(dāng)然豪華,有胡適,有汪精衛(wèi),有陶行知,還有陳衡哲、曹誠英、馬君武、任鴻雋等。他們所選的位置是占鰲塔,看的也是一線潮,當(dāng)年人少,可能濤聲會響些。想尋刺激,應(yīng)當(dāng)去看回頭潮,還要膽大,逼近那個撞擊點,當(dāng)潮頭反撲過來咬人時,你已躥到高處。而事實是,百年前的這些觀潮人并不愛冒險,他們以平常心看了一場平平淡淡的錢塘潮??催^潮,徐志摩請大家到一條船上用餐,這頓飯成了高潮,當(dāng)?shù)氐耐敛耍蟀兹?、粉皮包頭魚和芋艿成為那些人長久的味覺記憶。
硤石鎮(zhèn)上,現(xiàn)在作為徐志摩故居的那幢小洋樓,其實和徐志摩的關(guān)系很淺,他和陸小曼只在這兒過了一個蜜月,徐志摩的青少年是在另一處老宅中度過的,可惜前些年拆掉了。
徐志摩因為喜歡陸小曼,所以也喜歡這幢小樓,稱它為“香巢”。他給陸小曼寫信,要用“香巢寓嬌燕”,說這類甜膩的情話是徐志摩的擅長。
故居的使命是復(fù)原一段消逝的場景,要逼近真實性,不能偽造。這次參觀徐志摩的故居,始終有種怪怪的感覺。徐陸的婚房,家具是少女喜歡的粉色系;徐父徐母的臥室,擺著嚴(yán)肅的雕花木床;特別另類的是,早已和徐志摩離婚的張幼儀也在香巢中占了個房間,這間房采光差,暮色沉沉,而就在這片暮光中居然還放了一張美人榻——三個房子的人物關(guān)系如此凌亂卻又共處一樓,策展人大約是想讓觀眾相信,他們正在參觀的小樓很太平,守舊的老人和新潮的夫婦相處融洽,徐志摩的棄婦和新歡彼此尊重。用心良苦,只可惜是段偽歷史。事實是,陸小曼進(jìn)駐香巢,處處搭一號女主的架子,吃剩下的冷飯推給徐志摩,要上樓就喊快抱我,抱她的人還是徐志摩,這對新人表演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愛情,一旁的公公婆婆看得目瞪口呆,恨得眼冒煙,又可憐得心尖兒疼,卻什么應(yīng)對的辦法也沒有,共同生活沒幾天,就灰溜溜地撤退了。張幼儀更是從未在香巢露過面。她有一句名言:“離婚就像一把梯子,讓我從痛苦爬到了幸福?!痹谝粋€屋檐下看徐陸兩個恩恩愛愛,絕不是張幼儀的做派。
好了,老人走了,甭管是自愛而走還是負(fù)氣而走,關(guān)鍵是這樣的結(jié)果是徐陸想要的。小樓成了兩人世界,一個吟詩,一個繪畫,累了就到后園蒔花刈草。這樣的日子,既像童話,又像桃源,顯得不真實。果然,還在蜜月中,就隱隱傳來炮聲,不同派系的軍閥在附近打起仗來,這對才子佳人只好避居上海。香巢從此沒有愛,荒冷許多年后,現(xiàn)在成了名人故居。
故居有個后園,后園最大的植物是芭蕉,葉子已經(jīng)探出墻頭。墻外不遠(yuǎn)是兩三排廢棄的老屋,老屋旁邊就是建筑工地,工地上豎了只很高的儲料罐,上面噴著“潮鄉(xiāng)砂漿”的藍(lán)字。幸好芭蕉長得高大蓬松,把那只罐子擋在了墻外。園子里還有別的植物,但都缺少打理,墻角有一把細(xì)瘦的竹子,幾棵茶花石榴糾纏在一起,看上去不是樹而像灌木叢。園中還有一口井,據(jù)說井欄是粉紅色的,和新房里的梳妝臺一個色,據(jù)我的實地觀察,其實是鐵銹色。向井里望,沒有水,都是土,快要填到井口了,土中長了旺盛的草,顏色碧翠,肥肥的葉子,邊緣排滿鋸齒。徐陸當(dāng)年曾用這井洗濯、解渴和照形,這口井如今的模樣,會讓他們吃一驚。
一樣?xùn)|西,若是被什么目的盯上了,想保持原狀就很難。比如眼前的徐志摩故居,大門右側(cè)又整出一塊空地,掘了彎曲的淺溝,估計會注上水,蓄幾尾錦鯉,放幾簇浮萍,水上擱小橋,橋旁搭亭種樹安葡萄架,入夜再打上彩燈,是不是很好看?但這樣的故居,原主人看到了,可能又是一驚。
對歷史的敘述,常常演變?yōu)殡S意性書寫。隨意性就是將一碗墨潑到紙上畫出的山水,你說它是黃山泰山還是峨眉山?有點像,其實根本不是。隨意性的反面是誠實,歷史是怎樣,你就怎樣去復(fù)原,你要舍棄大潑墨,畫工筆翎毛,工筆的指向是唯一的,要是將黃鸝畫成了百靈,就是你的失敗。好多名人故居都有寫意成分,看個感覺,不必太當(dāng)真。唯有故宮好,誰也不能在里面新建出一個什么宮殿出來。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我隨同班同學(xué)到新安江水電站實習(xí),住宿的地方選在白沙鎮(zhèn)。每天傍晚,走不了幾步路就到了江邊,那時還沒有千島湖的叫法,江水清澈,用手探一探,很涼,水面還有很密的漩渦,誰都不敢下水,只好無聊地坐在江邊發(fā)呆。那一帶叫富春江畔,有嚴(yán)子陵釣魚的古跡,還有郁達(dá)夫的故居,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其實往前不遠(yuǎn)就是海寧,海寧有徐志摩、王國維,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駠宋?,但這些已經(jīng)超出我當(dāng)時的知識水平,需要再過一些年,我才知道海寧是個了不起的地方。
這兩個海寧人,徐志摩是被動遇難,王國維是主動求死。那天上午,王國維雇一輛人力車去了頤和園,先點一支紙煙,安靜地吸完,然后才將自己安靜地扔進(jìn)昆明湖。僅僅隔了幾分鐘,他被救上岸,可惜已經(jīng)沒有生命跡象。第一次看他的遺書,看到“人過五十,只欠一死”,仿佛遭了電擊,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別的事都拋開了,光顧得計算自己離五十還有多遠(yuǎn)。我那時大約三十剛過,覺得自己沒理由比王國維活得更久。漸漸地,這種沖動平淡了。我仍然敬佩王國維,喜歡他的《人間詞話》,還在“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這些句子下面畫紅線,但我對死已經(jīng)沒有興趣。活著吧,我對自己說,于是,我活過了四十、五十和六十。這是成功嗎?如果是的,那王國維就不是一個成功者,他只活了五十歲。
徐志摩的死被修飾為“觸山”,王國維的死則被定義為“自沉”。還有誰自沉過?有個屈原,還有個李白。屈原是懷揣一塊石頭沉入汨羅的,李白因為是浪漫詩人,所以不需要石頭的幫忙,他在水中撈月亮,然后就沉到江底,而月亮繼續(xù)浮于水面。你不能說月亮無情,月亮成全了李白的浪漫主義,月亮讓李白成為有情人。
天下沒幾個有情人。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有情人,有片刻狂歡的有情人,有月上柳梢頭的有情人,可是卻缺少“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的有情人。
王國維算不算個有情人?如果算,誰又是王國維心中的情人?
可以歸之于“自沉”的死亡事件,還有老舍之死。屈原和李白是不是自沉,需要打個問號,保險的態(tài)度是當(dāng)成傳說看待。真實性不須質(zhì)疑的,除了王國維,就是老舍。淹死老舍的是太平湖。一年后,民間有人秘密地在湖邊豎起一塊碑,碑上刻著“老舍辭世處”。“辭世”啊,多輕靈的一個詞,好像今天的年輕人寫辭職信,“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但,了斷生命真的是老舍愉快的選擇?當(dāng)越來越多的細(xì)節(jié)拼湊在一起,我們才知道,“辭世”的老舍是攤上了多么深郁的不幸和黑暗。
王國維十三歲才離開鹽官到外地求學(xué),他的故居至今還在。老宅子有個很活潑的名字叫“娛廬”,是王國維的父親想出來的,但要是對照實物,那個鄉(xiāng)間住宅其實拘謹(jǐn)沉悶,一點也不有趣。這位老人,不但負(fù)責(zé)建筑物的命名,還一手包辦了王國維的童年教育。他的教育方法更是和娛樂性無關(guān)。王國維的憂郁氣質(zhì),就是在這個充滿矛盾話語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成的。很巧的是,娛廬的后院也有一口井,至今有水,俯下身,可以照見人影。娛廬的優(yōu)勢是觀潮便利,和錢塘江只隔了一道江堤,坐在窗前大約都能聽到潮聲。潮聲是有內(nèi)涵的,沒有閱歷聽不懂。聽不懂它就是噪聲,聽得懂它才是潮音。許多寺廟都叫潮音寺,可見潮水的涌動不安中藏了妙諦和真言。去看潮是標(biāo)準(zhǔn)的大眾娛樂行為,和修行體悟無關(guān),只要有一些黃濁的潮水打濕衣襟,就能讓看客欣喜不已。我不太相信王國維有多喜歡看潮??闯笔浅赡耆说挠螒?,這個神情憂郁的少年人,喜歡的是安靜,安靜地讀書,安靜地鉆研,安靜地寫作,我們可不要忘了,王國維又叫靜安先生。靜安先生一輩子的行狀,他的道德文章、品性風(fēng)度,都是和娛廬唱著反調(diào)。他是學(xué)術(shù)大師,他是公眾人物,但不是娛記喜歡的類型。徐志摩陸小曼在上海聯(lián)袂登臺唱京戲,兩人的一顰一笑都是次日報紙有溫度的花邊新聞。陸小曼演蘇三,“宛轉(zhuǎn)情多,令人心醉”,徐志摩演解差崇公道,“臺步如機(jī)械人,令人發(fā)噱”。
王國維、徐志摩這兩個老鄉(xiāng),最大的共同點是有名,都是民國名人,他們的臉在一堆民國面孔中也是特別有個性。這兩人站一起,王是長辮,徐是西裝,王是一口古井,徐是一彎新月。古井可曾映秋月,月色可曾拂井臺?好像他們沒什么交集。他們活在平行世界中,同一個籍貫并不能讓不同的人擁有同樣人生。你有你的歡喜,我有我的悲辛,然后,一個人死了,再然后,另一人也死了。他們的死也像他們的形象,充滿深刻對立。徐志摩死得轟轟烈烈火光沖天,王國維死得安安靜靜波瀾不驚。名人之死,注定會成為爆炸新聞。徐志摩死后不久,所有秘辛被深扒曝光,一切情事遭狗血涂鴉,死的直接原因,死的偶然因素,分析得頭頭是道,徐志摩完全沒有了隱私。這是沒法怨言的,你是大眾情人,就要忍受大眾的消費。王國維為名人之死提供了另一種高冷樣本?!拔迨?,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蓖鯂S遺書中這十六字可不像“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好解。整個中國都想破解王國維的死因,起先還有大眾參與,很快大眾退場,解謎成為小眾游戲,因為這十六字是中國頂尖學(xué)術(shù)大師留下的謎語,研究越深入,分歧越大,謎霧越重。他是殉清、殉情、殉時局、殉文化、殉沖突還是殉自我,至今仍是不解之謎。不得不佩服,他用學(xué)術(shù)智慧維護(hù)了自己的清高形象。
清朝對王國維沒有什么恩典,他努力讀書,參加考試,博到手的功名只是個秀才,但他對清朝沒有敵意。清朝被推翻后,當(dāng)局號召國民剪辮子,甚至說了狠話,不剪就治罪,但王國維不剪,他說,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廢帝溥儀請他到紫禁城當(dāng)南書房行走,這個“行走”就是給皇上當(dāng)老師,所謂帝師,這是了不起的恩寵。王國維進(jìn)宮去謝恩,腦后拖著辮子,而接受跪拜的溥儀,早已剪了辮子,理了個三七分的西洋頭,還抹了閃亮的發(fā)膠。沒過幾天,溥儀又送給王國維一個特權(quán),允許他在紫禁城內(nèi)隨意騎馬。這個特權(quán),王國維一次沒用過,宮中都是光溜溜的石板路,適合坐轎而不適合騎馬,何況王國維家也沒馬廄。溥儀很有幽默感,他叫別人騎馬,自己卻在宮中騎自行車開小轎車。這個皇上啊,你是厚待王國維,還是在戲弄這個老實人?
王國維和徐志摩有沒有直接交往,始終沒找到答案。1924年,王國維在宮中當(dāng)行走的那一年,徐志摩曾經(jīng)陪同印度詩人泰戈爾到紫禁城和溥儀見面,這是兩個海寧老鄉(xiāng)最可能邂逅的機(jī)會。但根據(jù)當(dāng)事人的回憶,這次會見,王國維沒參加。
行走和騎馬,想要付諸實施,都離不開紫禁城這個舞臺。一年后,當(dāng)局生氣了,宣布取消溥儀在紫禁城的居住權(quán)。溥儀成了流浪漢,王國維還行什么走,騎什么馬?他和溥儀小朝廷的親密史就此結(jié)束。
娛廬前有王國維的一尊雕像,一大塊未雕琢的石頭代表他的身體,只有頭部很具體,狹長的臉,圓圓的眼鏡,鏡片后有冷冷的光,唇邊的八字胡也是冷冷的。王國維向前看著,我們要承認(rèn),他并不能看得很遠(yuǎn),一排行道樹擋住了他的目光,樹后還有高高的江堤,站在堤上才能看到錢塘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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