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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與陽明后學

2020-03-16 06:03:30陳寒鳴
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張居正良知

陳寒鳴

(天津市工會管理干部學院,天津 300380)

張居正(1525—1582年),字叔大,號太岳,湖北江陵人。少年時即聰穎絕倫,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考中進士,旋改庶吉士,授翰林編修。隆慶元年(1567年),穆宗即位,遷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參與政事。神宗即位后,代高拱為首輔,執(zhí)掌實權(quán)達十年之久,為一代權(quán)相。張居正執(zhí)政期間,推行了一系列政治和經(jīng)濟制度改革,對于振興朝綱、緩解財政困難起到一定的積極作用。不過,由于他推行的改革措施觸犯了許多貴族官僚的利益,故而引起了一些不滿,加之他剛愎自用,秉權(quán)過重,更成為朝野“清議”之的。據(jù)《明史》本傳,他死后遭譖毀而被削爵奪謚,籍沒家產(chǎn),其長子自縊身亡,次子和他的弟弟“俱發(fā)戍煙瘴之地”。與其他劃時代的歷史人物相比,張居正對明朝政治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他秉政之前,政局混亂;在他身后,政局繼續(xù)混亂。只有隆慶六年(1572年)至萬歷十年(1582年)這段時間,即張居正事業(yè)輝煌的十年,明朝政局呈現(xiàn)清明的樣態(tài)。不惟如此,就連張居正的政敵也出現(xiàn)分化,無法與之抗衡。然而,他的政治改革、霹靂手段和飛揚跋扈,最終激起皇帝與朝臣的憤怒。雖然有人將他比作伊尹、周公,認為他的改革事業(yè)利國利民,但是反對者分判利弊,指摘構(gòu)陷,將他比作王莽、桓溫,加以全面否定。歷史總是在困惑中得到深究。

既然“張居正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同時也是一位學識淵博的思想家”[1]390,那么,風行于當世的陽明心學對他思想有無影響?他本人的思想與陽明心學有何異同?他與陽明后學有著怎樣的關(guān)系,以及這種關(guān)系對陽明學的發(fā)展走向又有著怎樣的影響?這些問題不僅關(guān)涉到對張居正其人其學的評價,而且在研究明代中后葉思想史時也是很值得認真論究的。

大凡比較完整體系的思想理論,總是對應現(xiàn)實社會存在的問題而被提出的。明代中后葉先后出現(xiàn)的王陽明“良知”之學和張居正“敦本務實”之學就是如此。

眾所周知,王陽明所處的時代面臨上下交困的困境。貪官酷吏,巧立名目,恣意妄為,殘害民眾;百姓黔黎,動輒得咎,生計窘迫,鋌而走險。社會矛盾愈演愈烈,明朝的統(tǒng)治根基日漸松動。有識之士,憂心如焚,為當時的家國天下把脈,及時開出自己的藥方。辨證施治,方有療效。在王陽明看來,社會危機的根源在于“良知之學不明”,價值觀混亂,物欲橫流,家庭美德淪喪,政治道德晦暗不彰,以至于人人自危,他在《答聶文蔚》一文中指出:

后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shù),至于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nèi)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干譽,掩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欲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于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于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于無窮矣。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于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后天下可得而治。[2]80

王陽明的批評,可謂鞭辟入里。許多人假仁假義,謀求私利。不惟如此,還有人憑借黠慧,曲學阿世,沽名釣譽,貶損他人的善舉,借以襯托自己的優(yōu)點;侵犯他人的隱私,進而彰顯自己的正直。久而久之,是非觀產(chǎn)生了混淆。發(fā)泄私憤,相互傾軋,如同捍衛(wèi)正義;巧設機關(guān),戕害對方,就像嫉惡如仇。更有甚者,嫉賢妒能被裝扮為明辨是非,放縱情欲被粉飾成和光同塵。人際關(guān)系被形形色色的欺凌扭曲,骨肉至親,相互算計,唯恐利益受損。家庭美德遭到侵蝕,天下道義無處植根。在這種風俗的熏染下,百姓很難認同“一體之仁”,紛紛攘攘,爭斗殘害,也就在所難免。

自古以來,忠臣孝子滿懷憂患意識,對“紀綱凌夷”的慘淡現(xiàn)狀深感痛心,王陽明更是如此。在他看來,當時的學者誤以為仁義不可學、性命無裨益,是價值觀混淆的真實寫照。辨證施治,對癥下藥,先得找準病根。“良知之學不明”是痞癥惡化的原因,只有講求“良知之學”,反求諸己,推己及人,才能實現(xiàn)“天下可得而治”的社會理想。這樣,一切社會矛盾都被消融為倫理問題,似乎現(xiàn)實社會危機的解決并不在于更新倫理觀念,也不在于依據(jù)社會政治的變化對政治制度進行必要的調(diào)整,而僅僅在于使人們的道德實踐更好地與綱常規(guī)范一致,從而更有效地維系現(xiàn)實政治體制,化解客觀存在的社會危機。這在邏輯上雖有因果倒置之弊,但卻使王陽明的“致良知”說不同于程朱理學的純經(jīng)院之談,政治實踐意義十分顯明。

基于這樣的認識,王陽明力糾程朱理學“析心與理為二”之弊,重新詮釋“格物”之義,主張將“格物”的“格”字理解為“正”,再者“心外無物”,“格物”就是讓不正之物歸于正,因而必須在身上痛下工夫。或者說,“格物”是“格心中之物”,正物就是正心,進而實現(xiàn)“致良知”,他說:“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與理而為一者也。”[2]45與其他主張“靜坐”的學者不同,王陽明認為,無論寧靜與否,踏踏實實地“去人欲、存天理”就是工夫;反之,膠著于寧靜,一切都掛靠于它,久而久之,就會產(chǎn)生喜靜厭動的弊端,甚至滋生人欲。因而可以說,做工夫,動靜一如,才是儒家的圣人之學。王陽明真正重視的是要實實落落依照良知去做,將綱常倫理由外在的“天理”轉(zhuǎn)化成內(nèi)在的“良知”。在此基礎上來強調(diào)道德實踐,甚至進而把認識上的是非也納入道德實踐范圍,與主觀上的好惡貫通起來,這就使“良知”成為人們遵從的道德律令。只要人們真正依照“良知”生活,就能在思想上、行為上與封建統(tǒng)治者的要求保持高度統(tǒng)一。

作為政治人物,王陽明曾經(jīng)鎮(zhèn)壓民眾的“叛上作亂”,致力于“破山中賊”,但他認為武力鎮(zhèn)壓并不足以從根本上杜絕民眾的反叛,“民雖格面,未知格心”,比“山中賊”更為厲害的是“心中賊 ”,而他的“致良知”學說恰恰具有破“心中賊 ”的功效。即便愚夫愚婦,目不識丁,只要把握“致良知”就能祛除邪思妄念,塑造高尚人格。可見,“致良知”有點石成金、閑邪存誠的功效。如果民眾能夠切實踐履,“去人欲、存天理”,相互促進,通過喚發(fā)人們的“良知”并使人們各致其“良知”,從而使每個人都無絲毫私欲牽掛,而只存留天理于心中,就能夠真正破“心中賊”,化解現(xiàn)實社會的危機。

然而,現(xiàn)實社會危機既未因王陽明力破“山中賊”而有所消解,也沒有因陽明提出“致良知”說以破“心中賊”而得以解決,相反地,危機不僅依然存在,而且更加深重了。就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而言,明世宗苛刻少恩,肆意誅戮,屢興大獄,制裁異己,嚴重破壞了國家的政治穩(wěn)定和統(tǒng)治階級的向心力,加劇了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矛盾,君臣上下勾心斗角,朝廷內(nèi)外紛爭不已。操縱國家機器的高級官員貪污腐化,賄賂諂媚,無所不用其極;老百姓身邊的小吏搜刮地皮,橫征暴斂,巴結(jié)權(quán)貴,其結(jié)果必然是官員富,百姓窮,江山社稷搖搖欲墜。

生長于社會底層而深知時艱的張居正,是懷抱著解決現(xiàn)實社會危機的志向開始其政治生活的。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他方中進士、入翰林院,即撰《翰林院讀書說》,表明了自己的為學宗旨和政治抱負。他說:“蓋學不究乎性命,不可以言學;道不兼乎經(jīng)濟,不可以利用。故通天地人而后可以謂之儒也。造化之運,人物之紀,皆賴吾人為之輔相;綱紀風俗,整齊人道,皆賴吾人為之經(jīng)綸;內(nèi)而中國,外而九夷八蠻,皆賴吾人為之繼述。故操觚染翰,騷客之所用心也;呻章吟句,童子之所業(yè)習也。二三子不思敦本務實,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預養(yǎng)其所有為,而欲藉一技以自顯庸于世,嘻,甚矣其陋也!”(《張?zhí)兰肪硎?嘉靖二十八年(1599年),他給世宗皇帝上《論時政疏》,初次陳述自己的政見,指出當時政治生活中存在的“宗室驕恣”“庶官瘝曠”“吏治因循”“邊備未修”“財用大匱”六種積弊的根源在于“血氣壅閼”,并非無法救治。而所謂“血氣壅閼”指的是世宗長期移居西苑,不理朝政,朝夕與宦官宮妾為伍,致使上下不通、君臣道隔,政治處于癱瘓狀態(tài)。所以,他認為世宗帝如再不勵精圖治,“廣開獻納之明,親近輔弼之佐”,使“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guān)格”,國家政治則將病入膏肓,雖有良醫(yī)扁鵲也無可挽救(詳見《張?zhí)兰肪硎?。隆慶二年(1568年),已晉升為內(nèi)閣大臣的張居正,給穆宗皇帝上《陳六事疏》,系統(tǒng)提出了自己的改革綱領,開篇即謂:

臣聞帝王之治天下,有大本,有急務。正心修身,建極以為臣民之表率者,圖治之大本也;審幾度勢,更化宜民者,救時之急務也。大本雖立,而不能更化以善治,譬之琴瑟之不調(diào)不解而更張之,不可鼓也。恭惟我皇上踐祚以來,正身修德,講學勤政,惓惓以敬天法祖為心,以節(jié)財愛民為務,圖治之大本即已立矣,但近來風俗人情,積習生弊,有頹靡不振之漸,有積重難迫之幾,若不稍加改易,恐無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張?zhí)兰肪砣?

他以“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為六大急務,認為解決了這六大急務就能刷新政治,“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詳見《張?zhí)兰肪砣?。如果說他嘉靖年間所上《論時政疏》著重于列舉時弊,從“內(nèi)圣”方面要求世宗勵精圖治,那么,隆慶年間所上《陳六事疏》則在肯定穆宗求治之心的前提下,重點要求其解決六大急務以刷新政治,做到“外王”。張居正的這種思想無疑是以儒家“內(nèi)圣外王”的經(jīng)世之學為理論基礎的,然而身居決策高位的世宗和穆宗都怠于政事,只顧追求個人的享樂,張居正提出的救世良方被他們束之高閣。這使張居正深切地感受到各種政治積弊及由之而引發(fā)的社會危機,其病根乃在于封建專制權(quán)力機構(gòu)功能的嚴重失調(diào)。因此,盡管他也很看重“性命之學”,但并不認為依靠“性命之學”(如王陽明提倡“致良知”之類)就能夠掃除時弊,化解現(xiàn)實危機,他強調(diào)要調(diào)整權(quán)力機構(gòu)功能,自上而下有針對性地推展經(jīng)濟、政治改革,以此化解社會危機,既而達到富國強兵的改革目標。

隆慶六年(1572年),穆宗猝然中風,召高拱、張居正、高儀三位閣臣于御榻前受顧命。時,高拱為內(nèi)閣首輔,本應承擔輔助神宗的重任,但他因沒有處理好與內(nèi)監(jiān)馮保的關(guān)系,觸怒了皇后和神宗生母皇貴妃,受到革職回籍的處分,于是張居正出任內(nèi)閣首輔,掌握了政權(quán)。從隆慶六年(1572年)到萬歷十年(1582年)的整整十年間,張居正一直被神宗以師禮相待,尊稱為“元輔張先生”,實際取得了封建專制體制最高決策人的地位。他充分利用這種特殊地位,按照既定的設想,穩(wěn)健而扎實地推行全面改革。他制定“考成法”以解決中央集權(quán)問題,設立“職官書屏”以解決人事問題,從而有效地遏制了吏治腐敗,很快使政治面貌煥然一新,順利建成一個操縱自如、運轉(zhuǎn)靈活的權(quán)力機構(gòu)。他又從整頓田賦著手,在全國范圍內(nèi)清丈田地,并以此為基礎推行“一條鞭法”,進行賦役制度的全面改革,從而使國家財政狀況有所好轉(zhuǎn),人民的經(jīng)濟生活日漸安定。這段時期被譽為“萬歷年間,最稱富庶”,說明他富國的目標成功實現(xiàn)。此外,他以政治家的戰(zhàn)略眼光找到當時外患頻仍的癥結(jié),采取一系列得力措施,解決了無兵無財無將的難題,基本成功實現(xiàn)了強兵的目標。

綜觀張居正的各項改革,其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指導思想,就是要加強中央集權(quán),重振紀綱。張居正認為,當世危機表現(xiàn)最為嚴重的是君主勢衰,政事弛靡,政局失控,“國威未振,人有侮心”,“人樂于因循,事趨勢于苦窳”(《張?zhí)兰肪矶?。他在隆慶年間即上書直言:“近日以來,朝廷詔旨,多廢格不行,抄到各部,概從停閣。或已題奉欽依,一切視為故紙,禁之不止,令之不從,至于應勘應報,奉旨行下者,各地方官尤屬遲慢,有查勘一事而數(shù)十年不完者,文卷委積,多致沉埋,干證之人,半在鬼錄,年月既遠,事多失真,遂使漏網(wǎng)終逃?!?《張?zhí)兰肪砣?萬歷元年(1573年)在《請稽查章奏隨事考成以修實政疏》中又指出:“臣等竊見近年以來,章奏繁多,各衙門題復,殆無虛日,然敷奏雖勤,而實效蓋鮮。……顧上之督之者雖諄諄,而下之聽之者恒藐藐。鄙諺曰‘姑口頑而婦耳頑’,今之從政者殆類于此。欲望底績有成,豈不難哉!”(《張?zhí)兰肪砣?針對這種君主政治賴以運行的龐大官僚機器幾近癱瘓的狀況,張居正提出必須“振紀綱”。他說:

人主以一身而居乎兆民之上,臨制四海之廣,所以能使天下皆服從其教令,整齊而不亂者,紀綱而已。(《張?zhí)兰肪砣?

他所說的“紀綱”指的是君臣統(tǒng)治集團的權(quán)力法紀,“振紀綱”就是要強化君臣統(tǒng)屬關(guān)系,加強君主對整個官僚體系的控制。這主要有三層內(nèi)容:一是君主要親自總攬法紀刑賞之權(quán)。他說:“張法紀以肅群工,攬權(quán)綱而貞百度,刑賞予奪,一歸之公道。”(《張?zhí)兰肪砣?法紀刑賞之權(quán)如同“太阿之柄”,君主“不可一日而倒持也”,否則就會失去權(quán)威,失去對群臣的有效控制。二是強化君主詔令的絕對權(quán)威。他說:“君者,主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張?zhí)兰肪砣?詔令是君主政治權(quán)威的實際運用和具體體現(xiàn),在君主專制社會背景下,全部政治的運行主要由君主頒行詔令自上而下推動,“天子之號令,譬之風霆”,若“風不能動,而霆不能擊”,君主的詔令不能得到有效、徹底地執(zhí)行,則君主權(quán)威何在?君主又怎能控制群臣百官?三是君主要嚴明法制。他認為,君主“無威”,臣下就會“無法”,而嚴明法制則是強化君威的制度保障。他詳細辨析了徇情與順情、振作與操切之異同,堅決反對徇情和操切,說:“徇情之與順情,名雖同而實則異;振作之與操切,事若近而用則殊?!闭J為“順情”指“整齊嚴肅,懸法以示民,而使之不敢犯”,“操切”則是“嚴刑峻法,虐使其民而已。”(《張?zhí)兰肪砣?顯而易見,“徇情”和“操切”是對紀綱的極大破壞,而正確的做法為“情可順而不可徇,法宜嚴而不宜猛”,嚴明法制的關(guān)鍵是執(zhí)法公平無私,不偏不倚,做到“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申”(《張?zhí)兰肪砣?,如此方能提高法制權(quán)威,進而使君威振作起來。

如果說張居正試圖通過一系列自上而下的改革化解現(xiàn)實社會危機,重振君主專制統(tǒng)治的綱紀,那么,對于王陽明來說,無論是其學說層面上推揚“心即理”“致良知”“知行合一”之說,還是實際政治操作層面上頒“鄉(xiāng)約”、力行“十家牌法”等,都無非是要將他化解現(xiàn)實社會危機,維護君主專制政治秩序的道德原則融貫到社會實踐行為之中。就這方面而言,張居正和王陽明是完全相通的。

張居正不僅在應對社會實際問題上與王陽明有著完全一致的積極用世的態(tài)度(盡管其所采取的應對之策與陽明不盡相同),并與陽明一樣,以維護綱常倫理為最終目的。而且,他更從純學術(shù)的角度對“學本諸心”有高度評價,在《宜都縣重修儒學記》中講道:“自孔子沒,微言中絕,學者溺于見聞,支離糟粕,人持異見,各信其說,天下于是修身正心、真切篤實之學廢,而訓詁詞章之習興。有宋諸儒力詆其弊,然議論乃日益滋甚,雖號大儒宿學,至于白首猶不殫其業(yè),而獨行之士往往反為世所姍笑。嗚呼!學不本諸心而假諸外以自益,只見其愈勞愈弊也矣。故宮室之弊必改而新之,而后可觀也;學術(shù)之弊必改而新這,而后可久也?!?《張?zhí)兰肪砭?可見他是在縱觀學術(shù)發(fā)展大勢,對漢唐諸儒以至程朱陸王之學作了認真比較以后,才選擇、認同陽明心學的。

陽明心學對張居正影響最大者,乃是其所提倡的“狂者胸次”。關(guān)于“狂狷”精神,孔子曾經(jīng)說過:“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孟子對此有進一步討論,據(jù)《孟子·盡心下》記載:“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鬃釉陉?,何思魯之狂士?’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鬃迂M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何以謂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睗h唐諸儒似未留意于此一問題,而宋儒中二程對“狂”的論述最有影響,其言有曰:“曾皙言志,而夫子與之,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謂狂也?!?朱熹《孟子集注》卷十四)至于王陽明,“良知”的信念與實踐使其在百死千難的危機中從容應對,并最終化解危機,經(jīng)受住了人生嚴峻的考驗,這自然更堅定了他對“良知”學說的自信。他在與門人回顧江西平藩后那一段險惡的經(jīng)歷時曾說:“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鄉(xiāng)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2]116王陽明自謂“在南都以前”(即64歲以前)還有些“鄉(xiāng)愿”的意思,而此后則具備了“狂者的胸次”。這“狂者的胸次”,如其所說,就是“信得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后來在回答弟子提出的“鄉(xiāng)愿狂者之辨”時,王陽明對這“狂”的境界進行了詳細說明,指出:

鄉(xiāng)愿以忠信廉潔見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無忤于小人,故非之無舉,刺之無刺。

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潔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壞矣,故不可以與人堯舜之道??裾咧敬婀湃耍磺屑妵趟兹静蛔阋岳燮湫?,真有鳳凰千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闊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壞而庶可與哉。[3]

盡管他并不認為“狂者”就是“圣人”,“狂者的胸次”亦非最高理想人格境界,但他指出“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紛囂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鳳凰千千仞之意”,這遠遠超勝常人,距 “圣人”境界已不遠,故而“一克念即圣人矣”。陽明門下弟子多認得“狂者的胸次”這個意思,故而呈露出浴沂舞雩的氣象,這在理學家中是很罕見的。受陽明心學影響,當時社會文化生活中出現(xiàn)了講求自尊自信自立之狂者境界的思潮。

生活于此思潮中的張居正,頗具“狂者的胸次”,他在嘉靖后期短暫家居時有《述懷》詩云:“永愿謝塵累,閑居養(yǎng)營魂。百年貴有適,貴賤寧足論?!?《張?zhí)兰肪硪?不惟如此,更與朋友切磋砥礪,作《曹紀山督學題老子出關(guān)圖見寄謝之》,詩云:“作賦恥學相如工,干時實有楊云拙。一朝骯臟不得意,翩翩歸臥滄江月?!?《張?zhí)兰肪矶?從中可以看出其有見于官場黑暗、政治混亂而生發(fā)出的歸隱求適的情調(diào)。但他又不像一般士大夫那樣消極地追求歸隱以獲一己之自適,而是對歸隱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他曾作《七賢詠》,借評析魏晉“竹林七賢”的人格心態(tài)申述己見:

夫幽蘭之生空谷,非歷遐絕景者莫得而采之,而幽蘭不以無采而減其臭;和璞之蘊玄巖,非獨鑒冥搜者誰得而寶之,而和璞不以無識而掩其光。蓋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測也,況識有修短、跡有明晦,何可盡喻哉?今之論七賢者,徒觀其沉酣恣放、哺啜糟漓,便謂有累名教,貽禍晉室。此所謂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獨持繩墨之末議不知良工之獨苦者也。……余觀七子皆履沖素之懷,體醇和之質(zhì),假令才際清明,遇適其位,上可以亮工弘化,贊興王之業(yè);下可以流藻垂芬,樹不朽之聲,豈欲沉淪滓穢無所短長者哉?……自以道高才雋,深慮不免,故放言以晦貞,沉湎以毀質(zhì),或吏隱于廓廟,或泊浮于財利,縱誕任率,使世不得而羈焉。然其泥蟠淵默,內(nèi)明外穢,澄之不清,深不可識,豈與世俗之蒙蒙者比乎?蟬蛻于糞溷之中,爝然涅而不緇者也。(《張?zhí)兰肪硪?

他認為,貌似放蕩不羈的“竹林七賢”,并非自甘墮落,而是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擔心自己因“道高才雋”而難免遇害,這才晦貞毀質(zhì),縱誕任率,究其實盡皆“內(nèi)明外穢”、出污泥而不染的耿介之士。由此當可知道張居正何以會在嘉靖后期產(chǎn)生出歸隱求適的念頭。至于上引文中以“幽蘭”“和璞”自喻其孤高自珍的心態(tài),則既體現(xiàn)了心學高視自我的“狂者的胸次”,又透露出張居正本人待時而動的人生自信。因此,嘉靖末年的張居正絕不是一位心灰意冷的隱士,而是尚未遇時的潛龍、匣中待試的寶劍。據(jù)《太師張文忠公行實》記載:“太師體故孱弱,又倦游,三十三年甲寅遂上疏請告。既得,請歸,則卜筑小湖山中,課家僮鍤土編茅,筑一室僅三五椽,種竹半畝、養(yǎng)一癯鶴,終日閉關(guān)不啟,人無所得望見,唯令童子數(shù)人事灑掃煮茶洗藥。有時讀書,或棲神胎息,內(nèi)視反觀,久之,即神氣日益壯,遂下帷益博極載籍,貫穿百氏,究心當世之務?!?《張?zhí)兰肪硭氖?從其當時的生活內(nèi)容看,張居正與其說是厭倦仕途,倒不如說是為今后的進取積蓄能量,并期待著大用于世時機的到來。在《答西夏直指耿楚侗》這封書信中,他同耿定向分析時局,認為值此“貪風不止,民怨日深”之時,“非得磊落奇?zhèn)ブ浚笃瞥8?,掃除廓清,不足以彌天下之患。顧世雖有此,人未必知,即知之未必用,此可為慨嘆也。中懷郁郁,無所發(fā)舒,聊為知己一嘆,不足為他人道也。”(《張?zhí)兰肪砣?

盡管在萬歷朝的最初十年間,張居正出任首輔,實際掌握朝政,但他位高權(quán)重本就招來許多忌恨,而他所推行的考成法,因事事立限、處處較真,使官員們深感不便,有的還產(chǎn)生嚴重的危機心理。至于清丈田地、推選“一條鞭法”更觸犯了一般士紳的既得利益。由是,朝野上下就潛伏著一股伺機涌動的抵制新政的潮流。萬歷四年(1576年),御史劉臺即以門生身份上疏彈劾座主張居正,指責他“偃然以相自處,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明史·劉臺傳》)。萬歷五年(1577年),張居正遭父喪,神宗帝下詔“奪情”而不準其丁憂守制,這更成為官員們向張居正發(fā)起攻勢的機會??陀^上,皇帝、皇太后的支持,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保的密切配合,使張居正抵制住了反抗潮流,大刀闊斧地推行新政,并取得了相當成效。主觀上,面對前所未有的阻力,張居正對于他所推行的改革堅執(zhí)義無反顧的信念。這種信念,首先來源于他對自己所具有的大公至誠的自信。他在《答奉常陸五臺論治體用剛》一文中指出:

仆一念為國家為士大夫之心,自省肫誠專一,其作用處或有不合于流俗者,要之,欲成吾為國家士大夫之心耳。仆嘗有言:使吾為劊子手,吾亦不離法場而證菩提。又一偈云:高崗虎方恐,深林蟒正嗔。世無迷路客,終是不傷人。(《張?zhí)兰肪矶?

既然自己堅信于心無愧,所作所為出于公心,也就不在乎物議了。同時,他的這種信念來源于其不顧身家性命的獻身精神和甘于做祭壇犧牲的烈士心態(tài)。他在《答吳堯山言弘愿濟世》一文中指出:“二十年前曾有一弘愿,愿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之、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鼻,我亦歡善施與,況詆毀而已乎?”(《張?zhí)兰肪矶?

縱觀歷史,大凡有魄力有擔當?shù)母母锛遥瑹o不將生死置之度外,舍棄身家性命,成就國家大事,以期實現(xiàn)預先設定的目標。張居正亦復如是。他在《答南學院李公言得失毀譽》一文中指出:“不谷棄家忘軀,以徇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欲力,略不少回,故得少有建立。得失毀譽關(guān)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張?zhí)兰肪砣?這種信念又與其憂國憂民的情懷及超然的胸襟密切相關(guān)。一方面,張居正一直以一身系天下安危自任,而這種憂國憂民的情懷是他敢于去克服重重阻力、推行新政的強大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他慨然擔負圣賢之學,不求世人認同,未曾后悔半分,以《周易》所講的“無悶”作為精神慰藉。在《答湖廣巡按朱謹吾辭建亭》一文中指出:“吾平生學在師心,不蘄人知,不但一時之毀譽不關(guān)于慮,即萬世之是非亦所弗計也?!?《張?zhí)兰肪砣?這樣的肺腑之言,可謂披肝瀝膽,吐露心聲。很明顯,他深受王陽明所說的“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影響,強調(diào)“師心”而非從眾,不乞求他人理解自己,不計較一時的榮辱得失,甚至不怕后世給予的歷史評價。他在《答藩伯周友山論學》中說:“不谷生平于學未有聞,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則誠自信而不疑者?!?《張?zhí)兰肪砣?他引以為傲的“信心任真”,非常值得玩味。信的意思是申明,心是光明的,真是無染的。一切善惡、美丑、功過、是非,都應求之于心。毀譽榮辱,不能動心;順逆動靜,不能改志。這與他研讀王艮的著述,不無關(guān)系。根據(jù)學者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他中進士之后的多年翰林生活中,曾研讀過王艮著作,探求過泰州學派在朝廷政治上實用的可能性。心學致良知(天理)的便捷,沖破程朱理學的繁瑣、教條的牢籠,強調(diào)了主觀能動性,崇尚實用與事功,給張居正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4]。王艮“樂學學樂”,直追往圣前賢,崇尚實用,尤其是良知存在的現(xiàn)成性,在很大程度上浸潤了張居正的學術(shù)思想。吳震先生對“良知天性,往古來今,人人具足,人倫日用之間舉措之耳”有著深刻的認識,指出:

在心齋看來,良知存在的“現(xiàn)成性”不僅表明良知先天地存在于人心之中,構(gòu)成人的本質(zhì),而且良知還具有“當下性”的特征,它無時無刻不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流行、展現(xiàn)自身,這也是良知在人的行為中自能做出是非善惡之判斷的根本原因。所以重要的是,既要樹立起這樣一種信念,即良知存在于吾心是“分分明明、亭亭當當”的,同時又要做到在人倫日用中順其良知自然,“不用安排”“不須防檢”。[5]

張居正逐漸養(yǎng)成“不見知于世而無悶”的超然胸襟,無疑是他笑對不時撲面而來的反對聲浪的內(nèi)在精神支柱。

綜上所述,張居正雖然不是王學傳人,但確實具備了陽明心學修養(yǎng)。正是這種修養(yǎng),使他形成了超越制度、超越世俗毀譽的獨行的人格,并獲得了內(nèi)在與外在的兩重自由。若無這修養(yǎng),他在炙手可熱的權(quán)力面前終將會成為嚴嵩或魏忠賢式的人。從這個角度講,張居正的出現(xiàn)應該是陽明心學的一大積極成果。此外,張居正與陽明后學的交往值得深入研究。

就目前所掌握的資料來看,張居正與王陽明本人似乎并沒有什么直接接觸,但在他交往的朋友中有很多心學人物,其中如聶豹、胡直、羅洪先、羅汝芳、趙貞吉、耿定向、周友山等還是知名的心學學者。

陽明歿后,門下弟子分裂,出現(xiàn)了諸多心學流派。張居正在與各種心學流派廣泛接觸中,對聶豹、羅洪先一派最感興趣。

聶豹(1487—1563年),字文蔚,江西永豐人,后因徙家雙溪(今浙江余杭縣境內(nèi)),故自號雙江。其學“初好王守仁良知之說,與辨難,心益服”(《明史》本傳),認為“良知之學”“是王門相傳指訣”(《明儒學案》卷十八《江右王門學案·困辨錄》);后巡按應天,繼續(xù)與陽明講論良知之學,“銳然以圣人為必可至者”(《華陽館文集》卷十一),并重刻《傳習錄》《大學古本》等陽明著作,服膺陽明“致良知”說之志益堅;乃至陽明既歿,又“以弟子自處”(《明史》本傳)。故后世學者謂之“出于姚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九十六《困辨錄提要》),不無道理。聶豹之學的特點在于提倡“良知本寂”說,而此說頗遭“同門”學者非難,《明儒學案》卷十七《江右王門學案·聶豹傳》對之記載甚詳。

羅洪先(1504—1564年),字達夫,號念庵,江西吉水人。他雖曾服膺“守宋人之途轍”(《明儒學案》卷四十五《諸儒學案·羅倫傳》)的羅倫之為人,又曾師事以“朱子之學”為“圣人之學”(同上書,卷五十三《諸儒學案·谷平日錄》)的李中,但他年十五,聞陽明于贛州開府講學,心即向往;比《傳習錄》出,手抄玩讀,竟至廢寢忘食,欲往受業(yè),父不可而止。年二十五,師事同郡江右王門學者黃宏綱、何廷仁,自是日究陽明“致知”旨。其后,訪晤王畿、王艮、唐順之、趙時春、鄒守益、歐陽德諸王門學者,心學修養(yǎng)日深。年三十九,始聞聶豹的“良知本寂”說發(fā)展為“良知本靜”說,謂:“此心中虛無物,旁通無窮,無內(nèi)外可指、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今來,渾然一片,而吾身乃其發(fā)竅,非形質(zhì)所能限也。”(《耿天臺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羅先生傳》)王門諸子多承認他學宗陽明,且以之為師(《明儒學案》卷十八《江右王門學案·羅洪先傳》)

張居正認同聶豹、羅洪先歸寂求虛的心學理路,在《啟聶雙江司馬》一文中說道:“竊謂學欲信心冥解,若但從人歌哭,直釋氏所謂閱盡他寶,終非已非分耳。昨者伏承高明指未發(fā)之中,退而思之,此心有躍如者。往時薛君采先生亦有此段議論,先生復推明之,乃知人心有妙萬物者,為天下之大本,無事安排此先天無極之旨也。夫虛者道之所居也,涵養(yǎng)于不睹不聞,所以致此虛也。虛則寂,感而遂通,故明鏡不屢照,其體寂也。虛谷不疲于傳響,其中竅也。今不于其居無事者求之,而欲事事物物求其當然之則,愈勞愈敝也矣?!?《張?zhí)兰肪砣?這里,他除了強調(diào)心學的自信自悟外,更對歸寂以致虛、致虛以通感的心學思路有著深切體悟。

不過,張居正接受心學思想影響,并非為了追求個體愉悅,而是為解決人生進取中的自我心理障礙,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其經(jīng)邦濟國的現(xiàn)實目的。他在《答福建巡撫耿楚侗談王霸之辨》中說:

孔子論政,開口便說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惟時;周公《立政》,其克詰爾戎兵:何嘗不欲國之富且強哉!后世學術(shù)不明,高談無實,剽竊仁義,謂之王道,才涉富強便云霸術(shù)。不知王霸之辯、義利之間,在心不在跡,奚必仁義之為王、富強之為霸也?(《張?zhí)兰肪砣?

這樣一種基本思想精神,使他一方面把那些以經(jīng)世致用為目標的心學家引為“同志”,時常與他們相互切磋砥礪;另一方面對那些脫離實際、空談心性的心學末流深惡痛絕,斥之為“腐儒”“俗儒”。在致周友山的尺牘中,他反復申述了這種愛憎分明的態(tài)度,他說:“今人妄謂:孤不喜講學者,實為大誣。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語一事背于堯、舜、周、孔之道?但孤所為,皆欲身體力行,以是虛談者無容耳!”(《張?zhí)兰肪砣?“吾所惡者,惡紫之奪朱也、莠之亂苗也、鄭聲之亂雅也、作偽之亂學也。夫?qū)W乃吾人本分內(nèi)事,不可須臾離者。言喜道學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圆灰瞬幌驳缹W之為學,不若離是非、絕取舍,而直認本真之為學也?!步裰耍蝗缯畬嵑脤W者矣。”(《張?zhí)兰肪砣?所謂“真認本真”,亦即陽明之“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就是要真切體認自家虛靈靜寂的心體(“良知”),以之為天下大本,并據(jù)之行事,這使他與聶豹、羅洪先等陽明后學息息相通。但是,張居正特別強調(diào)結(jié)合實際,要求身體力行,反對以虛見為默證。盡管他在心學上幾無創(chuàng)造性理論,但也絕非只會拾人牙慧,而是從現(xiàn)實的改革事業(yè)和富國強兵的需要出發(fā),對儒學史上分化出來的內(nèi)圣與外王兩派取長補短,致力于二者的結(jié)合,以自成一家之言。他在《答楚學道胡廬山論學》中說:

承教虛寂之說,大而無當,誠為可厭。然仆以為近時學者皆不務實得于已,而獨于言語名色中求之,故其說屢變而愈淆。夫虛故能應,寂故能感?!兑住吩唬骸熬右蕴撌苋?,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闭\虛誠寂,何不可者?惟不務實得于已,不知事理之如一,同出之異名,而徒兀然嗒然,以求所謂寂然者,宜其大而無當、窒而不通矣。審如此,豈惟虛寂之為病?茍不務實得于己,而獨于言語名色中求之,則曰致曲、曰求仁,亦豈得為無弊哉!(《張?zhí)兰肪矶?

在《答西夏直指耿楚侗》中云:

辱喻謂比來涉事日深,知虛見空談之無益,具見丈近日造詣精實處。區(qū)區(qū)所欲獻于高明者正在于此。但此中靈明,雖緣涉事而見,不因涉事而有。倘能含攝寂照之根,融通內(nèi)外之境,知此心之妙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者,初非由于外得矣。(《張?zhí)兰肪砣?

在《答胡劍西太史》中亦曰:

弟甚喜楊誠齋《易傳》,座中置一帙常玩之。竊以為六經(jīng)所載,無非格言,至圣人涉世妙用,全在此書。自起居言動之微,至經(jīng)綸天下之大,無一事不有微權(quán)妙用,無一事不可至命窮神,乃其妙即白首不能殫也,即圣人不能盡也,誠得一二,亦可以超世拔俗矣。兄固深于《易》者,暇時更取一觀之,脫去訓詁之習,獨觀昭曠之原,當復有得力處也。(《張?zhí)兰肪砣?

他把“虛”與“實”看作是種體用相即的關(guān)系。所謂“昭曠之原”“寂照之根”“此中靈明”,指的就是作為天下之大本的心體,這種心體的本來狀態(tài)是“誠虛誠寂”的。但體不離用、用不離體,只有努力從事“實得于己”的工夫,“融通內(nèi)外之境”,把“虛”與“實”有機結(jié)合起來,才能“經(jīng)綸天下”“成變化而行鬼神”。如果“不務實得于已”,離用以求體,必然流為“虛見空談”“窒而不通”。當然,如果離體以求用,不去認真領會“致曲”“求仁”的精神實質(zhì),也將化為虛文,產(chǎn)生很大的流弊。張居正的這種思想顯然同聶豹、羅洪先的歸寂說有很大差別。

張居正同陽明后學思想上的差異,在其《答羅近溪宛陵尹》中也有所體現(xiàn)。他說:“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不得穩(wěn)貼,如火力猛迫,金體乃現(xiàn)。仆每自恨優(yōu)游散局,不曾得做外官,今于人情物理,雖妄謂本覺可以照了,然終是紗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從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義,明于其利,達于其患,然后能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學問不透??鬃釉啤啦贿h人’;今之以虛見為默證者,仆不信也。”(《張?zhí)兰肪砣?而他之所以與聶豹、羅洪先、耿定向、胡廬山、羅汝芳等反復論學,除了共同的心學旨趣外,還有因見于陽明后學“以虛見為默證”之弊,而欲以實用救之的意圖。但學說思想上的重大差異,又使得這種改造陽明后學的意圖往往落空。這從張居正與泰州后學耿定向、羅汝芳的關(guān)系可略見一斑。

耿定向(1524—1596年),字在倫,號天臺,湖北黃安人。黃宗羲曾對其學術(shù)主旨評論道:“先生之學,不尚玄遠,謂‘道之不可與愚夫愚婦知能,不可以對造化通民物者,不可以為道,故費之即隱也,常之即妙也,粗淺即精微也’。其說未嘗不是,而不見本體,不名打也世情隊中?!?《明儒學案》卷三十五)由于“不見本體”,且“不尚玄遠”,所以耿定向特別強調(diào)人倫日用。并且,他還反對一味虛見空談,提倡靜以應感、虛以求實。這使張居正不僅把他引為思想上的“同志”,而且更希望他成為學以致用的榜樣。張居正不僅令其以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具體負責清田之事,而且向耿定向許以辛勤供職成功以后的酬報。后因耿定向遭父喪而回家丁憂守制,張居正不免心存惋惜,百般無奈,只能默認。就耿定向而言,盡管在福建也很努力,但他本人無意照張居正的設想去發(fā)展,而且對張居正的霹靂作風亦頗有看法,還曾“苦言”相勸,致使張居正對他報以疏遠的態(tài)度。正因為這樣的疏遠,使得耿定向在張居正病逝后未被倒張者列為張黨,從而才有可能在萬歷十二年(1584年)被重新啟用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羅汝芳(1515—1588年),字惟德,號近溪,江西南城人。他是泰州學派著名平民儒者顏山農(nóng)的弟子,以講求“赤子之學”為學術(shù)主旨,認為道在此身,身是赤子,良知良能,不學不慮,并在嘉靖、萬歷年間以善于講學而聞名于士林。張居正與羅汝芳義往甚早,且引為“知己”,但又深知與羅氏學術(shù)主張有差別,故而一方面承認羅汝芳在太湖“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顧流俗之是非,此固羅近溪本來面目然”;另一方面仍以“學問既知頭腦,須窺實際,欲見實際,非至瑣細、至猥俗、至紛糾處,不得穩(wěn)貼,如火力猛迫,金體乃現(xiàn)”(《張?zhí)兰肪砣?相勸。及至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羅汝芳升任寧國知府時,張居正作《贈羅惟德擢守寧國敘》以送之,仍在強調(diào)其學以致用的見解,謂:“斷蛟龍,剸犀革,遇磐錯而無厚,干將誠利矣。匣而弗試,利無從見也。是故士不徒學,而惟適用之貴,裕內(nèi)征外,懋德利躬,此勵己之符而亦鏡物之軌也?!?《張?zhí)兰肪戆?但羅汝芳始終有著他自己的思想,他不僅要學以為仕,而且更要以仕為學,即令其治下皆興好學之心、皆能知忠知孝。據(jù)傳他做寧國知府時,“集諸生會文講學,令訟者跏跌公庭,斂目觀心,用庫藏充饋遺,歸者如市”(《明儒學案》卷三十四)。會文講學的場所竟是訟者紛紜的公庭,訟者的呶呶乃易為跏跌靜坐的冥默,封建政府的公庫居然成為饋贈“罪犯”的財源。這樣的知府,不執(zhí)行封建政府律令,以“罪犯”為良善,可謂絕無僅有。更重要的是,羅汝芳熱心于講學,積極組織講學的集會活動,這自然要激起張居正的不滿。萬歷元年(1573年),張居正當國,羅汝芳恰丁憂起復,二人相見,張氏“問山中功課,先生曰:‘讀《大學》《論語》,視昔差有味耳?!昴弧!?《明儒學案》卷三十四)張居正先將其補為山東東昌知府,三年任期滿后即令其升任云南副使,再三年轉(zhuǎn)為云南參政,看來是想將羅汝芳置于云南西陲,教化那些未開化的山民,以發(fā)揮其講學才能,同時又不會對新政推展有任何阻礙。羅汝芳并不滿足于在云南講學或從事興修水利的實務,而更樂意在京師開講,張居正也就只好將之永遠清除出官場,以儆效尤。

盡管曾經(jīng)深受陽明心學影響,又與陽明后學有著廣泛的私人交往,但政治家而兼學問家的張居正,主要是以政治眼光看待、裁量學術(shù)思想的。在《答南司成屠平石論為學》中,他具體指出當時一批講論心學的“同志”在學術(shù)、政治兩方面存在的流弊,并較詳盡地闡述了他的思想主張和對應之策:

夫昔之為同志者,仆亦嘗周旋其間,聽其議論矣。然窺其微處,則皆以聚黨賈譽,行徑捷舉,所稱道德之說,虛而無當,莊子所謁其嗌言若哇,佛氏所謂蝦蟆禪耳!而其徒侶眾盛,異趨為事,大者搖撼朝廷,惑亂名實,小者匿蔽丑穢,趨利逃名。嘉隆之間,深被其禍,今猶未殄,此主持世救者所深憂也?!队洝吩唬骸胺矊W,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時,則相與講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為學,兢兢然求所以稱職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別問一門以為學者也?!倭羁鬃由裰畷r,為國子司成,則必遵奉我圣祖學規(guī)以教胄,而不敢失墜;為提學憲臣,則必遵奉皇上敕諭以造士,而不敢失墜:必不舍其本業(yè)而別開一門,以自蹈于反古之罪也。今世談學者皆言遵孔氏,乃不務孔氏之所以治世立教者,而甘蹈于反古之罪,是尚謂能學孔矣乎?明興二百余年,名卿碩輔勛業(yè)恒赫者,大抵皆直躬勁節(jié)、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講學者每詆之曰:彼雖有所建立,然不知學,皆氣質(zhì)用事耳。而近時所謂知學,為世所宗者,考其所樹立,又遠出于所詆之下;將令后生小子何所師法耶?此仆所未解也。仆愿今之學者,以足踏實地為功,以崇尚本質(zhì)為行,以遵守成憲為準,以誠心順上為忠?!阋郧拜厼椴蛔銓W而輕事詆毀,毋相與造為虛談,逞其胸臆,以撓上之法也。(《張?zhí)兰肪矶?

為了達到“以足踏實地為功,以崇尚本質(zhì)為行,以遵守成憲為準,以誠心順上為忠”的目的,就必須統(tǒng)一思想,使學術(shù)嚴格絕對地從屬于政治。張居正大力整飭學政,嚴禁聚徒講學,詔毀天下書院,規(guī)定說書者以宋儒傳注為宗,不許別標門戶。他與陽明心學徹底決裂,并且其雷厲風行的專制舉措還造成泰州后學中有明顯異端思想傾向的何心隱的慘死。

這是陽明心學發(fā)展至晚明發(fā)生的一場悲劇。其實,張居正本人也是這場悲劇的主人公。他受陽明心學影響而確立起“狂者的胸次”,以拯救現(xiàn)實社會危機為己志,并洞悉時弊形成一整套改革方案。他了解王學末流空疏之弊,因而力行文化專制,克服重重阻力以推展其改革新政。只是他沒能理解皇權(quán)專制制度本身:“這種制度如同一座宏偉壯麗的金字塔,但是塔基在上,塔尖在下,頭腳倒置。因為這種制度把整個國家置于君主一人的意志之上,而這種意志又是不受任何監(jiān)督,可以憑著一時的好惡恣意妄為的。如果君主的意志因某種偶然因素的影響出了毛病,看來似乎是組織嚴密的國家大廈便會發(fā)生動搖。張居正是一個清醒的人。他預感到自己的地位是不穩(wěn)固的,國家的命運以及改革事業(yè)最終是掌握在年幼的神宗皇帝的手中。因此,他花了很大氣力對神宗皇帝諄諄教導,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神宗皇帝服膺內(nèi)圣外王之道,做一位合格的君主。但是,言之者諄諄,聽之者藐藐。萬歷十年(1582年),張居正剛剛病死,神宗皇帝突然變卦。張居正慘淡經(jīng)營的十年新政因此毀于一旦。為了勵行改革,富國強兵,張居正依賴于封建專制制度而取得了成功,但是,同樣是這個封建專制制度,也是導致他的改革事業(yè)趨于全面失敗的決定因素。張居正畢生都在為‘尊主權(quán)’‘振紀綱’而奮斗,他不會想到,他的成功越大,他的失敗也越慘。這就是他的悲劇所在?!盵1]401王陽明又何嘗理解皇權(quán)專制制度呢?他以哲人的睿智洞悉到皇權(quán)專制末世的現(xiàn)實危機,企圖力挽狂瀾,優(yōu)化政治生態(tài),卻不知危機乃是由皇權(quán)專制制度本身造成的,故其只是言“心之本體即是天理”,試圖把綱常倫理由外在強制性的規(guī)范轉(zhuǎn)化成為人們內(nèi)在的自覺要求;揭“致良知”之教,希求以“良知”凈化綱常倫理,并賦予綱常倫理以實踐性;倡“知行合一”說,以期端正人心,整飭風氣,使士習民風歸于圣學之正途。從方法論角度看,這種做法當屬以思想為根本的一元化思想模式,即將現(xiàn)實社會中迫切的社會、政治問題歸結(jié)為思想問題,并認為社會、政治問題的解決有待于首先解決思想文化這一根本性的問題。這種思想方法實際上是本末倒置的,因為根本性的問題乃在于封建專制已岌岌可危。因此,陽明盡管本人武功赫赫,在“內(nèi)圣”“外王”方面均取得卓著業(yè)績,但并不能根本解決現(xiàn)實社會危機,甚至他為“病革臨絕”的明王朝提供的靈丹妙藥——心學思想,到其后學那里,也成為他們悅禪蹈虛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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