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武生 彭安湘
(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教育與人文學(xué)院 江蘇蘇州 215104;湖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湖北武漢 430062)
江西省簡稱“贛”,位于長江中游和下游交接處的南岸,是江南丘陵的重要組成部分,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中部丘陵起伏,成為一個整體向鄱陽湖傾斜而往北開口的巨大盆地,宛若一個巨大的“簸箕”。南朝文人筆下的贛地山水,與江南、荊楚、湖湘迥異,在贛地山水中呈現(xiàn)出匡廬一山獨秀之勢——人們以巨大的熱情吟詠廬山奇絕的自然風(fēng)光、神異的仙道傳說。在南朝,就吟詠的頻率與密度而言,其它任何一處自然景觀都無法與廬山相比。
司馬遷是最早以“廬山”之名入史冊的文人,《史記·河渠書》稱:“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盵1]東晉、南朝時期,廬山的地位逐漸突出,乃至被尊稱為“岳”“廬岳”,如孫放《廬山賦序》稱:“尋陽郡南有廬山,九江之鎮(zhèn)也。臨彭蠡之澤,接平敞之原。”[2]王彪之《廬山賦序》:“廬山,彭澤之山也。雖非五岳之?dāng)?shù),穹隆嵯峨,實峻極之名山也。”伏滔《游廬山序》:“廬山者,江陽之名岳。其大形也,背岷流,面彭蠡,蟠根所據(jù),亙數(shù)百里。重嶺桀嶂,仰插云日,俯瞰川湖之流焉。”湛方生《帆入南湖詩》:“彭蠡紀(jì)三江,廬岳主眾阜?!盵3]蕭綱《應(yīng)令詩》:“樹廬岳兮高且峻,瞻泒水兮去泱泱?!笔捓[《廬山碑序》:“廬山者,亦南國之德鎮(zhèn)?!边@里面其實已經(jīng)有一些對廬山自然山水的描寫,特別是伏滔《游廬山序》。
最早對匡廬山水作詳細(xì)而具體描寫的,是東晉末著名高僧慧遠(yuǎn),且看其《廬山記》中的幾段文字:
山在江州潯陽南,南濱宮亭,北對九江。九江之南為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馀,左挾彭蠡,右傍通州,引三江之流而據(jù)其會。
其山大嶺,凡有七重,圓基周回,垂五百里。風(fēng)雨之所攄,江山之所帶,高巖仄宇,峭壁萬尋,幽岫穿崖,人獸兩絕。天將雨,則有白氣先摶,而纓絡(luò)于山嶺下。及至觸石吐云,則倏忽而集,或大風(fēng)振巖,逸響動谷,群籟競奏,其聲駭人,此其化不可測者矣。眾嶺中,第三嶺極高峻,人之所罕經(jīng)也。太史公東游,登其峰而遐觀,南眺五湖,北望九江,東西肆目,若登天庭焉。其嶺下半里許有重巖,上有懸崖,古仙之所居也。
其北嶺兩巖之間,常懸流遙沾,激勢相趣,百馀仞中,云氣映天,望之若山,有云霧焉。其南嶺臨宮亭湖,下有神廟,即以宮亭為號,其神安侯也。
又所止多奇,觸象有異,北背重阜,前帶雙流。所背之山,左有龍形,而右塔基焉,下有甘泉涌出,冷暖與寒暑相變,盈滅經(jīng)水旱而不異,尋其源,出自于龍首也。南對高峰,上有奇木,獨絕于林表數(shù)十丈,其下似一層浮圖,白鷗之所翔,玄云之所入也。東南有香罅山,孤峰獨秀起。游氣籠其上,則氤氳若香煙,白云英其外,則炳然與眾峰殊別。將雨,則其下水氣涌出如馬車蓋,此龍井之所吐。其左則翠林,青雀白猿之所憩,玄鳥之所蟄。西有石門,其前似雙闕,壁立千馀仞,而瀑布流焉,其中鳥獸草木之美,靈藥萬物之奇,略舉其異而已耳。
這幾段文字,不僅有對廬山整體自然風(fēng)貌的描寫,更有對山巒、丘壑、林瀑、泉石、鳥獸的具體描繪,乃至不同季節(jié)、氣候下的山水也有特別刻畫?;圻h(yuǎn)(334—416),俗姓賈,自小資質(zhì)聰穎,勤思敏學(xué),十三歲時便隨舅父游學(xué)許昌、洛陽等地,精通儒學(xué),旁通老莊。公元381年居廬山,建龍泉寺,領(lǐng)眾清修,弘法濟(jì)生。386年,又于廬山東面建東林寺,作為集眾行道的場所?;圻h(yuǎn)居廬山三十余年,當(dāng)時的著名雅士劉遺民、周續(xù)之、雷次宗、宗炳等都不期而至,他們結(jié)蓮社,在無量壽佛像前建齋立誓,成為中國凈土宗的發(fā)源地。尤為難得的是,慧遠(yuǎn)還雅好山水,帶著眾僧侶,“再踐石門,四游南嶺,東望香爐峰,北眺九江”(慧遠(yuǎn)《廬山記》),并以文字紀(jì)行述聞,令匡廬山水得以廣播,除了上面所引《廬山記》外,他還寫有《廬山東林雜詩》:
崇巖吐清氣,幽岫棲神跡。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有客獨冥游,徑然忘所適。揮手撫云門,靈關(guān)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騰九霄,不奮沖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盡管帶有較為濃烈的玄意,但“崇巖吐清氣,幽岫棲神跡。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的山水意象和“有客獨冥游,徑然忘所適”的游人意象,還是能給讀者以無限的遐思。
隆安四年(400),慧遠(yuǎn)又與“交徒同趣三十馀人”“因詠山水,遂杖錫而游”(廬山諸道人《游石門詩序》),尤為規(guī)??涨?,影響深遠(yuǎn)。此次游賞,當(dāng)是仿王羲之諸人的蘭亭之游,故大家暢敘幽情,詠詩結(jié)集,盡管這些詩今已不存,但署名廬山諸道人的《游石門詩序》得以保留:
石門在精舍南十馀里,一名障山?;B大嶺,體絕眾阜。辟三泉之會,并立而開流;傾巖玄映其上,蒙形表于自然,故因以為名。此雖廬山之一隅,實斯地之奇觀,皆傳之于舊俗,而未睹者眾。將由懸瀨險峻,人獸跡絕,逕迥曲阜,路阻行難,故罕經(jīng)焉。
釋法師以隆安四年仲春之月,因詠山水,遂杖錫而游,于時交徒同趣,三十馀人,咸拂衣晨征,悵然增興。雖林壑幽邃,而開涂競進(jìn);雖乘危履石,并以所悅為安。既至,則援木尋葛,歷險窮崖,猿臂相引,僅乃造極,于是擁勝倚巖,詳觀其下,始知七嶺之美,蘊奇于此。雙闕對峙其前,重巖映帶其后,巒阜周迥以為障,崇巖四營而開宇。其中則有石臺、石池、宮館之象,觸類之形,致可樂也。清泉分流而合注,淥淵鏡凈于天池。文石發(fā)彩,煥若披面,檉松芳草,蔚然光目,其為神麗,亦已備矣。斯日也,眾情奔悅,矚覽無厭。游觀未久,而天氣屢變。霄霧塵集,則萬象隱形;流光回照,則眾山倒影。開闔之際,狀有靈焉,而不可測也。乃其將登,則翔禽拂翮,鳴猿厲響。歸云回駕,想羽人之來儀;哀聲相和,若玄音之有寄。雖仿佛猶聞,而神以之暢;雖樂不期歡,而欣以永日。當(dāng)其沖豫自得,信有味焉,而未易言也。退而尋之,夫崖谷之間,會物無主,應(yīng)不以情,而開興引人,致深若此,豈不以虛明朗其照,閑邃篤其情邪?并三復(fù)斯談,猶昧然未盡。
俄而太陽告夕,所存已往,乃悟幽人之玄覽,達(dá)恒物之大情,其為神趣,豈山水而已哉!于是徘徊崇嶺,流目四矚,九江如帶,丘阜成垤,因此而推,形有巨細(xì),智亦宜然,乃喟然嘆宇宙雖遐,古今一契。靈鷲邈矣,荒途日隔。不有哲人,風(fēng)跡誰存?應(yīng)深悟遠(yuǎn),慨焉長懷。各欣一遇之同歡,感良辰之難再,情發(fā)于中,遂其詠之云爾。
這篇詩序,以生花妙筆集中描寫廬山之一隅——石門的奇異風(fēng)光,不啻一篇精美的山水游記。全文融敘事、描寫、抒情、說理于一體,層層寫來,步步推進(jìn),既張弛有度,又有條不紊?!耙蛟伾剿?,遂杖錫而游”,可見此行以詠山水為主要目的;“懸瀨險峻,人獸跡絕,逕迥曲阜,路阻行難,故罕經(jīng)焉”,見出此行有尋奇探險之意味;“雙闕對峙其前,重巖映帶其后,巒阜周迥以為障,崇巖四營而開宇”“清泉分流而合注,淥淵鏡凈于天池。文石發(fā)彩,煥若披面,檉松芳草”“九江如帶,丘阜成垤”,描繪了石門景色之奇;“眾情奔悅,矚覽無厭”“徘徊崇嶺,流目四矚”,寫出了眾人游賞的情態(tài)。
而晉宋地記作家筆下的石門呈現(xiàn)的卻是另一番景致:
廬山之北,有石門水,水出嶺端,有雙石高聳,其狀若門,因有石門之目焉。水導(dǎo)雙石之中,懸流飛瀑,近三百許步,下散漫千數(shù)步,上望之連天,若曳飛練于霄中矣。(酈道元《水經(jīng)注·贛水注》)[4]
周景式《廬山記》曰:石門山在康皇東北八十余里,是一山之大谷,有澗水,亦名石門澗。吐源浚遠(yuǎn),為眾泉之宗,每夏霖秋潦,轉(zhuǎn)石發(fā)樹,聲動數(shù)十里。(《藝文類聚》卷八·山部下·石門山)[5]
這兩段文字,集中描寫石門之水,雖著墨不多,但寥寥數(shù)語,卻將石門的懸泉飛瀑作了形象刻劃,“下散漫千數(shù)步,上望之連天,若曳飛練于霄中矣”“每夏霖秋潦,轉(zhuǎn)石發(fā)樹,聲動數(shù)十里”二語,分別從視覺、聽覺方面下筆,給人印象尤為深刻。
廬山有奇峰峻嶺90余座,崗嶺、壑谷、巖洞、怪石散布在群峰之間,水流、溪澗、瀑布、湖潭點綴其中,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美譽。除了石門,廬山的許多山水都被地記作家描之于筆下:
《尋陽記》曰:廬山頂上有一池水,池中有三石雁,霜落則飛。山北有五老峰,于廬山最為峻極,橫隱蒼穹,積石巖巉,迴壓彭蠡,其形勢如河中虞鄉(xiāng)縣前五老之形,故名之。(《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6]
周景式《廬山記》曰:登廬山,望九江,以觀禹之跡。其茲峰乎?東南隱諸嶺,不得駢矚。自廬山人跡所暨,迴望處無復(fù)出此者,又甚高峻,每雨,其下成潦,而上猶皎日,峰頭有大盤石,可坐數(shù)百人。(《藝文類聚》卷七·山部上·廬山)
張野《廬山記》曰:廬山,天將雨,則有白云,或冠峰巖,或亙中嶺,俗謂之山帶,不出三日必雨。(《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又有二泉,常懸注若白云帶山?!稄]山記》曰:白水在黃龍南,即瀑布也。水出山復(fù),掛流三四百丈,飛湍林表,望若懸素,注處悉巨井,其深不測,其水下入江淵。(酈道元《水經(jīng)注·贛水注》)
“如河中虞鄉(xiāng)縣前五老之形”“其下成潦,而上猶皎日”“或冠峰巖,或亙中嶺,俗謂之山帶”“飛湍林表,望若懸素”,這些意象,將一個“雄、奇、險、秀”的廬山形象推到了人們面前。
南朝詩人筆下的匡廬山水,雖不似地記作家這般形象生動、歷歷在目,但也產(chǎn)生了一些堪稱經(jīng)典的意象。
宋文帝元嘉八年(431)春,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山水大家謝靈運赴臨川(今江西撫州西)內(nèi)史任,乘船自長江入彭蠡湖口時,游彭蠡,登廬山,寫下了這樣兩首詩:
客游倦水宿,風(fēng)潮難具論。洲島驟回合,圻岸屢崩奔。乘月聽哀狖,浥露馥芳蓀。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千念集日夜,萬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鏡,牽葉入松門。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靈物吝珍怪,異人秘精魂。金膏滅明光,水碧輟流溫。徒作千里曲,弦絕念彌敦。(《入彭蠡湖口》)
積峽忽復(fù)啟,平途俄已閉。巒隴有合沓,往來無蹤轍。晝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登廬山絕頂望諸嶠》)
這兩首詩都力求對廬山的風(fēng)貌作總體上的把握,而不拘泥于某一個具體景點,故概括性強(qiáng),生動性、深刻性略顯欠缺。但卻不乏經(jīng)典意象,如“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一聯(lián),寫出了廬山之秀,“屯”字尤為形象,與張野《廬山記》之“或冠峰巖,或亙中嶺,俗謂之山帶”數(shù)語有異曲同工之妙,卻更加精煉;再如“晝夜蔽日月,冬夏共霜雪”一聯(lián),不直說山之高峻,而山之高峻已盡在眼前。謝靈運不愧是山水大家!
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臨川王劉義慶出鎮(zhèn)江州(今江西九江),大詩人鮑照被擢為國侍郎,是歲秋,他自建康離家赴任,溯江而上,途經(jīng)大雷岸(今安徽望江境內(nèi))時,寫下《登大雷岸與妹書》一文,描寫沿途所見風(fēng)景,其中描寫廬山一段尤為精彩:
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鶋航保迮c辰漢相接,上常積云霞,雕錦縟,若華夕曜,巖澤氣通,傳明散彩,赫似絳天。左右青靄,表里紫霄。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yōu)轺焐?。信可以神居帝郊,?zhèn)控湘、漢者也。
這段文字是遠(yuǎn)望廬山時所見景色,開篇即以“驚異”二字示人,后面的描寫實在此基調(diào)下的依次展開,“基壓江潮”言其勢,“與辰漢相接”狀其高,“上常積云霞,雕錦縟”則寫其神。雖是遠(yuǎn)望,但鮑照以其如椽巨筆道出了廬山之神奇。
在江州任職期間,鮑照得以上廬山,登香爐峰,望石門,寫下了《登廬山》《登廬山望石門》《從登香爐峰》《望孤石》等詩。這些詩基本延續(xù)了鮑照描寫山水時重在刻劃其雄奇、險峻的特點,并不能給人留下較深印象,但其中也不乏一些較好的寫景佳句,如“千巖盛阻積,萬壑勢回縈”(《登廬山》),“高岑隔半天,長崖斷千里”“雞鳴清澗中,猿嘯白云里”“回互非一形,參差悉相似”(《登廬山望石門》),“含嘯對霧岑,延蘿倚峰壁”(《從登香爐峰》),豐富了廬山的形象。
此外,粱代蕭繹也寫有吟詠廬山自然山水的文字《廬山碑序》《玄覽賦》,其中對的山水描寫堪稱精彩:“廬山者,亦南國之德鎮(zhèn)。雖林石異勢,而云霞共色。長風(fēng)夜作,則萬流俱響;晨鼯曉吟,則百嶺齊應(yīng)?!薄昂误淮ㄖ坪?,而匡岫之蒼蒼。其匡岫也,盤紆崷崒,急嶙郁律;峻極于天,千霄秀出。岑嵚崎羲,烏兔蔽虧;蛿岈豁聞,背原面野。墳飛流于天末,鼓雷霆于巖下,聳高館于去中,聯(lián)叢祠于星祉。雕甍綺閣,吁可畏其欲落;云霧杳冥,縈萬嶺而俱青。照曜山莊,岧峣石梁;雁門馀帳,隆安故床。鏡臨江而分影,爐銜花而共香?!?/p>
梁代江淹亦有《從冠軍建平王登廬山香爐峰》一詩:
廣成愛神鼎,淮南好丹經(jīng)。此山具鸞鶴,往來盡仙靈?,幉菡廒V,玉樹信蔥青。絳氣下縈薄,白云上杳冥。不尋遐怪極,則知耳目驚。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藉蘭素多意,臨風(fēng)默含情。方學(xué)松柏隱,羞逐市井名。幸承光誦末,伏思托后旌。
這首詩對廬山自然山水的描寫不多,惟“絳氣下縈薄,白云上杳冥。中坐瞰蜿虹,俯伏視流星”“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數(shù)語,卻道出了廬山風(fēng)景之異。而詩人的主要目的,卻是要寫出廬山之神奇,即所謂“此山具鸞鶴,往來盡仙靈”,因此,他使用了一系列仙道意象,如廣成、淮南的典故,“鸞鶴”“仙靈”“瑤草”“玉樹”“絳氣”“白云”的意象等,這其實代表了南朝文人吟詠廬山時,另外一個主題:敘述廬山神異的仙道傳說。
廬山的神奇,正如支曇諦《廬山賦》中所說:“包靈奇以藏器,蘊絕峰乎青云。”“嶺奇故神明鱗萃,路絕故人跡自分。”其峰巒高峙、溝壑回復(fù)、山險路阻,加之云蒸霞蔚、煙籠霧繞,給人以無盡的遐思和奇妙的想象。
湛方生泛舟鄱陽湖時,面湖望山,喟然嘆道:“此水何時流?此山何時有?”(《帆入南湖詩》)以對天發(fā)問的方式探尋廬山的來歷,晉宋人在地記中的記載也是撲朔迷離,充滿著神奇色彩:
《豫章舊志》:“廬俗,字君孝,本姓匡,父東野王,共鄱陽令吳芮,佐漢定天下而亡,漢封俗于鄔陽,曰越廬君,俗兄弟七人,皆好道術(shù),遂寓精于洞庭之山,故世謂之廬山。”(《水經(jīng)注·贛水注》)
周景式曰:“廬山匡俗,字子孝,本東里子出,周武王時,生而神靈,屢逃征聘,廬于此山,時人敬事之。俗后仙化,空廬猶存,弟子睹室悲哀,哭之旦暮,同鳥號,世稱廬君,故山取號焉?!?《水經(jīng)注·贛水注》)
《廬山記》曰:匡俗出于周威王時,生而神靈,隱淪潛景,廬于此山,俗稱廬君,故山取號焉。(《初學(xué)記》卷第八·江南道第十·廬山)[6]
張僧鑒《尋陽記》云:匡俗,周武王時人,屢逃征聘,結(jié)廬此山,后登仙,空廬尚在,弟子等呼為廬山,又名匡山,蓋稱其姓。又接豫章匡俗,字君孝,父共鄱陽令吳芮佐漢定天下,封俗鄱陽。廬君兄弟七人皆好道術(shù),遂寓精爽于洞庭之山,故世謂廬山。漢武帝南巡親見神靈,封俗為文明公。一云俗漢人,一云周武時人,未知誰是。(《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豫章舊志》、周景式《廬山記》、無名氏《廬山記》中對廬山來歷的記載即已不同,張僧鑒《尋陽記》當(dāng)是綜合三家之言,卻不能明辨。而慧遠(yuǎn)《廬山記》中又稱:“有匡續(xù)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際,遁世隱時,潛居其下。或云,續(xù)受道于仙人,而適游其巖,遂托室?guī)r岫,即巖成館,故時人感其所止為神仙之廬而名焉?!钡徽撃囊患业挠涊d,廬山來歷之奇卻是一致的,廬山自始即抹上了神異的仙道色彩。
廬山的仙道傳說遠(yuǎn)不止這些,《神仙傳》《述異記》《尋陽記》、慧遠(yuǎn)《廬山記》等又記載了仙人董奉、吳猛的故事:
《神仙傳》曰:董奉,字君異,候官人,少有道術(shù),居此山,多救人疾苦。種杏于此山,十?dāng)?shù)年,杏有十?dāng)?shù)萬株,結(jié)實,奉乃作倉廩,宣言人買杏多少,不須來報,但一器谷一器杏,多者則為猛獸所害。人懼,無敢欺者。得谷悉賑貧乏。(《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漢董奉復(fù)館于巖下,常為人治病,法多神驗,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數(shù)年之間,蔚然成林。計奉在人間近三百年,容狀常如三十時,俄而升仙絕跡于杏林。(慧遠(yuǎn)《廬山記》)
《述異記》云:廬山上有三石梁,長數(shù)十丈,廣不盈尺,俯眄杳然無底。咸康中,江州刺史庾亮迎吳猛將弟子登山游觀,因過此梁,見一老公坐桂樹下,以玉杯承甘露與猛,猛遍與弟子。又進(jìn)至一處,見崇臺廣廈,玉宇金房,琳瑯焜燿,煇彩眩目,多珥寶玉器,不可識見,數(shù)人與猛共言,若舊相識。(《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尋陽記》)又曰:王敦誅術(shù)士,吳猛附船日行千里,追者但見龍附其。猛令船人閉目,人聞曳撥林木之聲,懼而開目,龍知人見,遂委舟山頂,今艑底在紫霄峰上。(《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這些仙道傳說中的仙人,有名有姓,有詳細(xì)的事跡記載,甚至與現(xiàn)實中的人物王敦、庾亮等交往、聯(lián)系,增加了其可信度與說服力,較之匡俗的傳說又進(jìn)了一層。而湛方生《廬山神仙詩序》、慧遠(yuǎn)《廬山記》則記載了僧人飛升的傳聞:
太元十一年,有樵采其陽者,于時鮮霞褰林,傾暉映岫,見一沙門,披法服獨在巖中,俄頃振裳揮錫,凌崖直上,排丹霄而輕舉,起九折而一指。既白云之可乘,何帝鄉(xiāng)之足遠(yuǎn)哉?窮目蒼蒼,翳然滅跡。(湛方生《廬山神仙詩序》)
昔野夫見人著沙彌服,凌云直上,既至,則踞其峰,良久乃與云氣俱滅。(慧遠(yuǎn)《廬山記》)
以上兩則記載,為增強(qiáng)其說服力,特借樵人、野夫之口,敘述沙彌乘云飛升的傳聞,令廬山的仙道傳說尤顯撲朔迷離,廬山尤其神秘莫測。關(guān)于廬山,南朝文人還有一些記載,不涉仙道,而是一些歷史人物的掌故、傳聞等,如:
(《尋陽記》)又曰:上霄峰在山東南,秦皇登之,與霄漢相接,因名之。高處有刻名之字,大如掌背隱起焉,僅百余言。(《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廬山之南,有上霄石,高壁緬然,與霄漢連接。秦始皇三十六年,嘆斯岳遠(yuǎn),遂記為上霄焉。上霄之南,大禹刻石,志其丈尺里數(shù),今猶得刻石之號焉。(《水經(jīng)注·贛水注》)
(《尋陽記》)又曰:陶潛栗里今有平石如砥,縱廣丈余,相傳靖節(jié)先生醉臥其上,在廬山南。(《太平御覽》卷四一·地部六·廬山)
《郡國志》曰:湓浦水,有人此處洗銅盆,忽水暴漲,乃失盆,遂投水取之,即見一龍銜盆,遂奮而出,故曰盆水也。(《太平御覽》卷六五·地部三〇·湓浦水)
《述異記》:桓沖為江州刺史,乃遣人周行廬山,冀睹靈異。既陟崇巘,有一湖,匝生桑樹,有大群白鵝,湖中有敗鳊赤鱗魚。(《藝文類聚》卷八·水部下·湖)
這些掌故、傳聞,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它們與前面的眾多仙道傳說一起,令原本神秘的廬山變得更神秘。豐富的仙道傳說與人物掌故,縱橫交織、相互輝映,令廬山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靈異之山。
南朝人在吟詠廬山時,往往在同一篇中將美麗的自然風(fēng)光和神奇的仙道傳說并詠。如慧遠(yuǎn)的《廬山記》既贊“鳥獸草木之美”,又嘆“靈藥萬物之奇”;王喬之的《奉和慧遠(yuǎn)游廬山》既寫“眾阜平寥廓,一岫獨凌空”,又詠“有標(biāo)造神極,有客越其峰”;湛方生的《廬山神仙詩序》既寫廬山“崇標(biāo)峻極,辰光隔輝,幽澗澄深,積清百仞”的奇妙景致,又?jǐn)⑸抽T“振裳揮錫,凌崖直上,排丹霄而輕舉”的神異傳說;謝靈運的《入彭蠡湖口》既寫“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又嘆“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靈物吝珍怪,異人秘精魂”;鮑照的《從登香爐峰》也是既寫“青冥搖煙樹,穹跨負(fù)天石”,又詠“谷館駕鴻人,巖棲咀丹客。殊物藏珍怪,奇心隱仙籍”。可以說,在南朝人的意識里,廬山的奇絕山水已與其神異的仙道傳說融為了一體。
除了直接描寫廬山的自然風(fēng)景外,南朝文人還對廬山周邊的一些山水作了描摹,如廬山腳下的盆水、鄱陽湖、洪井等地方,這其實也可算作廣義上的匡廬山水。
盆水載于地記作家筆下,寫得較為簡略:
《潯陽記》曰:盆水出青盆山,因以為名,帶山雙流,而右灌潯陽,東北流入江,已上江州。(《初學(xué)記》卷第八·江南道第十·盆水)
吟詠鄱陽湖的有陳代詩人劉刪的《泛宮亭湖》:
回艫乘泒水,舉帆逐分風(fēng)。滉瀁疑無際,飄揚似度空。檣烏排鳥路,船影沒河宮。孤石滄波里,匡山苦霧中。寄言千金子,安知萬里蓬。
據(jù)《初學(xué)記》卷第七·地部下·湖第一注引《荊州記》載:“宮亭湖即彭蠡澤也,謂之彭澤湖,一名匯澤。”劉刪的這首詩描寫了泛舟鄱陽湖上所見景色,“滉瀁疑無際,飄揚似度空”一聯(lián)想象奇特,“匡山苦霧中”“寄言千金子,安知萬里蓬”則抒發(fā)了濃烈的羈旅之愁。詩中提到“孤石”,其實是鄱陽湖中人們吟詠得極多的一景,如:
江南多暖谷,雜樹茂寒峰。朱華抱白雪,陽條熙朔風(fēng)。蚌節(jié)流綺藻,輝石亂煙虹。泄云去無極,馳波往不窮。嘯歌清漏畢,徘徊朝景終。浮生會當(dāng)幾,歡酌每盈衷。(鮑照《望孤石》)
侵霞去日近,鎮(zhèn)水激流分。對影疑雙闕,孤生若斷云。遏風(fēng)靜華浪,騰煙起薄曛。雖言近七嶺,獨高成不群。(朱超《詠孤石》)
這兩首詩中所吟詠的“孤石”,即大孤山,位于九江市湖口縣以南的鄱陽湖中,它高出水面約90米,周長千余米,三面絕壁,竦立湖中,僅西北角一石穴可以泊舟。大孤山一頭高一頭低,遠(yuǎn)望似一只巨鞋浮于碧波之中,故又稱“鞋山”。酈道元《水經(jīng)注·贛水注》稱:“又有孤石,介立大湖中,周迴一里,聳立百丈,矗然高峻,特為環(huán)異,上生林木,而飛禽罕集,言其上有玉膏可采,所未詳也?!?/p>
此外,距廬山不遠(yuǎn)處的洪崖井,也是南朝文人寫得較多的一景:
幽愿平生積,野好歲月彌。舍簪神區(qū)外,整褐靈鄉(xiāng)垂。林遠(yuǎn)炎天隔,山深白日虧。游陰騰鵠嶺,飛清起鳳池。隱曖松霞被,容與澗煙移。將遂丘中性,結(jié)駕終在斯。(謝莊《游豫章西觀洪崖井》)
西北五六里,有洪井,飛流懸注,其深無底,舊說洪崖先生之井也。北五六里,有風(fēng)雨池,言山高瀨激,激著樹木,樹木霏散遠(yuǎn)灑若雨。(《水經(jīng)注·贛水注》)
去洪井六七里,有風(fēng)雨池,山橋水出,激著樹木,星散遠(yuǎn)灑如風(fēng)雨焉。(《太平御覽》卷六十七引《豫章記》)
《水經(jīng)注·贛水注》稱:“莊常游豫章,觀井賦詩,言鸞岡四周有水,謂之鸞陂?!眲t謝莊《游豫章西觀洪崖井》一詩為寫實之作。洪崖井,在江西新建縣西四十里之西山,一名伏龍山,左右石壁斗絕,飛泉奔注,下有煉丹井,相傳為洪崖先生得道處。從以上數(shù)則文字看,南朝文人對洪崖井,也是一方面描寫其自然風(fēng)光,一方面敘述其美妙傳說。
南朝文人對于廬山周邊山水的吟詠,不論從所寫自然風(fēng)景的內(nèi)容上,還是從寫作風(fēng)格與特色上,都與廬山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南朝文人在描寫匡廬山水時,將自然山水與仙道傳說共詠的特點,對后世文人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如李白,他在《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一詩中稱:“五岳尋仙不辭遠(yuǎn),一生好入名山游?!甭暦Q為“尋仙”而到廬山,且說“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盧敖游太清”,但詩中又有大量對廬山自然風(fēng)景的描寫,“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fēng)九疊云錦張,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凌蒼蒼。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這與南朝文人寫廬山時的特點頗為類似,從中可以看出其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
南朝文人筆下的贛地山水,之所以呈現(xiàn)出匡廬一山獨秀的特點,與其“吳頭楚尾”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南朝時,吳、越、皖等江南一帶,居京都建康附近,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荊湘地處長江上游,地理位置極為重要,在抗擊北朝時又可與建康形成犄角、呼應(yīng)之勢,故荊楚、湖湘一直處于副都地位。在這種情勢下,南朝文人活動于江南、荊楚、湖湘一帶的就較多,而到“吳頭楚尾”的贛地一帶的就較少。但另一方面,廬山位于長江之濱,為南朝文人沿溯長江時的必經(jīng)之地,加之其自身奇絕的自然山水、神異的仙道傳說,自然吸引文人登臨、涵詠,“其山川明凈,風(fēng)澤清曠,氣類節(jié)和,土沃民逸。嘉遁之士,繼響窟巖,龍潛鳳采之賢,往者忘歸矣。”(《水經(jīng)注·廬江水》)從而在贛地山水中呈現(xiàn)出一山獨秀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