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蔓儀

(華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上海，200062)

清代小說家蒲松齡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中的很多篇章都是鬼狐故事外衣之下的勸懲之作。不為人所知的是，蒲松齡大半生都是一名私塾教師，他一生多次參加鄉(xiāng)試都沒有中舉。當時塾師收入和社會地位都較為低下，蒲松齡嘗到了許多的凄涼與無奈，不過也有溫暖和喜悅。因此，《聊齋志異》中有許多關于教師的篇目，直接或間接展現(xiàn)出了蒲松齡超前的引人深思的教育思想。

據(jù)筆者統(tǒng)計，《聊齋志異》中至少有三十九篇故事含有對塾師、教官等封建社會的教師的記述。本文的分析選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四篇，它們以不同的筆墨刻畫了一些鮮明的教師形象。雖然《聊齋志異》是超現(xiàn)實的文學作品，這些形象經(jīng)過了藝術塑造，但文學來源于生活，它是對那個時代教育研究的重要參考，也可以通過它們管窺蒲松齡在四個方面的教育思想。

一、教學生什么——自然主義的人格教育

《聊齋志異》第二卷中的一個故事《張誠》，記述了同父異母的張訥、張誠兩兄弟之間的手足情誼。張誠小時候就好學、敬愛兄長，有次幫他的哥哥張訥砍柴，被老虎銜走，不知所蹤。后來兄弟二人在金陵街頭偶然相遇，一家人重新相見，驚喜萬分，張姓一家這跌宕的悲歡離合讓蒲松齡落淚數(shù)次。故事中有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當張誠初次偷偷去幫哥哥砍柴時，張訥專門去找張誠的塾師，要他禁止張誠上山。他的塾師回答說不知道他之前溜到哪兒了，已經(jīng)責罰過他。后來張誠再去砍柴時，這位塾師又要責打，張誠據(jù)實以告。這時塾師的反應是——“師嘆其賢，遂不之禁”[1]。讀到這里，筆者不禁也要“嘆其師賢”。從始至終，連張誠的哥哥都是強烈反對張誠幫他的！

張誠的塾師在此處所表現(xiàn)出的教育理念與盧梭自然主義的社會教育或道德教育不謀而合。盧梭主張道德是在情感的基礎上建立的，進入青年階段之前的道德教育要在兒童身上培養(yǎng)起自愛的情感。從這種自愛中生發(fā)的對他人的愛是人類之正義的本原。良知和良心是情感性的。年幼的張誠對同父異母的哥哥，由愛惜的情感產(chǎn)生出了奉獻、犧牲等行為，正是一種善的體現(xiàn)、道德的體現(xiàn)。對張誠的塾師來說，不再禁止張誠“逃學”幫助哥哥，不僅僅是因為感動，更是認識到這是一個寶貴的人格教育的機會。培養(yǎng)出一個德行高尚的人，鼓勵善行、讓學生學會愛，比讓學生肚子里有更多的墨水更重要。

康德說過，在任何情況下，人的行動，不管是于己還是于人，都要把人當作目的，而絕不只是當作手段。人格的培養(yǎng)才是目的，人不是別人借以高升、富貴的手段。這位塾師在反思自己對張誠的教育方式時，或許也會像盧梭那樣總結道：“我并沒有剝奪大自然賦予他的任何東西。”[2]

作為一位塾師的蒲松齡，他在聽到年幼的張誠敬愛兄長助兄砍柴時竟至感動落淚，無疑，蒲松齡在故事中安排這樣一位塾師形象，正是他自己這種情感和教育理念的一種投射。就算有應試的壓力，仍把兒童的人格教育放在知識技能的教育之前，這即使是在今天的教育中也是極其難得、較為缺失、非常值得重視的。在課堂中，教師應結合學科知識特點，探索應試導向的知識技能教學與恰到好處的情感教學的平衡，使課堂更加有人情味，關注學生精神與人格成長。

二、如何待學生——師德與親密的師生關系

《張誠》中雖然提到了塾師對門人的責打，然而在另一方面，《聊齋志異》中又不止一篇描繪了親密無間的師生關系。卷八的《褚生》就記敘了褚生、陳生、呂先生三人深厚的師生情誼。陳生、褚生同在呂老先生門下讀書，情同手足，陳生替窮苦的褚生交學費。呂老先生得知后免除褚生學費，后來才知道褚生是鬼，褚生后來投胎成了呂先生的兒子。故事中舊日的恩師成了今日的老父，虛幻的故事中蘊含著真實的情感。正如蒲松齡在文末的評價，呂老先生不知道自己所教的正是自己未來的兒子。其實，呂老先生對學生何嘗不是像對待自己的兒子一樣？除了將學問傾囊相授，對于困難學生不僅不收學費，還讓他和自己一起吃住。而褚生對恩師所敬所愛之深，竟讓他真的成了恩師的兒子。

用現(xiàn)實、現(xiàn)代的視角來看，教師和學生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樣的？Peter J. Markie在《教授和學生的關系及學生生活規(guī)范》中提出，“教授和學生的關系不是提供服務者和顧客之間的關系。普通服務者的最終目標是他們的自身利益。師生關系實際上是一種專業(yè)人士與其意欲服務對象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決定了教師應該關注學生是否獲得了他們意欲接受的教育，而不是他們是否心情愉快；而相應地，評定教授成就的合理標準也并不是顧客滿意度的問題，而是學生學習方面”[3]。鑒于褚生投生為恩師的兒子，呂老先生的顧客滿意度可謂非常高了。而談到學習，他的學生褚生不僅可以替陳生考試(此處不做評判)，投生后，十三歲就中了秀才。從這個方面看，呂老先生的成就也很高了。此外，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故事中，陳生父親因陳生拿錢替同學交學費而不讓他繼續(xù)在呂老先生處讀書，這種私塾雇主對塾師教學活動的干擾在現(xiàn)今社會也不乏對應。是否能正確處理與學生家長的關系，對教學活動也有著一定的影響。

Markie在文章中還談到，師生關系并不僅限于學術領域。師生之間的其他關系中，只要不與師生間旨在促進學生教育的能力和承諾的主要的專業(yè)關系相沖突，那么就可以允許它出現(xiàn)。在這一點上，呂老先生和褚生之間的關系顯然并沒有與學業(yè)上的教育沖突，反而會促進褚生和陳生的學習熱情和學業(yè)發(fā)展。

蒲松齡對呂老先生的評價是“作善于人”，他對呂老先生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師德，以及陳生、褚生、呂老先生間溫暖親厚的師生關系顯然是支持且向往的。當代教師應該如何從自己的學科教學特點出發(fā)與學生建立良好關系、建立什么樣的關系，可以從中得到借鑒。每個學科的教師因教學內容和活動不同，與學生關系整體上都有各自的微妙特殊性。教師如能從教學心理學角度、從教學實踐中體會反思這一點，或將大大改善教學體驗和效果。

三、如何待老師——教師的訴求與社會地位

除了如何教學生和與學生相處，蒲松齡還在卷九的《愛奴》這一作品中表現(xiàn)了自身對塾師的理想狀態(tài)的憧憬。《愛奴》記敘了塾師怎樣被鬼魂一家禮遇。他們對教書先生徐生的照顧和關愛，在物質上和精神上都很完美。這篇小說既體現(xiàn)出蒲松齡作為封建制度下的塾師渴望得到人格上的理解和尊重，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作者對于塾師身份的不甘和無奈。

私塾在春秋時期出現(xiàn)，到了明清發(fā)展成熟，是秀才和老童生等底層知識分子的重要生存方式。塾師社會地位并不高，蒲松齡在大半生的塾師生涯中深知底層教師的苦，但是，他也曾經(jīng)歷過類似《愛奴》中的禮遇。[4]他曾與幾個學館的東家相交甚好，這些人為他提供過資金的幫助，給他的寫作帶來必要的支持。但從《愛奴》一文結尾記敘的館主人和塾師因為計算教書報酬打官司一事，也深刻展現(xiàn)出作者對教師處境的慨嘆。事實上，蒲松齡一直非常想進入“體制內”，擺脫遠離親人、寄人籬下的處境，然而造物弄人，他始終跨不過舉人這道檻。

通過這個故事，蒲松齡批判了封建教育制度和考試制度，呼喚了尊師重教的思想，這種呼喚在今天的社會仍然有其價值。這也提醒我們重視對教師生活狀態(tài)與內心狀態(tài)的關注，教師是奮戰(zhàn)在教育一線、與被教育者朝夕相處的人，教師的收入和處境值得關注探討。

四、教育與政治

教育與政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封建時代的教育依附于政治，政治對教育的干預在明清時期尤為嚴重?！读凝S志異》記錄的教師形象除塾師之外還有一類是教官。朝廷教官俸祿極低，升遷無望，在文官體系中被邊緣化。

《聊齋志異》中卷十一的《司訓》一文就描述了封建社會體制內的教職百態(tài)。首先記敘了關于一個耳聾又貪圖俸祿的教官的荒唐諷刺的故事，而蒲松齡在文末對于這種腐敗的點評更是辛辣。他還引另一遲姓的瘋癲舉人省吃儉用藏的銀子被公役盜走的故事，并感嘆，教官行業(yè)事跡可以說千奇百怪了。

不難看出，他對當時腐敗的社會政治的諷刺與批判也有對當時體制內教師等小人物的無奈與悲憫。蒲松齡的作品給我們提供了研究當時社會政治與教育的寶貴資料，也為我們的教育事業(yè)提供經(jīng)驗教訓。除了宏觀的教育學研究，對政治因素的考慮在具體教學實踐中也無法避免。以英語學科舉例，在涉及英語國家文化、敏感話題時，英語教師如何客觀、有智慧地引導和處理這些問題，值得好好探討。

《聊齋志異》中除本文分析的四篇故事外，還有三十多篇都涉及教師，但本文所分析四篇是對教師的描寫所占比重最大的。在《聊齋志異》的篇章中，除了這些直接表現(xiàn)教師形象、教育生活的篇目，還有許多道德勸懲說教、日常生活諷喻等有教育精神的篇目。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蒲松齡作為一個清代私塾教師，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也在他的文學中深入淺出地表達了許多有價值的教育思想，其教育思想涉及范圍廣、內容豐富，思想內核與現(xiàn)代教育觀不謀而合。而這筆豐厚的思想寶藏竟少有教育學領域的研究者問津。筆者由于水平和精力有限，對其分析不甚到位，希望未來能夠看到更加充實、飽滿、專業(yè)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