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建坤

老師說

劉禹錫《浪淘沙·其八》中有這樣的詩句：“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边@兩句詩雖是詩人在感慨自己的貶謫人生，但細(xì)細(xì)咀嚼，卻可以作為我們寫作時選擇材料的指南。

好的文章，要有好的材料;好的材料，要從生活積累中、從閱讀積累中“千淘萬漉”出來。蘇軾《記承天寺夜游》就是一篇經(jīng)“千淘萬漉”后寫成的傳世佳作，區(qū)區(qū)八十四字，體現(xiàn)了作者選擇材料的藝術(shù)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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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題為《記承天寺夜游》，從題目就讓這篇游記與其他游記有了區(qū)別。無論是蘇軾自己的《石鐘山記》《赤壁賦》，還是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都是“日游”，而《記承天寺夜游》是“夜游”。夜游的緣起、夜游的過程、夜游的見聞、夜游的感受，都不同于“日游”。因為紅日西墜，玉兔東升，給人帶來了思考的時間和空間，因此，“夜游”作為寫作的材料，具有了截然不同于“日游”的特點和價值。

為什么這樣選？

我們可以猜測，元豐二年“烏臺詩案”后，遭遇構(gòu)陷的蘇軾貶居黃州，肯定不止一次到過承天寺。因為元豐六年，張懷民被貶黃州，暫居承天寺，以蘇軾兄弟和張懷民的關(guān)系（蘇軾曾為張懷民所建之亭命名“快哉亭”并作《水調(diào)歌頭》以贈，詞中有“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fēng)”之句;蘇轍為之寫下《黃州快哉亭記》），蘇軾必定常去探望。蘇軾沒有寫下“游承天寺”之類詩文，正是蘇軾選擇的結(jié)果，他看到了“夜游”作為寫作素材的獨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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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記述夜游承天寺的過程，描繪承天寺的夜景時，蘇軾別具匠心，獨具慧眼，選擇了“月”和“竹柏”來寫，只區(qū)區(qū)“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十三字。一如李白愛月，蘇軾也愛月，他曾經(jīng)寫下很多詠月的詩句，著名的有“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他在承天寺的那個晚上，一定也看到了天上的月亮、星星、藍(lán)天、白云，一定也如李白看到“床前明月光”一樣看到了“院中明月光”，但是，他統(tǒng)統(tǒng)不寫，只寫“積水空明”。

為什么選“積水”寫月？

因為“積水空明”是作者當(dāng)時獨特的感受與體驗。作者沒有像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月光如流水一般”來描摹，蘇軾的高妙之處，在于不用普通的明喻，而是省去了本體，以隱喻先聲奪人，只是一個“積水”，造成了庭院積水的錯覺，就比喻出了月色的清澈透明;繼而觸類生發(fā)，把隱喻推進(jìn)一層，讓人水月難辨，撲朔迷離，借“藻荇交橫”四字襯托出水之清澈空明。

“積水空明”，不僅是作者眼中所見，更是作者心中所感。這個詩化了的透明境界，表明作者此時此刻，擺脫了沉重的貶謫之感，忘卻了個人的得失榮辱，進(jìn)入了一個澄澈清明的境界。這境界，真正做到了人與景合而為一。

同樣，作者在眼前的“空明”的“積水”之中看到的“竹柏影”，也是作者精心選擇的結(jié)果。

為什么選“竹柏”？

中國文人愛竹。明末高僧憨山德清寫《詠竹五首》中有“霜干寒如玉，風(fēng)枝響似琴”“葉落根偏固，心虛節(jié)更高”的名句，蘇軾更愛竹，“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認(rèn)為竹子的挺拔、有節(jié)、虛心，象征了高尚之士的人品。

柏，也是如此。孔子有云：“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崩畎自?jīng)寫下“為草當(dāng)作蘭，為木當(dāng)作松。蘭秋香風(fēng)遠(yuǎn)，松寒不改容”的詩句。松柏以其耐寒斗霜、不畏風(fēng)雪被視為堅韌品質(zhì)的代表。蘇軾也很愛松柏，《東記》中有“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shù)萬株，皆中梁柱矣”的記載。被貶黃州時，他以老農(nóng)自居，在住所周圍栽松，以“處處松木郁盛”引以自樂。此時此景，蘇軾在“空明”的“積水”之中，看到的是“竹柏”，一定是精心選擇的結(jié)果。

我們在這寥寥數(shù)字之中，不僅看到了作者高明的寫作藝術(shù)，更感受到作者當(dāng)時真切的生活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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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承天寺夜游》最后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收篇，感慨深長，包含著作者的宦海風(fēng)云，寫盡了蘇軾由此領(lǐng)略到的人生哲理，在痛苦中又得到的某種慰藉。一個滿腹才華卻被朝廷拋卻至黃州的“閑人”，正是因為“閑”，才有了“閑情”來欣賞美麗的大自然，并且獲得了不同尋常的審美體驗。作者以“閑人”自居，也以“閑人”自傲，以“閑人”自慰。

對于“閑”，蘇軾有著獨一份的認(rèn)識?！肚俺啾谫x》中這樣寫：“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彼诖笞匀恢袚嵛孔约涸诠賵鲋性馐艿膭?chuàng)傷，從大自然的神奇秀美中獲得不一樣的審美體驗與審美愉悅，從而獲得精神上的安寧與愉悅，真正達(dá)到了“物我合一”的境界。

“閑”，是表象，內(nèi)心的惆悵甚至悲傷痛苦以及由于自我療傷而獲得的自慰、自傲、自豪，才是本質(zhì)。蘇軾借助一“閑”字，很好地表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境遇與心情，含蓄蘊(yùn)藉，言寡而意豐。這正是此次“承天寺夜游”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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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景中加以選擇，著名作家莫不如此。劉禹錫《烏衣巷》，感慨勝敗興衰，寫王謝這樣的豪門大戶，僅僅選擇了“朱雀橋”“烏衣巷”兩個地點;表現(xiàn)豪門大戶的衰敗，也只選擇了“野草花”“夕陽斜”兩個意象，把烏衣巷沒落衰敗的氣氛刻畫得入木三分。“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著墨甚微，卻使人感受到烏衣巷眼前的景象和春天富麗的景象不符，更與江南春天的景象極不協(xié)調(diào)，同時引導(dǎo)讀者把它的現(xiàn)實與歷史進(jìn)行比較，其沒落衰敗、今不如昔就顯而易見了。這種強(qiáng)大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意象的選擇。

《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有人說，人生無處不選擇。豐子愷在《竹影》中說，畫竹不是照真竹一樣描，須經(jīng)過選擇與布置。畫家選擇竹最好看的姿態(tài)，巧妙布置在紙上，然后成為竹的名畫。這選擇和布置很困難，不比畫馬容易。其實，不僅是畫竹需要選擇，寫作，也需要選擇。寫作，是選擇的過程，是選擇的結(jié)果，也是選擇的藝術(shù)。在材料的選擇上，“千淘萬漉”地選擇那些有新鮮感——“夜游”而不是“日游”，有獨特體驗——“積水空明，藻荇交橫”，有人生感悟的材料，作文就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