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帆,馮麗琴
(南開大學 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 300350)
生育觀念是人們對于生育需求的主觀表達[1]4,具體包括生育的動機和孩子的數(shù)量、質量、性別及生育間隔等[2]。生育觀念在一定程度上決定和影響著生育決策和實際生育行為。生育觀念研究對于了解個人和家庭的生育決策,科學判斷生育率的未來變化以及整個社會的人口變化都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學界和政策決策者一直非常關注生育觀念的變化。毋庸置疑,受到社會轉型、文化變遷、生育政策以及生育成本制約等一系列復雜因素的綜合作用,我國的生育觀念已經從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生育觀向多元化的現(xiàn)代生育觀轉變。但整體上,與城市相比,農村居民的“兒女雙全”偏好和男孩偏好都明顯強于城市[3][4],在只能生育1個孩子的前提下,農民的男孩性別偏好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5],甚至有研究顯示農村大部分超生行為都與男孩偏好有關[6]。目前針對我國農村生育觀念的學術研究主要包括現(xiàn)狀及其變化、區(qū)域差異和代際差異及影響因素[7][8][9]。學術界普遍認為,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推進,以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勞動力需求為生育目的的傳統(tǒng)生育觀念已不再是生育的主導價值,取而代之的是經濟、社會、文化、心理、社會政策的共同影響。[10][11]相對而言,農村生育觀念中的“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的觀念雖開始淡化,男孩偏好也呈弱化趨勢,不過其影響仍然廣泛存在。針對農村生育觀念,尤其是男孩偏好的形成和變化的研究可以歸納為結構、行動主體和互動這三個主要視角。
結構的視角主要從社會結構、文化、制度與政策層面分析農村生育觀念的形成與變化,強調農村生育觀念的變化是客觀社會結構變動的結果和表現(xiàn),是“被動”的,即在特定的社會結構影響和限制下產生的。一項基于對河北承德、邯鄲兩地實地調查的比較研究顯示,生育行為的決定因素已逐步轉向了社會經濟的發(fā)展。[12]楊凡根據(jù)2010年中國人民大學農村育齡婦女家庭與生育狀況調查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農業(yè)技術和生產工具的進步、農村家庭收入來源中非農收入比例的提高以及住房、交通的改善等一系列社會經濟變化的共同作用,使得人們的男孩偏好逐步淡化。[13]如果從文化環(huán)境、家族制度、親屬網絡和儒家生育文化的文化視角來看,農村的男孩偏好深受儒家生育文化的廣泛影響;[14]農村男孩生育觀念的區(qū)域差異與各區(qū)域在傳統(tǒng)時期的宗族發(fā)育程度以及傳宗接代意識在社會變遷過程中的變化速率有關;[15]宗族勢力、婚嫁模式和傳宗接代觀念對男孩偏好具有顯著影響,其中婚嫁模式對男孩偏好的影響程度最高。[16]制度因素也是影響生育觀念的重要因素,新型農村社會養(yǎng)老保障等政策的配合會降低我國農民生育中的“男孩偏好”。[17]此外,農村生育觀念的變化也與我國的城鎮(zhèn)化進程密切相關。[18]一項對河北、湖北和浙江三省的調查表明,大規(guī)模的人口流動正在改變著農村育齡婦女的生育觀念,男孩偏好逐步弱化。[19]石人炳等也得到了相同的研究結論,流動經歷能明顯降低農村人口男孩偏好強度。[20]
不同于強調社會結構對生育意愿的制約作用,行動主體視角注重人的主體作用,認為農村生育觀念的變化是農民主動選擇的結果。一項利用對親屬群體生育實踐訪談資料的研究表明,農村日常的生活事件與親屬網絡是男孩偏好在時空上廣泛傳播的重要原因。[21]另一項基于皖南某村的實證調查也有類似的發(fā)現(xiàn),農村生育觀念中的男孩偏好是農民面臨傳統(tǒng)的壓力、面子的壓力和攀比的壓力后主動選擇的結果。[22]女性的社會經濟特征是影響男孩偏好的重要因素。家庭地位高、權力資源豐富、對丈夫依賴程度較低的婦女,她們的男孩偏好比較弱;而婦女的文化程度越高,“養(yǎng)兒防老”和“傳宗接代”的觀念越淡薄,男孩偏好顯著下降。[23]總體上,約束型政策對生育性別選擇行為具有一定的影響,但十分有限。楊雪燕等運用計劃行為理論模型,基于陜西省三個縣區(qū)的調查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個人的性別偏好、社會關系網絡成員的性別偏好是生育性別選擇行為的決定性影響因素,也是影響生育觀念的重要因素。[24]同時,經濟效用已經不再是影響生育性別偏好的重要原因,取而代之的是行動主體的觀念。人們對孩子效用預期的性別差異與性別偏好顯著相關,尤其體現(xiàn)在老年照料、贍養(yǎng)責任和傳宗接代等方面。[25]因此,有學者判斷,從現(xiàn)實倫理的角度來說,農民生育觀念的轉變經歷了一個從家本位思想到個體化的過程。[26]
互動的視角試圖將社會結構和行動主體結合起來,強調兩者的互動過程,認為生育觀念是行動主體與社會結構之間不斷互動而形成的結果,包括生育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和社會結構的制約作用。在社會互動論的視角下,男孩偏好是農村特有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和農民的從眾心理及“面子”文化共同促成的,它源于農村社會成員長期的互動、認同和不斷的意義疊加[27],也源于家庭制度和個體社會行為模式的制度化的價值取向[28]。一項基于贛南布村生育觀念的文化社會學考察的研究發(fā)現(xiàn),農村生育偏好不僅是生育主體的主觀愿望,也是地方性文化與民間信仰濡化村民后的一種現(xiàn)實表達,是具體的村莊社會結構—宗族力量控制下的一種現(xiàn)實選擇。[29]
相比較而言,結構的視角偏重客觀,強調生育觀念變化是社會結構在功能上的必然結果;行動主體的視角偏重主觀,強調生育觀念變化對個體差異性的高度依賴。兩個視角的分析起點截然不同,在方法論上也較容易陷入主觀主義或客觀主義極端。而同時在宏觀社會結構層面(客觀)、微觀主體層面(主觀)以及兩者之間關系層面揭示農村生育觀念變化的互動視角的研究并不多見。針對深受村落文化影響的農村地區(qū),只有深入分析行動主體和社會結構之間的互動關系,才能揭示農村居民生育觀念變化的內在機制,也才有可能把握生育觀念問題分析的實質、特點與旨趣。而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研究可以同時反映社會結構、行動主體以及兩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可以作為深入分析農村居民生育觀念變遷的重要視角。
布迪厄提出的場域理論旨在建立主客觀得以連接的橋梁,意圖避免主觀和客觀之間的二元對立。[30]為了揭示不同的社會實踐中隱藏的社會結構,確保這些社會結構得以生產和再生產的“邏輯”和“機制”,布迪厄提出了“場域(field)”和“慣習(habitus)”兩個重要的概念。布迪厄認為場域是指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網絡,它不是介于能動者之間的互動,也不是個體之間的關系,而是客觀的關系,它的存在“獨立于個體的意識與意愿之外”[31]97。而慣習并非習慣,布迪厄將其界定為一種社會化的主觀性,深刻存在于性情傾向系統(tǒng)中的作為一種技藝(art)存在的生成性能力[32]165。場域是一個客觀的關系系統(tǒng),在場域中活動的行動者是有知覺、有意識的,因此每個場域都有自己的“性情傾向”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就被稱為慣習。慣習構成了社會中所有行動者行動的關鍵原則。布迪厄的場域理論被應用于行動者的社會實踐研究,構建了社會問題研究的分析單位,但鮮有學者用之分析生育問題?;诓嫉隙虻膱鲇蚶碚?,本文提出“生育場域”和“生育慣習”兩個概念,作為分析農村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核心功能概念和分析框架。
具體而言,生育場域是指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與生育相關的客觀關系網絡。由于生育主要以家庭為決策單位,因此占據(jù)特定位置的行動者主要包括夫妻及其他家庭成員。生育場域由一系列亞場域構成,農村生育場域是生育場域的一個亞場域,城市生育場域也是一個亞場域,不同亞場域之間可能會呈現(xiàn)出一定的區(qū)隔,對行動者產生不同的影響。在農村生育場域中,是否擁有兒子以及擁有兒子的數(shù)量,是將不同人和不同家庭置于各種具有不同社會意義的地位上的關鍵。[33]因此,在農村特定的生育場域中,行動者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有男孩的家庭、沒有男孩的家庭以及這兩類家庭內部的成員。家庭內部的代際關系(如婆媳關系)、代內關系(夫妻關系)是生育場域中最為重要的兩個關系維度。在布迪厄場域理論的分析框架中,場域作為一種隱而未發(fā)的力量和各種力量活動的空間,場域中各種位置的占據(jù)者通過行動來維持和改善他們在場域中的位置。因此,生育場域的變化是生育觀念和生育行為變化的重要原因。換言之,生育觀念和生育行為的變化實際上是生育場域的轉變。
生育慣習是在生育場域中占據(jù)特定位置的行動者表現(xiàn)出來的對于“生與不生”“生幾個好”“生男孩還是女孩好”等一些基本問題的共識,包括在生育實踐的每個環(huán)節(jié)中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觀念、意識和心理。具體而言,“男婚女嫁”“傳宗接代”“養(yǎng)兒防老”等觀念是農村傳統(tǒng)生育場域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具有代表性的慣習。在農村的傳統(tǒng)生育場域中,生育慣習體現(xiàn)在不同的層面,“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是和男孩偏好最緊密相關的生育慣習。與此同時,生育慣習在不同代際、不同亞場域的行動者身上的體現(xiàn)也會有一定的差別。從行動者的角度,生育慣習不僅僅是個體的主觀能動性,也是在生育場域中被社會化的主觀性。
作為客觀關系系統(tǒng)的場域與作為社會化的主觀性的慣習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一方面,生育場域形塑生育慣習,生育慣習是生育場域固有的必然屬性在行動者身上的體現(xiàn)。農村的經濟、政治和文化環(huán)境以及特有的社會結構,形成了男孩偏好,并不斷地被傳承。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下,男性作為最主要的勞動力,占據(jù)著較高的經濟地位;農村社會結構中的財富和權力的父系傳承機制,加上男性作為養(yǎng)老的主要承擔者,使得“養(yǎng)兒防老”的觀念得以形成并且根深蒂固。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雖然男性在家庭中的主體地位受到挑戰(zhàn),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升,但她們在很多領域仍處于劣勢。行動者的位置變化及其客觀關系網絡隨著社會變遷發(fā)生著變化,也決定了生育慣習的變化。另一方面,生育慣習對于生育場域起著認知建構作用。一些生育慣習為生育場域中占據(jù)特定位置的個體的行動賦予價值和意義。例如,性別偏好的形成就是生育慣習對于不同性別賦予不同的意義所造成的。
基于布迪厄的場域理論,生育場域和生育慣習之間的關系首先是一種約束關系,生育場域構造了生育慣習(觀念、意識和心理),而生育慣習又是生育場域內在需要的外顯產物。同時,生育慣習和生育場域的關系也是一種構建關系。生育慣習將生育場域構建成一個有意義、有價值的世界。但是,在生育慣習和生育場域的關系中,同一場域隨著社會變遷會出現(xiàn)生育慣習的變化。因此,生育場域不僅塑造了生育觀念(慣習)的核心價值,決定著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方向與方式,同時也會受到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影響,隨著生育慣習的變化而得以改變。
布迪厄的場域理論為我們探討農村地區(qū)男孩偏好的機理,尤其為代際傳遞機制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分析視角,有助于理解農村地區(qū)性別偏好的固著性,也可以為有效治理農村地區(qū)出生性別比偏高問題提供一種策略選擇。
本研究運用半結構訪談法,通過個案深度訪談和焦點小組收集與分析資料。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研究目標,訪談對象的選擇遵循了三個基本原則:一是訪談對象來自于出生性別比較高的區(qū)域。研究選擇了湖北省J縣和H縣的4個鄉(xiāng)鎮(zhèn)8個村莊開展訪談。J縣和H縣均屬于傳統(tǒng)性別觀念突出、出生人口性別比較高的地區(qū)。其中,J縣2010年至2014年出生人口性別比平均值為131.26,2016年下降到114.97;H縣2012年至2015年出生人口性別比均在120以上,2016年下降到117。兩個縣的出生性別比雖都呈現(xiàn)下降趨勢,但相較于正常值仍然偏高。二是訪談充分考慮了訪談對象的典型性與信息飽和度要求。所謂信息飽和性,是指定性調查對象的數(shù)量足以反映信息的整體質性,也足以通過歸納來滿足研究主題的需要。[34]我們分別在J縣和H縣進行了訪談,訪談對象涵蓋不同類型的家庭和個人,包括獨女戶家庭、雙女戶家庭、純男戶家庭和有兒有女的家庭,覆蓋男性15人,女性30人,涉及媳婦、兒子、婆婆和公公等不同代際層次的個體。整體上,訪談對象具有較好的典型性,也基本滿足了信息飽和度的要求。三是訪談對象來自人口流動較為活躍的區(qū)域。訪談的8個村莊里,男性青壯年勞動力前往城市務工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夫妻一起外出務工的情況也比較常見。這為我們研究農村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及其變遷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案例。
如前所述,在具體的生育場域中,包含著很多引而未發(fā)和正在活躍的力量,在場域中占據(jù)特定位置的行動者是各種力量的載體,這些行動者通過各種各樣的行動策略來維持或改變他們在生育場域中的位置。在訪談中,我們分別選取了在生育場域中占據(jù)不同位置的行動者,包括媳婦、兒子、公公和婆婆等。通過對占據(jù)不同位置的行動者的訪談,我們發(fā)現(xiàn)男孩偏好的代際傳遞在農村是維持家庭地位的一種策略性反應。
基于訪談資料,研究顯示男孩在農村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對維護家庭地位及社會聲望有重要的意義,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行動者在生育場域中的位置和行動策略。
(農村)當然重男輕女,都是老人多,長輩就是想生兒子。(1)訪談對象王某,男,62歲,初中學歷,J縣某村黨支部書記。
女孩好是好,但是還是要男孩。農村里,男孩你要他回來是義務性的,必須要回,比如說我要女婿回來,我不能命令別人回來,因為別人還有家呢……(2)訪談對象張某,男,53歲,已婚,育有2個女兒1個兒子。
父代作為場域中固有秩序的維護者,通過代際互動形塑子代的生育行為。因此,對于代際關系中的父代而言,他們雖并非生育行動的直接主體,卻由于其在生育場域中所占據(jù)的特殊位置,通過代際互動對子代施加壓力來進行場域中資源的爭奪,維系自己在家庭中的主導地位,并維護整個家庭在農村生育場域中的社會地位。
催了!我叫他們(兒子和兒媳)馬上就要生。我和他們說了,不知道媳婦聽不聽,我想他(兒子)是想的,肯定的,農村不生個男孩,老了沒有個依靠。(3)訪談對象岳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3個兒子,小兒子育有2個女孩。
其實像我兒媳婦,她第一胎生的是女孩,第二胎真的很想讓她生一個男孩。如果第一胎是個女孩,那第二胎肯定心里就想哦,要生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那就真好。(4)訪談對象李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2個兒子,大兒子育有2個男孩,小兒子育有1個男孩。
但是,通過訪談資料我們也發(fā)現(xiàn),由于父代—子代的資源稟賦關系的變化,父代向子代施加壓力的手段已經不同于傳統(tǒng)時代,而是轉向加強與子女之間的溝通,希望通過協(xié)商來達成共識。
想過了,也想和他(兒子)聊,想過年回來,和他聊一下,想讓他生個孫子……(生孫子和孫女)沒有什么區(qū)別,就是名聲好聽。(5)訪談對象吳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1個兒子,兒子育有2個女孩。
對于代際關系中的子代,他們既是生育行動的主體,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父代在生育場域中爭奪資源的工具。所以,子代的生育選擇在環(huán)境上受到其所處生育場域的影響,子代最終的生育選擇是面對場域壓力和場域中原有位置占據(jù)者(父代)壓力的一種應對策略。
在生了第一個女兒之后,受到了巨大的壓力,尤其是公婆的壓力,老公似乎也喜歡男孩。后來懷上第二個孩子,做了性別檢查,發(fā)現(xiàn)是男孩,繼續(xù)生。之前還有同事跟我介紹醫(yī)生,說是可以開藥調整生男孩,本來要去了,但是后來懷上了男孩就沒有去。(6)訪談對象小陳,女,35歲,已婚,身份為媳婦,育有1兒1女,第1胎是女兒。
在農村生育場域中,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實質是維持和保證個體和家庭在場域中的位置。男孩無論是作為一種經濟資本和養(yǎng)老的主要保障,還是作為一種文化資本,使得育有男孩的家庭能夠維持或者增強其在農村的社會聲望。因此,生育決策是居于生育場域不同位置的行動者之間的博弈過程。這個過程及結果一方面取決于生育場域的性質,同時也取決于不同行動者在該場域所處位置的利益結構和影響力。
在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過程中,存在兩種方向的傳遞機制。一種機制是由父代向子代施加影響。由于父代在生育場域中掌握著符號資本價值的確定,對他們而言,維持其在生育場域中位置和地位的重要途徑就是不斷傳遞原有的“游戲規(guī)則”,這是一個場域不斷強化原有慣習的過程。
第一胎是女兒,產后才知道性別。婆婆知道生的是女孩后,很生氣,直接離開醫(yī)院回家了,沒有留在醫(yī)院照顧我(小楊),在醫(yī)院的時候主要由丈夫和自己的媽媽照顧。(7)訪談對象小楊,女,26歲,已婚,身份為媳婦,育有1兒1女。
面對父輩所傳遞的生育觀念,子代并非完全被動接受,而是根據(jù)自身在場域中的位置進行策略性的反向傳遞,這是一個符號資本價值重塑的過程,也是一個慣習重塑的過程。這就構成了生育觀念的另一種代際傳遞機制,即由子代向父代施加影響。我們發(fā)現(xiàn),在面對父代的生育壓力時,在子代中,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有一個“反抗”過程。上述被訪對象小楊就采取了反抗策略:
公公婆婆給壓力生二胎,懷二胎時公婆逼著我去做性別鑒定。我和他們攤牌,如果結果是女兒,做了流產造成身體傷害,不要再和自己提孩子的事情。在各種反抗下,我最終沒去做性別鑒定,后來幸運地生了兒子。
在訪談中,我們問及一位女性:“您小兒子生了一個男孩,還會再生嗎?”她回答道:
他們不會再生了,其實想叫他們生個女孩,女孩多好呀,現(xiàn)在放開二胎,再生一個,我媳婦就說如果再生一個也是兒子,那負擔不是很大……她暫時還不想生,說現(xiàn)在還是手上多搞一點錢……(8)訪談對象李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2個兒子,大兒子育有2個男孩,小兒子育有1個男孩。
進一步深入分析訪談資料,我們發(fā)現(xiàn)在“反抗”過程中,子代的不同性別所動用的資本可能有所不同。男性往往會動用經濟資本抗衡,而女性會動用身體資本抗衡。對于女性而言,其在生育場域中占據(jù)的重要資本就是作為生育主體的身體。女性通過身體資本抗衡來自父代的壓力,重塑生育場域的慣習。訪談對象小楊的做法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在傳統(tǒng)的“男婚女嫁”的觀念下,已婚女性在物質資本上往往處于弱勢,而決定其在生育場域中位置的重要資本就是身體資本。與女性不同的是,在生育場域中,子代中的男性在面對父代壓力時,其經濟資本是重要的抗衡手段。
常常和兒子開玩笑,說兒子要給我生個孫子,他說他不想說生了,去打工找錢給我養(yǎng)老……他還說你有兒子就行了,你不用管我!(9)訪談對象洪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1女1兒,兒子育有2個女兒。
在生育場域中,男孩作為符號資本,其價值的確定和背后關聯(lián)的經濟資本緊密相關;從資源的占有情況來看,男性往往占據(jù)較多的經濟資本。所以,子代通過經濟資本來重塑生育場域的“游戲規(guī)則”,即“沒有兒子養(yǎng)老也沒有關系,我可以自己掙錢養(yǎng)老”。
在農村的生育觀念中,男孩偏好在代際之間的傳遞是否具有有效性?效果如何?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布迪厄的場域理論可以給我們啟發(fā)。在生育場域中,男孩作為一種非常重要的資本,其價值在不同的亞場域甚至是場域的不同階段存在著差異性。具體來說,主要表現(xiàn)在居住于不同區(qū)域(城市或農村)的家庭內部成員之間、不同胎次之間。
在訪談中,不少被訪對象多次強調,如果生活在農村,生育男孩是首要選擇,但是如果在城市定居,即使生育兩個女孩也是可以接受的??傊r村和城市屬于生育場域中不同的亞場域,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機制與效果也具有較大差異。
就是農村的,在城市里,生了一個女孩,不想生男孩也無所謂的,農村的和城市的不一樣,農村的生了一個女孩或者兩個女孩,還是要生一個男孩。生了男孩就有靠山呀,兒子可以種些糧食吃。(10)訪談對象夏某,男,已婚,身份為公公,與訪談對象岳某為夫妻,育有3個兒子,小兒子育有2個女孩。
我們農村的就想生個男孩,是不?現(xiàn)在有兩個女孩,肯定是要生一個男孩的,我兒媳婦年紀還小……農村的就是想生個男孩,男孩和女孩沒有什么差別,就是名聲好一些……農村的肯定是想要一個男孩的,城里面就沒有什么關系。(11)訪談對象吳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1個兒子,兒子育有2個女兒。
基于訪談資料,我們還發(fā)現(xiàn)在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中,由于父代和子代處于不同的生育亞場域中,代際傳遞也受到亞場域及其慣習的影響,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在不同個體之間存在著明顯不同。
小兒子在國外,不生也可以,大兒子呢,大兒子在城關,就是在縣城買了房子。就要他必須生一個,必須生男孩。我們農村的思想觀念就是這樣的,頭胎生個女孩子,但是下面,不管怎么樣,赴湯蹈火都要生個男孩子。(12)訪談對象張某,男,已婚,身份為公公,育有2個兒子,小兒子現(xiàn)定居國外。
所以,當父親和長子處于同一個生育亞場域,意味著父代和子代共享著相似的生育慣習,此時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在傳遞主體即父代方面表現(xiàn)出較強的積極性,基本可以推測此時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有效性較強;而當父代和子代處于不同的生育亞場域中,如上述訪談資料中小兒子出國定居,相對于長子而言,他受到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約束更小,生育男孩的壓力也較小。
布迪厄認為,對置身于一定場域中的行動者產生影響的外在決定因素,從來不直接作用在他們身上,而是只有先通過場域的特有形式和力量的特定中介環(huán)節(jié),預先經歷了一次重新形塑的過程,才能對他們產生影響。[32]144因此,生育場域具有其自主性,表現(xiàn)為某個場域擺脫其他場域的限制和影響,在發(fā)展過程中體現(xiàn)出自己固有的本質。場域本身可以對場域內部的行動者強加它自身特有的邏輯,增強場域內部的行動者對場域所擁有的慣習的認可和遵從。
除了不同生育亞場域的影響之外,場域的自主性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為什么外出打工的農民工,雖然在城市工作與生活的過程中,受到現(xiàn)代思想和文化的熏陶與影響,但回到農村后,仍然表現(xiàn)出較強的男孩偏好。在對一些訪談資料的分析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
其實我在生育小孩方面,怎么講呢,我們家也是比較傳統(tǒng),我們家三代都是單傳……比如說我如果第一胎生的是女孩,那我肯定是接著再生再生,一定要生一個男孩出來,就算罰款我也要生……對于生男孩的執(zhí)念,我是這樣理解的,大家一定要生一個男孩,因為我們國家講的是老有所養(yǎng),老有所終,為什么養(yǎng)男孩呢,因為他老了呀,老了以后,因為人們上了年紀了,那為了生命的延續(xù),生女孩呢就嫁走了。(13)訪談對象小李,男,已婚,40歲,育有一男孩,去廣東打工10年,現(xiàn)返回家鄉(xiāng)自主創(chuàng)業(yè)。
需要進一步注意的是,場域的自主性是相對的,并非絕對的。對生育場域中不同位置的行動者來說,場域自主性的影響力也存在差異。場域的相對自主性使得生育觀念代際傳遞效果也存在差異。例如,對于下述被訪者而言,現(xiàn)代社會的婚育觀念對在外打工的女兒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被訪者試圖通過代際關系強化農村生育場域中的慣習,但效果甚微。
(小女兒和她男朋友)打工認識的,現(xiàn)在還不知道呢,還沒有結婚的呢!父母都是這樣,替兒女著急……女兒老不結婚,愁呀,她說等兩年,那是她們的事情,我現(xiàn)在就是專心帶孩子了。(14)訪談對象洪某,女,已婚,身份為婆婆,育有1女1兒,女兒30歲,未婚,兒子育有2個女兒。
再如,問及一位年輕女性的生育觀念時,她回答道:
我第一胎是個兒子,當時懷孕的時候,我的婆婆、老公都特別希望這是一個男孩,也正如他們所愿是個男孩……老公說再生一個男孩,我說第一個如了你們所愿,第二個我一定要生個女孩……要生個閨女,逢年過節(jié)還能想起我們。(15)訪談對象余某,女,已婚,身份為媳婦,育有1個兒子,在家全職照顧孩子。
總之,在面對以公婆為代表的父代表現(xiàn)出來生育的性別偏好時,作為生育行為直接承擔者的子輩,由于受到自身所處生育亞場域及慣習的影響,應對態(tài)度也存在差異。
本文得到以下幾個主要結論:
第一,男孩偏好的代際傳遞在農村是維持家庭地位的策略性反應。男孩在農村仍具有很強的文化資本和符號資本意義,對維系和塑造家庭在農村社區(qū)中的社會聲望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在農村生育場域中男孩偏好得以代際傳遞。然而,在場域中處于不同代際的行動者,即父代和子代的行動策略有所不同,父代往往扮演著既有秩序的主動維護者,而子代更多表現(xiàn)為對父代施加影響的一種被動性的應對。
第二,在農村生育場域中,既存在從父代向子代施加影響的傳遞機制,也存在子代向父代施加影響的傳遞機制。但具體的影響手段存在著代際和性別差異。一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向子代進行權利壓迫,父代轉向采用溝通協(xié)商的方式與子代溝通。而子代并非完全被動接受,會基于自身在場域中的位置進行策略性的反向傳遞。另一方面,基于所掌握的資源不同,子代男女兩性在抗衡中運用的主要資本可能也有所不同,男性傾向于使用經濟資本,而女性更傾向于使用身體資本。
第三,生育觀念代際傳遞效果受到不同亞場域的制約,突出體現(xiàn)為農村和城市兩個不同亞場域的區(qū)隔。如果不同代際同處一個生育場域中,會共享相似的生育慣習,在代際間的雙向傳遞機制中,通常更多地表現(xiàn)為父代對子代的影響,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效果明顯。但是,如果父代和子代處于不同的生育亞場域,子代往往會遵循自己所處亞場域的慣習來進行生育安排,父代的影響較弱,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效果不明顯。
第四,生育場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即使行動者離開某個生育場域進入另一個生育場域,原有生育場域依然會對行動者具有較強的制約力,使行動者遵從原有場域的慣習。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我們理解下列現(xiàn)象:一些農民進入城市,或者具有城市工作經歷再返回農村后,仍然具有很強的男孩偏好。
綜上,男孩偏好具有復雜的文化、社會經濟以及家庭和個人原因。我國全面推行的出生性別比偏高的綜合治理政策已經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少地區(qū)的出生性別比都在持續(xù)下降,全面二孩生育新政的推行將進一步降低出生性別比偏高的問題。但是,一些農村地區(qū)的男孩偏好依然明顯,即使在一些人口流動比較活躍的農村地區(qū),生育的性別偏好與性別選擇并沒有得到明顯的改善。究其原因,就是在這些地方的傳統(tǒng)生育場域尚未完全改變,生育場域的自主性仍然存在,傳統(tǒng)生育觀念的代際傳遞機制仍在運行。因此,要使出生性別比回歸正常,關鍵是改變傳統(tǒng)的生育場域和生育慣習,具體可以采取以下幾個策略手段:
首先,通過改變生育主體在生育場域中所處位置關系的影響力,切斷傳統(tǒng)生育慣習的父代—子代的正向傳遞,促進現(xiàn)代生育慣習的子代—父代的反向傳遞。研究發(fā)現(xiàn),在生育觀念代際傳遞的雙向機制中,父代往往發(fā)揮著更為積極的維護傳統(tǒng)生育觀念的主體作用,而子代更多是一種被動式的應對策略。但是,子代在代際傳遞中,已經表現(xiàn)出明顯的抗衡意識,并通過自己掌握的經濟資本和身體資本來進行反向傳遞。
其次,通過城鎮(zhèn)化來增強城市現(xiàn)代亞生育場域對農村傳統(tǒng)生育亞場域的影響力,進而催生農村的現(xiàn)代生育場域,形塑現(xiàn)代生育慣習。在城鎮(zhèn)化進程中,農村傳統(tǒng)生育亞場域依然具有強大的自主性,在“養(yǎng)兒防老”“傳宗接代”等男孩偏好慣習的維系和傳承中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因此,進一步擴大城市現(xiàn)代亞生育場域及其慣習的影響力,在文化融入、媒體宣傳、政策倡導、公共服務提供等不同層面,更加充分地納入性別平等主流化意識,通過具有操作化的利益導向機制,增強生育女孩的經濟收益(如養(yǎng)老等制度保障)和心理收益。
最后,由于生育場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因此在綜合治理出生性別比偏高政策的實施過程中,切忌單純地重視控制導向型政策的短期效應。例如,打擊“兩非”雖然能在短期內收到較為顯著的效果,但是從生育場域的自主性出發(fā),未必是一個可以維持長效且持續(xù)的政策介入方式。因此,要從根本上改變農村傳統(tǒng)生育亞場域的影響,最為核心的要素是改變人們的認知,這是一個長期的攻堅戰(zhàn),需要整個社會結構性力量的改變與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