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志英
(鹽城工學(xué)院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江蘇 鹽城 224051)
在文學(xué)評論集《落地的麥子不死》代序《張愛玲成了祖師奶奶》一文中,學(xué)者王德威把臺灣的施叔青看作是張愛玲的“張派重要傳人”[1]2,這說明施叔青的創(chuàng)作受張愛玲的影響頗深。20世紀40年代和80年代,張愛玲和施叔青憑借她們在香港這個大都市的所見、所聞、所感,分別寫下了多篇以香港這座東西方文化沖突的殖民城市為背景的小說。她們用華美的言辭表現(xiàn)色彩絢麗的香港城市,但生活在都市中的女性卻是灰色的,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東方與西方的混雜交織下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這些女性在物欲和情欲的羅網(wǎng)中苦苦掙扎,充滿了說不盡的無奈和悲哀。
20世紀40年代,上海女作家張愛玲因為歐戰(zhàn)爆發(fā),憑借倫敦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轉(zhuǎn)入香港大學(xué)。后因太平洋戰(zhàn)爭,從香港返回上海,開始了她的職業(yè)寫作生涯??梢哉f,三年半的香港都市生活體驗直接促成了她香港題材小說的創(chuàng)作?;販诙瓯阍凇蹲狭_蘭》等雜志上陸續(xù)發(fā)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等小說,可謂出手不凡。后來她將《心經(jīng)》《封鎖》《琉璃瓦》與上述四篇作品合稱為“香港傳奇”,并說是“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寫它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是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查看香港的?!盵2]事實上,所列的這七篇故事并不全部發(fā)生在香港,因此本文討論的范圍只限于前四篇和1944年完成的《連環(huán)套》,這五篇是明確敘寫香港的作品。
20世紀40年代出生在臺灣古城鹿港的女作家施叔青,于1978年移居香港住了十七年之久,其間創(chuàng)作了多篇反映香港人生活和香港歷史的“香港故事”,包括《愫細怨》《窯變》《票房》《怨》《一夜游》《情探》《夾縫之間》《尋》《驅(qū)魔》等9篇《香港的故事》系列小說以及《維多利亞俱樂部》《香港三部曲》(《她名叫蝴蝶》《遍山洋紫荊》《寂寞云園》)。在這些作品中,施叔青加入港人“嘆世界”的行列,沉浸于物質(zhì)世界華麗的探險,又每每抽身旁觀周遭人物的嗔癡怨嘆。正如王德威所說:“施筆下的癡男怨女飄蕩其間,匆匆聚散;他們以最淫猥狎昵的形式,見證了這塊地方的繁華與宿命?!盵1]111
中國封建社會中的女人,不僅承受著政治、經(jīng)濟、階級等的各種社會壓迫,而且還承受著來自男權(quán)秩序的性別壓迫,從此喪失了自我與獨立,小心翼翼地活在男人的遮蔽與統(tǒng)治之下,生存艱難而卑下。在這種情形下,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往往處于被動地位,成為男性的附屬物。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為了尋求物質(zhì)和經(jīng)濟上的依附,千方百計把自己套進婚姻的“殼”,寧愿承受著婚戀生活的痛苦不幸。而施叔青筆下的女性盡管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卻并沒有完全擺脫對男性的依附,只是這種依附更多表現(xiàn)為精神、情感的依賴與寄托。因此,女性在兩性關(guān)系中的價值取向和結(jié)局從另一方面反映了女性解放之路的坎坷。
《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出身于上海一個衰敗大家庭,聽從父母之言嫁給所謂門當(dāng)戶對的男人,婚姻不幸而離婚。從她受過西式教育、大膽離婚,我們似乎看到了一位時代“新女性”。事實并非如此,白流蘇骨子里依然殘存著濃厚的封建思想意識,她把婚姻看作一張長期飯票,為了獲得經(jīng)濟和生存保障,不惜用自己僅剩的青春和美貌取悅于范柳原。流蘇在這過程中步步為營、精打細算,盡管范柳原最后給了她一紙婚約,但這種依附性的婚姻關(guān)系注定了不平等和不可靠。
《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葛薇龍由一個清純的女學(xué)生墮落為交際花,最終是用肉體換來了金錢和婚姻。在這場情愛追逐中,葛薇龍表面上贏得了“愛情”,實際卻完全喪失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和尊嚴,淪落到替姑媽梁太太弄人、替喬琪喬弄錢的“準妓女”這一可憐境地。《茉莉香片》中馮碧落聽從父命嫁給了聶介臣,從此在無愛的心獄中痛苦煎熬。馮碧落、葛薇龍和白流蘇等人收獲的都非平等美滿的婚姻,她們有的不由自主,有的心甘情愿,用婚姻來謀求生存之基。而她們所嫁的男子,無一不是自私、虛偽、懦弱,從而直接導(dǎo)致希望與幸福的徹底落空?!皬垚哿嵛谋局械呐越鈽?gòu)和顛覆了愛情,女性在都市中的生存指向只有婚姻和男性,男性成為她們生存的第一要義?!盵3]
與張愛玲相比,施叔青筆下的女性似乎進步了許多。她們不再把一切希望和追求寄托在愛情和男人身上,想在尋找經(jīng)濟靠山的同時尋求自己的個人身份和尊嚴。然而受傳統(tǒng)性別意識的制約,女性的獨立生存價值被遮蔽,這注定了她們在愛情與婚姻中的突圍充滿困頓和尷尬。
《愫細怨》中的愫細,一個接受西方教育的女子,獨立自主,作為香港上流社會“女強人”是當(dāng)之無愧的,卻突然遭遇美國丈夫狄克的背叛。愫細毫不猶豫離婚,將精力放在工作上,希望以此來淡化感情創(chuàng)傷。只是現(xiàn)代都市快節(jié)奏的生活、職場間的鉤心斗角讓她疲憊不堪,而深夜孤身一人的內(nèi)心寂寞、情欲空虛更是時時侵襲她。于是,她投向了來自大陸的印刷廠老板洪俊興的懷抱。明知兩人在文化品位、生活背景等方面都存在著巨大差異,愫細還是放下身段臣服于洪,把一個她從心底看不起的男人當(dāng)作自己情感的歸宿。盡管在理智上愫細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擺脫這種有欲無愛的戀情,但另一方面,她又沉迷于對方的柔情蜜意而無法自拔。應(yīng)該說,精明能干的現(xiàn)代女性愫細早已脫離流蘇式的生存壓力威脅,可以跟男性一樣在現(xiàn)代都市施展自己的才華。但是她的獨立自由僅限于經(jīng)濟獨立,在精神、人格、情感上,她的依附性與流蘇本質(zhì)相同。
《窯變》中的女作家方月因丈夫沉浸于股票冷落了她,而后沉溺于收藏家姚茫所給予的柔軟、松弛、舒服的生活方式中,以解自己心靈上的寂寞??梢姡┦迩喙P下的女性潛意識中對異性的依附與張氏女性如出一轍,只不過其自我放逐不是為了尋求經(jīng)濟依附。她們早已跳出了生存威脅,擺脫了宗法男權(quán)的壓迫,卻往往為了擺脫無聊、孤寂、疲憊、恐懼等心理,為了尋求精神慰藉而依附于男性,從而迷失了自己。
施叔青和張愛玲一樣,對飲食男女的物質(zhì)世界和情欲涌動有著強烈的興趣,每每津津有味地談?wù)摵臀鍪觯錆M了女性對生活特有的細膩體驗;另一方面,她們又看到了在表面的喧嘩悸動下,這個世界的荒蕪、凄涼、悲愴。因此,那繽紛閃爍的十里洋場,總會讓人茫然失措、進退失據(jù),對物的貪戀、對情欲的沉溺讓人物被剝蝕了正常的人性。
在張愛玲的“香港傳奇”中,大多數(shù)都市女性追求的是活得光鮮亮麗、豪華奢侈等物質(zhì)上的需求。為此,愛情婚姻發(fā)生畸變、人性被扭曲異化的現(xiàn)象比比皆是。
《沉香屑·第一爐香》說到底便是一個關(guān)于“沉淪”的故事。女學(xué)生葛薇龍來到姑母梁太太的豪宅求助,就此卷入了這種半封建式豪奢腐化的生活氛圍。年老珠黃的姑母心里早早打起了她的如意算盤——“用這女孩吸引男人”,從而收留了葛薇龍。有著愛美天性而又世俗的女學(xué)生,面對著整櫥華美的衣服,“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地一件件試穿著?!本忂^神來,葛薇龍突覺:“一個女學(xué)生哪里用得了這么多?……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4]62雖然她在此時此刻就已經(jīng)猜到日后在梁家扮演的角色,但對物質(zhì)的憧憬和滿腦的虛榮,無形中戰(zhàn)勝了她脆薄而孱弱的抵抗力。她情不自禁地回味著“柔滑的軟緞”,對自己連說兩遍“看看也好!”就這樣逐漸沉迷于靡麗生活中,將自身賣給“交際”。一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沉淪了。而她的姑媽梁太太更是一個金錢至上主義者。做小姐的時候,就不顧家人反對嫁了個香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商為妾,專門等他死。等到終于擁有了大量錢財,就“關(guān)起門來做小型的慈禧太后”。只是這金錢是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換來的,因此她需要無數(shù)男人來填補她內(nèi)心愛的饑荒,最終異化成一個性變態(tài)狂。
相隔四十年,施叔青所生活的香港商業(yè)文明得到高度發(fā)展,物質(zhì)的充盈使得生存于香港的每個人對物質(zhì)的需求愈演愈烈,墮落為物質(zhì)的奴隸。被金錢物化的現(xiàn)象也多見于施叔青小說。不僅有男性如徐槐(《維多利亞俱樂部》)大肆斂財,對物欲的無盡征逐使自己也變成了物的一部分;更有諸多女性在物質(zhì)欲望的都市游走。如《一夜游》中的雷貝嘉,出于對上流社會交際場的向往,費盡心思混入其中,輾轉(zhuǎn)于多個男人之間;《情探》中的嚴蕊蕊和殷枚為了追求舒適的物質(zhì)生活,從一個男人流浪到另一個男人,彼此爭風(fēng)吃醋……
不過,施叔青除了展現(xiàn)女性對物質(zhì)世界的貪戀,更著墨于女性對情欲的沉溺。她在“香港的故事”中大膽地對情欲進行描寫,將人類最原始的欲望鋪陳于讀者眼前?!断愀廴壳分械募伺S得云在情天欲海中無盡征逐,情欲與物欲合流?!毒S多利亞俱樂部》中的馬安珍與徐槐萍水相逢即掉入情欲的泥沼不能自拔。在《愫細怨》中,施叔青更是大膽地寫出了女性對男性肉欲的沉迷。愫細跟“處處比自己差”的男人洪俊興在一起,主要是以性愛的滿足為前提的。她一方面居高臨下看不起他,但另一方面,又抗拒不了對方肉體的誘惑?!盁o數(shù)次她發(fā)過誓,不讓他接近,可是往往守到最后一刻,她拼得全身骨頭酸楚透了,然后,洪俊興把手向她伸過來,她的自持一下子崩潰,又情不自禁地向他投懷送抱了?!盵5]跟張愛玲相比,施叔青筆下的女性取得了經(jīng)濟上的獨立,不需要為生存依附于男性,因而建立在性愛基礎(chǔ)上的兩性關(guān)系,恰恰又回到了欲望最本能的階段。只是這種回歸到生命本能的相互吸引和依賴,是否代表了靈肉一致和真正平等、和諧的兩性關(guān)系呢?
張愛玲和施叔青筆下的都市女性在物欲與愛欲的夾層中尋求出路,她們掙扎的后果無非就是兩種,要么墮落到欲望的更深層去,要么走出來自省,從欲望中覺醒,獲得新生。
張愛玲在“香港傳奇”中刻畫了多種女性形象:離過婚想再尋保障的白流蘇、拎得清卻禁不起誘惑的葛薇龍、豪奢淫逸的梁太太等等。她們中有的做法新派,有的做法老派;有的受過高等教育,有的沒有什么文化;有的為了經(jīng)濟上得到富足,有的為了尋求愛情的歸宿。但她們都是自覺自愿地屈居于男性的腳下,靈魂深深浸漬著“女奴”意識,不思反抗,沒有前途,沒有光亮。
馮碧落原可以跟志同道合的男青年言子夜逃出家門出國留學(xué),但她害怕私奔會毀掉自己的名聲和家族的榮譽。嫁給聶介臣后也是唯唯諾諾、低眉順眼,屈服在丈夫的淫威統(tǒng)治下,直至郁郁而終,其間從未表示過任何反抗。離婚后的白流蘇本可以展開新的人生,但她從來就沒有過獨立生存的自覺,繼續(xù)走上了靠婚姻來主宰自己命運的老路。這些女性生活在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男權(quán)文化的禁錮下,造成了精神和心理的奴性病態(tài),缺乏作為人的獨立自主意識和叛逆抗?fàn)幘?,一心一意屈從于男性,成為男性的附庸?/p>
在施叔青的小說中,香港女性生活在現(xiàn)代商業(yè)社會,有出“女強人”的較佳條件,她們在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上都有著一定的先進性。但即便如此,她們的生存境況比之張愛玲時代的女性更復(fù)雜、更矛盾,她們所承受的靈魂痛苦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方面,她們要承受物質(zhì)生存的壓力,另一方面,對個人身份感的追求使她們在個人生活方式與精神定位的取舍之間難以找到平衡,只有在夾縫中擺蕩、掙扎?!斑@些生存、顛簸于東西文化之間、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性別與金錢之間……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的人物猶如鬼魂再生,他們的顛仆命運、蹇促生涯,自是香港生活的又一景觀?!盵6]與洪俊興在一起后的愫細掙扎于東西方文化的夾縫之間、自我的主體和他者之間,充滿了矛盾和游移。這種精神和心理的不適以生理上劇烈嘔吐的方式發(fā)作。但即便如此,她們依然沒有放棄自我,最終在尷尬的處境中痛苦地覺醒。愫細在意識到自己已降格為從屬的客體后堅決地離開了洪俊興,顯示了她清高自詡的個性追求。方月經(jīng)由偶然遇到的初戀情人的提醒,猛然間醒悟自己已迷失了人生方向,從姚茫所攜帶的暮氣、寒氣以及死氣中掙脫而出,去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李愫在得不到大男子主義丈夫的尊重時,也是堅決地離開,清高果決的個性可見一斑??梢?,她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個人身份和個體價值的追尋,揮揮手,與張愛玲小說里完全依賴男性的女性告別。從這一角度來說,施叔青比之張愛玲,在女性解放的道路上又前進了一步。
張愛玲、施叔青大力描摹寫照都市女性的生存圖景和生命圖案,并挖掘內(nèi)在的人性根源,從而將自己清醒而深刻的女性意識寄寓其中。女性必須掙脫歷史的、文化的、心理的傳統(tǒng)藩籬,盡力擺脫對男人、權(quán)勢、金錢等的依附,這樣才能擁有真正獨立的女性人格,獲得優(yōu)美自在的生存。香港這個擁有獨特背景的都市激發(fā)了兩位作家無窮的創(chuàng)作力,她們用華美而悲哀的筆調(diào)揭示了女性最原始而又恒久存在的“原罪意識”,在女性文學(xué)道路上跨出了堅實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