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世琳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近年來隨著宮斗劇、歷史劇的熱播,甄氏越來越被頻繁提及,無論在《洛神》《新洛神》,還是在《軍師聯(lián)盟》《三國機密》,甄氏都成為被反復演繹的主角,連“甄嬛”名字里的“甄”都取自甄氏。但在學術(shù)研究領(lǐng)域,關(guān)于甄氏的研究一直相對較少,而《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的甄氏與真實的甄氏的對比分析更是稀少,更別提系統(tǒng)、細致、深入的學術(shù)研究了。本文將《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的甄氏,與歷史上真實的甄氏進行比較,以小說、正史的細節(jié)、整體作為具體文本,之外的其它歷史、文學、藝術(shù)作品作為廣闊坐標系,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歷史背景作為深入途徑,力圖真正洞察潛藏于文本背后的小說人物與歷史人物的裂縫,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微妙心理,為《三國志通俗演義》研究的進一步深化奠定堅實基礎(chǔ),同時也能對未來的考證研究有所裨益。
《三國志通俗演義》對甄氏的外在做了加法。
首先是外貌層面,《三國志通俗演義》有意增添了甄氏的容貌之美。小說里甄氏僅出場了兩次,卻兩次都特意強調(diào)甄氏容貌之美。甄氏一出場,小說就直接強調(diào)甄氏有“傾國之色”[1]324,無論是正面描寫甄氏本來披發(fā)垢面,曹丕用衫袖一拭其面,甄氏即刻現(xiàn)出“玉肌花貌”[1]324的真容,還是用曹丕看見甄氏美貌后愿意保護袁氏全家,曹操看見甄氏后命令曹丕娶其為妻這些事件來側(cè)面烘托甄氏之美,都在刻畫甄氏外在姿色的美麗。第二次出場也極寫甄氏之美,因其美接連被袁熙、曹丕聘娶。但在正史記載里,卻并無一筆寫到甄氏有傾國傾城之顏?!度龂尽防镉涊d甄氏時,夸獎了她的慈悲善良,她的嘉言懿行,她的冰雪聰明,卻唯獨沒有夸獎她的容貌。在提到大喬、小喬的篇章里,陳壽都寫到了“橋公兩女,皆國色也”[2]1260,可見歷史上真實的甄氏其容貌并未達到“國色”程度,至少沒有達到足以被《三國志》夸贊的級別。行文至此,需要解釋一下“國色”這個詞對美貌的夸獎等級?!皣背鲎浴洞呵锕騻鳌贰绑P姬者,國色也”[3]134,自此一直用來形容第一等的絕色美女。南北朝時,為《三國志》做注的裴松之雖然寫甄氏“顏色非凡……姿貌絕倫”[2]160,卻并未用“國色”這個形容第一等美女的詞,他把這個詞寫給了許嫁趙云的樊氏,袁術(shù)妾室馮氏??梢娬缡暇退忝溃菜悴簧稀皣边@樣的第一等美女,最多算第二等美女。而且裴松之所在的南朝,是一個發(fā)現(xiàn)女性外在容貌之美,重視女性外表之美的時代,比如南朝成書的《后漢書》里就專門設(shè)置了《列女傳》,開正史先例。而在《洛神賦》(又名《感甄賦》)的廣泛傳唱中,甄氏更被賦予了詩意的美好幻想。但在這樣的時代氛圍里,裴松之還是不寫甄氏是第一等美女,可見真實的甄氏與“國色”是有一定差距的。但《三國志通俗演義》里卻極寫其美,描述甄氏是“傾國之色”,可見小說是在有意拔高甄氏的容貌。
拔高的用意在于,將甄氏寫得越美,越能寫出曹丕、曹操乃好色之徒,從而達到丑化曹家的目的。在寫到曹丕后納的郭貴妃時,小說也是極其刻意地虛構(gòu)郭貴妃的外貌“此女極美”[1]877,即使正史上未有一筆寫過郭貴妃的容貌。給甄氏、郭貴妃的外貌做加法,其實也就是在給曹氏家族的形象做減法,就像文學藝術(shù)里,用褒姒之明艷映襯周幽王之昏庸,用西施之秀麗突顯吳王夫差之短視,用飛燕、合德之裊娜側(cè)寫漢成帝之荒淫無道,用貂蟬閉月之貌折射董卓、呂布之好色,用楊貴妃“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4]158襯托唐玄宗之重色享樂。將甄氏寫得越美,也越得格外突出甄氏改嫁這件事。在元末明初年間,程朱理學盛行,社會倫理是明確反對女子改嫁,甚至有“餓死事極小,失節(jié)事極大”[5]301的說法。而曹丕霸占人妻、曹操妄納子婦明顯是程朱理教所厭棄的。通過突出甄氏改嫁這件事,即可突出曹操、曹丕父子的不道德,不守理,是名教罪人。而《三國志通俗演義》全書一直都有尊劉貶曹,維護漢室正統(tǒng)的寫作傾向,比如小說中會把劉備一方有意塑造得君臣親密,曹操一方則被塑造得君臣離心,就跟作者羅貫中另作的雜劇《趙太祖龍虎風云會》一樣,將自己所認為的正統(tǒng)集團塑造得君仁臣賢,也從而達到通過文學藝術(shù)作品正三綱,謹五常的目的。這種尊劉貶曹的思想一定程度上繼承于金院本、元雜劇里的三國戲曲。三國戲曲深刻地影響到了《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創(chuàng)作,甚至某些小說情節(jié)直接來源于三國戲曲,比如院本《刺董卓》《赤璧鏖戰(zhàn)》,雜劇《虎牢關(guān)三戰(zhàn)呂布》《白門斬呂布》《七星壇諸葛祭風》等。而這些三國戲曲全都是尊劉貶曹的,作者羅貫中自然會受其影響。羅貫中創(chuàng)作《三國志通俗演義》的元末民初年間,民間也是普遍尊劉貶曹的,流傳廣泛的《三國志平話》、民間傳聞等皆在貶低曹操,畢竟劉備精心打造出的仁君形象更符合百姓對仁政的期待。羅貫中一生漂泊,身處社會底層,自然會深受民間尊劉貶曹、謳歌仁君的影響,從而《三國志通俗演義》里在有意揚劉抑曹。從政治思想的角度,元朝統(tǒng)治者被羅貫中等漢族平民視作北虜異族,在研讀三國歷史的過程中,羅貫中等漢族很容易將北魏等同于元朝統(tǒng)治者,從而極力否定北魏曹氏家族。就像偏安江南一隅的東晉南朝、南宋容易獲得蜀漢的觀察視角,從而批判類擬于北魏的北方異族。
圍繞甄氏的神異現(xiàn)象,小說有意做了加法。在甄氏的出場段落里,寫到曹丕看見甄氏在劉夫人懷里哭,他本來已經(jīng)拔劍斬向甄氏,忽然“紅光滿目”[1]324,才按劍沒殺甄氏,反而問起了甄氏的身份。小說里這一段紅光滿目救了甄氏的神異現(xiàn)象純屬虛構(gòu),歷史上并無相關(guān)記載。作者還在小說里渲染甄氏出生的離奇,“其母張氏常夢見一仙人,手執(zhí)玉如意,立于其側(cè);臨產(chǎn)之時,見仙人入房,以玉衣蓋體,遂生甄氏”[1]324,十分神秘,但史書上的記載并沒有這么的過分奇特,“每寢寐,家中仿佛見如有人持玉衣覆其上者,常共怪之?!盵2]159可見小說是在有意增添甄氏的神秘,給甄氏的神異做加法。
將神秘現(xiàn)象寫得愈發(fā)離奇,一方面的確是為了增強小說的可讀性,一方面也是源于前代人的影響。甄氏被賜死后,兒子曹叡也受牽連獲罪受罰,從齊公被廢為平原侯。甚至其父魏文帝曹丕一度想立徐姬所生兒子京兆王曹禮為太子。在此期間,曹叡如履薄冰,小心謹慎,過得膽戰(zhàn)心驚,生怕再次受到更嚴重的責罰。因此他一成功登基,就開始像報復父親一樣,開始頻繁地大規(guī)模紀念母親。比如追尊甄氏為文昭皇后,為她修建史上第一座后妃廟,下詔文昭皇后的寢廟享受與宗廟同等的祭祀禮儀等。在《三國志》里,有整整三頁,1836字,都在講曹叡如何隆重紀念甄氏。曹叡舉辦的各種紀念甄氏的儀式活動,使甄氏雖已逝去,卻長久地留在了人們的心中,并逐漸被神化。再加《洛神賦》被傳言其原型為甄氏,在各種演繹、論證中,甄氏被逐漸等同于洛神?!度龂就ㄋ籽萘x》會有意突出甄氏的神異現(xiàn)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對比鮮明的是,小說在給甄氏的外在做加法的同時,卻對甄氏的內(nèi)在極力做減法。
首先在甄氏的品德方面,小說大做減法,盡數(shù)刪去了,其中刪減得最嚴重的是甄氏嫁入曹家后的德行。小說對甄氏嫁入曹家后的德行一筆未提,但在史書里,是大段大段記敘了甄氏溫良賢惠的品德言行,比如:
十六年七月,太祖征關(guān)中,武宣皇后從,留孟津,帝居守鄴。時武宣皇后體小不安,后不得定省,憂怖,晝夜泣涕;左右驟以差問告,后猶不信,曰:“夫人在家,故疾每動,輒歷時,今疾便差,何速也?此欲慰我意耳!”憂愈甚。后得武宣皇后還書,說疾已平復,后乃歡悅。
十七年正月,大軍還鄴,后朝武宣皇后,望幄座悲喜,感動左右。武宣皇后見后如此,亦泣,且謂之曰:“新婦謂吾前病如昔時困邪?吾時小小耳,十余日即差,不當視我顏色乎!”嗟嘆曰:“此真孝婦也。”[2]160-161
無論是甄氏勸勉有寵的妾侍努力上進,安慰開導無寵的妾侍,常常勸曹丕多納妾使子嗣繁盛,請求留下被驅(qū)逐的任氏,還是孝順婆婆,甄氏都是傳統(tǒng)倫理上嘉言懿行的賢妻,恪盡孝道的兒媳。但小說卻將大段歷史記載視而不見,有意不寫甄氏溫良賢淑的一面。在甄氏嫁與曹丕前的段落里,小說則是在細節(jié)方面有意無意地刪減甄氏的內(nèi)在品德。小說寫道,袁熙出任幽州刺史,甄氏沒有同去幽州的原因,是“甄氏不肯遠行”[1]324,給讀者留下甄氏不愿遠行吃苦,與丈夫同甘共苦的印象。但歷史上,甄氏沒有同去幽州的原因卻是要留在鄴城侍奉婆婆劉夫人,即“熙出為幽州,后留養(yǎng)姑?!盵2]160小說將甄氏未去幽州的原因,從侍奉婆婆的孝順改為了不愿遠行吃苦,把甄氏的內(nèi)在品德直接由美變丑。還有一處細節(jié),小說里寫甄氏之所以這么喜歡看書,是因為要學習“古之賢者”[1]324,但正史原文卻是“古者賢女”[2]159,《三國志通俗演義》將史書上的“女”字刪去了。中國古代主流思想向來蔑視女子的才能,西周時即有“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亂匪降自天,生自婦人”[6]489的說法,人們普遍認為男子有才能是益,會成就一番偉業(yè),女子有才能是害,會禍國殃民。宋代程朱理學的深入人心更是讓“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謬論制度化,形成男女有別、男女大防的封建思想,進一步束縛女性,扼殺女子的才能?!度龂就ㄋ籽萘x》成書于明初年,社會主流思想謹遵傳統(tǒng)禮教,極力規(guī)訓女子。而小說里的甄氏不學習女子該學習的傳統(tǒng)賢女,而去學習男子才學習的賢者,明顯違背了封建禮教上的男女之別,逾越了女子所能學習的范圍,小說通過性別上的一字之差暗貶甄氏逾越了規(guī)距,違背了理教,是無德之人。小說也故意沒寫甄氏與嫂子的相處情況,歷史上甄氏對寡嫂極好,相處得十分融洽和睦,“寢息坐起常相隨,恩愛益密?!盵2]160還三番五次勸母親多體諒愛護嫂子。但小說就有意刪減了甄氏對嫂子的好,將甄氏的溫暖善良減損大半。
小說對甄氏內(nèi)在的智慧也是極力做減法的。小說里寫到甄氏“三歲喪父”[1]324,就再沒有寫其他的相關(guān)情況,只此一句。但小說是有意刪去了歷史上甄氏對此的反應(yīng),“逸薨,加號慕,內(nèi)外益奇之?!盵2]159年僅三歲的甄氏在父親去世時就已經(jīng)流露出悲傷了,這樣的早慧甚至令周圍的人感到她有別于眾,但小說卻減去了甄氏令人驚奇的早慧。同樣地,小說還刪去了甄氏九歲就“視字輒識”[1]324的聰敏,將其天資有意抹去。小說寫甄氏是“借諸兄筆硯使用”[1]324,但正史原文卻是“數(shù)用諸兄筆硯”[2]159,小說有意將“數(shù)”字刪去了,刪去了甄氏借諸兄筆硯的頻繁程度,也就刪減了甄氏學習的勤奮程度,刪去了甄氏有心堅持學習,提高自身見識修養(yǎng)的大智慧。甄氏的才情也被《三國志通俗演義》掩埋掉了。真實的甄氏文才出眾,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歌都被收入到了《古詩源》中,其中所寫《塘上行》尤為沉致生姿,風采殊絕,但《三國志通俗演義》一筆未提。在尊劉貶曹的基本立場下,連“建安三曹”之一的曹丕,其詩作也是一筆未提的,更別提曹氏家族里甄氏的才情了。
《三國志通俗演義》對甄氏的出身只簡單提了一句,“中山無極人,上蔡令甄逸之女?!盵1]324只此輕描淡寫的一句,再無其他。然而歷史上的甄氏家世顯赫,是名儒重臣之后。她的先輩博山侯孔光是孔子第十四世孫、太師孔霸之子、四朝輔政大臣,官至太師,位極人臣,甚至以天下名儒的身份成為了漢平帝的老師??坠獾滦懈邼?,通曉經(jīng)學,被王政君、漢成帝和漢哀帝尊崇??坠獾呐稣绾捌湔缡霞易逵纱巳氤癁楣?,憑借才能頗受權(quán)臣王莽倚重。甄邯、甄豐、甄尋、甄心四人更是威震朝野,被稱為四甄。曹操最愛的兒子曹沖死后,曹操特意為他聘娶了甄家亡女合葬,可見當時甄氏家族地位之高。任何史書只要稍微涉及到無極甄氏家族,都會特意寫一筆其乃權(quán)貴世家,“太保、后承承陽侯甄邯為大司馬,承新公……是為三公。大阿、右拂、大司空、衛(wèi)將軍廣陽侯甄豐為更始將軍,廣新公……是為四將。”[7]4100-4101“文昭甄皇后,中山無極人,明帝母,漢太保甄邯后也,世吏二千石。”[2]159“逸娶常山張氏,生三男五女:長男豫,早終;次儼,舉孝廉,大將軍掾、曲梁長;次堯,舉孝廉?!盵2]159史書上幾乎必寫的甄氏娘家的鼎盛,被《三國志通俗演義》輕描淡寫地掩過去了,歷史上尊貴的世家小姐甄氏在小說里被降格為了普通官家女子。
歷史上諸多關(guān)于甄后的典故、詩詞流傳甚廣,是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極佳的素材,但《三國志通俗演義》只字不提。比如著名的“甄后出拜,劉楨平視”。還有甄氏師法自然,效仿靈蛇梳發(fā)髻,所創(chuàng)發(fā)髻巧奪天工,被人們稱作靈蛇髻,可見真實的甄氏是一個非常有情致、靈慧,有個性,有想法的人。歷史上的甄后還喜愛芳草,時常采擷芙蓉、靈芝以懷之,曹丕、曹植都曾寫詩描摹過甄氏采摘芳草的情形,十分婉轉(zhuǎn)優(yōu)美?!度龂就ㄋ籽萘x》成書之前,已經(jīng)有大量的詩歌關(guān)注到甄氏了,比如《塘上行擬甄后》就以甄氏的口吻寫其感傷思緒,“白露下塘蒲,芙蓉秋露濕。不忍生離別,時抱蒹葭泣。”還有《和梨花》“甄妃夢玉衣”,《與蕭曠冥會詩》“玉箸凝腮憶魏宮”等。這些豐富微妙的情致《三國志通俗演義》都有意不寫,而甄后本身內(nèi)在性情的豐富性也在小說的不寫中消逝了,變成了單薄、純粹線索性的人物,個性蒼白得宛若薄紙。
小說刪減得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甄氏的篇幅。小說里甄氏只出現(xiàn)了兩次,第一次是出場,第二次就被賜死了,兩次出現(xiàn)都字數(shù)寥寥,還未開放就已然凋零,極其短暫。筆者統(tǒng)計,《三國志通俗演義》全書727269字,關(guān)于甄氏的記敘只有1017字,僅占0.14%。小說吝嗇于給甄氏筆墨,也就降低了甄氏的重要性。但正史上,甄氏作為文昭甄皇后,魏文帝曹丕的妻子,魏明帝曹叡的生母,從來都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占據(jù)著一定的篇幅,比如在《三國志》《魏略》《魏書》里,甄氏都是單獨成傳的,有專門的文昭甄皇后傳。就算是傳奇小說、詩歌文學、民間野史等,也會在提到甄氏時,濃墨重彩地寫她的人生經(jīng)歷,甚至出于娛樂性特意為甄氏增添許多美談,比如《世說新語》里寫曹操當年率軍攻打鄴城是為了甄氏,《唐傳奇》里蕭況在洛水邊偶遇甄氏,《聊齋志異》寫甄氏化作神女與劉楨后人劉仲堪相戀,古代有記載的專門寫甄氏的詩歌就多達39首,現(xiàn)代以甄氏為主角的影視戲劇也達到了18部。1800年了,時至今日,甄氏依然被各式各樣的人們反復思索,吟唱,感懷??梢?,無論是甄氏在歷史上的重要性,還是其傳奇因素,《三國志通俗演義》都沒有理由略寫她??伞度龂就ㄋ籽萘x》就是將其略寫了,浮光掠影,篇幅短到稍不留意就可能錯過,更不可能對甄氏產(chǎn)生多深的印象。羅貫中寧愿損失小說本身的傳奇性,甚至藝術(shù)深度,也要減少對甄氏內(nèi)在的塑造,實在令人不得不深思。
《三國志通俗演義》之所以對甄氏的內(nèi)在極盡刪減,筆者認為主要有四點原因。首先,《三國志通俗演義》極其厭惡女性,從《三國志通俗演義》對三國戲曲的取舍中就可看出端倪。小說采用了很多金院本、元雜劇里的三國戲曲,也有對某些三國戲曲棄置不用的情況。在對比過現(xiàn)存三國戲和《三國志通俗演義》后,筆者發(fā)現(xiàn),以女性為主角的戲曲基本都已被舍棄,比如《小喬哭周瑜》。而沿用的戲曲里,就算有以女性為主角的戲曲,但也必須得是維護漢室正統(tǒng)的女性,比如《錦云堂暗定連環(huán)記》里為維護漢室正統(tǒng),周旋于呂布、董卓之間的貂蟬。再看《三國志通俗演義》里所寫到的女性人物,全都下場悲慘,悲劇結(jié)尾,無一例外??伞啊度龂防锏膵D女與實際生活在漢末的婦女并不太相同……《三國》就所提及和描繪的婦女而言,不是生活的寫照,不是歷史的鏡子,而是作者主觀安排的婦女們的‘悲慘世界’?!盵8]33由此就更可看出作者對女性的態(tài)度了。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就算呈現(xiàn)出某種男化傾向,也照樣被作者安排得沒有好下場。比如英姿颯爽的祝融夫人親自領(lǐng)兵上陣,生擒了蜀國大將張嶷、馬忠,何等威風,但不久就仰鞍落馬,淪為了諸葛亮的階下囚,從此再未領(lǐng)軍打仗。羅貫中甚至還在小說里明確贊揚劉備歧視女性的思想,“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而尚有更換;使手足若廢,安能再續(xù)乎?”[1]142小說作者如此厭棄女性,自然會極盡刪減女性人物甄氏的內(nèi)在品格才情,使其淪為一片蒼白。
而且,南宋以來,理學不斷興盛,忠孝節(jié)義等傳統(tǒng)道德日益受到重視,三綱五常逐漸成為社會各界的道德規(guī)范。特別是羅貫中所生活的時代,程朱理學盛行于民間,社會各界謹遵儒家禮教,要求女子從一而終,夫死當守節(jié),反對改嫁。但歷史上的甄氏卻改嫁了,況且還是在袁熙沒死的情況。羅貫中自然對于原嫁袁熙,后改嫁曹丕的甄氏心有厭惡,也自然會大段刪減她的內(nèi)在底蘊。羅貫中以封建禮教眼光審視女性,刻意矮化女性的心理不僅呈現(xiàn)在對甄氏的塑造上,對其他女性人物也是一樣。比如傳統(tǒng)倫理訓誡里,明確反對女性參與政治,《三國演義》開篇即寫漢末出現(xiàn)動蕩,“蜺墮雞化,皆婦人干政之所致也?!盵1]2把雌雞化雄、地震山崩等異?,F(xiàn)象、災(zāi)禍都歸于婦人干政。而小說的女性人物只要參與了政治活動,普遍都會起消極作用,而且以悲劇收尾。比如黃奎的小妾李春香出賣了衣帶詔的機密,最后自己也被押赴刑場斬首;蔡夫人為讓劉琮繼位,費盡心機陷害賢臣,結(jié)果被納下首級;伏皇后密謀傳詔想要扳倒曹操,反招致殺身之禍。從種種情節(jié)的主觀取舍、演繹、安排、設(shè)計,即可看到《三國志通俗演義》里濃厚沉重的禮教思想。
另一方面,尊劉貶曹的主題思想也使得《三國志通俗演義》會傾向于減少甄氏的內(nèi)在描寫,甚至刻意貶低甄氏,畢竟她是曹氏家族的人,貶低甄氏也就貶低了曹氏。不愿對甄氏進行更多描寫的羅貫中,將甄氏的內(nèi)在一再簡化,把小說里的甄氏最后勾勒成了一個襯托曹丕、曹操好色的花瓶,生育了曹叡的子宮,連接前后情節(jié)的線索而已。與極力減少甄氏的諸多美德才能相反,嫁給劉氏的孫夫人,就重點刻畫她的明理機智,進行美化,原因僅在于孫夫人嫁給了劉備?!度龂就ㄋ籽萘x》不僅虛構(gòu)了孫夫人的傳統(tǒng)美德,劉備要逃回荊州時,孫夫人主動表示,愿意跟隨丈夫劉備一起去,“我已嫁事于君,君所去處,我愿隨之?!盵1]525甚至主動幫助劉備設(shè)計,用江邊祭祖的計謀一起逃回荊州。與虛構(gòu)的甄氏嫁給袁熙后,不肯遠行,才沒有隨袁熙同去幽州,形成鮮明對比。足見羅貫中的一褒一貶。還特地虛構(gòu)上,孫夫人是尊劉備為漢室正統(tǒng)才愿意嫁給他的,進一步強調(diào)了劉備的正統(tǒng)地位。
《三國志通俗演義》所刻畫的時期是政治、軍事紛繁的戰(zhàn)爭時期,囿于題材限制,小說重點描繪的只能是有縱橫捭闔的斗爭,壯懷激烈的戰(zhàn)爭與叱咤風云的男性英雄。小說不可能,也不愿意分過多筆墨給予女性人物,里面描寫到女性的目的只是為了襯托男性。換言之,《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的女性是為了襯托男性而存在的,就像一幅畫的背景,一群無法言說,沒有面容的影子。描寫甄氏也是為了襯托曹丕、曹操父子的好色昏庸,違背禮教,小說里甄氏這一人物的功能僅限于此,自然不會用更多的筆墨來打造她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她只是小說的一個工具罷了。就像被擄掠的八百多名女子,是董卓殘暴的襯托;伏皇后、董貴妃是曹操兇狠奸詐的襯托。吳國太是諸葛亮智慧的襯托;銅雀臺上各色嬪妃是曹操奢靡的襯托;甘、糜、孫三夫人是劉備仁厚的襯托?!度龂就ㄋ籽萘x》里的女性淪為了男性的襯托,男性的影子。很多女性人物甚至在小說里被簡化為了男性的禮物。甄氏當然是曹丕、曹操父子攻鄴勝利的禮物。就像曹操曾選十名美女贈與關(guān)羽;呂布的女兒虎女是呂布想送給袁術(shù)的禮物;張繡的嬸娘是曹操的禮品,只是為了解決曹操的生理需求;長袖善舞的貂蟬是王允送給董卓、呂布的禮品,只不過是像潘多拉魔盒一樣的禮物罷了。小說里賞賜有功之臣,除了金銀珠寶,一般都有女子。當羅貫中視女性為男性的襯托、男性的禮物,必然會忽視女性個體的生命情感體驗,也就不會將筆墨用在女性內(nèi)在的塑造上了。
甄氏就這樣,一邊被極力減去內(nèi)在,一邊被做外在加法,成了小說里貧乏蒼白,毫無靈魂的花瓶。
在《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甄氏死于郭貴妃的陷害。郭貴妃想要除掉甄氏,成為正宮,就與張韜商量計策。正好此時曹丕生病了,郭貴妃就讓張韜刻了一個桐木偶人,上寫著曹丕年命。郭貴妃把桐木偶人呈給曹丕,說是在甄氏那里挖到的這個桐木偶人,是甄氏想要用巫蠱之術(shù)害曹丕。曹丕聽了很憤怒,不探究這件事的真假與否,就把甄氏勒死在了冷宮中,立了郭貴妃為皇后。但真實的歷史卻是并未發(fā)生這場巫蠱之術(shù)的陷害,這是羅貫中虛構(gòu)的。甄氏真正的死因有兩點。第一是甄氏失寵后有怨言,“黃初元年十月,帝踐祚。踐祚之后,山陽公奉二女以嬪于魏,郭后、李、陰貴人并愛幸,后愈失意,有怨言。帝大怒,二年六月,遣使賜死,葬于鄴。”[2]160第二是郭貴嬪的受寵,“甄后之死,由后之寵也?!盵2]164第三點則是受到了誣陷冤枉,即如周宣所言,“天下當有貴女子冤死?!盵2]810《三國志》中記載是郭貴嬪進讒言中傷甄氏,“明帝既嗣立,追痛甄后之薨,故太后以憂暴崩。甄后臨沒,以帝屬李夫人。及太后崩,夫人乃說甄后見譖之禍,不獲大斂,被發(fā)覆面,帝哀恨流涕,命殯葬太后,皆如甄后故事。”[2]166-167《資治通鑒》里也說是“郭貴嬪譖之,帝大怒。六月,丁卯,遣使賜夫人死。”[9]2188但究竟甄氏是怎么被郭貴嬪冤枉的,歷史上被沒有明確記載具體的事件經(jīng)過,更沒有這場巫蠱之術(shù)的陷害。
小說之所以虛構(gòu)這場巫蠱陷害,主要是為了貶曹。曹丕僅憑郭貴妃的一面之辭,就大怒,處死了甄氏,不將甄氏召來兩方對質(zhì),不追查這件事的真假,就武斷地勒死了甄氏,實在可見曹丕的昏庸無能,不辨是非。而且郭貴妃拿著桐人木偶來,說“適于甄氏位下掘得此物,系魘鎮(zhèn)陛下也。”[1]877這話本來就很可疑,在甄夫人的房間里,也就是甄夫人勢力范圍內(nèi),擅室數(shù)歲的正宮夫人甄夫人居然會讓頭號情敵郭貴妃在自己的座位下面仔細挖掘?而且還是藏著桐木偶人的地方。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曹丕居然不認真思考就信了,大怒了,足見其昏庸至極。而且曹丕僅憑新歡的三言兩語,就草率處死了舊愛,絲毫不念往日夫妻情分,棄之如敝履,更突出了曹丕的冷血。而曹氏家族里的郭貴妃、臣子張韜聯(lián)手設(shè)計陷害他人,更可見曹氏集團的心狠手辣,不仁不義。
《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甄氏在整場巫蠱陷害里從未有過主動性,一直是他人施加行動,甄氏被動地接受。她被陷害,被賜死,從未有過自己主動的言語與行動。正史里至少甄氏還會因為曹丕不公平的對待,有所怨言,勇敢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小說里的甄氏在結(jié)尾處徹底喪失了主動性,像一個提線木偶,蒼白凝滯,毫無靈魂,更不可能讀者留下什么深刻、難以忘懷的印象了。在退場這一段里,她的出現(xiàn)只是起到一個連接情節(jié)的線索罷了,表明曹叡的出身,僅此而已。而這兒正是厭惡甄氏,不愿多提甄氏的羅貫中潛意識里所希望得到的效果。
此外,甄后之死從魏明帝時代起就一直是頗受關(guān)注的話題,融入了很多的想象。在這種氛圍里,《三國志通俗演義》會對此進行想象性虛構(gòu)也不足為奇。
再仔細研讀史書,會發(fā)現(xiàn)甄氏的死或許還有另一層原因?!度龂尽防镉涊d,曹叡病逝于景初三年(239年)1月22日,時年三十六歲,“三年春正月丁亥……帝崩于嘉福殿,時年三十六?!盵2]114按照年齡逆推,曹叡應(yīng)該是生于建安九年(204年)。但曹丕是在曹操平定鄴城時,才見到的甄氏。而曹操平定鄴城時是建安九年(204年)八月。曹丕204年8月才見到甄氏,而曹叡204年就出生了,很容易看到曹叡不是曹丕的兒子,而是袁熙的兒子?!度龂尽纷髡哧悏鄄恢苯狱c明曹叡是誰家的骨肉,而寫曹叡駕崩時是三十六歲,這是史家曲筆,讀者只要稍微根據(jù)曹叡的年紀倒推,就可以知道曹叡是袁熙遺留的骨肉,并非曹丕的兒子。曹叡從小聰慧俊美,深得曹操喜受,可曹丕始終不立曹叡為太子,曹丕臨死前的最后一刻,曹叡才被匆匆立為太子,更加可以佐證曹叡的血緣。即如《三國志集解》作者盧弼所言,“竊謂承祚此文,實為曲筆,讀史者逆推年月,證以甄夫人之賜死,魏明之久不得立為嗣,則元仲究為誰氏之子,可不言而喻矣?!倍茇Я粝聝鹤硬軈?,賜死母親甄氏,很有可能是為了滅口?!度龂尽分胁茇c曹叡關(guān)于子母鹿的對話,也頗值得玩味,“帝常從文帝獵,見子母鹿。文帝射殺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從,曰:‘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復殺其子?!蛱槠N牡奂捶殴盵2]91。
綜上,通過對比分析《三國志通俗演義》里的甄氏與歷史上真實的甄氏,并且以小說作品之內(nèi)的細節(jié)、整體作為具體文本,之外的其它文學、藝術(shù)作品作為廣闊坐標系,以及創(chuàng)作者的歷史背景作為深入途徑。筆者得出結(jié)論,羅貫中通過對甄氏的外在做加法,對其內(nèi)在做減法,以及虛構(gòu)死因,塑造出了另一個甄氏,一個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的花瓶,與歷史上人品貴重,內(nèi)心豐盈的才女甄氏形成鮮明對照,而究其原因,是創(chuàng)作者尊劉貶曹、謹遵禮教、貶低女性等一系列復雜的文化心理使然。
而這種對女性有意無意的貶低,時至今日,仍舊通過當代傳播最廣泛的影視劇、網(wǎng)絡(luò)小說輪番上演著。宮斗劇里,女性角色全朝著惡毒陰暗發(fā)展。歷史上的慧賢皇貴妃高佳氏是一品大學士之女,謚號慧賢,被贊譽“協(xié)贊壺儀、繾綣懷淑、天家禮度、女史箴銘”,是溫靜從容的淑女。但《延禧攻略》硬是把高貴妃塑造成了愚鈍作惡的蠻橫毒婦。而《如懿傳》里,高貴妃再度被黑化,懲罰宮女狠毒到用滾燙的熱炭填嘴。還有女性對男性的亙古不變的依附關(guān)系,《陸貞傳奇》里的陸貞靠著長廣王高湛一路開掛,《武媚娘傳奇》里的武媚娘永遠都有各種男性角色在為她鋪平道路,《楚喬傳》里的楚喬是被宇文玥養(yǎng)成的。所謂的大女主戲永遠都是女主角在被各種男性角色拯救,依附著男主角才成就所謂的“大業(yè)”。就算在現(xiàn)代劇里,甚至職場劇里,女主角也還是依附著各種強大的男性才一路通關(guān)?!段业那鞍肷贰队H愛的翻譯官》《極光之戀》皆是如此,所謂的成長只是一場桃色權(quán)力的隱喻,絲毫不見女性自身的獨立人格與真正意義上的成長。文學藝術(shù)作品里的人設(shè)都是經(jīng)過創(chuàng)作者思考挑選的,這種過濾反映出了創(chuàng)作者的價值取向。而一部又一部熱衷于矮化女性的影視劇,觀眾都愛看,使其成為熱播劇,折射出了當代觀眾的心理傾向。無論在影視劇里,還是在眾多網(wǎng)絡(luò)小說里,無論是在古代,民國,還是現(xiàn)代,不論時空如何變換,它們的性別設(shè)置都始終驚人地一致。從性關(guān)系這一細節(jié),即可了然。比如男主角能和各種女性上床,但女主角只能和男主角上床,不能被其他任何男性碰,而設(shè)置的惡毒女二、女三這種壞女人就必然會“背叛”男主角,與男主角之外的男性上床,其中的性別觀念,流露出的腐朽貞節(jié)觀,就足夠分明了。而且關(guān)鍵是這些影視劇、網(wǎng)絡(luò)小說幾乎都是當代女性編劇、女性作家,也就是說,這種對女性的歧視貶低是由女性自己親手書寫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