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均
戰(zhàn)國時期,宋玉是屈原之后楚國最重要的辭賦作家,文學史論著亦常以“屈宋”并稱?!妒酚洝でZ生列傳》說:“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彼斡竦霓o賦創(chuàng)作,對于現(xiàn)實政治和社會的批評力度雖然不如屈子之作,但從其今存多數(shù)作品來看,仍然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諷諫”意識,是“作賦以諷”的先行實踐者。保存于《古文苑》中的《釣賦》,便是這樣一篇主題鮮明、意蘊豐富的杰作。作者將道家、儒家思想與“鋪采摛文”的賦體筆法相結合,通過對不同“釣術”內容的鋪敘和轉換,巧妙地實現(xiàn)了對“楚王”的“諷諫”意圖。今以對《釣賦》真?zhèn)蔚目疾鞛榛A,對其思想文化內涵與其“諷諫”主旨的關系略作論述。
《釣賦》是否為宋玉所作,是開展相關研究首先面臨的一個問題。班固《漢書·藝文志》載:“宋玉賦十六篇”,并自注云:“楚人,與唐勒并時,在屈原后也。”由于體例所限,《漢志》并未著錄宋賦的篇名。梁代蕭統(tǒng)所編的《文選》,所選宋玉作品包括了《風賦》《高唐賦》等一共七篇,但并未收入《釣賦》。初唐時編成的《隋書·經(jīng)籍志》,雖然載錄“楚大夫《宋玉集》三卷”,但亦未著篇名。今見《釣賦》全文,乃見于無名氏所輯、南宋章樵等人作注的《古文苑》中。鑒于此種文獻載錄狀況,因此有不少學者懷疑《釣賦》恐非宋玉所作。
《古文苑》所收宋玉作品,包括了《笛賦》《大言賦》《小言賦》《釣賦》等一共六篇。明人胡應麟說:“《釣賦》全放《國策》‘射鳥者對’”;“《古文苑》所載六篇,惟大、小言辭氣滑稽,或當是一時戲筆,余悉可疑”。清人崔述根據(jù)六朝時期的《雪賦》《月賦》等作品,認為“假托成文乃詞人之常事”,“《神女》《登徒》亦必非宋玉之所自作”。以此觀之,《釣賦》亦可以列入“假托成文”之范圍。近代以來,或許是因受“疑古思潮”的影響,宋玉賦作受到了更為廣泛的懷疑。如陸侃如研究認為,《楚辭章句》和《文選》等書所收宋玉賦作,只有《九辯》和《招魂》二篇“或者真是宋玉作的,其余十篇都有偽托的嫌疑”。其所著《宋玉評傳》則進一步指出,“《釣賦》的結構上,大約是從《風賦》脫胎來的”,其中的“殷、湯以七十里”等句,“顯然抄自《孟子》”,因而認為該賦可能屬“后人偽托”之作。劉大白則根據(jù)《風賦》《高唐賦》等存在某些與“周秦古韻”不合的情況,而認為《文選》和《古文苑》所收宋玉賦,“都是后人托古的作品,沒有一篇是真的”。游國恩則認為:世傳宋玉真正“可靠的作品”,其實“只有《九辯》一篇”;《釣賦》等不但出于“可靠性極薄弱的《古文苑》”,而且在敘事方面又多有雷同之處,“顯然是后人展轉摹仿”之作。除此之外,鄭振鐸所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亦認為:宋玉作品除《九辯》和《招魂》外,“自《風賦》以下,便都有些靠不住”。胡念貽雖然肯定《文選》所收《風賦》和《高唐賦》等五篇作品為宋玉所作,但又認為《釣賦》文中的“利祿為餌”等句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念,“戰(zhàn)國以前還沒有這樣明確地提出來”,故而對這幾篇作品都持“存疑”態(tài)度。姜書閣也認為,《釣賦》與《大言賦》等見于唐人所編的《渚宮舊事》,其與《襄陽耆舊記》所載《高唐對》之“以故事而敘入者相似,(編者)顯然并未視為宋玉作品”。這些論述從不同角度指出了《釣賦》存疑的原因。
但另一方面,肯定《釣賦》為宋玉所作者也不乏其人,其在漢魏以來的流傳軌跡,亦大致可以考見。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說:“荀況《禮》《知》,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就表明他不但讀過《釣賦》,而且很肯定其在賦體文學發(fā)展史上的價值。就《釣賦》的具體內容而言,《列子·湯問》篇“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筱為竿”數(shù)句,晉人張湛注中的“夫飾芳餌,掛微鉤,下沉青泥,上乘驚波”等語,李誠就認為“幾乎全抄自《釣賦》中登徒子的話”?!段倪x·七發(fā)》“若莊周、魏牟、楊朱”一句,唐代李善注說:“《宋玉集》曰:‘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于玄淵’”,所引內容與《古文苑》所載《釣賦》首句相合,可見《釣賦》為唐時流傳的《宋玉集》所收。唐初歐陽詢所撰《藝文類聚·人部》亦收有《釣賦》一文,但部分文字與《古文苑》所載《釣賦》內容有較大出入,文末還少了“今察夫玄淵之釣”以下一段。高秋鳳根據(jù)這種內容上的差異,指出《古文苑》所載《釣賦》“不是采自《藝文類聚》”,而“應是采自《宋玉集》”,前人多以為《古文苑》所載宋玉諸賦是“抄撮類書”之說,都是“不正確的”。由《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宋玉集》三卷”,可知《宋玉集》應當編成于隋唐以前。鄭良樹根據(jù)兩漢以來賦家、學者所襲用、引述或編錄宋玉賦的情況,認為“隋唐時三卷本的《宋玉集》應該保存得相當完整”。鄭氏還進一步指出:此書“大概亡于唐代中葉或末葉”,《文選》和《古文苑》分別選錄宋玉七篇和六篇作品,“可能是促成《宋玉集》亡佚的主要原因”。由此看來,《古文苑》所收的《釣賦》,源出于隋唐前已經(jīng)編成,且流傳較廣的《宋玉集》的可能性是極大的。
《古文苑》所收詩文,均為唐代以前的作品,宋人多以此書為唐人所編。南宋時期的韓元吉記敘其成書過程說:“世傳孫巨源于佛寺經(jīng)龕中得唐人所藏古文章一編,莫知誰氏錄也?!鄙院蠼瓗熜乃鞯摹豆盼脑沸颉?,亦云:“《古文苑》,唐人之所集,梁昭明之所遺也。昭明曷為遺之?蓋以法而為之去取也。唐人曷為集之?蓋思古而貴于兼存也”,不但指出了《古文苑》的編纂時代,也指出了編纂的原因。今人曹景年研究認為,《古文苑》的成書可能存在著一個不斷增補、修訂的過程,其中保存的大量珍稀文獻當屬唐人舊稿,另外三篇石刻文則為宋人所加。從這些論述來看,唐代學者從《宋玉集》中選擇《文選》所未收的宋玉辭賦作品,編入《古文苑》的可能性是很大的。高秋鳳研究認為 :《古文苑》所載《釣賦》的首句“玄淵”作“元洲”,“洲”應是“淵”之形誤,表明其不避唐高帝李淵之諱,則《古文苑》編者所見之《宋玉集》,“必定是隋以前的舊本”。由此可見,《釣賦》的文獻來源不但頗為清楚,而且可靠性也很高。因此清代學者嚴可均所輯《全先秦文》,即將《釣賦》編入宋玉名下。稍后的劉熙載亦相信,《風賦》《釣賦》等為宋玉所作,這種認識不是沒有道理的。
20世紀70年代以來,一批簡帛文獻的出土,為考察《釣賦》的真?zhèn)翁峁┝烁嘤辛Φ淖C據(jù)。1972年4月,考古工作者在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發(fā)掘出土了一批竹簡,其中有二十余枚辭賦作品殘簡,其首簡背面上端署有“唐革(勒)”二字,賦文中又載有唐勒的話,因此整理者將其稱為“《唐勒賦》殘簡”,并認為其作者可能是戰(zhàn)國時期的楚人唐勒。湯漳平贊成該賦作者為唐勒說,但又認為“‘唐勒賦’應是唐勒所有賦作的總稱”,而“這是一篇以描寫御術為主要內容的賦作”,因此其篇題“似應作《御賦》”。李學勤則根據(jù)《古文苑》所收《大言賦》《小言賦》的“體例”,認為該賦的作者“應當就是宋玉”,“按照宋玉傳世各賦的標題,《唐勒》最好稱為《御賦》”。朱碧蓮也贊成此賦為宋玉所作、篇名應擬為《御賦》的說法。關于銀雀山一號漢墓的年代,考古學者認為其上限“不會早于建元元年(前140年)”,下限“不會晚于元狩五年(前118年)”,因此可以推知墓主當為西漢初年人,與唐勒所生活的戰(zhàn)國晚期相去不遠。同墓出土的《孫子兵法》《孫臏兵法》等均為先秦古籍,因此盡管學者對《御賦》為何人所作的看法尚不一致,但大多數(shù)人肯定此賦應為先秦時期的作品。
《御賦》殘簡與《古文苑》所載《大言賦》《小言賦》《釣賦》等作品在思想主題、結構模式等方面呈現(xiàn)出較多的相似性,因而促使學者重新思考傳世宋玉賦的真?zhèn)螁栴}。由于《御賦》殘簡0184號簡上有“唐勒與宋玉言御襄王前”的字句,而此賦在文體方面又呈現(xiàn)出“韻散兼用”“主客問對”和“鋪采摛文”的“散文賦”形式特征,因此此前學者認為的《釣賦》等作品內容中存在的“本國本朝人無須稱說國名朝名”“戰(zhàn)國時代不可能出現(xiàn)較為成熟的‘散文賦’”等說法都不攻自破了。至于《風賦》《高唐賦》《神女賦》《小言賦》等似乎存在某些與先秦古韻不合的情況,胡念貽《宋玉作品的真?zhèn)螁栴}》、朱碧蓮《宋玉辭賦真?zhèn)伪妗返日撝紝ζ溥M行了考辨。湯漳平則將《御賦》殘簡與《古文苑》所收《釣賦》等作品進行對比,認為它們“都是同一時代的產(chǎn)兒”。鄭良樹對宋玉作品真?zhèn)螁栴}的研究史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回顧與梳理,發(fā)現(xiàn)從前懷疑宋玉賦為偽作的理由“的確存在著許多問題”。高秋鳳也在全面考察《釣賦》真?zhèn)渭案骷宜终摀?jù)的基礎上,認為《釣賦》“不是贗品,它確實是戰(zhàn)國宋玉所撰”。既然此前懷疑該賦為偽作的理由都難以成立,而《御賦》殘簡的發(fā)現(xiàn),又證明戰(zhàn)國時期確實存在著這樣的“散文賦”,則自《文心雕龍》以來認為《釣賦》為戰(zhàn)國時期的宋玉所作的看法,就應該予以重新肯定。
《御賦》殘簡的出土,不但廓清了《釣賦》真?zhèn)螁栴}的許多迷霧,也使人們更為清楚地看到,先秦時期確實存在著一類以“事理”為題材的賦作。除《御賦》《釣賦》外,《莊子·說劍》篇和《史記·楚世家》所載“楚人以弋說楚王”故事,似乎都屬于這一類。這兩篇作品在文體上也表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辭賦化”傾向,明人譚元春即認為《說劍》篇“祗似戰(zhàn)國陳軫、犀首輩之言,枚、馬、子云輩之賦體”;今人伏俊璉則認為《說劍》篇“帶有故事賦因素”?!妒酚洝こ兰摇匪d故事,明人孫鑛又稱其為《弋說》,清代姚鼐所編《古文辭類纂》,則將其歸入“辭賦類”。與《御賦》《說劍》《弋說》等分別以“御術”、“劍術”、“弋術”為主題相似,宋玉《釣賦》亦以“釣術”作為貫穿全篇的思想主題。作者在吸收春秋以來儒、道思想的基礎上,通過對不同“釣術”內容的形象描繪和巧妙轉換,對漢代盛行的“作賦以諷”進行了一次先期的生動實踐。深入分析這篇作品所具的儒、道文化背景,實是準確把握其思想主題和創(chuàng)作主旨的關鍵。
《釣賦》的開篇說:“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于元洲,止而并見于楚襄王。登徒子曰:‘夫元洲,天下之善釣者也,愿王觀焉。’”接下來“登徒子”和“宋玉”分別向“楚王”講述了“元洲之釣”和“堯舜禹湯”等“大王之釣”,通過對這兩類“善釣”者不同“釣術”的對比,作者肯定了“大王之釣”所具的重要意義,從而委婉地向“楚王”表達了自己的“諷諫”之意。《釣賦》的題材選擇和上述文本結構、敘事邏輯等,與其所具的道家、儒家思想背景是密切相關的。
《古文苑》所載《釣賦》文中的“元洲”,實應為“玄淵”?!段倪x·七發(fā)》:“若莊周、魏牟、楊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倫,使之論天下之精微,理萬物之是非”,李善注云:“《淮南子》曰:‘雖有鉤針芳餌,加以詹何、蜎蠉之數(shù),猶不能與罔罟爭得也?!备哒T曰:‘蜎蠉,白公時人?!端斡窦吩唬骸斡衽c登徒子偕受釣于玄淵。’《七略》曰:‘蜎子,名淵,楚人也?!蝗碾m殊,其一人也?!睆睦钭⑺端斡窦房芍霸蕖痹鳌靶Y”,“洲”應為“淵”字之誤,“元”則可能為宋人“避宋帝始祖趙玄朗諱”所改?!靶Y”又名“便蜎”“蜎蠉”“蜎淵”“環(huán)淵”“便嬛”“蜎子”“涓子”等,《史記》《漢書》均有關于其生平行事、著述活動的記載。《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huán)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又云:“田駢、接子,齊人。環(huán)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fā)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huán)淵著上下篇?!蓖瑫短锞粗偻晔兰摇芬噍d:“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薄稘h書·藝文志》則載有“《蜎子》十三篇”,并自注云:“名淵,楚人,老子弟子?!碧拼亷煿抛⒄f:“蜎,姓也,音一元反?!睎|漢應劭《風俗通義·姓氏篇》則云:“環(huán)氏出楚,環(huán)列之尹,后以為氏。楚有賢者環(huán)淵,著書上下篇”,清人張澍注說:“環(huán)淵即嬛淵,亦即蜎淵也?!笨梢姟夺炠x》所稱“玄淵(環(huán)淵)”,乃是一位道家學者,其人大概生活于戰(zhàn)國中后期,早年為學于楚,后東游齊國稷下,與田駢、慎到等知名于時,并著有《蜎子》等書。
漢初枚乘所作《七發(fā)》,稱“便蜎、詹何之倫”為“方術之士有資略者”,西漢末期劉向所編的《列仙傳》則云:“涓子者,齊人也,好餌術”,“后釣于荷澤,得鯉魚,腹中有符。隱于宕山,能致風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睢水注》亦載:“芒、碭二縣之間,山澤深固,多懷神智,有仙者涓子、主柱,并隱碭山得道?!币颉碍h(huán)淵”曾游學于齊,故《列仙傳》稱其為“齊人”。綜合《史記》《漢書》《列仙傳》和《水經(jīng)注》等書記載,可知“玄淵(環(huán)淵、蜎淵)”其人實兼有“學者”和“隱士”的“雙重身份”,所謂“仙者涓子”,則不過是道教在發(fā)展過程中對道家人物故事進行“神仙化”的改編而已。除研究學術外,他在社會生活方面還有一個顯著特點,即“善釣”或“樂釣”,《列仙傳》和《水經(jīng)注》所謂“釣于荷澤”、“山澤深固”等,都直接或間接地表露了這層意思。《淮南子·原道》篇說:‘雖有鉤針芒距,微綸芳餌,加以詹何、蜎蠉之數(shù),猶不能與罔罟爭得也”,自是將其視為明于“數(shù)術”的“善釣”者;三國時應璩《與從弟君苗君胄書》所云:“弋下高云之鳥,餌出深淵之魚。蒲且贊善,便嬛稱妙,何其樂哉”,則又凸顯了“善釣”所包含的獨特生活意趣。南宋章樵《古文苑注》解釋“元洲”之名說:“元,妙也。洲,水邊洲渚。言精于釣,故托元洲為名?!逼湔f雖因不明“元洲”為“玄淵”之誤,而不免有牽合之處,但將“玄淵(環(huán)淵、蜎淵)”之名與其“釣魚”活動相聯(lián)系,則又頗為準確地指出了“善釣”對于“玄淵”其人思想和生活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因此《釣賦》的篇首雖止“宋玉與登徒子偕受釣于玄淵”一句,但已為全文設置了一個頗為深厚的道家文化背景,并為下文的敘事和議論墊定了較為堅實的基礎。
從上文對于“玄淵”思想及其行事的考述,可以看出《釣賦》題材選擇與其人物設計的內在關系。故其下文即通過“登徒子”之口,對“玄淵之釣”進行鋪陳描繪:“夫玄淵釣也,以三尋之竿,八絲之線,餌若蛆螾,鉤如細針,以出三尺之魚,于數(shù)仞之水中,豈可謂無術乎?夫玄淵,芳水餌,掛繳鉤,其意不可得,退而牽行,下觸清泥,上則波颺,玄淵因水勢而施之,頡之頏之,委縱收斂,與魚沈浮,及其解弛,因而獲之?!薄暗峭阶印睂Α靶Y之釣”的稱羨之情溢于言表,這一段描寫雖然著墨不多,但頗為生動傳神,寫出了“玄淵之釣”的獨特之處和用心所在。因其下文所寫重在“堯舜禹湯”等“大王之釣”,故又借助于“宋玉”之口而對“玄淵之釣”予以排抑:“今察玄淵之釣也,左挾魚罶,右執(zhí)槁竿,立乎潢汙之涯,倚乎楊柳之間,精不離乎魚喙,思不出乎鮒鳊,形容枯槁,神色憔悴,樂不役勤,獲不當費,斯乃水濱之役夫也已?!贝颂庪m因著眼點不同而將“玄淵之釣”稱為“役夫之釣”,但若將兩段文字合而觀之,則可以看出“玄淵之釣”所蘊含的道家文化精神,實與《莊子》《列子》等書多有相通之處。
《莊子》《列子》書中均載有不少與“釣魚”相關的寓言故事。如《莊子·秋水》篇:“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累矣!’”故事中的“莊子”因不愿出仕,故述以“楚有神龜”之事,而稱“吾將曳尾于涂中”。此篇雖然未涉及“釣術”內容,但“莊子”之“釣”與其“隱逸”之志相關聯(lián),其行事實與“玄淵”有相似之處。《莊子·外物》篇所寫“任公子之釣”,則應當可視為一種特殊的“釣術”:“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錎沒而下,鶩揚而奮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臘之,自制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薄叭喂印敝搬灐?,因為志在于“大魚”,故設以“巨餌”“長竿”,待以“期年”之期。其下文又進一步申論說:“已而后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鯢鮒,其于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jīng)于世亦遠矣?!庇纱硕?,則文中所謂“大魚”,實為“任氏”不追求短期近效的“經(jīng)世”之“大志”;所謂“任公子之釣”,實為一種與“玄淵之釣”有所不同的特殊“釣術”,其在本質上乃是一種“經(jīng)世”之道或“治世”之術??梢姡@一寓言故事在思想主題和創(chuàng)作主旨方面均與《釣賦》有不少相似之處。
枚乘《七發(fā)》將“詹何”與“便蜎”并舉,《列子·湯問》篇則載有詹何“善釣”的故事:“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針為鉤,荊筱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于百仞之淵、汩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張湛注說:“詹何,楚人,以善釣聞于國”,“鯤魚,其大盈車”??梢姟罢埠巍彼炓酁椤按篝~”,釣“大魚”而“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亦可見其“釣術”的獨到之處。于是“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遂向“楚王”講述了自己的“學釣”經(jīng)歷和“釣術”奧妙:“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鸧于青云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強,以輕致重也?!贝硕挝淖謱τ凇搬炐g”的闡述,不但具有頗為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容,而且更引人注意的是,“詹何”將話鋒一轉而向“楚王”指出:“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于一握,將亦奚事哉?”可見這一“善釣”故事,亦具有相當明確的“諷喻”目的。
《莊子》《列子》所寫“任公子”和“詹何”故事,雖然側重點有所不同,但其所寫“釣術”,實與《釣賦》中的“玄淵之釣”有不少相通之處。《釣賦》中“宋玉”向“楚王”講述“玄淵之釣”的情形說:“精不離乎魚喙,思不出乎鮒鳊,形容枯槁,神色憔悴”,與《列子》書中“詹何”所說“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其實非常相似,都說明“善釣”者在“垂釣”過程中需要用心專一、聚精會神;“任公子之釣”雖然“期年不得魚”,但仍不改其志,亦可以看作是其“用心專一”的體現(xiàn)。《釣賦》中“登徒子”所說“退而牽行,下觸清泥,上則波颺,玄洲(玄淵)因水勢而施之,頡之頏之,委縱收斂,與魚沈浮”,則又表明“善釣”的另一奧妙,是要因“勢”而為、與“魚”沉浮;“任公子之釣”在遇到“大魚食之”時:“牽巨鉤,錎沒而下,鶩揚而奮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過程中自然也少不了對“水勢”與“魚力”的把握和考量?!夺炠x》對于“玄淵之釣”的描寫雖然較為簡略,但其所具“用心專一,聚精會神”、“因‘勢’而為,與‘魚’沉浮”等行為特征,與《列子·湯問》篇“詹何”所謂“投綸沉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沉埃聚沫,吞之不疑”其實非常相似,實已達到一種心物交融、物我為一的精神境界,“詹何”稱此種狀態(tài)為“盡其道”,可知所謂“釣術”實已臻為一種哲學層面上的“道術”。
《莊子·外物》篇對于“任公子之釣”的描寫雖然較為簡略,但其書中對于某些生活技藝的描寫,與《列子》所寫“詹何”之釣則多有相似之處。如《養(yǎng)生主》篇所寫“庖丁解牛”的故事,就頗具典型意義。篇中“庖丁”自述其“解牛之道”說,“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又如《達生篇》所寫“善游者”:“孔子觀于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逼淙俗允銎洹暗杆馈闭f:“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同篇所寫“痀僂者承蜩”故事,亦與之相似:“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其人自述其“承蜩之道”云:“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聽后稱贊說:“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類似寓言故事在《莊子》《列子》中還有不少,但其故事情節(jié)和思想主旨則基本相似,都是由“技”而進乎“道”,其人所具之特殊“技藝”,實際上均可看作是其所具“道術”之體現(xiàn)。
《莊子》書中所寫“道術”的體現(xiàn)者,如“庖丁”及上述“善游者”“承蜩者”等,亦大多具有“用心專一,聚精會神”“因勢而為,與物沉浮”等精神和行為特征,與“玄淵”“詹何”等“善釣”者高度相似?!肚f子》本有一種得“神”而遺“形”的思想傾向,從上引寓言故事來看,《釣賦》文中的“宋玉”稱“玄淵”其人“形容枯槁,神色憔悴”,其實正可以看作是其內在精神高度凝聚的體現(xiàn)?!靶Y”之釣“因水勢而施之,頡之頏之,委縱收斂,與魚沈浮”,與“庖丁”解牛之“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善游者”之“從水之道而不為私”,以及“承蜩者”之“處身也,若厥株拘”、“執(zhí)臂也,若槁木之枝”亦極為相似,都具有一種“無私”“無我”的特點,如此方能達到一種“心物交融、物我為一”的精神境界。從上文對于“玄淵”思想及其行事的考述,可知《釣賦》所寫“玄淵之釣”,實可以視為一種“隱者之釣”;其“釣術”所體現(xiàn)的哲學文化內涵,乃是《莊子》、《列子》等書所推崇的道家之“道術”。
從《釣賦》所載“玄淵之釣”的“因勢而為,與魚沈浮”等行事方式,自然可以生發(fā)出一種如《楚辭·漁父》所謂“圣人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的處世態(tài)度;或如《莊子·漁父》所謂“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法天貴真,不拘于俗”的人生哲學,然而《釣賦》的創(chuàng)作主旨乃在于“諷諫”世主,故而篇中通過兩類“善釣”者的對比,進而轉向了對“堯舜禹湯”等“王者之釣”的描述,這也正是《釣賦》在敘事結構和思想主旨方面不同于道家諸子寓言的創(chuàng)新之處。
《莊子》《列子》所載“任公子”“詹何”等“善釣”故事,雖然“釣術”和“大魚”等事象已頗具象征意蘊,但其借由“釣術”而對“經(jīng)世”之道、“治國”之術等進行論述,仍然未完全脫離“釣魚”活動本身。《釣賦》描寫“玄淵之釣”也說:“委縱收斂,與魚沈浮。及其解弛,因而獲之”,可見其敘事仍然具有一定的現(xiàn)實性。《釣賦》下文正是借由其開篇所鋪設的這種敘事的現(xiàn)實性,指出“玄淵之釣”其實“樂不役勤,獲不當費,斯乃水濱之役夫也已”,轉而肯定“堯舜禹湯”等“大王之釣”所具的“非常之樂”和重要意義。
《釣賦》文中對于“玄淵之釣”的非議,主要是從“所得”甚少的角度而言的,其實體現(xiàn)的是一種以“功利”為標準的價值觀。《淮南子·原道訓》的相關論述,與《釣賦》的這種價值觀亦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夫臨江而釣,曠日而不能盈羅,雖有鉤箴芒距,微綸芳餌,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數(shù),猶不能與網(wǎng)罟爭得也;射者捍烏號之弓,彎棊衛(wèi)之箭,重之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飛鳥,猶不能與羅者競多。何則?以所持之小也。張?zhí)煜乱詾橹\,因江海以為罟,又何亡魚失鳥之有乎?”此篇討論“釣術”,最后其實亦落實到“天下”大事上。其將“垂釣”與“弋獵”并舉,則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釣魚”之所以成為早期文學中一個較為常見的題材,應與上古先民的“漁獵”生產(chǎn)方式相關。《周易·系辭下》說,“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察法于地”,“作結繩而為罔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鞍鼱蕖币布础胺恕保捎谏瞎艜r期的伏羲氏族與“漁獵”生產(chǎn)的密切關系,在后世某些神話傳說或圖像史料中,伏羲也便成了“人首鱗身”或“人首蛇身”了。隨著社會生產(chǎn)的進步,“漁獵”活動的重要性有所下降,“釣魚”也逐漸從古人獲取食物的生存目標中解脫出來,成為一種兼具休閑娛樂、修養(yǎng)身心、頤神益智的社會文化活動。若從物質、功利的角度看,“垂釣”之得可能確實不如“網(wǎng)罟”之獲燦然可觀;但若從精神、文化的角度而言,則“網(wǎng)罟”之得又似乎不如“垂釣”之獲深厚而豐富?!夺炠x》正是基于“釣魚”活動所具的這種內外矛盾關系,而從物質、功利的角度對“玄淵之釣”予以排斥,為下文肯定“堯舜禹湯”等“大王之釣”的精神、文化價值拓展了更大的空間。
《釣賦》對于題材內容的選擇,與上文所述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御賦》,以及《莊子·說劍》和《史記·楚世家》所載《弋說》等“辭賦化”的篇章多有相似之處,其所涉“釣魚”“駕車”“擊劍”“弋獵”等內容,亦均與上古先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密切相關。因為有著十分悠久的歷史,先民在此過程中也積累了較為豐富的生活經(jīng)驗,亦由于其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較為常見,而這類活動本身又具有較為豐富的生活意趣和文化價值,故而適宜作為一個哲學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尤其適宜作為一個講述某些事理時的“譬喻”對象。由于時人對于“釣魚”、“駕車”、“擊劍”等活動的熟知,因此作者在對其進行鋪陳描繪或譬喻說理時,便可以部分地或完全地脫離這類活動本身,而快速進入作者所事先預設的論題。
《釣賦》中“宋玉”與“楚王”的對話,便是基于這樣一種歷史背景和生活基礎:“宋玉進曰:‘今察玄淵之釣,未可謂能持竿也,又烏足為大王言乎!’王曰:‘子之所謂善釣者何?’玉曰:‘臣所謂善釣者,其竿非竹,其綸非絲,其鉤非針,其餌非螾也?!踉唬骸杆炻勚!駥υ唬骸魣颉⑺?、禹、湯之釣也,以圣賢為竿,道德為綸,仁義為鉤,祿利為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釣道微矣,非圣人其孰能察之!’”“宋玉”所述“堯舜禹湯”之“釣術”,自然與“釣魚”活動本身相去懸遠,無怪乎“楚王”聽此而嘆曰:“迅哉說乎!其釣不可見也?!薄八斡瘛眲t進一步對此種“釣術”之奧妙與功用進行詳細闡述:“其釣易見,王不[可]察爾。昔殷湯以七十里,周文以百里,興利除害,天下歸之,其餌可謂芳矣;南面而掌天下,歷載數(shù)百,到今不廢,其綸可謂紉矣;群生浸其澤,民氓畏其罰,其鉤可謂抅矣;功成而不隳,名立而不改,其竿可謂強矣!若夫竿折輪絕,餌墜鉤決,波涌魚失,是則夏桀、商紂不通夫釣術也?!焙隙^之,“宋玉”實際上向“楚王”講述了兩類“釣者”:一類為“堯舜禹”等傳說中的上古“圣王”和“商湯”、“周文”等“開國之君”,一類則為“夏桀”、“商紂”等“波涌魚失”的“亡國之君”,而其所謂“釣術”,實際上乃是上古以來的王者“治國”之術。就此而言,《釣賦》的思想主旨,與《莊子·外物》和《列子·湯問》篇以“任公子之釣”“詹何之釣”譬喻“經(jīng)世”之道、“治國”之術并無根本的不同;但另一方面,《釣賦》又通過對“玄淵之釣”和“堯舜禹湯”之“釣”的對比,而實現(xiàn)了“釣術”所象征的思想文化內涵,由“玄淵”所代表的道家之“道術”,向“堯舜禹”和“商湯”、“周文”等所代表的儒家“治術”的轉變。
《釣賦》文中所列舉的“堯舜禹”和“商湯”“周文”等人物,本是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學者孟子、荀卿等所常道的“古圣先王”的典型。如《孟子·公孫丑下》載孟子之言說:“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于王前”;同書《滕文公上》亦載:“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蓖瑫峨x婁上》則云:“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可見在孟子看來,“堯舜之道”即“先王之道”的代表,“先王之道”亦即“圣人之道”,其思想實質是“仁政”和“德治”;“商湯”、“周文”之所以興起,亦主要是因為“重德”和“行仁”?!睹献印す珜O丑上》說:“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币驗樗麄儗嵭小叭收焙汀暗轮巍?,故而為天下民眾所歸往:“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币驗椤暗妹瘛?,所以“商湯”、“周文”能夠得“天下”。《孟子·滕文公下》又云:“堯、舜既沒,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夏、商兩朝的“桀”“紂”便被看作是這類“暴君”的代表,《孟子·離婁上》分析指出:“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薄拌睢?、“紂”等因為“暴虐不仁”而大失“民心”,因為失去“民心”而最終失去了“天下”。從這些論述來看,《釣賦》將“殷湯以七十里,周文以百里,興利除害,天下歸之”視為真正“善釣”的體現(xiàn),正是對孟子“以德行仁”的“仁政”思想的一個形象譬喻;而“夏桀”、“商紂”等“竿折輪絕,餌墜鉤決,波涌魚失”,則又生動地說明了“王者”失去“民心”的巨大危害。
戰(zhàn)國時期的另一位儒家學者荀子,其政治思想則與孟子略有不同。孟子主張法“先王”而行“仁政”,荀子則主張既法“先王”之道,亦取“后王”之術。如《荀子·儒效》篇說:“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同篇又將“法后王,一制度,隆禮義而殺詩書,其言行已有大法”者稱為“雅儒”。具體而言,荀子政治思想主要包括了隆“禮義”、尊“道德”、尚“賢能”、用“慶賞”、嚴“刑罰”等內容,如《荀子·王制》篇云,“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元惡不待教而誅”;“故君人者欲安,則莫若平政愛民矣;欲榮,則莫若隆禮敬士矣;欲立功名,則莫若尚賢使能矣”;“無德不貴,無能不官,無功不賞,無罪不罰”;“全道德,致隆高,綦文理,一天下,振毫末,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天王之事也”。值得注意的是,孟子論政體現(xiàn)出一種重“仁義”而輕“利祿”的思想傾向,如《孟子·梁惠王上》載其對“梁惠王”說:“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荀子則頗為看重“利澤”在“王道”之中的重要性,如《富國》篇說,“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儒術誠行,則天下大而富,使而功”;《王霸》篇則云,“湯武者,修其道,行其義,興天下同利,除天下同害,天下歸之”;“百姓貴之如帝,親之如父母,為之出死斷亡而不愉者,無它故焉,道德誠明,利澤誠厚也”。由此而言,《釣賦》文中所謂“興利除害,天下歸之,其餌可謂芳矣”、“群生浸其澤,民氓畏其罰,其鉤可謂抅矣”,實又顯示出其“治術”理論與《荀子》思想的內在關聯(lián)。
孟、荀儒學思想雖然有上述不同,但在對“民”的重視方面則表現(xiàn)出高度的一致性。如上所述,孟子認為“商湯”“周文”之所以興,主要在于“得民”;荀子亦反復強調“愛民”“利民”對于“王道”政治的重要性,如《王制》篇說:“王奪之人,霸奪之與,強奪之地。奪之人者臣諸侯,奪之與者友諸侯,奪之地者敵諸侯。臣諸侯者王,友諸侯者霸,敵諸侯者危?!薄毒馈菲獎t云:“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故君人者,愛民而安,好士而榮,兩者無一焉而亡。”孟子、荀子的此種“民本”思想,反映在宋玉的《釣賦》中,則為“得魚”或“失魚”:“商湯”“周文”等因“得魚”而得“天下”;“夏桀”“商紂”等則因“失魚”而失“天下”。其篇中所說“昔堯、舜、湯、禹之釣也,以圣賢為竿,道德為綸,仁義為鉤,祿利為餌,四海為池,萬民為魚”,實可以看作此種儒家“治術”思想的總綱;而其篇末所云“王若建堯、舜之洪竿,攄禹、湯之修綸,投之于瀆,視之于海,漫漫群生,孰非吾有?其為大王之釣,不亦樂乎”,亦是在強調“得魚”的重要性,實際上是以儒家“民本”學說作為全文的思想旨歸。吳廣平研究認為:宋玉“繼承了孔子的‘德政’思想和孟子的‘仁政’思想”,主張“以民為本,推行仁政,以德治國”;劉剛則進而指出:宋玉思想“與同時代的荀子的新儒學比較接近”,因為荀子“義與利并重,禮與術兼用”。從上文分析來看,宋玉所受戰(zhàn)國時期儒家思想的影響,在《釣賦》中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并表現(xiàn)出一種兼融孟、荀儒學思想的傾向。
清人章學誠說,“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雖其文逐聲韻,旨存比興,而深探本原,實能自成一子之學”。近人劉師培則將早期辭賦分為“寫懷之賦”“騁辭之賦”和“闡理之賦”等三類。從題材類型上看,宋玉《釣賦》正是較為典型的“闡理之賦”。就《釣賦》所蘊含的思想內容看,“玄淵之釣”所代表的道家之“道術”,多注重從一己之身心體驗出發(fā),通過對心與物、天與人關系的認識與推求,從而達到一種“心物交融、物我為一”的精神境界,由此而衍生的道家之“治術”,如《釣賦》文中所說的“因勢而為”“與魚沈浮”等,亦是此種宇宙觀、世界觀的具體體現(xiàn)。堯舜禹湯等“大王之釣”所象征的儒家“治術”,則大多基于“古圣先王”的歷史經(jīng)驗,以“愛民”“利民”“得民”等作為施政目標,以“仁政”“德治”等作為其思想旨歸,這即所謂“先王之道”和“圣人之道”?!夺炠x》文中的“釣術”,正是此種不同的“治術”“道術”的象征?!夺炠x》也正是通過對不同“釣術”“道術”內容的巧妙轉換,準確地實現(xiàn)了對“楚王”的“諷諫”意圖。因此明人陳第評論宋玉的辭賦創(chuàng)作說:“體制頗沿于其師,風諫有補于其國?!鼻迦似帚娨嗾J為:“宋玉《釣賦》,可為諷諫法,當與莊子《說劍》篇參看?!眱烧呖芍^從不同角度,指出了宋玉的《釣賦》等作品,對于辭賦文體功能的開拓及其在思想史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