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煜
(北京大學 歷史學系, 北京 100871 )
八國聯軍何以最終入京,一直都是中外學術界的熱點話題。(1)學術界一共有五種看法:一是這是中國落后文化同西方先進文化沖突的必然結果。二是傳教士過于囂張,外交官過于愚昧無知,對即將到來的大屠殺毫無預知。三是八國聯軍侵華是帝國主義列強在華爭奪利益的結果。四是外交官在京的所作所為令慈禧太后認為列強有推動復辟的企圖。五是清政府的盲目主戰(zhàn)。其中影響力最大的觀點由學者相藍欣提出:“八國聯軍侵華戰(zhàn)爭是中外雙方在交流方面的誤解和一系列由此引發(fā)的非常事件”[1]358。庚子年間中西交涉的失敗對八國聯軍侵華事件的影響,史學界雖有關注,但是多集中在清廷下令圍攻使館事件的研究上,在1980年之前,國內學者將攻打東交民巷的戰(zhàn)斗描繪成義和團的一場戰(zhàn)斗,是中國人民挽救民族危機的正義行動;1980年之后,一些學者認為攻打使館的是清政府,并且將清政府組織圍攻使館區(qū)分成兩個階段,即西太后支持主戰(zhàn)派圍攻使館區(qū)和西太后對使館暗保以求和。[2]2013年,學者劉芳在《庚子圍困期間清政府與外國使館的交涉考察》中揭示了清政府求和的一面[3]71-90,但是對義和團運動時期清政府與使館區(qū)的交涉缺乏整體研究。本文通過對清政府與使館區(qū)交涉過程的考察,從一個新的視角來看待八國聯軍侵華這一歷史事件的發(fā)生。
義和團運動興起之初,各公使憂慮義和團之危險,“云應聯合進行鄭重之談判,若有偏差,召集護衛(wèi)隊前來”[4]209。光緒二十六年(1900)二月十五日,清政府任命招撫義和團的毓賢為山西巡撫,這件事情讓英國政府認為中國方面對列強的意見缺乏考慮。[5]16三月初六日,義和團侵入天津、北京,英美德法公使各自召集軍艦至大沽,強迫總理衙門在兩個月內加以鎮(zhèn)撫。[4]205與此同時,各公使忙于在西山之寺院,或北戴河之海邊,或北京之近郊選擇夏日之避暑場所。[4]209當時在京的各國使節(jié),久歷安樂,互有矛盾。事實上,公使館對義和團運動抱有比較樂觀的態(tài)度,“(公使和赫德爵士)他們一致認為來自義和團成員或者中國人的麻煩一定會是局部性的而且會局限于山東省北部或者直隸省北部”[6]7-8。
首先對義和團運動有所警惕的是法國,這主要是由于樊國梁的求救,但是他請求派水兵四五十人保護教堂的建議沒有得到公使團的重視,所幸此事引起了法國公使畢勝的注意。在四月二十三日舉行的第一次公使會議中,法國公使畢勝認為如果清政府在五日之內不能夠順利解決問題,就直接呼叫海軍前來,但是其他國家的公使普遍反對派兵進京,只是同意了在秦皇島或者山海關炫耀武力。為什么大家對樊國梁的求救無動于衷?首先,公使團認為樊國梁最喜歡在清廷和法國之間玩弄權術[7]73;其次,教民暴動是常有的事情,很少有人為此憂心[8]337;更有甚者,英國公使館人員認為死的國人都是“不值錢者”[9]4。清政府同俄國方面有密切的聯系,俄國使臣格爾思曾在總理衙門大臣跟前邀功,其功勞就是勸阻各國公使要求本國派數百名兵丁前來北京護衛(wèi)的想法和行動。[10]98-99
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公使團舉行了第二次會議,公使們在會議上的意見對立,法國公使認為有必要召集護衛(wèi)隊入京,德國公使和意大利公使表示反對,認為即使危險迫近,少數兵丁也起不到護衛(wèi)的作用。美國與法國的意見相同,英俄對德國的意見表示贊同。最后,各方互相讓步,日本公使建議將是否召集護衛(wèi)隊的決議推至明日[4]209。二十九日,公使團舉行了第三次會議。意大利公使堅信一場危機即將在北京爆發(fā),俄國公使雖然贊同這樣的意見,但認為中國現在正在采取有效的措施,要求皇帝發(fā)布對義和團首領罪行的懲處措施。最后,會議決定如果下午不能得到總理衙門的答復,他們就調來衛(wèi)隊。[5]21
這兩次會議暴露了公使團內部的矛盾,起先,俄國公使就不斷有小動作,私底下同總理衙門的人見面,有意拒絕參與集體行動,甚至還勸阻意大利和法國;法國和英國擔心德國背后有政治上的計劃,因為德國公使克林德情緒激動,毫不妥協地向中國施加壓力,讓別的國家認為德國有瓜分中國的陰謀,法國也在提防俄國的小動作。英國對俄國的行為表現得十分平靜,因為俄國沙皇和英國女王是親戚。[7]69清政府方面,慶親王認為中國政府已經認識到義和拳的力量,對于各國要求調外國軍隊的想法持歡迎態(tài)度,鑒于慶親王的態(tài)度,公使館沒有作任何決定。
五月初一日,長辛店一帶的鐵路電桿及棧廠均被義和團焚毀,公使團十分恐慌,決定調派衛(wèi)隊進京,翌日對天津之本國領事下達命令。法國總領事杜士蘭函至直隸總督裕祿,提出“無論總署準否,定準明日赴都”[11]46??偫硌瞄T并不想讓衛(wèi)隊進京,在京公使團拒絕了總理衙門的請求,同時提出如果總理衙門不提供便利,那么至少有五百名海軍強行前進。[4]210。初四日,慈禧單獨召見慶親王,巳時發(fā)布諭旨,允許洋兵進京但是人數不能過多。[11]53初五日凌晨一點半,總理衙門向外國軍隊提供進入北京的交通工具,當天上午,俄國和法國的軍隊進入了北京城。[12]10
五月初八日,拳民焚毀楊村鐵路,破壞了護衛(wèi)隊進京的路線。慶親王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無能為力,“(慶親王)在勸告朝廷接受他自己關于不采取行動便有危險的觀點方面,他已經完全失敗,雖然他沒有直接這么說”[5]27,公使團認為“中國北方的局勢越來越糟糕,朝廷顯然無力處理這些事情,再跟他們交涉下去已經毫無意義。既然離開北京根本不可能,那么唯一應該做的就是立即采取措施,做好自衛(wèi)的準備”[12]14。初十日,各國公使請求覲見慈禧太后和光緒帝,但是通通被拒絕。五月十三日晚上八點,竇納樂得到了可靠消息,慈禧太后希望把外國人逐出京城,這個消息讓各國的軍隊十分擔心,英國的領事在軍事會議上提出“北京的局勢每一小時都變得更加嚴峻,所以,他們渴望在大沽的海軍指揮官盡快再派一支部隊來”[6]66。
五月十四日,通往俄國的電報線被切斷,公使館和外界的聯絡徹底切斷了。公使館外也是險象環(huán)生。十七日,一位十三四歲的義和團團民在公使館區(qū)出現,德國公使克林德用手杖打他,并且把他關押了起來,這件事情激怒了義和團,義和團三百余人沖入了與公使館區(qū)鄰近的崇文門。[7]95公使會議上,大多數人同意出京,但是德國公使克林德指責大家膽小怕事,建議請求端親王和慶親王召見,并且向總理衙門發(fā)出信函,請求明日九點鐘召開大臣會議。翌日九點,克林德堅持要同總理衙門大臣理論,克林德出門后沒多久就在距離總理衙門不遠的東單牌樓被打死,這無異于告訴公使館的人,北京地面是不安全的。公使館給總理衙門發(fā)去信函要求解釋,總理衙門沒有答復。
鑒于各國使館先后到京之兵有千名之多,清政府認為所到之洋兵足可以保護使館不受義和團傷害,為保衛(wèi)京師安全,清政府命令裕祿調派聶士成一軍在天津附近鐵路地方扼要駐扎,這一決定影響深遠,此后聯軍為保入京之路通暢,于五月二十一日突襲占領大沽炮臺。二十三日,洋人要求交出大沽炮臺的奏折才到慈禧太后手中(二十五日慈禧太后才知道雙方交戰(zhàn))。慈禧太后為了避免更多的糾紛,二十三日下午五點,要求公使館在明天下午四點之前出館到津。二十四日下午四點使館區(qū)被圍攻。
在清政府和使館區(qū)的沖突不斷升級之時,東南大員將注意力集中在少有的主和人員慶親王和榮祿身上,二人雖然經常被慈禧太后召見,卻沒有堅定自己保護公使館的立場,他們在此時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不管東南督撫如何催促都不見回音。
在五月二十四日公使館被攻擊到解圍期間,清政府和使館區(qū)處于既戰(zhàn)又和的狀態(tài)。雖然慈禧太后下令派兵圍攻使館區(qū),但主和派慶親王和榮祿陽奉陰違。慶親王的部隊在東面,給公使館傳遞消息的信使“從東面平安之地而來”[9]107,榮祿的部隊更加明目張膽,“武衛(wèi)中軍在正陽門城樓上架的炮……連外行人也看得出來,每一炮都飛過東江米巷,落在好幾里地遠的東城根兒,有的還打豁了自家城墻。住前門東河沿兒的外城百姓,早被逐家挨戶請走”[13]280。進入六月之后,戰(zhàn)爭局勢對清政府越來越不利,慈禧太后和光緒帝多次進行逃跑演練。慈禧太后還耍花招,在六月初六日越過端親王和總理衙門經保定府向俄國發(fā)去電報,說明各國使館安然無恙,并且正對各國使館提供她所能提供的保護。[5]135-136
六月十三日起,列強不斷警告清政府,如果傷害了各國使臣,必須要清政府抵命。十七日,事情有了轉機,慶親王和榮祿向公使館發(fā)出信函,英國公使答復“列國公使皆安全,共同祈求恢復安定”[4]269。翌日,總理衙門發(fā)出了開戰(zhàn)后的第一封信函,公使館相信清政府是有誠意的。信中,慶親王對公使館提出了兩個要求:第一,承諾派遣可靠衛(wèi)隊護送公使團,請大家暫時住在總理衙門,出館之時不可帶持槍洋兵一人;第二,以第二日午時為限度,希望各國公使能夠回信,公使團的人不明白總理衙門為什么更加安全,那里沒有武器,在公使館內至少還有小分隊保護。[14]17但是老政治家榮祿卻沒有應有的理智,或許是太長時間的焦頭爛額,他認為 “好在各使亦怕到極處,求救不得,得著侄信(榮祿的信),感激萬分,即請不必開槍炮”[15]405。
六月二十日,總理衙門發(fā)出了第二封信函,要求各國公使館不得隨意放槍,并且還熱心提供食物。館內人員提出了兩個要求:一是中方派某位負責人到使館區(qū)談判,二是同天津軍隊聯系。翌日下午,由于害怕被主戰(zhàn)派彈劾受賄于洋人,榮祿決定派遣章京文瑞去談判,但是文瑞膽小怕事,沒有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當晚公使館決定,無論出現什么狀況,必須拖延時日,等待援軍到來。雖然總理衙門和公使館的信件往來仍然在繼續(xù),但是公使們所做的就是讓總理衙門摸不到他們的底牌。二十九日,清廷以慶親王等人的名義給使館發(fā)了一封信,這是清朝統治集團商討后的結果。[16]433信中提出,希望各國使館能夠拍發(fā)明文電報給各國政府報平安,英國公使竇納樂認為這個要求傲慢無禮,他用他的同事們以及個人的名義拒絕了這項要求。[5]109-110榮祿和慶親王的退讓并沒有讓公使們感到滿意,反而讓他們得寸進尺,此時他們絕對不會想著離開。[6]211
七月后,聯軍進軍的主要目的是救出公使,各國與公使之間的聯系成為了焦點。早在六月二十三日,美國公使經總理衙門發(fā)電,言援軍若不盡快到達,則居留此地的外國人都將被殺害。[4]278這封電報在西方世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六月二十四日,慶親王鑒于天津進入了作戰(zhàn)狀態(tài),禁止公使團用密碼同本國政府聯系。七月初二日,總理衙門向公使館表示可以轉發(fā)和平電報,被公使館拒絕。初三、初四日,清軍恢復了對使館區(qū)的炮擊。初五日,清政府求助于赫德,希望赫德向列強說明公使館一切平安,赫德認為“總理衙門應盡速允諾各使節(jié)直接收發(fā)密碼電報,由總稅務司電告使館真實情形,恐無人置信云云”[17]450。初九日,總理衙門不得不向英國公使送去由英國提供的電碼,各國政府紛紛委托英國公使向本國政府發(fā)送電報。清政府希望公使團能夠報平安,但是公使們堅持認為依靠任何一支中國護衛(wèi)隊護送都是不安全的,當李鴻章被任命為談和大臣的時候,英國公使竇納樂堅決表示“援軍的前進不要因為任何談判而遭到拖延”[5]171。
七月十六日,慈禧太后圈出了留守的名單。十八日,慶親王等人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其向聯軍照會:現在各國駐京欽差一律平安無恙,本月十一日各有安電寄回本國……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與各國議結一切事宜,并電知外部先行停戰(zhàn)。[10]475但是在十八日下午,公使館又一次被攻擊,當時董福祥的部隊已經離開東交民巷,守衛(wèi)使館區(qū)的是榮祿的武衛(wèi)中軍,所以違抗命令攻擊使館區(qū)的人可能是榮祿的部下。二十日,慈禧太后派啟秀和趙舒翹去談判,但是二人都沒有膽量與公使們直接交涉。在此期間有一個插曲,七月十九日,清政府得到消息,俄國 “已發(fā)訓條與格使,準其出京”[18]186,只可惜,清政府和聯軍都沒有看到公使館任何一人出京。二十一日,公使館解圍。
清政府與使館區(qū)既和又戰(zhàn)的交涉源自于清政府內部的派系斗爭。主張善待使館區(qū)人員的實權大臣榮祿和慶親王,由于不敢突破慈禧太后的懿旨框架,只能暗地里動手腳,寄希望于南方督撫,在聲勢浩大的義和團視他們?yōu)閮燃榈那閯菹?,他們沒有辦法同主戰(zhàn)派勢力抗衡,但是至少在他們的努力下,避免了一場更加惡劣的列強討債鬧劇,當年親歷現場的一些人甚至認為北京使館只發(fā)生了零星的交火[19]315,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思考,西方世界有關公使館被襲擊的記載是否有被夸大的嫌疑?當西方的回憶錄和日記都在沾沾自喜敘說自己戰(zhàn)術成功的時候,主和派的手下留情卻被遺忘在了歷史的塵埃里。
試問,如果公使團當年能夠出京到津,那么歷史會不會是另一番景象呢?當德國皇帝聽說聯軍占領北京、中國皇室業(yè)已逃走的消息之時十分失望,因為德國皇帝相信北京各國公使館全體人員早已被殺,他希望當德籍統帥瓦德西抵達中國后,此前因雨季而舉步維艱的全體聯軍將會在瓦德西的指揮之下揮師進京,而瓦德西自然也將獲得占領北京的美譽,等等。[20]8-9公使團被困京城是否只是一個幌子呢?只可惜,歷史不允許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