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娟

(1.黑龍江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2.內(nèi)蒙古大學(xué)滿洲里學(xué)院 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 內(nèi)蒙古 滿洲里 021400)

詩人對花的品詠始終有著濃厚興趣，肇端于《詩經(jīng)》，“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以物起興；屈原《楚辭》“香草美人”，托物言志；陶淵明促成“隱逸之菊”的經(jīng)典象征；唐人白居易、李商隱、陸龜蒙，宋人林逋、歐陽修、陸游、范成大均鐘情于百花敘寫。詩歌史上花影搖曳，佳篇屢現(xiàn)，引起學(xué)界的多維關(guān)注。唐人筆下花之情韻，宋人筆下花之格調(diào)，均得到不同程度的討論，然與唐人、宋人詠花詩研究相較，學(xué)者對清人詠花之作的剖析、探索則略顯單薄。即使以某一花卉吟詠之作為主題，跨越朝代所限的歷時性研究著作，也多涉筆于魏晉、唐宋，兼及先秦、兩漢，明清尤其是清代詠花詩，身影暗淡。然而，梳理清初文人著作，花不僅與清初文人文化生活密切相關(guān)，且清人以花為載體訴說感受、傳遞追求、表達(dá)姿態(tài)。海鹽文人彭孫貽(字仲謀，號羿仁，又號管葛山人)、彭孫遹(字駿孫，號羨門，又號金粟山人)兄弟現(xiàn)存百花品詠之作數(shù)百首，在二人詩集中占據(jù)大量篇幅，且單獨(dú)成卷，成為清初文人詠花現(xiàn)象的典型縮影。張燕昌《鴛鴦湖棹歌》稱贊彭氏兄弟二人云：“仲謀居士百花詩，金粟山人絕妙詞。兄弟詩名傳海內(nèi)，一時風(fēng)月寄相思?！盵1]徐景穆言：“公(彭孫遹)于一草一花率多吟詠，辭文旨遠(yuǎn)，其所寄托最為遙深，或因時感事，或觸緒興懷，非徒從賦物之工而已也?！盵2]442考察彭氏兄弟詠花詩，折射出清初士人文化性格、文人風(fēng)尚及審美特質(zhì)。

一、文化性格：彭孫貽、彭孫遹攝錄花影的獨(dú)特視角

賞花、詠花是彭孫貽、彭孫遹文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彭孫貽《詠白海棠同子服、駿孫兩弟作》詩末自注云：“春日偶得白海棠一枝，同兩弟各賦詩賞之”[3]453?！白臃保瑸榕韺O遹之兄彭孫纘，“駿孫”即彭孫遹。彭孫遹《朱槿》言：“閑來倚杖疏離下，看遍朝榮暮落花。”[2]436對花的品賞，催生了大量詠花之作?；ㄖN類五花八門，經(jīng)過甄選、過濾，二人筆下的花朵多是高貴典雅、清寂持守的，這是二人文化性格使然。文人性格、情志隨百花的風(fēng)姿而彰顯，人之靈心囊括花中，“靈犀脈脈，若相問答”[4]1。

二人詩作中最為奪目者為牡丹。二人之所以鐘情牡丹，皆因其出身高貴。彭孫貽《紫牡丹》言：“袁家仙質(zhì)本無群?！盵5]366彭孫遹《牡丹》云：“天葩原自有根芽，寒食春寒卻試花。百蘊(yùn)煙濃流夕吹，九成帳暖護(hù)朝霞。邢娥色足當(dāng)人主，韓掾香應(yīng)以帝家?？舷驏|風(fēng)斗凡艷，紛紛桃李太夭斜。”[2]421“品貴合邀花九錫，價高寧數(shù)璧連城?！盵2]421“仙質(zhì)”“天葩”“品貴”是二人對牡丹的基本定位。品性純凈、韻致清遠(yuǎn)的白牡丹則更受青睞，彭孫貽《白牡丹》贊嘆此花：“露浥瑛瑤絕代姿，三千粉黛妒蛾眉。濃芳隔幌搖云母，艷質(zhì)驚人對雪兒。璧月長圓休秉燭，銀毫一色誤題詩。新聲漫入梨園奏，舞罷霓裳總未知”[5]435。詩中以“雪兒”“璧月”“銀毫”相襯，白牡丹光暈、姿色之美盡顯。白牡丹風(fēng)華絕代，不禁惹起三千粉黛之妒，花自然進(jìn)入人格范疇。正面描寫、側(cè)面烘托相加，白牡丹“瑛瑤”之姿現(xiàn)于筆端。彭孫遹同題之作對于白牡丹尊貴之態(tài)表現(xiàn)更為強(qiáng)化：“瑤臺舊種是仙葩，壓倒河陽十萬家。草木精靈含太素，帝天色相現(xiàn)空華。隋侯未必珠無類，趙氏終嫌璧有瑕。最好撩人春月夜，玉盤承露一枝斜?！盵2]422詩人贊嘆白牡丹脫胎瑤池、不染俗塵，至尊至雅。在人格氣韻上此詩較前詩更勝，“壓倒”二字將白牡丹人格化，加之與“河陽”(1)潘岳曾任河陽縣令，后多以“河陽”對其指稱，如王維《為人祭李舍人文》中曰：“名高江夏之童，貌奪河陽之美”。作比，白牡丹從主觀視域認(rèn)識到自我貴而美。彭孫遹不僅言及白牡丹之貌，還稱其“精靈含太素”汲取天地精華之神。兩首詩表面是對白牡丹自然物性的贊美，內(nèi)質(zhì)即是彭氏兄弟“肯向東風(fēng)斗凡艷”高貴典雅品格的自我寫照。

彭孫貽、彭孫遹時常感到有志難伸，頗多束縛，人生困頓于方寸之間。但同時，方寸之間又是二人保全自我、固守氣節(jié)，身心棲息之所，二人一方面糾纏于仕與隱的矛盾中，另一方面也有自我紓解的曠達(dá)。詩人將這一心曲濃縮于小景之中，如彭孫貽《盆梅》言：“一拳位置小羅浮，石幾移來景物幽。細(xì)鳥上階風(fēng)動蕊，影蛾貼地月當(dāng)頭。冰心約束留方寸，玉案橫陳報四愁。坐起行吟堪繞樹，美人何必入林游”[3]461。不必全然歸隱林下，所處方寸之間，亦可精致、幽雅。明月臨空，“細(xì)鳥”格磔，“微風(fēng)”浮蕊，別有一番洞天。雖說空間之限略為困頓，偶有愁思泛起，但終究守得“冰心”于方寸之間，不為外物所擾，花影和諧，行吟暢快，適意悠然。

這份暢快，也源于彭孫貽、彭孫遹在時境變遷中對自我心態(tài)的調(diào)節(jié)，面對仕宦功名的羈絆，亦進(jìn)亦退。彭孫遹言：“榮落須臾應(yīng)自笑，風(fēng)前遮莫逞芳菲?！盵2]425彭孫貽言：“紅艷紛紜偏六街，獨(dú)留紫褐伴空齋。共看田舍連枝樹，不羨薇垣侍從階。良友藉花班作坐，山妻和蕊剪為釵。白頭兄弟同榮悴，歲歲流光慰孔懷。”[3]439“六街”泛指京都街市，姹紫嫣紅紛繁其中，明清以“薇垣”稱相當(dāng)于中書省的中樞機(jī)構(gòu)或布政司，彭孫貽借以表明仕宦之路。在面對“紅艷紛紜”與“紫褐”“空齋”的選擇中，詩人“不羨”二字心意已明。詩人并不艷羨仕宦的熱鬧，只求“良友”“山妻”相伴，唯有兄弟之親，令其牽念。“盆梅”自處，方隅自適，隱逸曠達(dá)。

除此之外，彭氏兄弟文化性格中尚有崇真、尚樸等元素，二人慕求遠(yuǎn)離世事紛繁、雕琢，復(fù)歸內(nèi)心清靜、自然。在這種訴求下，素質(zhì)天成、韻味天然、清寂持守的花朵成為二人寄托。彭孫貽《粉褒姒》寫道：“鉛華不御占霜林，素質(zhì)天然冠古今。何處傾城爭一笑，卻將繒彩抵千金?！盵3]451曹植《洛神賦》即以“芳澤無加，鉛華弗御”[6]419來稱贊洛神之美。“鉛華不御”“素質(zhì)天然”是粉褒姒的特質(zhì)之一，這種天然韻味使其具有傾國傾城之美，于霜林中風(fēng)姿綽約。又如《白蓮》：

水精宮闕晝霏微，玉洞瑤池出水妃。秀質(zhì)天然非傅粉，香風(fēng)無汗莫沾衣。坐來白日煩襟滌，斷盡紅塵素履稀。泥污冰心原不染，愿從凈社得歸依。[3]447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蓮花可謂詠花詩中自然之美的象征。彭孫貽不僅刻畫其自然風(fēng)韻，還述及其生長環(huán)境如神仙境界，以襯其品?！八m”為蘇州、湖州一帶的美稱，“玉洞”“瑤池”為神仙隱者所居之所。白蓮在此間生長，“秀質(zhì)天然”，加之細(xì)雨蒙蒙，洗盡浮雜之質(zhì)，白蓮自然清爽之韻隨微風(fēng)浮動?！兑住ぢ摹份d：“初九：素履往，無咎。象曰：‘素履’之‘往’，獨(dú)行愿也?！蓖蹂鲎⒃唬骸奥牡缾喝A，故素乃無咎?！备吆嘧⒃唬骸八?，白色無文彩。履，鞋也?！芈耐扔魅艘詷闼靥拱字畱B(tài)度行事，此自無咎?！盵7]142此后文人多以素履比喻質(zhì)樸無華、清白自守的處世態(tài)度?！皵啾M紅塵”加之“素履”二字，將花之自然之心與士人冰心素志、不染俗塵密切關(guān)聯(lián)?；ㄅc境、境與花、花與人相互映襯，從而形成神韻天成的蓮花鏡像。

與彭孫貽相比，彭孫遹對于自然之致的追求則更為明晰。在彭孫遹筆下，“自然”有兩重含義：除不染鉛華之自然風(fēng)貌之美外，他更強(qiáng)調(diào)嬰嬰赤子之心?！端剀啊费裕骸盁熩Ｇ飦碚堵N，素心初不染炎囂。故將華鬘爭標(biāo)格，甘與芳魂伴寂寥。玉蕊當(dāng)風(fēng)流暗麝，冰肌無暑暈輕綃。舊游記得花田路，十里香塍雪未消。”[2]434“素心初不染炎囂”七字可謂是花與詩人的靈魂，純潔的心地受不得塵世一絲紛擾。其《題烏絨花和曉岳》《淺紅牡丹》二詩亦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可是東家朱粉薄，不教太赤污天真。”[2]452“自漬小朱成國色，不教太赤污天真”[2]423。這些詩句顯示了詩人力求保持嬰嬰赤子之心，崇真尚樸的一面。

在彭孫貽、彭孫遹筆下，花浸染了二人的精神理想與文化性格，是彭氏兄弟文化性格的投射，是自然品格與文化性格的融合體，承載著清初文人個體、群體與時代的文化訴求?；ㄊ且环N物象，也是一種意象，是自然之物，卻飽含人文之情。

二、身世之感、家國之念：彭孫貽、彭孫遹百花鏡像蘊(yùn)涵

百花自從在《詩經(jīng)》中第一次綻放，就融進(jìn)了古老的歷史內(nèi)容，挾文人之情，姿韻婀娜。清代詠花詩中不僅展現(xiàn)了花朵物理性的姿態(tài)，而且熔鑄了詩人的身世之感、家國之念。這份感念，在清初文人詠花詩中雖不能說觸目皆是，但有心者隨處可以捕捉。詩人將個體生命中的深切感受隱括花中，以個人所經(jīng)歷的悲哀痛苦、相思煎熬表現(xiàn)了易代之際文人共同的哀愁與苦痛。那一縷縷情思恰如康熙帝《詠幽蘭》中所言：“婀娜花姿碧葉長，風(fēng)來難隱谷中香?！盵8]

(一)“破萼乍沾寒食雨”——身世之感

彭孫貽、彭孫遹生長、生活于鼎革之際，親人在戰(zhàn)火中罹難，故園蕭條，在二人心中產(chǎn)生了深深的震動。二人見證了家族的興衰，體會了避難、仕宦的波折，將經(jīng)歷時光輪轉(zhuǎn)后的感懷、憂愁、辛酸與無奈灑落百花之中?；ǖ乃鶜v所感，亦是詩人所感所嘆：

繡圍合錦出花房，照影雙來各自香。仿佛仙姝標(biāo)琬琰，參差姚汭擁英皇。才人入座爭聯(lián)璧，明鏡分嬌笑競妝。獨(dú)許比肩花下宿，故教文彩贈鴛鴦。(彭孫貽《并頭牡丹》)[3]435

瑤街侍女號雙成，繾綣春風(fēng)別有情。臭比蘭心偏郁烈，枝如棣萼更縈盈。玉奴暖宿連翩影，絳樹清含宛轉(zhuǎn)聲。見說漢宮多國色，未應(yīng)獨(dú)立是傾城。(彭孫遹《并蒂牡丹》)[2]423

彭孫貽、彭孫遹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文采卓犖，少負(fù)詩名，頗得時人贊譽(yù)。彭孫貽詩中以“琬琰”“英皇”“聯(lián)璧”“鴛鴦”作比，“琬琰”喻品德、文詞之美，“鴛鴦”喻志同道合的賢者、兄弟。四個喻體表明“并頭牡丹”的自然屬性，但兄弟二人也正如“并頭牡丹”一般，玉質(zhì)慧心，才華可“比肩”?！段倪x》中曹植《贈王粲》詩中曾言：“樹木發(fā)青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崩钌谱⒃唬骸傍x鴦，喻粲也?！盵9]177然而，恰如王粲一般，才華卓犖并未保證兄弟二人仕途暢達(dá)，而是“參差”蹉跎。慚愧、憂愁徘徊心間，不禁嘆息“粉黛娟娟翠袖長，紅顏薄命惜秋光。誰家思婦空留怨，惱殺閑花枉斷腸。長恨玉環(huán)虛睡色，輕顰孫壽有啼妝”[3]450?！般宸奸L在側(cè)，形穢愧當(dāng)前?！盵3]458彭孫遹《并蒂牡丹》中詩意則更為明晰，“雙成”“玉奴”與牡丹類比，狀其華茂，“瑤街”“絳樹”喻其賢才?！对娊?jīng)·小雅·常棣》有：“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盵10]447后因以“棣華”喻兄弟。唐杜甫《至后》詩言：“梅花一開不自覺，棣萼一別永相望?！背鹫做椬⒃唬骸伴?，以比兄弟也?！盵11]1546即使不能確定此詩中“棣萼”確指彭孫貽、彭孫遹兄弟二人，但為兄弟之情無疑，亦可見出彭孫遹對家族兄弟才華的贊美。然而，這種才貌、賢德卻僅為“漢宮”顏色，隨著舊王朝的逝去而黯淡無光，身世飄零之感寓于其中。

彭氏兄弟反思才華與機(jī)遇的不對等性，不禁感懷、喟嘆，才華之嘆、仕宦波折之感寄寓詩中。彭孫貽《杏花》傾訴：“日邊爛熳費(fèi)春工，萬樹仙林照綺叢。破萼乍沾寒食雨，落英時飐酒旗風(fēng)。玉樓淡月重門冷，紫陌香泥十里紅。最喜慈恩探燕早，少年人在曲江東?！盵3]438詩中布設(shè)了一組相對的空間意象，即“仙林”與“玉樓”，形成兩種情韻：“爛熳”與“淡”“冷”?！跋闪帧睒洳葚S茂，百花含苞欲放；“玉樓”華麗，與“重門”相接。謝朓《觀朝雨》詩云：“平明振衣坐，重門猶未開?！眳蜗蜃ⅲ骸爸亻T，帝宮門也?！盵9]237宮門冷落、“玉樓淡月”?！扒?，即錢塘江，因潮水經(jīng)浙山下曲折入海而名，在彭孫貽的詩中是較為常見的地理指稱，也是彭孫貽家鄉(xiāng)的地域象征?！白夏啊保妇熃家爸?，唐劉禹錫《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詩中有“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12]4116?！按榷鳌?，為慈恩寺的省稱。唐孟棨《本事詩·征異》載：“時白尚書(白居易)在京，與名輩游慈恩，小酌花下?！盵13]156“紫陌”“慈恩”均處京都，這又形成與“曲江”相對的地理空間。此時以“破蕚”杏花自比的少年人彭孫貽困居曲江之東，卻憶及京師之遙?！靶踊ǔ蹰_”即遭遇寒食之雨，化為落英，與彭孫貽初入仕途文采風(fēng)流，遭逢家國之變，困居海鹽故里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镀恐凶夏档ぁ?其三)：“獨(dú)掩空齋坐，天香擁座宜。追歡豪飲事，惆悵少年時?！盵3]468這首詩中的身世之感則更為濃郁。

與彭孫貽相比，彭孫遹對仕宦波折的表述更為具體，這或許源于其仕宦經(jīng)歷較彭孫貽更為復(fù)雜，其《玉簪花》言：

嫩涼鮮碧小山陰，瑤草還能寄遠(yuǎn)心。風(fēng)逗幽香秋渺渺，月迷清影夜森森。未開已愛肌冰防，欲戴仍憐鬢雪侵。莫遣花枝笑頭白，年來吾已卸朝簪。[2]427

此詩創(chuàng)作時間暫未能考證，但據(jù)“年來吾已卸朝簪”“瑤草還能寄遠(yuǎn)心”二句推測，此詩應(yīng)創(chuàng)作于順治十八年(1661)至康熙十四年(1675)間。彭孫遹一生有過兩次“卸朝簪”，不為京都之官。其一為順治十八年受“奏銷案”詿誤，其二為康熙三十六年(1697)，彭孫遹主動辭官歸鄉(xiāng)。此詩中尚有“瑤草還能寄遠(yuǎn)心”之句，可見其并未對仕宦之情全然釋懷，依然有所希冀。由此可推知，此詩不應(yīng)作于康熙三十六年其主動辭官歸鄉(xiāng)后，應(yīng)為順治十八年受“奏銷案”詿誤至康熙十四年授中書舍人之間?！帮L(fēng)逗幽香秋渺渺，月迷清影夜森森”，那種仕途的挫敗感與前途的迷茫之感或可想見。《紫薇》：“亭亭花發(fā)紫云居，風(fēng)物暄妍入夏初。慘子可憐情蹙蹙，驚紅未定態(tài)疏疏。孤芳盡日依香案，清夢頻年繞禁廬。不及雞棲池上樹，久沾雨露得吹噓?！盵2]438紫薇大概由于與“紫微垣”的關(guān)聯(lián)，總是和官宦生活有著本然的默契，而詩中復(fù)言及“禁廬”(2)“禁廬”，宮廷侍從官員寓值之官舍。，亦可表明詩人所言“紫薇”確有傾訴其仕宦生活之意。本應(yīng)身處“紫微垣”，如今卻只得“孤芳盡日依香案”，可見此時當(dāng)為仕宦失意之時。“清夢頻年繞禁廬”揭示了彭孫遹內(nèi)心仍存為官之志。仕途的挫敗感、渴求仕進(jìn)的矛盾感，濃縮花中。

彭孫遹第二次入京為官期間，其妻朱淑人隨其客居京師。家人隨其在仕宦之途中顛沛流離，彭孫遹對家人十分憐惜：

憐他蘭月試花稠，恰與黃姑小字侔。綺節(jié)乍臨芳信早，翠翹輕折黛光流。斜縈野岸盈盈水，倦倚疏籬脈脈秋。風(fēng)露滿天河似練，晚來獨(dú)處不勝愁。(彭孫遹《牽?；ā?[2]451

詩后彭孫遹自注曰：“此花雖小草，卻鮮翠可愛。憶壬申(1692)七月三日，朱淑人遣小僮于斜街花市買得三數(shù)本，戲謂予曰：‘七夕近矣，君可無緣情之什乎？’余遂成詩一章，落句有‘風(fēng)露滿天，晩來獨(dú)處’之句。當(dāng)時所作，自謂一篇警策，不謂今茲竟成詩防。壬申至今，已六年矣。荏苒歲華，存亡迥別，回環(huán)三復(fù)，摧悼可勝言耶！丁丑(1697)舟中記。”“朱淑人”即彭孫遹妻子，“克循婦道，以勤儉持家，寬嚴(yán)有度，閨門整肅，親族中咸奉為母儀。從夫宦游京邸，尤傭針線以佐薪水所不逮，雖貴顯無殊”[14]1018。彭孫遹一生未有其他妾室，與朱淑人感情篤厚?？滴跞荒?1692)朱淑人購得牽牛花三株，康熙三十六年(1697)朱淑人于京師故去，彭孫遹辭官歸鄉(xiāng)。(3)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年六十七，朱恭人段于京師，乃以少宰乞假歸田，逾三年而段?！?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38頁)途中憶及發(fā)妻同來不同歸，如賀鑄詞中所言“頭白鴛鴦失伴飛”[15]502，遂生感慨，寫下此詩，對妻子的愛憐之情貫注其中。

此外，在彭孫遹的仕宦生活中，諸多同僚舊友與其為伴，見證著他的仕宦周折，時相慰藉，彭孫遹致仕歸家后，憶及昔日，亦多生感慨：

芳藤吐秀未春殘，簇簇繁英曉露湍。紫蓋棽離張羽葆，翠虬夭矯壓闌干。南曹老樹風(fēng)流在，小院清陰暝色寒。曾與故人同賦此，忍將淚眼對花看。(《紫藤花》)[2]428

彭孫遹詩末自注云：“余待罪三銓，廨中有吳文定公手植紫藤一本，乃二百余年物，每花開時，爛如錦繡。余與同官合肥相公、河陽少宰，竟日徘徊花下，賦詩相答。今余歸田三載，兩公皆已下世矣?！盵2]428“吳文定公”應(yīng)為吳寬(4)吳寬(1435—1504 )，字原博，號匏庵、玉亭主，世稱匏庵先生，直隸長州(今江蘇蘇州)人，明代名臣、詩人、散文家、書法家，官至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謚號“文定”，著有《匏庵集》 。。“合肥相公”為龔鼎孳(1615—1673)，字孝升，號芝麓，合肥人，崇禎七年(1634)進(jìn)士，與吳偉業(yè)、錢謙益并稱“江左三大家”?！昂雨柹僭住睉?yīng)為趙士麟(1629—1699)，字麟伯，號玉峰，云南省澄江縣人，生于明崇禎二年(1629)，河陽進(jìn)士，在京都任少宰，曾為浙江巡撫。從龔鼎孳、趙士麟卒年及彭孫遹致仕時間推斷，此詩應(yīng)作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此時的彭孫遹已辭官歸鄉(xiāng)，睹花而念及往事，故人已逝，空余哀思。彭孫遹削籍、復(fù)入朝為官、告老還鄉(xiāng)各個階段的情思，在上述三首詩歌中可以窺見一斑。彭孫貽、彭孫遹將自我的身世之感與花影融合，“破萼乍沾寒食雨”的無奈、心酸充溢花影中，淚眼問花，花影婆娑。

(二)“回首煙蘿云苧地”——家國之念

“亂世中的流離波遷，固然造成了大量的悲劇，卻也提供了別種機(jī)緣?！盵16]15清初文人詩作中家國情懷得到了不同程度的表達(dá)和釋放，彭孫貽、彭孫遹借吟詠百花來反觀社會歷史環(huán)境，申述心曲，抒寫故國家園之念、興亡之思。

“綺句人宜老，名園記往年?！盵3]524在彭孫貽詩中有一賞花之所，高頻出現(xiàn)，即章有堂，如《章有堂牡丹開逾百朵拈賦十韻》《章有堂木芍藥盛開羯鼓催花夜飲短歌》《將之吳晚坐章有堂雙桂花下集字賦詩留別》《章有堂牡丹盛開，病足不得與看花之會有作》《章有堂牡丹百余朵，觀者采摘立盡，拈句惜之》《章有堂牡丹盛開，子服、幼瑜連日置酒喜占》等。從上述詩題即可看出，章有堂不僅是賞玩花朵之所，似乎也蘊(yùn)藏著詩人的悲歡離合?！墩掠刑媚档な㈤_，子服、幼瑜連日置酒喜占》序言寫道：“章有堂名花，上海公所植。花成公宦游，空自弄顔色。”[5]316“上海公”即彭孫貽、彭孫遹二人的伯父彭長宜(5)彭長宜(1602—1645)，字德符，“御史宗孟長子，不受世職”，萬歷四十三年(1615)，與弟彭期生同舉浙榜。崇禎十六年(1643)進(jìn)士，授上海知縣，有《瞿瞿齋詩稿》。，“聞變(按：甲申之變)，以衰绖蒞任，哭于邑署”[17]9508，后與其子彭孫繩同死于兵難。彭孫貽、彭孫遹與彭長宜、彭孫繩感情深厚，彭孫貽《秋柳十二韻》序文曾寫道：“貽總角學(xué)詩，世父上海公有《秋柳》諸詠，貽效為十余首?！越袼嘉?，此景難追，敬和得十二韻?！盵5]32彭長宜、彭孫繩逝后，彭孫貽寫下《哭伯父上海令公》(八首)、《哭子羽弟》(四首)，慨嘆“才骨自銘埋筆冢，禭衣惟剪紙錢灰”[3]332，彭孫遹感喟“詞客多情空感慨，帝子荒山以寂寥”[2]86。彭孫貽《章有堂牡丹盛開,子服、幼瑜連日置酒喜占》詩云：

伯母已垂老，勤視命丁力。培土展藥欄，朱棚幕雕飾。沉冥白日長，青幔當(dāng)風(fēng)側(cè)。蜜蜂仰頻墜，子燕紅侵臆。歲歲一歡娛，肴核羅晚食。一從阿母往，蔓草空庭織。人亡花亦瘦，土膏槁黏埴。鴉頭爭摘采，鄰豎偷戕賊。無人解嗔喝，蓓蕾存橛橛。每過見空枝，泫然為愴惻。東堂罷良會，賓階寡窺閾。人事足何常，為歡豈難得。今年花事佳，和氣煦充塞。調(diào)劑晴雨間，濃芳醞吹息。群英何爛熳，朵朵斗傾國。同根互開樽，雅謔喜唐特。親串及友昆，彼此醉不憶。汗手思弈旨，忘形暢酒德。觴詠須及時，分陰惜中昃。[5]316

由“伯母已垂老，勤視命丁力”加之前文“章有堂名花，上海公所植”或可推測，章有堂為彭長宜住所，或至少應(yīng)為彭氏家族宗親所居。依據(jù)此詩，基本可以見出章有堂中所具之物，如“藥欄”“朱棚”“青?！薄叭河ⅰ薄皷|堂”。這為彭氏家族提供了日常生活與文化活動場域，詩人于此之中，“歲歲一歡娛，肴核羅晚食”，與“親串”“友昆”觀賞“群英”“朵朵斗傾國”，飲酒賦詩。詩中不僅描繪出章有堂這一空間格局，且有一條明確的時間線索貫穿其中，即伯母老邁之時—伯母逝世之后—“花事佳”之“今年”。花開、花落、花復(fù)榮。伴隨著人與花的枯榮，詩人的情感也隨之流變，由“歡娛”至“愴惻”至“喜”而“忘形”。詩人之所以“忘形”，勸慰自我“觴詠須及時，分陰惜中昃”，緣于其希望與園中之人“彼此醉不憶”，而“不憶”，恰為深憶，“不思量，自難忘”。

另一處為松桂堂。據(jù)彭孫遹生平史料所載，松桂堂為彭孫遹居所，康熙皇帝曾親書“松桂堂”匾額。(6)孫靜庵《棲霞閣野乘》(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卷上記載康熙帝三十八年(1699)第三次南巡時云：“三月十四日，駕抵蘇州，……十九日，召蘇州在籍官員入見，賜賞各有差。又賜彭孫遹、尤侗、盛苻升御書匾額。二十日辰刻，御舟出葑門登舟，幸浙江。時兩江總督為遂寧張鵬翮、江蘇巡撫為商邱宋犖也?！绷?，可參閱余祖坤《彭孫遹行年考略》(載于《韻文學(xué)刊》2008年第2期)。據(jù)彭孫貽《先侍御手植牡丹二本于松桂下，今松桂成陰，牡丹零落殆盡，感賦百字示駿孫》一詩推測，松桂堂或為彭孫貽、彭孫遹祖上故居。詩題所言“先侍御”，即二人祖父彭宗孟。彭孫貽此詩中充溢著對故園的深情與追憶：

一從柱史去，寂寂對花神。松桂輕陰合，苔莓古徑新。藥欄縈蝶少，畫鼓壞床貧。舊壁蛛侵字，虛墻燕掠塵。飄零浣花叟，孤負(fù)洛陽春。南國多才子，東山罷眾賓。燭來庭似月，簪卻鬢如銀。谷雨紅爭墮，柴門晚負(fù)薪。大夫猶有賦，招隱更無人。何處尋姚魏，烏衣整角巾。[3]373

由“簪卻鬢如銀”來推斷，此詩應(yīng)作于彭孫貽晚年，全詩以回憶錄式展開?！爸贰睘椤爸率贰笔》Q，此處代指詩題所言“先侍御”彭宗孟。祖父故去后，堂中空余松桂之陰，唯有“花神”撫慰寂寞。隨著時間軸的轉(zhuǎn)動，空間格局變得親切、具體，“壞床”“舊壁”“虛墻”“柴門”，無一不在訴說著貧寒與衰敗。詩人自身更如“浣花叟”杜甫一般，身世飄零。昔日“谷雨”時節(jié)綻放之“姚魏”(7)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洛花，以谷雨為開候?！薄耙ξ骸睘椤?姚黃魏紫 ”的省稱，亦泛指牡丹花。與今朝“烏衣角巾”相對，作者不禁嘆息“南國多才子”“孤負(fù)洛陽春”。詩中雖自“柱史去”后松桂堂庭院衰颯起筆，但從彭孫貽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傷心與嘆惋，亦可推想彭氏家族昔日的昌盛?！读w門弟庭前紫牡丹》言：“今春覺消瘦，尚復(fù)冠群芳。春入重樓暖，香清片麝長。逐臣猶紫袖，小阮勝羅囊。爛熳東堂上，連宵醉未妨?！盵3]459“今春覺消瘦，尚復(fù)冠群芳”含義有三：其一，紫牡丹之復(fù)蘇；其二，以花喻人，喻彭孫貽體貌之“復(fù)蘇”；其三，家族衰而復(fù)榮。彭孫貽、彭孫遹此時雖為“逐臣”，仕宦不十分得意，然尚可與兄弟、子侄輩(“小阮”)于松桂堂中飲酒、詠花。

章有堂、松桂堂是彭孫貽、彭孫遹二人的生活空間，也是二人賞花、詠花的文化空間，更是二人與親人、朋友、故園的情感對話空間。園中景、園中花、園中人、園中事已成為難以分割的整體，二人將對故園人事的懷念自然移植到所觀花木之中，進(jìn)而移植到詠花詩的創(chuàng)作中?！拔羧赵曰?，庭前種牡丹。種花人已去，不忍好誰看?！盵5]302“懷人空有長吟在，縱飲誰當(dāng)酒共攜?！盵3]458“病起看花解自憐，一時兄弟滿樽前。不知明月千山外，何處鄉(xiāng)心寄杜鵑?！盵5]59以園中花為媒介訴園中事、憶園中人、抒家國念。

故園花物總是透射著事態(tài)變遷。方文《西府海棠歌》中曾言：“往時叢卉家家有，今日名園處處荒?！盵18]《東園杏花歌》言：“今朝對此增惆悵，回首鐘山亦愴神”[18]。余懷《戊中看花詩》言：“齊梁舊事風(fēng)吹去，柳葉梨花恨未休?！盵19]158“春色三分二已過，傷心無奈落花何?！盵19]158歸莊言：“尋常風(fēng)景與園池，忽覺情懷異舊時。日月已臨子卯祭，身家又起亂離悲。先朝人物皆衰老，新國江山有夢思”[20]89(詩人自注“時三月十七日”)。追憶、嘆惋、悔恨，何處安放？“愁緒憑誰消遣得，與君酌酒且題詩”[20]89，唯有入園中花、入詠花詩。

另一方面，從彭孫貽、彭孫遹二人詠花詩中對所詠花卉品種的撿取上亦可窺見其故國、家園之思。象征生離死別、深切思念的《虞美人》《漢宮秋》《望江南》均在其中，最為動情者為彭孫貽《二色西施》：

微黃淺白弄幽姿，仿佛深宮逞色時。盡道秋光滿南國，一時奪艷兩西施。霜分濃淡相宜影，露浥顰心幾樣眉?；厥谉熖}云苧地，年年憔悴掩茅茨。[3]451

花兒黃白相間，霜露映襯下最為“濃淡相宜”，依稀是記憶中于南國宮殿綻放時模樣。《楚辭·九章·橘頌》有言：“受命不遷，生南國兮?！蓖跻葑⒃唬骸澳蠂^江南也?！盵21]191曹植《雜詩》之五有：“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盵6]373“西施”生于南國、長于南國，“西施”的麗質(zhì)均源于南國地域的涵養(yǎng)，根植南國不得隨意遷徙?！拔魇迸c南國故園緊密綰結(jié)在一起，這是“西施”的眷戀，更是彭孫貽、彭孫遹二人的故園之情。然而，家園昔日“秋光滿”，而今“憔悴掩茅茨”，撫今追昔，黍離之悲油然而生。

在彭孫貽、彭孫遹筆下，百花無疑是美的，百花的婀娜隨四季的更迭、光影的流轉(zhuǎn)不斷變化，然而更讓人為之感動的是花的故事與深情。二人將花與光、影相襯繪成優(yōu)美畫卷，將文人風(fēng)骨與花之神情、姿態(tài)結(jié)合訴說人情。百花隱喻文學(xué)與情感的世界，由一種單純的物質(zhì)形式，演變成藝術(shù)象征符號。百花由自然物象向文明物象轉(zhuǎn)變，情思化、歷史化、藝術(shù)化，歷經(jīng)歲月沉淀后，依然可以觸摸到詩人內(nèi)心的歷史印痕。

三、時代感傷、雅集風(fēng)尚：彭孫貽、彭孫遹百花鏡像成因

身世之感、家國之念是易代之際士人永恒的話題，彭孫貽、彭孫遹卻將其注入落英繽紛之中。詠花詩以簡潔、凝練的形式蘊(yùn)藏著歷史演進(jìn)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百花與詩人的生命氣質(zhì)相交融，呈現(xiàn)“物我合一”的狀態(tài)，靈動、豐美。百花包容著二人的感情、感受、思想、意念。然而，二人為何選擇百花作為媒介？個中緣由又隱藏著怎樣的時代元素？值得思考。

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xué)》中闡釋藝術(shù)品的本質(zhì)及其產(chǎn)生時曾指出：“如果我們想了解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藝術(shù)家、一群藝術(shù)家，我們就必須要認(rèn)真考察他們所生活時代的精神和風(fēng)俗狀況?？梢赃@么說，時代的精神和風(fēng)俗狀況是產(chǎn)生藝術(shù)品、藝術(shù)家的根本，它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22]3社會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環(huán)境、民俗風(fēng)情會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文學(xué)風(fēng)貌。

首先，詠花詩的大量出現(xiàn)與明末清初感傷思潮不無關(guān)聯(lián)。“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23]222家國之變，詩人心中震動，這種感傷之情亦需假借于物作為出口，“流水落花春去也”與其有著本然的默契。明末清初文人善詠花者眾多，諸如吳偉業(yè)、歸莊、龔鼎孳、余懷、王夫之、鄒祗謨、屈大均、王士禛等均有對百花的敘寫，這些篇章蘊(yùn)含著詩人的才情秉性，成為陵谷之變后士人理想的寄托。因此，在清代詠花詩中我們體味到的不僅是花影斑駁之美，還有清人風(fēng)清骨峻之美。詩人注入花中之情感，是易代之際最具普遍性的情感，其中蘊(yùn)含著憂郁與感傷。

這種感傷在詠花詩色調(diào)的呈現(xiàn)上尤為明顯。以牡丹詩為例，對于牡丹的品詠，唐代已盛，《全唐詩》收牡丹詩百余首。《唐詩紀(jì)事》載太和中文宗賞牡丹，問及何人寫作最佳，人以李正封“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24]618答之?！皣煜恪彼淖置枥L出牡丹雍容典雅之美。而同為牡丹之“國色”，唐人與清人似乎有著不太一致的理解。唐人張又新《牡丹》(一作《成婚》)詩言：“牡丹一朵值千金，將謂從來色最深。今日滿欄開似雪，一生辜負(fù)看花心?！盵12]5452白居易《牡丹芳·美天子憂農(nóng)也》言：“牡丹芳，牡丹芳，黃金蕊綻紅玉房。千片赤英霞爛爛，百枝絳點燈煌煌?！盵12]4703《白牡丹》詩復(fù)言：“白花冷澹無人愛，亦占芳名道牡丹”[12]4868。裴士淹《白牡丹》言：“長安年少惜春殘，爭認(rèn)慈恩紫牡丹。別有玉盤承露冷，無人起就月中看?！盵25]1231從這些詩句可以看出唐人是十分欣賞牡丹的，然尤為推尊者為艷色牡丹，如紅牡丹、紫牡丹，白牡丹置于其中，則稍嫌“冷澹”。唐人這種色澤上的選擇，自然也與盛唐氣象最為相稱。與唐人相較，清人則較為偏愛素色牡丹，如上文所述彭孫貽、彭孫遹《白牡丹》，再如方文《李孝乾家賞白牡丹》[26]、徐增等人所詠《黃牡丹》[27]等。龔鼎孳《暮春同于皇園次賦白牡丹》言：“笙歌吹徹百花叢，人立瑤臺送晚風(fēng)。國色應(yīng)憐青帝改，玉盤憔悴月明中。”[28]易代的愁緒，似乎使得清初文人并不傾心“姹紫嫣紅”所表現(xiàn)出的繁榮與熱鬧，甚至有時對艷麗景象會感到厭棄，如彭孫貽所言：“卻嫌紅粉驚多露，疑有幽情妮燕私。妒色胭脂爭嫵媚，斷腸詩句費(fèi)尋思。如愁欲訴無人見，小立空階待恨誰?！盵3]450余懷《戊中看花詩》(其八)言：“寶林雙樹影婆娑，普照花間系玉珂。如此春光獨(dú)憔悴，可憐只是恨人多?！盵19]156“恨”常常抹去了花所帶來的愉悅。與此相應(yīng)，彭孫貽、彭孫遹攝錄到筆下的花影，也不是“麗色”，而是“清色”“清韻”。“孤芳清韻迥難攀，長共琴書靜掩關(guān)?！盵3]447“一壑一丘堪獨(dú)往，清時何惜老沉淪?！盵3]447這種異于唐人，崇尚清澹的色澤追求，即與清初易代之際文人的審美心態(tài)密切相關(guān)，是時代感傷思潮中文人感傷意識的顯現(xiàn)。

從家國昔日的繁華到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的衰敗，花木是這一過程的見證者，花之綻放、凋零又是這一過程的動態(tài)呈現(xiàn)：

游絲骨影日沉冥，微亸瓊裾倚小亭。裊裊流光吹不住，飄飄仙袂舞曾經(jīng)。赤繩月下全疑系，紅線風(fēng)前去未停。收束春情偏歷亂，華清長覺夢忪惺。(彭孫貽《垂絲海棠》其一)

紅襟翠袂冷冥冥，和雨和煙倚短亭。倦起曉寒凝露重，夢余鶯語帶春醒。鴛機(jī)人困香偏軟，繡幕風(fēng)牽裊未停。惹盡閑愁千萬縷，落花無限草青青。(彭孫貽《垂絲海棠》其二)[3]436

海棠有著美麗的傳說，在詩文中常常象征著游子思鄉(xiāng)、離愁別緒。宋李清照即有《如夢令》一詞：“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海棠依舊”是詞人最美好的夙愿，然而在經(jīng)歷“雨疏風(fēng)驟”“離亂”后的彭氏家族中卻沒有如此的祥和與平靜?！熬肫饡院吨亍薄叭潜M閑愁千萬縷”，表面上描摹落花凋零，實則源于家國破敗后廣泛的情感共鳴與文化認(rèn)同。“惹盡閑愁千萬縷，落花無限草青青”中的“落花”，曾以其超常磁力牽動著清初眾多文人的心緒與創(chuàng)作。屈大均感嘆：“落花有淚因風(fēng)雨，啼鳥無情自古今?！盵29]872王夫之《正落花詩》《續(xù)落花詩》《廣落花詩》《寄詠落花》《落花諢體》《補(bǔ)落花詩》 等落花詩九十余首，以落花飄零喻國亡后詩人進(jìn)退失據(jù)之痛。[30]陳田《明詩紀(jì)事》評：“其遭時多難，囂音瘏口之作，往往與杜陵野老吞聲，皋羽之西臺慟哭，同合于變《雅》《離騷》之旨。”[31]“平生性癖愛名花”的歸莊《落花詩序》云：“落花雖復(fù)衰殘之景，題詠多作橄麗之詞，即有感嘆，不過風(fēng)塵之況，憔悴之色而已。我生不辰，遭值多故，客非荊土，常動華實蔽野之思，身在江南，仍有大樹飄零之感。”[20]119故其詩言：“萬樹稼華無復(fù)存，飄零失所不須論?！盵20]121“江南春老嘆紅稀，樹底殘英高下飛。燕蹴鶯銜何太急，溷多茵少竟安歸?！盵20]120“落花”投射了清初文人深重的家國之念。(8)王夫之看花組詩作于順治十七年(1660)冬初至順治十八年(1661)秋季，歸莊看花組詩作于康熙二年(1663)，余懷詩作于康熙七年(1668)。黃裳在《金陵五記后記》中言：“種種不如意是無法完全避免的。于是就產(chǎn)生了今昔之感，也就是作詩的材料。這中間自然也有家國之感的成份在?！盵32]這份“材料”是易代之際特有的“饋贈”，這份“饋贈”的顯像是花影，底色是感傷。

其次，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造園之風(fēng)與文人宴飲雅集之盛對詠花詩的促動?！懊髂┣宄醺哔|(zhì)量園林建筑井噴式出現(xiàn)”[33]，園林為士人提供了文學(xué)活動場域，花木栽培成為士人造園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與之相應(yīng)，對于花木的培植以及花邊圍欄、盆景的書寫自然地進(jìn)入文學(xué)作品。晚明屠隆、陳繼儒、袁宏道、高濂、張謙德、文震亨、曹溶等人，即已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花詩，且對于盆景栽培、插花技藝等多有探討。[30]上文所述，章有堂、松桂堂為彭孫貽、彭孫遹賞花、詠花的重要場所，二人詩中亦涉花木栽植、盆花造景。除此之外，“南軒辟容膝，曲徑鎖煙蘿”、“佩得湘蘭綠，來分海國春”[5]130的涉園，亦是彭孫貽、彭孫遹經(jīng)常到訪之地。彭孫貽《涉園烏絲彝樽歌》言：“黃門叢桂一千樹，身入香中不知處?！痹娦蛟唬骸笆菚r巖桂滿壑，林月微霽，同游者查玉海都諫，及竹聲、龍孫、石閭諸公，敷文劉子，羨門舍弟及貽也?！盵5]340海鹽涉園建造于清初，為張元濟(jì)祖園。張元濟(jì)九世祖張維赤(號螺浮)、八世祖張皓(號皜亭)曾精心修葺，使之成為一邑之盛。清代中期后，涉園更是以藏書、刻書蜚聲江浙，文人墨客紛至其中，可謂江南名園之一。[34]418彭孫遹記錄了涉園的建構(gòu)及園中情事，《題螺浮觀察扇頭小影用家仲兄韻》言：“城南十畝地，茲焉始營筑。因山起臺榭，高并韋杜曲。乘流放釣船，抽簪謝朝服。心遠(yuǎn)物自親，機(jī)息鷗相逐。逍遙彌日夕，愛此春波綠。誰寫塵外姿，盡洗綺與縠。素紈時一披，清風(fēng)照川麓”[2]225。地理形勢之優(yōu)，園中花物之致，隱逸閑適、陶醉園中之情，流淌詩中。

清初士人尤其是江南士人由于地緣優(yōu)勢，園林宴集、賞花賽詩成為其重要的文化活動，前人已有論及，如影園黃牡丹詩會。[27]彭孫遹《上巳日過漢蜚一徑園飲》記述了“一徑園”雅集的具體情狀：

積雨園林禊事遲，孟公投轄屬芳時。舊傳觴政依金谷，新起山堂似習(xí)池。澗戶泉聲寒戛玉，藥欄花影細(xì)分枝。尊前莫惜如泥醉，勝防明年未可期。[2]137

“一徑園”在今浙江海鹽縣西北，從詩題可見，應(yīng)為“漢蜚”私人園林。彭孫貽、彭孫遹詩集中多處提及“漢蜚”，二人與之交往頻繁。彭孫貽有《與諸子就飲漢蜚家》《送陳漢飛游燕》《子服、幼瑜讀書南郭草堂，駿孫攜酌，漢飛邀同子玉、序皇，即席二首》《羨門郎倩連夕移酌一徑園中作》諸詩以記；彭孫遹亦存《送漢蜚北游》《秋日同方節(jié)漢蜚自西出游海上因送自西行》等作?！皾h蜚”為陳遇辰，彭孫遹姊彭孫婧之夫，康熙五年(1666)，錦縣縣令。(9)彭孫貽《送陳漢飛游燕》與彭孫遹《送漢蜚北游》所記為一事，或可推測“漢飛”“漢蜚”為同一人。據(jù)彭孫貽、童申祉《康熙海鹽縣志》及徐用儀《光緒海鹽縣志》考證，“漢蜚”為陳遇辰。另，彭孫遹有《閱除目知漢蜚得錦縣有寄》一詩。從上述詩意可見，“一徑園”中“藥欄花影”相襯，上巳日眾人雅集其中，頗有“金谷雅集”之勢。除此之外，瑞草軒、寐園、喻園等亦是彭孫貽、彭孫遹宴飲、賞花、題詠之所，(10)彭孫貽《茗齋集》有《叔大父潯梧將軍瑞草軒新植牡丹盛開得此新句》(卷一)、《戲和程二寐園看白芍藥作》(卷十七)、《探梅小憩朱二子于胥川草堂》(卷六)、《飲朱二胥川草堂，觀梅，席上呈甬東范吏部潞公》(卷十)、《醉朱二竹聲喻園罌粟花下放歌》(卷十七)等。二人諸多詠花詩均有所涉。

綜上，彭孫貽、彭孫遹兄弟生長于國勢、家世衰落之時，濡染了時代的感傷，一方面幾經(jīng)仕宦波折，另一方面又置身于園林、花下陶鑄情思。花以其自身的豐富性與詩意性，切合了詩人的審美心態(tài)，傳遞了詩人與時代的意緒。

四、結(jié)語

王國維云：“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詩人之境界，惟詩人能感之而能寫之，故讀其詩者，亦高舉遠(yuǎn)慕，有遺世之意?！舴虮瘹g離合，羈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詩人能寫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廣。”[35]彭孫貽、彭孫遹詠花詩既是“常人皆能感知”“常人之境界”，也是詩人寄情其中的“有我之境界”。二人詠花詩中創(chuàng)作主體深度介入，主體情感、意緒、故實，全部投射花影中。其詩中罕見空靈的意境，形貌、意境似乎都不是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點，傳達(dá)真切的感受才是詠花詩最終旨?xì)w。換而言之，創(chuàng)作主體“我”已經(jīng)代替了客體“花”在詠花詩中的位置。當(dāng)然，詩人并不是將創(chuàng)作主體的感知生硬地附加于自然花物之上，使其成為詩人言志、抒懷的附庸。詩人看到了花朵的“生命”，也讀懂了花朵的風(fēng)神，尋找著一種主體與客體“拈花微笑”式的契合。二人詠花詩達(dá)到了主體感知與客體風(fēng)貌契合的圓融境界，即王國維所言“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36]2。 此外，二人詠花詩在總體風(fēng)貌趨同的基礎(chǔ)上，也存在著細(xì)微的差異。彭孫貽詩中時間、空間意識更為明顯，如前文所言《杏花》一詩，彭孫遹則未過多著力。與彭孫貽詠花詩相比，彭孫遹所述之花更為雍容、柔媚，如二人同題之作《白牡丹》，這或許與二人性格及易代后彭孫貽放浪山水、彭孫遹入仕館閣的經(jīng)歷相關(guān)。

彭孫貽、彭孫遹詠花詩，以其較為明顯的文人風(fēng)骨與時代內(nèi)蘊(yùn)，呈現(xiàn)出異于唐、宋人詠花詩的內(nèi)質(zhì)，投射出時代與士人的光影。透過詠花詩，可以觸摸到清人文化性格，家國、身世滄桑，也可透視到清初審美思潮與文人生活趣尚。物與人互為知己，交相成趣，正如張潮《幽夢影》所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不獨(dú)人也，物亦有之”[3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