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月

（廣西民族大學相思湖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8）

董傳策（1530—1579），字原漢，號幼海，又號廓然子、抱一山人，明松江府華亭（今上海市松江區(qū)）人。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奏《論嚴分宜欺君誤國疏》彈劾首輔嚴嵩，被下詔入獄，受盡酷刑，貶官流放廣西南寧。后明世宗駕崩，穆宗即位，平反冤案，董傳策方結(jié)束十年的流放生涯，于隆慶元年（公元1567年）復職返京。后歷任吏部主事、吏部驗封司郎中、太仆寺少卿、太仆寺卿、南京光祿寺卿、大理寺卿、南京工部右侍郎、禮部右侍郎等。明神宗萬歷七年（公元1579年），因御下過嚴，被家中惡仆殺害。在流放南寧的十年期間，董傳策完成了《采薇集》《幽貞集》《邕歈稿》三部詩集的創(chuàng)作，詩歌總數(shù)多達850首，內(nèi)容涵蓋了其寓桂期間的全部生活，有對廣西地方山水風景的歌詠，有對廣西地方風物的描寫，有對歷史人物的感懷，有與親朋好友的唱和，其中涉及廣西地方風物的詩歌有30余首，主要包括物產(chǎn)、氣候、民俗三方面，下面將圍繞這三方面逐一舉例分析。

一、物產(chǎn)

董傳策寓桂詩中記錄了大量廣西地方物產(chǎn)，如各種水果、花卉、樹木等，茲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幾種。

（一）黃皮果

黃皮果又名黃彈、黃枇、王壇子，是典型的廣西水果，有消食順氣、化痰解暑之功效，《粵西叢載》卷20記“黃皮果出廣西橫州，狀如楝子及小棗而味酸”［1］28。董傳策《采薇集》中有《啖王皮果》詩：“碧樹離離金彈垂，膏凝甘露嚼來奇。木奴秋色珍如許，那似香飄溽暑枝?！保?］107《邕歈稿》中亦有《詠蜜黃皮果》：“金粟千林驚爛漫，驪珠數(shù)顆訝勻圓。摘時膠核凝炎樹，嚼處糖霜溜渴涎。余馥頓飄紅頰里，幽遐風味亦堪憐?！保?］308在這兩首詩歌中，董傳策字盡形神地描繪了黃皮果的形狀、顏色、香氣和味道，盛贊其果香綿長、風味奇特，可見寓居南寧期間，探奇獵珍是董傳策生活的一大樂趣，入鄉(xiāng)隨俗也是其飲食習慣上的一大改變。

（二）佛?；?/h3>

佛?；粗扉?，是廣西南寧的市花，又名扶?；?、赤槿、吊鐘花、日及、火紅花等。清代陳淏子《花鏡》卷3曰：“佛桑一名扶桑，枝頭類桑與槿，花色殷紅，似芍藥差小，而輕柔過之?！保?］120董傳策《邕歈稿》中作有《詠佛桑花粵人謂之牡丹》詩：“牡丹小作南華種，灼灼叢枝惹碧陰。花落四時春不老，裝翻五色樹交簪。只憐竟日顏婀娜，謾許孤蹤賦冶淫。好詩客愁消未得，舞英飄瓣一沾襟。”［2］316詩中指出南寧人對佛?；ǎㄖ扉龋┑南矏郏阽叩卮罅糠N植并呼其為“牡丹”。這種花四季花開不斷，多栽于樹蘺木檣之間，艷麗的花色與綠葉、枝條相映成彰。詩歌描寫與抒情相結(jié)合，既細致描繪了朱槿的形貌，又借花抒發(fā)了謫居邕地的愁思，朱槿成了詩人寄托無限思鄉(xiāng)之情的意象。董傳策成為較早發(fā)現(xiàn)和記錄南寧朱槿花種植特色的詩人，也很好地將貶謫情感與廣西特色融合在詩歌作品中，使得朱槿花具有了更加濃郁的人文內(nèi)涵和文化魅力。

（三）桄榔

桄榔為熱帶常綠植物，喜高溫潮濕氣候，多分布于廣西、廣東和海南地區(qū)，具有較高的經(jīng)濟價值。董傳策作《桄榔行》詩云：“孤根崛起大于抱，挺然中立摩天光。瘦如削壁不枝蔓，勁如精鐵突踉蹌。皎如玉樹搖銀海，青如瑯玕千尺強。”［2］73描繪了桄榔樹的高大、直挺、瘦勁、干白葉綠的特點。接著，寫了桄榔果的采摘與藥用價值：“掀苒夾莖攀其實，珊瑚錯落泄石梁。餐之坐令瘴煙消，仙人赤腳神飛揚?！保?］73更寫到了桄榔粉的制作與食用：“其華不露其中虛，獨行雖峻無他腸。復有蒼茫微妙不饑藥，黃精之飯勝膏粱。曝日蒸之甘且馥，令人顏色美好壽而康?！保?］73-74桄榔粉是廣西傳統(tǒng)特產(chǎn)，至今在南寧地區(qū)還很常見，有健脾和胃、清熱解毒的功效，老年人常吃能延年益壽，是廣西當?shù)氐乃投Y佳品。董傳策這首詩歌對桄榔樹的描繪全面細膩，對食用桄榔子和桄榔粉的感受也表達得極為真實，簡直是一份桄榔的廣告說明書。詩歌言語間透露出驚奇與滿足，足見其對桄榔的喜愛之情，日常生活中一定經(jīng)常食用。

除上述物產(chǎn)之外，董傳策寓桂詩中還描繪了奶頭果、荔枝、邕橄欖、九層皮、枸櫞（佛手柑）、人面子、榕樹、桂樹、觀音蕉、素馨花等具有廣西特色的物產(chǎn)。董傳策并不是第一個將廣西物產(chǎn)寫入詩歌的寓桂詩人，但他是在詩歌中記錄最多廣西物產(chǎn)的寓桂詩人。大量的廣西特色物產(chǎn)入詩，豐富了詩歌的寫作題材。

二、氣候

董傳策寓桂詩中除了描繪當?shù)匚锂a(chǎn)之外，還真實記錄了廣西尤其是南寧地區(qū)常年濕熱瘴氣、偶有臺風的氣候特點，這可以作為研究古代廣西地區(qū)氣候特征的輔助資料，具有一定的學術(shù)價值。

（一）濕熱瘴氣

董傳策作有《苦熱》詩云“暑熾苦不蘇，寒衣走檣上。渙汗拭離披，喘息癉瘙癢。赤日翕溫飆，熇蒸晝遑餉。宵深燠未醒，饑蚊帖炎帳”，形象描繪了南寧夏季高溫濕熱氣候的痛苦難捱［2］164。南寧的熱與北方的熱不一樣，南寧的熱是潮濕的熱，會讓人感覺身體粘膩、瘙癢，“喘息癉瘙癢”的描繪真實而生動。濕熱氣候?qū)е碌恼螝飧窃诙瓊鞑咴娭卸啻纬霈F(xiàn)，如“山精嘯風瘴作雨，箐篁颯沓嵐煙掣”［2］75、“邕管自唐今萬里，可堪游子瘴鄉(xiāng)煙”［2］94等。《苦瘴》一首描寫最佳：“瘴落天低山氣昏，江迷百草斷云根。午煙乍撥遲羲馭，又帶徭吹鎖暮村?！保?］101瘴氣是由熱帶叢林中的濕熱空氣與動物腐爛的尸體毒氣混合而成，在廣西、廣東、云南等地多見。董傳策謫居南寧期間明顯是不適應(yīng)南方的濕熱瘴氣氣候的，從他的詩歌描寫中不難見出他對居于瘴癘肆虐之地的擔憂。在董傳策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寓桂文人在詩歌中記錄瘴癘氣候，如柳宗元的《寄韋珩》、宋之問的《桂州三月三日》、沈佺期的《入鬼門關(guān)》等，瘴氣也已經(jīng)成為廣西濕熱氣候的標識進入文學的視野。但難能可貴的是，比起之前代寓桂詩人，董傳策詩歌中十多次提到瘴氣，卻是畏懼之情漸少，達觀之情漸多，他甚至在《內(nèi)怨詞》中借瘴氣與妻子調(diào)侃，可見詩人的堅定與樂觀。

（二）臺風

廣西南面和北部灣相鄰，氣候受到東亞季風和熱帶海洋氣旋的雙重影響，全年氣溫偏高且天氣變化無常，偶爾還有海上臺風來襲。古代人們將臺風稱為“颶風”，直至明末清初，才開始逐漸以“臺風”代稱。董傳策《颶風篇》詩云：“颶風簸天括中野，怒決塵沙翻屋瓦。半空吹落流星奔，疏忽雨珠連陣灑。雨灑風吹旋四隅，中夜號呼鬼神啞。居者壁立行者啼，雄夫仰面生叱咤。晨宵一周天齊威，風恬雨息出騎馬?！保?］65臺風的威力十分強大，能掀翻屋頂，吹斷大樹，再加上連夜不斷的大雨，這讓從未見過如此景象的詩人感到驚奇與恐懼。董傳策將這種臺風現(xiàn)象寫入詩歌，筆觸形象，氣勢驚人，將臺風的發(fā)生、卷席及雨過天晴后的變化一一呈現(xiàn)，擬人和夸張手法的運用，增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詩后還有小注“海南歲有颶母風。邕去欽、廉海界幾三四百里，然猶間二三歲一發(fā)”，說明了南寧臺風兩三年一次的頻率，較為難得。

三、民俗

董傳策寓桂詩中還有不少記錄廣西當?shù)孛袼椎脑姼?，真實反映了當?shù)孛癖姷纳鐣钋闆r，顯示出廣西當?shù)鬲毺氐娘L俗民情。

（一）趁虛

董傳策《近戍》詩云：“邨女趁虛簪茉莉，市檐包箬載檳榔。”［2］258《奶頭果》亦有記“趁虛擔卻娘行瘦，好采枝頭哺乳兒”［2］110，詩后小注云“邕人謂市為虛，諸村婦荷擔入市，謂之趁虛”［2］110。也就是說，廣西當?shù)貙⑷ナ屑I賣東西稱為“趁虛”，就是“趕集”的意思。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曰：“北方立期為市謂之‘集’，嶺南則稱‘虛’?！保?］315明代謝肇淛《五雜組》卷3有云：“嶺南之市謂之‘虛’，言滿時少，虛時多也?！保?］61嶺南的村市人滿的時候少、人少的時候多，因此就把趕集稱為“趁虛”。令董傳策感到驚奇的是，當?shù)亍俺锰摗钡亩酁榕?，這和北方的“趕集”差異極大。因此，他在詩歌中記錄了當?shù)嘏宇^戴茉莉花、用箬葉包裹著檳榔去市集售賣，甚至有婦人帶著未斷奶的孩子挑著擔子去市集賣貨的場景，真實再現(xiàn)了明朝時期廣西地區(qū)迥異獨特的“婦市”。通過這樣的描寫，人們能獲知古代廣西婦女日常生活的自由與開放——她們常常擔當起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出入市集，販賣商品。宋代周去非在《嶺外代答》卷10曾云：“城郭虛市，負販逐利，率婦人也。”［6］429可以說，古代廣西各地鄉(xiāng)村市集的貿(mào)易活動，參與者大多為婦人，這是古代及近代廣西地方民俗的一大特色。

（二）嚼檳榔

檳榔為熱帶、亞熱帶地區(qū)特色果類，在廣西、云南、福建等地較為常見?！痘浳鲄草d》記載，“檳榔出廣西郁林州，樹如棕櫚，高七八丈”［1］14，“無花而為實，大如桃李”［1］12?！伴}廣人食檳榔，取其驅(qū)瘴癘之氣”［1］14，“賓與郎皆貴客之稱，交廣人凡賓客勝會，必先呈此，故以檳榔名也”［1］14?？梢姡罊壚频牧曀自趲X南一帶由來已久。檳榔可驅(qū)瘴癘之氣，當?shù)厝吮沭B(yǎng)成了日日嚼食的習慣，并且以檳榔待客，“檳榔”之名由此而來。董傳策有《訪客啜檳榔》詩：“急腳胡奴髻半斜，客來提榼手雙叉。檳榔擎出班斕片，灰白蔞青當獻茶?！痹姾笮∽⒃疲骸扮呷艘郧嗍V葉白灰和檳榔啜之，客至，盛榼以獻，謂之代茶?！保?］107這里提到的以檳榔代茶敬客是廣西等地流行的一種禮俗。胡樸安《中華全國風俗志》中記：“嶺南好食檳榔，橫（今廣西橫縣）人尤甚。賓至不設(shè)茶，但呼檳榔，于聘物尤所重?！保?］314宋代周去非的《嶺外代答》中就已記載檳榔代茶的細節(jié)：“客至不設(shè)茶，惟以檳榔為禮。其法，斫而瓜分之，水調(diào)蜆灰一銖許于蔞葉上，裹檳榔咀嚼，先吐赤水一口，而后啖其余汁?！保?］235可見，檳榔在廣西等地的食俗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古者百里而異俗，千里而殊俗。”［7］36寓桂文人普遍從遙遠的中原地區(qū)而來，第一次接觸廣西獨特的人文風俗，自然十分驚奇，進而將之納入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董傳策在其寓桂詩中記錄了廣西的多種地方民俗，涉及當?shù)毓?jié)慶禮儀、婚喪嫁娶等各方面，這些作品為后世保存了古代廣西各族人民生活生產(chǎn)的真實場景，也為研究古代廣西的生產(chǎn)、商業(yè)、服飾、宗教信仰等經(jīng)濟社會文化水平提供了一定參考。

結(jié)語

董傳策謫桂十年，其所作寓桂詩真實描繪了明代廣西地區(qū)百姓的生活面貌，展現(xiàn)出濃郁的廣西地方文化風情。這些詩歌有助于后人探尋古代謫桂文人對廣西地方文化的感觸、認知和接受，對于研究明代廣西地區(qū)的民俗文化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對于廣西文化底蘊的挖掘及文化項目的開發(fā)也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