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正
(泰山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山東 泰安 271021)
學衡派思想自產生以來,先是因與新文化運動相互攻訐而被詬病為“復古”、“守舊”,后受國內左傾政治打壓,被定性為“反動”、“消極”的思想,其文化價值和意義在長時間內幾近雪藏。直至上世紀80年代以降,隨著我國文化轉型期的到來、儒學復興以及學界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再審視,沉寂近半個世紀的學衡派重又回到學術研究的視野中,其思想得以被重新認識和廣泛研究。但綜合來看,延續(xù)傳統(tǒng)研究脈絡,固守二元對立思維仍是新時代學衡派研究十分顯著的特點。將學衡派視為與新文化運動相對立的、固守傳統(tǒng)的保守派,借西方“保守主義”之名界定其思想特征,將“保守主義”等同于“保守”是以往研究中存在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從以往研究對學衡派的歷史評價來看,學衡派的“保守性”似乎已經蓋棺定論。然而,深入考察學衡派之思想主張、西學淵源以及其跨時代的歷史背景和命運可以發(fā)現(xiàn),僅用“保守”來概括學衡派思想的根本特點存在著嚴重不足,它忽略了學衡派思想中與“保守”相生相伴的另一根本屬性——現(xiàn)代性。
學衡派思想之所以能夠與當時聲勢浩蕩的新文化運動相抗衡,且能夠在今天重新引起學界關注,并成為備受重視、亟需挖掘的思想資源和歷史遺傳,根本原因正在于其保守性中的現(xiàn)代性。當代學衡派研究必須以更加公正、開放的姿態(tài),站在跨文化的國際視野和歷史發(fā)展高度上,重視學衡派思想的現(xiàn)代性因素?,F(xiàn)代性是重估學衡派歷史價值和當代意義不可或缺的重要維度。
學衡派以《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國風》和《思想與時代》等刊物為理論陣地與新派的新文化運動相頡頏,但終究不敵新派的迅猛之勢,遭到了新派的猛烈抨擊。其中,以魯迅的《估學衡》最為典型,此文認為學衡派“諸公的說理,便沒有指正的必要,文且未亨,理將安托……諸公掊擊新文化而張皇舊學問,倘不自相矛盾,倒也不失其為一種主張。可惜的是于舊學并無門徑,并主張也還不配。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在國粹的知己,則國粹更要慚惶然人!”[1]魯迅的評價基本奠定了新派對學衡派及其所倡導的傳統(tǒng)文化的認識基調,即將學衡派看作是逆時代潮流而行,試圖“張皇舊學”的“復古”派,而將傳統(tǒng)文化看作是阻礙新文化形成的糟粕而欲盡棄之?!秾W衡》??蟮?935年,鄭振鐸在《中國新文學大系》的文學論爭集中仍延續(xù)了這種觀點,他表面上指出了學衡派與衛(wèi)道士們的區(qū)別:“胡梅輩站在古典派的立場來說話了。他們引致了好些西洋的文藝理論來做護身符”[2],但實際上卻是帶著嘲諷的口吻將二者視為同道,強調了學衡派“復古”和“守舊”的立場。
基于文化救國的歷史大背景,新文化運動得以轟轟烈烈地推進而學衡派則日益敗退。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對學衡派的評價完全基于“新文化”與“舊學”、“進步”與“守舊”的二元對立框架中,僅看到其與新派的相互攻訐和差異,而無視其他。因此,學衡派被看作是與新文化運動和社會發(fā)展大趨勢相對立的非主流思想,被扣之以“復古”、“守舊”的帽子而不被大眾接受。受制于時代和思維框架的局限,此時對學衡派的評價很難凸顯出其與新文化運動相一致之處,也就無法從深層次上分析其“進步”的現(xiàn)代性的一面。
20世紀40年代以后,學衡派便不再被學界關注,其思想價值也隨之幾近雪藏。即便有少量有關學衡派的研究也都脫離了學理的軌道,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其中,王瑤在1953年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中的評論就極具代表性:“學衡派都是留學生出身,是標準的封建文化與買辦文化相結合的代表”[3]。這種意識形態(tài)評判思維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后期,如鄭大華的評判所言:“文化保守主義反對新文化運動,后來又反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主張在認同傳統(tǒng)文化的基礎上,吸取西方文化的一些‘長技’,這違背了歷史發(fā)展的潮流,所以它的性質是落后的,也沒有什么積極意義可言?!保?]這里雖然在用詞上做了轉換,用“文化保守主義”取代“復古”、“反動”這些標簽,但本質上仍將學衡派看作是“違背歷史潮流”的,“落后”、“消極”的。這種完全脫離文化和學術評價標準的評價比新派的評判更缺乏理性和客觀性。學衡派因此被戴上“反動”的帽子,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了,更遑論其現(xiàn)代的意義和價值了。
上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受國內政治環(huán)境變化和新儒學傳入、傳統(tǒng)文化復興等因素影響,學衡派重新被重視起來,學界興起了研究學衡派的熱潮。此后的研究本著一種更加客觀、公正的態(tài)度,從學理層面對學衡派的文化、政治、教育思想進行了廣泛挖掘。這些研究試圖糾正過去對學衡派極端的和不公正的看法,扭轉過去一味否定、批判和意氣化的態(tài)度,轉而以理性的、全面的、肯定的態(tài)度重估學衡派的意義和價值。研究者們不再使用“復古”和“反動”這樣的偏激性標簽來界定學衡派,而是使用了從西方引入并逐漸流行起來的“保守主義”的標簽取代。如鄭大華的《文化保守主義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及樂黛云的《世界文化對話中的中國現(xiàn)代保守主義》、陳厚誠的《學衡派文學批評與新人文主義》等都是較早將學衡派劃歸保守主義范疇的研究成果。90年代末,學衡派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沈衛(wèi)威出版的《回眸“學衡派”——文化保守主義的現(xiàn)代命運》以及2007年出版的《學衡派譜系——歷史與敘事》也將學衡派視為文化保守主義。從此,學界基本認可學衡派的“保守主義”性質。
借用西方“保守主義”一詞界定學衡派有其歷史必然性和根源性。20世紀七八十年代正是英美保守主義思想發(fā)展的鼎盛期,保守主義思潮甚至主導了英美社會各個層面的政策改革和發(fā)展,“保守主義”一詞因此也開始傳入我國并日益成為學術研究的熱門詞匯。此時,美國思想界將學衡派的西方精神導師白璧德視為繼承亞里士多德和埃德蒙·伯克傳統(tǒng)的典型的保守主義者。而且“白璧德被認為是美國文化和政治保守主義的主要影響者”[5],其人文主義思想對美國的政治和文化保守主義都有深遠影響,美國艾略特(T.S.Eliot)、拉塞爾·柯克、理查德·韋弗等著名保守主義者都受其影響。因此,將學衡派界定為文化保守主義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保守主義思想復興的影響。同時,海外新儒家的思想也在我國逐漸流行起來,余英時等人也將保守主義思想引進文化領域并將學衡派劃歸保守主義范疇,這也促使“保守主義”作為學衡派的內置標簽流行起來。
從學衡派的西學淵源白璧德這一線索出發(fā),借用西方“保守主義”一詞來界定學衡派是一種跨文化的、國際化視角,較之前的“反動”、“復古”論更公正,也較接近于學衡派的思想本質。但國內學衡派研究者并未就“保守主義”在西方的思想根源、歷史發(fā)展以及20世紀以后“保守主義”在美國的本質內涵進行更深入的考察,以致無法理解保守主義本身所蘊含的現(xiàn)代性本質特征,而將“保守主義”一詞簡單等同于“保守”。如新世紀第一本研究學衡派思想的專著——《在歐化與國粹之間——學衡派文化思想研究》中提到:“晚清國粹派和學衡派,在今天都被認為屬于近代的文化保守主義”[6]。顯然,這種將國粹派和學衡派都劃歸“保守主義”的看法嚴重誤解了“保守主義”的含義,將“保守主義”等同于“保守”,混淆了二者的本質區(qū)別,從而也誤解了學衡派之為“保守主義”的真正含義。這種不究其里的理解既不能洞察美國白璧德之為“保守主義”的真義,亦不能體察“保守主義”的學衡派思想中所固有的現(xiàn)代性本質。
總之,在過去學衡派思想的研究中,受制于二元化思維以及對保守主義思想認識的局限,學衡派思想中“舊”的、“落后”的一面被夸大和強化,而絕少有研究從“新的”、“現(xiàn)代性”的維度去評價學衡派的思想和價值。但這不影響學衡派本身所固有的現(xiàn)代性因素的存在。
學衡派思想之現(xiàn)代性的一面,首先體現(xiàn)在其與新文化運動的一致之處上。周作人是最早意識到這一點的,當新文化運動的大部分成員都在竭力抨擊學衡派的守舊時,周作人指出:“‘學衡’派崇奉盧梭以前的思想……他只是新文學的旁枝,絕不是敵人”[7]。這一評價拋棄了普遍的二元對立觀,較激進的新派主流批評氛圍更溫和、客觀,無疑是較少派系偏見和政治偏見的。它從純粹學術的角度看到了學衡派與新文化運動相一致的地方,將其看作現(xiàn)代新文學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雖然這一部分并不是主流而是側支。這種觀點在當時是非常可貴的,同時也是非常稀少的,它很難得到主流思想的呼應,也決定了其很難有更深層次的闡發(fā)。學衡派成員顧頡剛也曾在《我們對于國故應取的態(tài)度》中提到學衡派與新文化運動有一致之處,他指出學衡派“對于國故的態(tài)度是研究而不是實行;是要看出他們原有的地位,還給他們原有的價值。新文化運動與國故并不是冤仇對壘的兩處軍隊,乃是學問上的兩個階段?!保?]這一態(tài)度既否認了學衡派是復古的,又表明了其與新文化運動之一致之處。
學衡派成員也堅決否認自己的思想是“守舊”和“復古”的,面對新派諸如此類的指責和評論,學衡派諸公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回擊,并闡述了其不同于新文化運動的“新”的一面。其一,學衡派闡述了不同于新派的“新”、“舊”標準觀,他們不同意新派將“新”、“舊”完全割裂的看法。新舊之爭開始后,吳宓著文說:“舊者不必是,新者未必非,然反是則尤不可”,“舊中之新,有歷史淵源的新,才是真正的新。那種表面上五花八門,欺世駭俗,競奇斗異的新,只是一時的時髦,而不是真正的新?!保?]這一還擊既指出新文化運動的浮夸、時髦并不是真正的新,也不一定是對的,同時也點出了學衡派所堅守的所謂“舊”是一種有淵源的“新”,是繼承了傳統(tǒng)智慧結晶的“新”。實際上,吳宓在這里也表達了學衡派所堅持的是一種“現(xiàn)代性必須源于傳統(tǒng)”的漸進發(fā)展觀。后來,柳詒徵在《史地學報》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論近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也指出新派的創(chuàng)新是偏激的,他講到胡適等新派在講諸子學上的偏失在于“多偏于主觀,逞其臆見,削足適履,往往創(chuàng)為莫須有之談”[10]。較吳宓和柳詒徵,梅光迪的觀點更平和有力。早在新舊之戰(zhàn)還未開啟前,梅光迪在給胡適的信中提到自己堅持的是“保守的進取”觀,即擇“先哲舊思想中之最好者為一標準,用之以辨別今人之‘新思想’?!保?1]以避免“當眾說雜之時,應接不暇,辨擇無力,乃至順風而倒,朝秦暮楚?!保?2]從學衡派成員所闡述的新舊觀中可以看到,學衡派的初衷亦是為了促進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他們并不固步自封,也不同于頑固守舊的迂腐學究。他們的現(xiàn)代性建設方案是一種更加穩(wěn)健的“保守的進取”。
從其思想觀點上來看,學衡派也的確不是“復古”的。首先,對于其所固守并廣受新派詬病的傳統(tǒng)儒學,學衡派是持理性的批判繼承態(tài)度的,并強調通過引介西方精神以救儒學之弊。其中較為突出的有梅光迪批判宋明理學偏于文學而缺乏事功,從而強調先秦儒學之經世致用;有柳詒徵批判明代儒學空談心性而“墮入禪學,遁于虛無”[13],強調“尊德性”與“道問學”并重;劉伯明則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科學方面的弱勢,主張引進科學,融通中西,“吾以為謂西方化與中國化調和可,謂中國化與西方化調和,亦無不可。”[14]“將來科學必日益發(fā)達,可以斷定,特必鑒于既往,加以適當之制馭耳。”[15]由此可見,對于以儒學為代表的中華文明,學衡派不同于全盤否定的激進派,但也明顯不同于一般的“復古派”,學衡派的立場更加理性和慎重,卻也不失反思、進取精神。
在政治和社會思想上,學衡派更表現(xiàn)出明顯的現(xiàn)代性和進步精神,他們同新派一樣認識到其中不合時代發(fā)展趨勢之處,并對其進行了有力的批判,兩者對于中國政治和社會的看法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在政治上,學衡派認識到傳統(tǒng)政治的專制、官僚主義,如劉伯明即坦言:“吾國政治,自古以來,崇尚專制”[16],梅光迪也提到在我國“官僚政治乃成為牢不可破之政治形式”[17],他們對此也持批判的態(tài)度。對于傳統(tǒng)的社會弊俗以及我國缺陷的國民性,學衡派也有無情的批判。而對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批判甚至還帶有明顯的進步主義精神,如胡先骕所批判的那樣:“我國古代之教育即著眼于人生之全面……后世則惟知重視知識教育與文字教育,六德六行久已不講”[18],“吾國之教育,自昔即主從嚴,但圖博極群書,不問學子之身體與智慧能否接受,從不知疲勞與學習有何關系……此種科舉時代之遺毒,至今尚殘存一般教育當局之腦中?!保?9]相對于傳統(tǒng)文化上的批判繼承,學衡派對封建社會的專制政治、傳統(tǒng)社會陋俗以及教育弊病都進行了激烈批評,體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進步史觀。
梅光迪在寫給胡適的信中闡明了其與新派相同的立場:“《努力周報》所刊政治主張及其他言論,多合弟意,兄談政治,不趨極端,不涉妄想,大可有功社會,較之談白話文與實驗主義勝萬萬矣?!保?0]這句話清晰地道出了學衡派與新派之間的根本分歧所在,也說明了學衡派不滿于新文化運動的根本原因所在,即學衡派并不是傳統(tǒng)社會和舊文化的衛(wèi)道士,他們反對的是新派激烈、決然、不問好壞地與傳統(tǒng)徹底決裂的做法。而在反對中國的專制主義、官僚政治、國民劣根性和文化、教育糟粕上,他們與新文化運動是一樣的。他們堅持走審慎的理性之路:“求進步時萬不宜效仿歐西之將盆中小兒隨浴水而傾棄之。簡言之,雖可力攻形式主義之非,同時必須審慎保存其偉大之舊文明精魂也。”[21]也就是說學衡派并沒有不加反思取得保守傳統(tǒng)的所有東西,而是固守舊文明之精魂。在學衡派看來,傳統(tǒng)文明之精魂并不分新舊,它是傳統(tǒng)智慧的結晶,是永恒的、繼往開來的偉大精神,是新文化創(chuàng)建的基礎,無法也不能徹底與之決裂。
從學衡派思想的西學淵源上來看,其現(xiàn)代性的一面也十分明顯。過去研究大多圍繞白璧德來闡述這一歷史淵源,這是不全面的。白璧德是學衡派的導師無疑,但考察這一思想根源必須要超越白璧德的個人因素才能從深層次上分析其對學衡派的實質性影響,這一超越便是美國社會發(fā)展的大背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思想產生于美國社會急劇變革的時代。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現(xiàn)代自由主義節(jié)節(jié)勝利,“咆哮的20年代”正以颶風般的震撼力影響著美國人的心靈,頹廢而毫無希望的“迷惘的一代”的文化反叛……這些事件不斷刺激著像白璧德一樣的“保守主義”知識分子,讓他們看到了現(xiàn)代文明正在迅速衰落,而不是像眾人所樂觀認為的那樣不斷“進步”。這促使他們反思現(xiàn)代文明并試圖從古典文化和傳統(tǒng)中尋找永恒智慧以診治現(xiàn)代文明的危機。在這個大背景中,白璧德是一個典型的代表,他在文學上表達了對現(xiàn)代文學中的自然主義、功利主義的不滿,在政治上批判了以培根和盧梭為代表的過分強調自然力量和人類激情沖動,而忽略良知和道德品質的政治理論,這些都構成了其人文主義思想的核心內容。因此,無論將白璧德思想稱為“新人文主義”還是“保守主義”抑或“古典主義”,都與現(xiàn)代性問題密切相關。白璧德看到了現(xiàn)代文化和政治固有的矛盾和危機,試圖通過古典文化和傳統(tǒng)智慧來矯正這種危機的蔓延,這是其思想的本質內涵。
學衡派諸公大多師從白璧德或在保守主義氛圍濃厚的哈佛大學留學,必定對美國當時的社會大背景和文化氛圍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們看到新派極力推崇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正是白璧德等新人文主義者極力反對的,因為他們預見了這種現(xiàn)代文明的激進所潛藏著的危險。所以,他們借用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在中國進行了發(fā)揮創(chuàng)造,形成了學衡派思想。因此,從思想源頭上來講,學衡派之根本意蘊同樣是與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問題密切相關的,是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社會發(fā)展中激進、危險性的一面的有益矯正,而絕不意味著“守舊”和“復古”,抑或是文化保守那么簡單。
因此,當我們用“保守主義”一詞來界定學衡派思想時,必須要深入其所產生的西方背景和歷史根源?!氨J刂髁x”思想是由埃德蒙·柏克反對激進的法國大革命開始的,它反對推倒一切的重建,但并不固步自封或“復古”?!氨J刂髁x”完全是一種現(xiàn)代思想,它與自由主義、激進主義構成了現(xiàn)代性的三種不同敘事方式。白璧德和學衡派的“保守主義”試圖對抗的是激進主義危險性的一面。白璧德通過其中國弟子了解到富含人文精神和偉大智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正在經歷與西方古典文化類似的被現(xiàn)代文化推倒拋棄的遭遇,他認為這是在重蹈西方文明覆轍。他對此感到深深的憂慮,“文明的問題從未像今天這樣迫切”,因此,他認為中國應該有一場新儒家運動,這場運動不是“復古”,而是審慎的改革。他的中國弟子們從西方文明的危機和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激進中,充分領會到了其精神導師的意圖:“然吾以為雖其末節(jié)宜如此改革,然中國舊學中之根本正義,則務宜保存而勿失也?!保?2]他們秉承了白璧德的基本思路:“補救之法在于切勿以膚淺的進步之名拋棄你的文化背景,同時需要更深入了解肇始于希臘的西方文化背景。你會發(fā)現(xiàn)這兩種文化背景在人文主義的層面上互相印證。它們共同組成了永恒的智慧?!保?3]在白璧德的保守主義思想影響下,學衡派懷著“舊學救國”的情懷,開辟了一條不同的文化重建之路。
在西方,保守主義所保守的是代表西方文化傳統(tǒng)和政治傳統(tǒng)的永恒價值、理念和制度、習俗,將其視為保持社會連續(xù)性和健康發(fā)展的必要條件。在中國,學衡派所保守的亦是那些具有永恒價值的文化精神和傳統(tǒng)智慧,并相信它與現(xiàn)代社會并行不悖,現(xiàn)代人不能因其中的某些糟粕而全盤拋棄并與之徹底決裂。這就是學衡派之“保守”的真正含義,也是學衡派思想的現(xiàn)代性意蘊之根本所在。
近百年來,學衡派的保守性、與新派的對立性幾乎成為評判學衡派的固化標準和維度,而學衡派思想的現(xiàn)代性卻長期處于被遮蔽狀態(tài),一直未受到應有的重視。這種學術研究的偏狹一定程度上強化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我國激進思想的發(fā)展。誠如新儒家所說,中國知識分子百年來一直在癡人說夢一樣念叨著文化啟蒙,然而,“無論是戊戌的維新主義者,‘五四’時代的,或稍后的社會主義者,都把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當作‘現(xiàn)代化’的最大的敵人,而且在思想上是一波比一波更為激烈”。[24]結果是“中國思想的激進化顯然是走得太遠了,文化上的保守力量幾乎絲毫沒有發(fā)生制衡的作用”[25]。顯然,學衡派是這百年里最重要的制衡力量,但最終難逃被激進的大潮淹沒的命運。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夸大和誤解了學衡派思想的保守性,而未充分彰顯其保守中的現(xiàn)代性,以至于將其和復古派劃歸到同一陣營中。這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學衡派的思想力量。
當然,學衡派被誤解和不被重視也有歷史的客觀原因。20世紀前半葉,中國面臨民族危亡的重大歷史時期,舊社會的弊病積重難返,漸進、審慎的保守改革似乎無法勝任扭轉民族命運、實現(xiàn)民族救亡的歷史重任。在此背景下,更多的知識分子相信“不破不立”,激進思想自然占據(jù)了上風。及至后來,左傾政治的因素更阻礙了理性的思考。因此一定程度上說,20世紀初期學衡派不被接受和遭遇不公正的極端評價是出于時代必然性的驅使,是民族救亡時期激進革命和保守漸進之間互不相容的必然選擇。而建國后,學術界從政治正確的角度來評判學衡派而將其劃歸反動、消極是基于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那么,80年代后日益寬松的政治氛圍和國家穩(wěn)定、民族強盛無疑為公正評判學衡派的價值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
此時,研究者們對學衡派的現(xiàn)代性認識確實已經有了很大的轉機。如樂黛云就曾指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保守派和自由派、激進派一樣,思考著同樣的問題,具有共同的特點,實際上三派共同構成了20世紀初期的中國文化啟蒙。”[26]三者“往往在同一框架中運作,試圖從不同途徑解決同一問題,它們在同一層面上構成的張力和沖突正是推動歷史前進的重要契機”[27]。顯然,這種評價已經不再拘泥于學衡派與新文化運動相對立的立場,而是將學衡派看作現(xiàn)代性中的一環(huán)。但對于學衡派的現(xiàn)代性意義,學者們并沒有深入剖析下去,現(xiàn)代性仍未被看作一個重要的評價維度,學衡派的現(xiàn)代性價值和意義因此也未被充分揭示。
與我國學衡派的境遇相比,美國的新人文主義及后來受其影響的文化保守主義的現(xiàn)代性意義和價值更早受到學界重視。雖然在1933年白璧德去世后,其所倡導的新人文主義和我國的學衡派一樣從思想界備受關注的地位上跌落下來,現(xiàn)代主義和進步潮流在美國的知識、文化和政治生活中日益占據(jù)主導地位。甚至到20世紀40年代時,其敵人宣稱新人文主義幾乎滅絕了,但是白璧德仍繼續(xù)發(fā)揮著潛在的作用——如對美國保守主義思想產生深遠影響。但20世紀80年代后,保守主義在西方國家全面復興。之后,在美國討論文化保守主義時,白璧德的名字經常被提起,人們對其文化和政治保守主義思想的現(xiàn)代性意義有了更加清晰和深刻的認識。這種認識概括來講就是強調傳統(tǒng)智慧的保守主義思想對現(xiàn)代社會仍有著獨特的意義,這也正是這種思想再受關注并產生廣泛影響的根本原因。
綜上,通過中美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比較來看,百年來中西方文化都經過了20世紀初期的“新”與“舊”、進步與傳統(tǒng)的對抗和文化大變革,而且,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新”的、“進步”的力量壓倒了“傳統(tǒng)”的、“保守”的力量。直到20世紀末期,這種格局才有了轉變,世界范圍內出現(xiàn)了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保守主義的思想重又被重視。根本上來講,這是因為世界文化發(fā)展又到了一個新的變革時期,勢不可擋的現(xiàn)代文明日益成熟但也更顯著地暴露出本身難以克服的危機和挑戰(zhàn)。此時,回顧歷史,從傳統(tǒng)中尋找智慧支持是時代趨勢和歷史發(fā)展的必然。這又與世界文化競爭中我國強調文化立國、文化自信、和文化認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近些年來,學界掀起研究學衡派的熱潮正是出于這樣的大背景之下。也正是基于這一歷史背景,筆者認為對學衡派的研究絕不是單純對“舊”思想的回顧和緬懷,也不僅是為學衡派正名,而是要通過重估學衡派,挖掘其“保守”的思想中所蘊含的現(xiàn)代性因素,以期望其對我國文化轉型期的文化發(fā)展有所啟迪。而這就必須重視學衡派思想中現(xiàn)代性的一面,將其作為一個重要的研究維度。因此,當下對學衡派的重估要跳出保守與進步、新與舊的二元對立思維,以更加開放、公正、自由的學術姿態(tài)進行研究。同時,也要站在橫向的國際比較和縱向歷史發(fā)展中,放眼世界文化發(fā)展的歷史背景,將學衡派的“保守的現(xiàn)代性”看作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過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種敘事方式和文化態(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