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近代早期英國兒童[1](38?40)①海外輸送活動伴隨著英國海外殖民地的擴張而興起。1649年,威廉·布洛克(William Bullock)在書中提到一群專門從事英國與殖民地之間人口貿(mào)易活動的人,稱他們?yōu)椤罢T拐者”(spirits)[2](14)。而那些被他們從英國本土販賣到殖民地的普羅大眾則成為“契約工”(indentured servant),其中就包括兒童[3]。國外學界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較早,提出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觀點。如對于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出現(xiàn)的原因,阿博特·史密斯(Abbot Smith)認為主要是來自殖民地的拉力。他認為殖民地建設的人口需求,以及人口貿(mào)易中的巨額經(jīng)濟利潤,是驅動這一輸送活動進行的主因[4](69)。伊維·潘茨貝克(Ivy Pinchbeck)等人則認為,來自英國社會內部的推力是這一活動進行的重要因素。近代早期英國社會經(jīng)濟結構的劇烈變革,以及由此帶來的流民和流浪兒童問題,對英國社會的穩(wěn)定產(chǎn)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因此將那些“沒人要的”(unwanted)兒童送往海外殖民地,就成為解決英國社會問題的一種現(xiàn)實選擇[5](106)。而關于這一輸送活動的實質,唐·喬丹(Don Jordan)等人認為,盡管這一活動的對象為兒童,但本質上與近代英國的海外流放罪犯制度沒有區(qū)別[6](77)。彼得·科德哈姆(Peter Coldham)認為,這一活動實質是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兒童拐賣風潮在殖民地層面的延伸[7]。
隨著相關研究的深入,作為這一海外輸送活動的目的地(加拿大、澳大利亞等英聯(lián)邦國家)的學者也開始將目光聚焦于這一問題。吉莉安·瓦格納(Gillian Wagner)以被送往加拿大的英國兒童為中心,探究了這些兒童對殖民地社會發(fā)展的影響。她認為19世紀以后,這種輸送活動逐漸成為傳播英帝國價值觀念的一種形式和載體[8](XV)。巴里·科德雷伊(Barry Coldrey)則將英國兒童海外輸送史看作認識英國與其殖民地關系演變發(fā)展的一種路徑[9]。目前,國內學界對于這一問題的研究還不多。梁茂信在有關英屬北美殖民地契約工性質的研究中,曾對這一活動有過一定程度的探析,但并沒有將這一活動與一般的契約工人口貿(mào)易區(qū)分開來,也沒有更深入地探究在人口貿(mào)易中,兒童與一般契約工的不同之處[3,10?11]。
綜觀國內外學界的研究成果,普遍將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與近代英國殖民帝國的發(fā)展聯(lián)系起來,將殖民地的建設需求視為這一活動產(chǎn)生的主因,并從不同的視角對該活動對于英國及其殖民地的諸多影響進行了論述。也有學者注意到近代早期英國國內社會經(jīng)濟變革對于這一活動的重要影響以及兒童這一群體本身近代早期殊性。如約翰·沃寧(John Wareing)關注到兒童在近代早期英國社會的境遇,他將這一活動視為當時英國人“兒童觀”的一種外在表現(xiàn)[12]。但在研究方法上,這些論述慣于將這一活動產(chǎn)生的內因和外因分開討論,缺少對兩者互動關系的關注,即沒有將近代英國社會的內部發(fā)展與英帝國殖民戰(zhàn)略和帝國觀念的發(fā)展演變聯(lián)系起來考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自17世紀初起,至20世紀60年代止,先后經(jīng)歷了350多年的時間②。在漫長的歷史時期,無數(shù)來自英國下層社會的兒童被強行送往英國的海外殖民地,成為構建大英帝國的磚石。在數(shù)百年的歷史進程中,這一活動的特點、形式和目的地,既隨著英國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隨著英帝國的沉浮,不斷地進行著調整和改變,具有十分復雜的內外關聯(lián)性,不能只從單一的角度加以認識。作為這一漫長的輸送活動的開端,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更深刻地反映了這種復雜的關聯(lián)性。這一時期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有哪些主要參與者,它在何種程度上反映了英國國內社會經(jīng)濟急劇變革的訴求,又在何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英國早期對外殖民擴張的戰(zhàn)略需求,兩者之間有著什么樣的互動聯(lián)系,這一活動的發(fā)展又對近代英帝國的發(fā)展以及帝國觀念的構建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本文擬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之上,圍繞上述問題,對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進行梳理和簡析,并依托相關文獻,進一步探究這一活動同近代英國內外發(fā)展之間的聯(lián)系,并由此對近代英國殖民帝國的建設和帝國觀念的構建進行更為深入的認識。
1645年5月9日,英國議會頒布了一項打擊兒童拐賣犯罪活動的條例。條例要求各地的司法官員全力逮捕和懲治那些參與兒童拐賣活動的罪犯。同時,由于被拐兒童大多被送往英國在北美和西印度群島的殖民地,因此條例也要求加強對各港口內船只的搜查,以解救被拐兒童[13](681)。通過對相關檔案材料的深入研究,皮特·科德哈姆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的英國存在著大量與拐賣兒童相關的訴訟案件[7]。這些集中于17世紀中期的案件以及議會條例表明,拐賣兒童在當時的英國已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并一直持續(xù)到18世紀。18世紀20年代,英國作家丹尼爾·迪福創(chuàng)作的兩部小說——《辛格頓船長》(Captain Singleton)和《杰克上?!?Colonel Jack),均以此為背景。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曾在童年遭到綁架并被賣往英國的海外殖民地。那么,這一時期英國的兒童拐賣問題由何而來?
首先,是契約工人口貿(mào)易的刺激。近代早期,伴隨著海外殖民地的擴張,英國國內興起了一種為殖民地提供契約工的人口貿(mào)易活動,并逐漸成為英國北美殖民地的主要勞動力來源之一。從17世紀30年代至美國獨立前,約有二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前往英屬北美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屬于契約工[14]。這些契約工與英國殖民地公司簽訂合同,由殖民地公司為他們提供前往殖民地所需的交通費用和生活用具,契約工在到達殖民地后,需要以勞動的形式償還這些費用[10]。由于殖民地對勞動力的需求巨大且此項貿(mào)易獲利頗豐,因此在英國國內陸續(xù)出現(xiàn)了從事這類人口貿(mào)易的商人。這些商人為了招募足夠數(shù)量的契約工,常常會采用綁架和誘拐等非法手段,他們的目標通常包括10歲以上的兒童[6](130)。
其次,是英國北美殖民地建設規(guī)劃的影響。早在1619年,倫敦弗吉尼亞公司(The Virginia Company of London)就對弗吉尼亞殖民地的未來發(fā)展進行了規(guī)劃。該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埃德溫·桑茲(Edwin Sandys)提出,未來應將弗吉尼亞建設成一個定居型殖民地。為此,他希望向弗吉尼亞輸送300名居民,其中包括100名未婚女性和100名兒童。他的主要目的是促使殖民地居民組成家庭,從而培養(yǎng)他們對殖民地的熱愛精神,以促進殖民地的長久發(fā)展[15](88)。因此,兒童也逐漸成為近代早期英國海外殖民地建設中的重要成員。
最后,是近代早期英國社會經(jīng)濟轉型發(fā)展的推動。16—17世紀,隨著英國宗教改革、解散修道院、圈地運動和城市化等進程的推進,英國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英國社會出現(xiàn)了比較嚴重的流民問題,大量人口從鄉(xiāng)村涌向倫敦等大城市。據(jù)統(tǒng)計,1550年倫敦市的人口為7.5萬人,1700年則增長到57.5萬人[16](316,650)。1594年,倫敦市長約翰·斯賓塞爵士(Sir John Spenser)估計,僅該城就有流民1.2萬人,其中包括大量的流浪兒童[17](4)。對于流浪兒童給倫敦城市發(fā)展造成的危害,當時倫敦的一位市政官員指出:“這些兒童年齡約在12—15歲,多數(shù)是小偷,他們被其他一些行為懶散的成年流民組織起來,出沒于倫敦的街頭巷尾,成為偷竊慣犯?!盵5](110)
為了消除流浪兒童等流民對倫敦城市發(fā)展的負面影響,倫敦市政當局采取了許多舉措。如建立感化院等慈善濟貧機構,救濟和規(guī)訓那些有犯罪行為的流民[9]。又如強制一些流浪兒童充當學徒工(apprentice),以教養(yǎng)和訓導他們[5](96)。但這些舉措并不能完全解決流浪兒童等流民所帶來的問題。在17世紀初,英國的司法實踐中就有將重刑犯流放至海外殖民地的慣例[18]。據(jù)統(tǒng)計,到北美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時,英國共向北美殖民地流放了5萬名罪犯[19]。此外,根據(jù)濟貧法的規(guī)定,當時英國的各教區(qū)也有權將轄區(qū)內的貧困兒童強制送往其他教區(qū)充當學徒工[6](78)。基于這兩點,倫敦市議會開始尋找解決流浪兒童問題的新方法。1617年,來自倫敦各教區(qū)的100名市議員在圣保羅大教堂召開會議,討論如何解決倫敦街頭的流浪兒童問題,會議提出了將流浪兒童送往英國海外殖民地的新方案[6](77)。同一時間,出于建設殖民地的需要,倫敦弗吉尼亞公司也向倫敦市議會遞交了一份建議書,提出可以由倫敦市承擔相關費用,將100名流浪兒童送到弗吉尼亞殖民地,使他們成為學徒工[20](143)。兩者可謂一拍即合。
經(jīng)過協(xié)商,倫敦市議會和倫敦弗吉尼亞公司決定以人道主義的名義,由倫敦市出資,運送100名年齡在8至16歲的流浪兒童前往弗吉尼亞殖民地。這些兒童到達殖民地后,將被分配到各行業(yè)充當學徒工直至21歲,之后他們將獲得一塊土地以供生存[5](105)。該計劃很快付諸實施。1619年春,從倫敦各地區(qū)搜捕的100名街頭流浪兒童被強行送上了開往弗吉尼亞的商船,等待他們的將是危險的海上航程和貧瘠的未知世界[6](80)。許多兒童在航程中因疾病等原因死去,到達殖民地的幸存者則立即被送往殖民地的煙草行業(yè)充當學徒工[6](79)。受到第一次行動成功的鼓舞,1619年11月,埃德溫·桑茲再次給倫敦市長寫信,請求運送第二批兒童前往殖民地。他在信中寫道:“今年在上帝的恩賜下,第一批100名兒童已經(jīng)安全抵達(那些在途中死去的兒童亦能得到上帝的救贖)……我們懇請您像您的前任一樣,繼續(xù)這項虔誠的事業(yè),明年春天再為我們提供100名兒童。”[21](270)
第二批100名倫敦流浪兒童于1620年被送往弗吉尼亞殖民地。1620年1月28日,埃德溫·桑茲在給國務大臣羅伯特·農(nóng)頓(Robert Naunton)的信中寫道:“這些孩子在經(jīng)歷弗吉尼亞嚴苛的學徒工生活后,將會恢復他們善良的品德?!盵22](23)他以此向樞密院尋求更大的權力,以處理那些不服從公司安排并制造混亂的兒童。1月31日,樞密院頒布了一項法令,其中贊揚了倫敦市和倫敦弗吉尼亞公司“拯救如此多貧困靈魂”的善舉。同時,法令也賦予倫敦弗吉尼亞公司更大的權力,以處置那些不安分的流浪兒童[23](28?29)。緊接著,第三批100名流浪兒童于1622年抵達弗吉尼亞。從1619年至1627年,倫敦共有約1 400—1 500名流浪兒童,以這種官方主導的形式被送往海外殖民地。1622年后,許多英國宗教慈善組織也加入這一活動,它們同樣打著人道主義的旗號,為運輸活動提供資金支持[5](107)。
這樣的輸送活動一直持續(xù)到17世紀40年代。此后,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的主導權逐漸轉移到私人和宗教慈善組織手中,由此也引發(fā)了英國民間大規(guī)模的兒童拐賣風潮。這種由官方主導的輸送活動,在殖民地公司和英國的統(tǒng)治者看來是高尚且人道的,是拯救那些貧困流浪兒童的善舉。但在寫給羅伯特·農(nóng)頓的信中,埃德溫·桑茲深刻地揭示了這一活動的實質:“倫敦城將100名過剩的流浪兒童送往弗吉尼亞……這些不愿前往殖民地的兒童是倫敦特別希望擺脫的包袱。”[22](23)由此可見,將這些貧困流浪兒童送往海外殖民地,不僅是殖民地公司的訴求,也是解決倫敦城市發(fā)展過程中的流民問題的一種重要手段。阿博特·史密斯認為,“對這些兒童來說,這種慈善恐怕不是一種溫柔的憐憫,而是一種沉重的懲罰”[4](151)。正如那些被流放海外的罪犯一樣,遭受這一“人道主義”救助的兒童也成為近代早期英國海外殖民事業(yè)的獻身者。
官方輸送活動的長期繁榮和殖民地對勞動力的迫切需求,推動了另一種形式的兒童海外輸送活動在英國社會的興起。17世紀40年代后,在米德爾塞克斯郡(Middlesex Country)法院的檔案中,兒童拐賣案件屢見不鮮。最早的一起出現(xiàn)在1643年。一名叫做伊麗莎白·哈姆林(Elizabeth Hamlyn)的女子被控從街上擄走了多名兒童并將他們賣往弗吉尼亞,她因此被處以鞭刑[6](10)。1645年,在議會頒布打擊兒童拐賣犯罪活動的條例后,此類案例有增無減。如1645年5月,愛德華·諾頓(Edward Nuton)和他的妻子被控誘拐和偷竊多名兒童并將其賣往海外殖民地[24](160?187)。1647年4月,一名叫托馬斯·特雷斯科特(Thomas Trescott)的水手被控是專門從事兒童拐賣活動的團伙成員,他將一名寡婦的女兒和一名小商販的學徒工拐賣到了西印度群島[24](160?187)。1654年5月,一名叫約翰·克拉特(John Chacret)的旅店老板和他的妻子被懷疑藏匿一名被拐兒童,因為他們阻止了前來搜查的官員[24](220?231)。1655年4月,一名來自英屬北美殖民地的女性居民安妮·夏多克(Anne Shaddocke)被控向殖民地運送被拐兒童[24](231?241)。1671年,一名農(nóng)民的妻子瑪杰麗·斯特普爾斯(Margery Staples)被控拐賣了他人的未成年傭仆并將其運往弗吉尼亞[6]。
從17世紀中期至17世紀80年代,在倫敦附近的米德爾塞克斯郡,有記載的兒童拐賣案件達90多起。同時,大量的兒童拐賣案件在這一時期不僅出現(xiàn)在倫敦地區(qū),也出現(xiàn)在南安普頓、布里斯托爾、阿伯丁和都柏林等英倫三島的其他港口和城市[9]??梢哉f,拐賣兒童是17世紀英國一個比較嚴重的社會問題。從這些案例可以發(fā)現(xiàn),拐賣的主要對象是那些處于下層社會的兒童,如流浪兒童、貧困兒童和孤兒等。通過梳理相關檔案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兒童拐賣活動參與者的職業(yè)和身份主要有:農(nóng)民、制桶匠、織布工、制陶工、旅店老板、雜貨商、水手、船運商、傳教士、市政官員以及殖民地居民等③。這幾乎涵蓋了當時英國社會的各行各業(yè),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兒童拐賣活動鏈條。農(nóng)民和手工藝者一般負責誘拐或偷竊兒童,旅店老板和雜貨商負責藏匿和轉移被拐兒童,水手、船運商以及殖民地居民則負責運輸和售賣,政府官員則為相關活動提供便利與保護。根據(jù)一些被捕的拐賣者供述,通常情況下,一名拐賣者一年至少能夠誘拐數(shù)百人,其中大多數(shù)是年滿10歲的兒童[6](129)。
17世紀的英國兒童拐賣問題之所以如此嚴重,一方面是官方輸送活動和殖民地需求的刺激。被拐賣的兒童到達殖民地后,價格無一例外會成倍上漲,這使得許多人想插足其中。另一方面,17世紀中期后,英國社會經(jīng)濟的變革和國內政治局勢的動蕩也為兒童拐賣活動提供了便利的條件。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因素也值得進一步探究。
首先,兒童拐賣活動的盛行與近代早期英國社會的“兒童觀”有十分密切的關系。近代早期,一個普通的英國家庭可能會有5到6個孩子,由于生活與醫(yī)療條件的限制,往往只有2到3個孩子能夠順利地活到成年[25](41)。高出生率和高死亡率是近代早期英國人口狀況的主要特點。這也造成一種現(xiàn)象,即在這一時期的英國人口中,兒童占有較大的比重。據(jù)估計,這一時期,5歲以下的兒童占英國總人口的10%,20歲以下的兒童占英國總人口的四分之一[25](42)。但這并不意味著兒童是近代早期英國家庭生活的中心。受生產(chǎn)力水平的限制,在英國普通家庭中,每一名成員都被視為潛在的勞動力,兒童亦不例外。近代早期,英國兒童的學徒工生涯通常開始于14歲。當一個孩子5歲時,他就需要幫助父母承擔一些簡單的勞動,如掃地、照料牲畜和在農(nóng)田中驅趕鳥蟲等[25](48)。10歲時,如果家庭生活過于窘迫,他通常會被家長送到別處做短期雇傭工,以減輕家庭負擔[5](25)。根據(jù)塞繆爾·梅尼菲(Samuel Pyeatt Menefee)的研究,在17世紀的英國社會,一些貧困家庭普遍存在向掃煙囪的工人出售孩子的現(xiàn)象[26](163)。事實上,對貧困家庭來說,將孩子出售給他人當短期雇傭工,是比送其當學徒工更常見和更經(jīng)濟的選擇,因為一個短期雇傭工的期限一般只有一年[25](40,52)??梢?,近代早期的英國兒童經(jīng)常被視為一種家庭財產(chǎn)。而在一些十分貧困的家庭中,由于兒童的勞動能力不及成人,他們很多時候被視為一種累贅[27](82)。正是這樣的社會觀念,為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提供了最為基礎的社會心理條件。
其次,近代早期英國人口貿(mào)易中存在的不法行為,使得禁絕兒童拐賣活動難上加難。威廉·布洛克描寫了人口貿(mào)易商是如何誘騙他們的潛在目標的:“所有懶惰、閑散和天真的人都成為他們的慫恿目標,特別是那些寧愿乞討也不愿工作的人。這些人被勸說,他們將被送到一個食物會自動跳進嘴里的地方?!盵2](14)事實上,類似的欺騙和誘拐是近代早期英國人口貿(mào)易中十分常見的手段。如果語言誘騙不能奏效,將對方灌醉也是常用的招數(shù)。如果對方依然難以控制,那么強行綁架就成為最后的選擇。兒童自然也在漁獵清單之列,通常的做法是以食物和糖果進行引誘,然后限制其自由直至將其運往殖民地[4](69)。在17世紀英國社會的語境中,“誘拐者”不僅指那些專門從事拐賣犯罪活動的人,也包括從事合法契約工貿(mào)易的商人。這是由近代早期英國人口貿(mào)易的灰色屬性所決定的。因此,要杜絕兒童拐賣現(xiàn)象就必然傷及正常的殖民地人口貿(mào)易活動。
為了應對這一問題,英國官方采取了許多措施。如上文所述,英國議會在1645年頒布了打擊兒童拐賣犯罪活動的條例。但從實踐的效果看,其作用并不明顯。這是因為在1814年以前,拐賣兒童在英國并不被認為是一項重罪[12]。在近代英國,偷竊牛、羊和馬匹等,如果數(shù)量巨大,犯罪者會被判處絞刑[28](174?178)。但在兒童拐賣案件中,卻很少出現(xiàn)死刑的判決,犯罪者往往以支付罰金和賠款了事[12]。而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正是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于“兒童”這一群體有著特殊的價值觀念。在這一時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依然是英國社會生產(chǎn)活動的主要類型,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勞動能力有限的兒童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的價值遠不如牛、馬等動物。因而,在19世紀以前的英國法律中,偷竊馬匹是比拐賣兒童更嚴重的犯罪行為。較低的犯罪成本使得許多拐賣兒童者有恃無恐,這也極大地影響了法律條例對英國民間兒童拐賣活動的打擊效果。
此外,從17世紀中期開始,英國官方也試圖通過加強對契約工貿(mào)易的管理來遏制兒童拐賣活動。如1654年,布里斯托爾率先實行了契約工離境登記制度,對前往殖民地的契約工進行登記[9]。1664年,由于兒童拐賣活動已經(jīng)嚴重影響英國與殖民地之間正常的人口貿(mào)易活動,英國政府成立了一個“注冊辦公室”(Registry Office of Roger Whitley),要求所有自愿前往殖民地的契約工進行注冊[12]。但這一舉措仍無法杜絕兒童拐賣活動。從米德爾塞克斯郡法院的檔案中可以看到,17世紀70年代后,仍然有大量的兒童拐賣案件出現(xiàn),原因在于這一注冊制度本身是非強制性的。隨著拐賣案件的增多,一些別有用心的契約工在簽訂合同獲得交通費用后,便向法庭誣告稱自己是被綁架和誘拐的,想借此擺脫合同的約束逃之夭夭[4](75?76)。這對合法的契約工貿(mào)易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打擊。而通過實行自愿注冊制度,使從事這一貿(mào)易活動的商人可以避免誣告現(xiàn)象的發(fā)生,從而維護自身的利益。這表明17世紀中期興起的契約工登記注冊制度,不單為了應對英國民間兒童拐賣問題而設立的,它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維護正常的人口貿(mào)易,為殖民地建設源源不斷地提供勞動力。
總體而言,17世紀的英國官方對兒童拐賣問題的應對和處理過于疏松。針對兒童拐賣活動,英國統(tǒng)治者沒有采取更加嚴厲和有效的措施加以遏制。相反,對于這一時期的英國統(tǒng)治者而言,維持與殖民地間的人口貿(mào)易才是更為迫切的任務。因為人口貿(mào)易是近代早期英國海外擴張和殖民地建設最重要的勞動力來源之一,是英國走上帝國之路所依賴的重要手段。
1640年,倫敦市議員安東尼·阿布迪(Anthony Abdy)在遺囑中專門留出一筆遺產(chǎn),用以運送20名貧困的倫敦流浪兒童前往海外殖民地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他的兩個兒子留下了類似的囑托[5](107)。由此可見,在當時的很多英國人看來,將流浪兒童送往海外殖民地是一項高尚的人道主義事業(yè)。但這些兒童離開母國后的生存狀況究竟如何,似乎無人關心。據(jù)統(tǒng)計,第一批于1619年被送往弗吉尼亞的100名倫敦流浪兒童中,只有7人活到了1625年。在第二批被送往弗吉尼亞的兒童中,出發(fā)時有名字記載的有66人,到達弗吉尼亞的只有7人[9]。從1619年至1622年,最先被送往弗吉尼亞的300名兒童中,只有12人活到了1624年[6](85)。
按照約定,以官方形式被送往海外殖民地的兒童,將會經(jīng)歷7年左右的學徒工生涯,然后便可以獲得土地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但早期殖民地惡劣的生存條件使得大部分兒童都無法活到獲得自由的那一天。除了危險的海上航程和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以各種形式被送到北美殖民地的兒童還要面臨印第安人的襲擾。1622年,多切斯特子爵達德利·卡爾頓(Dudley Carleton)收到友人的來信,信中描述了一場發(fā)生在弗吉尼亞殖民地的襲擊:“一艘從弗吉尼亞來的商船帶來了新的消息,野蠻人襲擊了一個擁有350人的居住地……盡管已有預警,但仍有至少300人被殺死,包括男人、母親和孩子?!盵22](31?32)
丹尼爾·迪福在1722年創(chuàng)作了小說《杰克上校》,他的靈感來源于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小說的主人公杰克上校曾是一名被遺棄的孤兒,10歲時收養(yǎng)他的保姆去世了,從此他和伙伴一起踏上了流浪之旅。他首先給一名扒手做幫手,從事偷竊活動。不久后,他輾轉至蘇格蘭,被騙上一艘開往弗吉尼亞的商船。在弗吉尼亞,他被賣到種植園成為一名契約工。經(jīng)過5年的艱苦勞作,杰克終于重獲自由并成了當?shù)氐囊粋€種植園主。很快他重回英國,后又前往法國創(chuàng)辦了一家專門招募士兵參與海外戰(zhàn)爭的公司。在一次戰(zhàn)斗失利后,杰克淪為俘虜,獲釋后他又重返北美殖民地[29]。丹尼爾·迪福憑借其筆下鮮活的人物向世人展現(xiàn)了被送往海外的英國兒童將要面臨怎樣的生存環(huán)境。30多年后,一位名叫彼得·威廉姆森(Peter Williamson)的英國人則用他的親身經(jīng)歷塑造了現(xiàn)實中的杰克上校。
1757年,彼得·威廉姆森出版了他的自傳。他在書中敘述了自己童年被拐賣到海外殖民地后的傳奇經(jīng)歷[30]。1730年,彼得·威廉姆森出生于蘇格蘭一個名叫阿博因(Aboyne)的小村莊。10歲時他的母親去世,父親無力撫養(yǎng)他,便將他送到阿伯丁(Aberdeen)的姑媽家中。不久后,他被當?shù)匾粋€專門從事兒童拐賣活動的團伙綁架,后被送往北美殖民地。根據(jù)彼得·威廉姆森的記述,拐賣兒童活動在當時的阿伯丁十分猖獗?!八械陌⒉∪硕贾肋@種非法活動的存在,但他們卻漠視它,盡管它以最公開的方式發(fā)生在市場上、大街上和城鎮(zhèn)間的道路上?!盵30](113)這些拐賣者之所以如此有恃無恐,是因為當?shù)氐闹伟卜ü僖矃⑴c其中,為他們的拐賣活動提供庇護[30](125)。彼得·威廉姆森后被賣為一名契約工,幸運的是買主休·威爾遜(Hugh Wilson)是他的同鄉(xiāng),與他一樣有著被拐賣的經(jīng)歷。因此休·威爾遜對他格外照顧,還在死后給他留下了一大筆財產(chǎn)。由此,彼得·威廉姆森得以開始自己的新生活[30](13)。1754年,彼得·威廉姆森在家中遭到了當?shù)赜〉诎踩说囊u擊,他的房子被劫掠和焚毀,他本人也淪為俘虜。在自傳中,彼得·威廉姆森回憶了印第安人是如何殘暴地對待外來者的:“他們當著一名叫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的老好人的面,剝下了他的妻子和四個孩子的頭皮?!盵30](21)彼得·威廉姆森僥幸逃脫,隨后加入英軍同印第安人戰(zhàn)斗。戰(zhàn)爭結束后,彼得·威廉姆森返回了蘇格蘭的家鄉(xiāng),這使他不由得想起童年時被綁架的慘痛經(jīng)歷,于是他將自己的經(jīng)歷寫成自傳并公之于眾。在自傳中,他列舉了一大批當年參與拐賣活動的商人與治安法官的名字,使得這個巨大的非法產(chǎn)業(yè)終于曝光在英國公眾的面前[30](129)。彼得·威廉姆森隨后向法院提起訴訟。在庭審中,這些拐賣者的大量犯罪事實被揭露,但仍有人辯解稱:“……從未運送過10歲以下的兒童,除非得到他們父母的同意?!盵30](133)他們試圖說明,運送十幾歲的兒童前往殖民地在當時是一項再普遍不過的活動。
在無數(shù)被送往海外殖民地的兒童中,彼得·威廉姆森是幸運的。他成功地度過了契約工的艱苦歲月,從而有機會向他的同胞曝光這一殘酷的非法活動。但更多有著類似遭遇的兒童恐怕難有如此完美的結局。在自傳中,彼得·威廉姆森描述了被賣為契約工的兒童在殖民地的普遍生存狀況:“這些兒童有時被賣往巴巴多斯,或者賣給一些殘酷的主人。他們?yōu)榱颂颖苊刻旆敝氐墓ぷ鹘?jīng)常選擇逃跑,但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他們被抓回后,還必須補償逃跑期間的勞動缺席。缺席一天就要多工作一周,缺席一周就要多工作一月,缺席一月就要多工作一年。此外,他們還需要補償抓捕他們所花費的費用,這使得一些人的合同期被延長4到5倍的時間。”[30](143)
然而,正如安東尼·阿布迪一樣,自兒童海外輸送活動出現(xiàn)以來,很多英國人始終將其視為一種人道主義的善舉。從17世紀中期開始,越來越多的英國宗教慈善組織打著人道主義的旗號,加入這一活動中。如1649年成立的“新英格蘭福音傳播公司”(The Corporation for the Propagation of the Gospel in New England),其最初的目標是教化北美殖民地的印第安兒童,傳播基督教信仰。從17世紀50年代開始,它也參與了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為其提供資金支持并組織船運[31](XI?XIV)。還有1756年成立的航海協(xié)會(The Marine Society),其主要任務是向英國皇家海軍輸送兒童,讓他們充當艦上仆役。該協(xié)會的創(chuàng)始人喬納斯·漢韋(Jonas Hanway)認為,“如果在這些貧困兒童體質與心智成熟之前將他們送到海上,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他們將被教化為優(yōu)秀的基督徒、優(yōu)秀的國民、優(yōu)秀的水手”[32](12)。1756年正值七年戰(zhàn)爭的開端,無數(shù)貧困兒童被以拯救之名送上戰(zhàn)爭前線,以彌補英國皇家海軍的兵員不足。據(jù)喬納斯·漢韋估計,皇家海軍可能需要3 000到4 000名兒童充當仆役[32](11)。在此后英國參與的歷次殖民戰(zhàn)爭中,這些兒童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們的命運又如何?他們中有的人或許能像彼得·威廉姆森一樣,擁有一段傳奇的經(jīng)歷,然后回到故鄉(xiāng)。但更多的人恐怕只能同無數(shù)被送往海外殖民地的英國兒童一樣,淪為構建大英帝國的磚石。
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有著許多面相,如解決國內社會問題的訴求、濟貧扶弱的愿景和建設殖民地的需要等。它的突出特點有官方輸送與民間輸送并存、正當手段與非法手段并舉、政府與私人共同參與、兒童死亡率高等。它最初的目的是為了解決那些所謂的“沒人要的”兒童給英國社會發(fā)展帶來的一系列問題。這些兒童是近代英國社會經(jīng)濟轉型時期的特殊產(chǎn)物,被視為阻礙英國社會經(jīng)濟進一步發(fā)展的障礙,因此必須將他們從英國社會清理出去。在某種程度上,早期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是帶有“流放罪犯”性質的,是解決英國國內社會問題的一種手段。1869年,在蘇格蘭福音派教徒安妮·麥克弗森(Annie Macpherson)開創(chuàng)名為“家庭兒童”(home children)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項目后,這一活動的宗教慈善色彩日趨濃厚。19世紀末,隨著英帝國到達輝煌的頂峰,兒童海外輸送活動被英國的帝國主義者賦予了新的價值和意義。這些被送往海外的英國兒童開始被視為改造殖民地社會、傳播英國價值觀念、推動英帝國進一步擴張的動力和基石[8](XIII-XV)。因此,這一輸送活動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60年代。
兒童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是一個民族、一種文明延續(xù)和發(fā)展的基石,應當受到特別呵護和關愛,而不應成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棄兒、人口貿(mào)易的對象和殖民擴張的犧牲品。那么,如何來理解近代早期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呢?除了經(jīng)濟利益的驅使、社會經(jīng)濟轉型發(fā)展的推動、海外殖民帝國建設的需求,以及近代早期英國社會對“兒童”這一群體的特殊觀念等因素的影響外,這一活動也與近代英國海外殖民擴張中一種新“帝國”觀念的構建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自15世紀末英國加入歐洲殖民擴張的浪潮開始,如何確立殖民帝國的合法性就成為英國社會內部不斷思考的問題。尤其是英國在完成宗教改革后,更需要在與歐洲大陸國家的殖民競爭中確立自己的合法性。17世紀后,隨著進一步加大殖民帝國的建設力度,如重商主義政策的推行、航海條例的實施、殖民地管理體制的完善等,英國逐漸醞釀出了一種不同于歐洲大陸的新“帝國”觀念,即:新教的(protestant)、盎格魯不列顛的(Anglo-British)、貿(mào)易的(commercial)、海洋的(maritime)英帝國。貿(mào)易體系是這一帝國的權力基礎,新教是這一帝國的身份屬性,自由、平等和法制則是這一帝國的重要特征[33](3?8)。正是秉持這樣一種自由、平等和繁榮的帝國觀念,英國人在開拓海外殖民地的過程中,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正義的合法形象,這同樣為近代早期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提供了依據(jù)。因為在眾多輸送活動的參與者看來,他們的行為是人道的、高尚的,他們?yōu)槟切┴毟F而沒有出路的兒童提供了改善生活條件、獲得新生的機會。同時通過這一活動,他們也為建設自由、平等、繁榮的英帝國貢獻了力量。因而19世紀后,隨著英帝國的進一步擴張,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的人道主義色彩也愈加濃厚。1869年后,它更演變?yōu)橐粋€被英國社會廣泛推崇的慈善項目,先后有十幾萬名英國兒童在這一項目的推動下,以人道主義的名義被送往海外殖民地[34]。
自始至終,這項活動都披著人道主義的外衣,但通過深入研究可以清楚地發(fā)現(xiàn)其中的偽善。因其高死亡率的特點,近代早期的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更加突出了這種偽善。這一活動背后反映的,既是近代早期英國社會經(jīng)濟變革中的人道危機,也是英帝國早期建設過程中的人口需求。通過構建一種自由而繁榮的新帝國觀念,英國試圖擺脫其內外發(fā)展中的諸多困境,同時掩蓋其發(fā)展進程中的各種不堪。因此,在這一新帝國觀念之下,近代早期英國兒童海外輸送活動扮演了協(xié)調英國社會經(jīng)濟轉型發(fā)展與殖民帝國擴張建設間關系的角色。它以一種人道主義的合法形象包裝自身,然而其背后所顯露的偽善,更為清晰地反映了近代英國在走上帝國之路的進程中暗藏的殘酷與血腥。
注釋:
① 根據(jù)法國學者菲利普·阿利埃斯的研究,近代早期的歐洲社會中尚未有明確的“青少年”概念,有時15歲的男孩也會被稱為“好孩童”。這反映了當時的歐洲人對“兒童”(children)這一概念的理解要比現(xiàn)代人寬泛得多。在本文引用的相關文獻中也發(fā)現(xiàn),“children”一詞泛指尚未結束學徒工(apprentice)生涯的孩子。在近代早期的英國,學徒工生涯一般在14—21歲。因此,本文中的“兒童”也包含這一年齡段的孩子。
② 1869年,蘇格蘭福音派教徒安妮·麥克弗森(Annie Macpherson)開創(chuàng)了名為“家庭兒童”(home children)的社會慈善項目,其主要任務是將英國國內的流浪兒童、貧困兒童和孤兒等所謂的“問題兒童”,以人道主義的名義送往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南非等英國的海外殖民地充當勞工。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項目逐漸受到英國社會各界的推崇。英國政府、殖民地政府和英國宗教慈善組織等,先后都曾以該項目為依據(jù)向海外殖民地輸送英國兒童,直至20世紀60年代。2010年,英國首相戈登·布朗代表英國政府正式向曾經(jīng)遭受過該項目影響的受害者道歉。
③ 本文主要依據(jù)米德爾塞克斯郡法院檔案(Middlesex County Records)中的相關記載,對拐賣者的職業(yè)和身份進行統(tǒng)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