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鹿鳴
(湖南文理學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一
讀黃飛躍關于家鄉(xiāng)黃家灣的詩歌,感覺他像一頭脫韁之牛,既不受新詩規(guī)則(本身也是文無定法)的約束,也不受村官“官身”的約束,在田野里信馬由韁,在倫理、法制與人情世故里走筆,目之所見,皆能成詩。他的詩是從鄉(xiāng)土里采摘出來的,帶著雨露的清爽、新鮮,帶著泥土的芬芳、樸素,帶著鄉(xiāng)黨的率真、坦白,甚至直擊現(xiàn)場,像詩體現(xiàn)場新聞,將鄉(xiāng)村公事、私事、農事、畜事、情事繪聲繪色地講述給我們聽。對父母、親戚、同學、鄉(xiāng)親,莫不充滿赤子之愛。他的詩本真,讀之親切自然,鄉(xiāng)情濃郁,讓人癡笑而醉。
心里頭有一匹放縱的野牛
跑出來
偷吃了春天
有花開,交給蜂
有好的樹杈,交給做窩的雀鳥
有果熟,留給,秋天與冬天
我什么都不要
土地不空閑,只要人間
枝繁葉茂
(《一個農民的愿望》)
黃飛躍的家在洞庭湖濱的桃花源里,他的詩充溢著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意境界。荷爾德林的田園牧歌是一個可以棲居肉身與靈魂的鄉(xiāng)村,西默斯·希尼不斷挖掘的父親是可以刨出血源與命運之根的詩性形象。黃飛躍所描寫的對象——黃家灣,是一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家園,他用平緩舒暢、自由灑脫的抒寫,竭盡全力地想用文字的方式保住那些美好的風景和時光。“人辛勤地勞作,卻詩意地/安居在這大地上”[1]。在黃家灣,詩人“種桃,種李/種春風”,他要為自己安居的村莊立此存照。在詩作里,黃飛躍擺出一副鄉(xiāng)村詩人的架式,與鄉(xiāng)村、鄉(xiāng)情、鄉(xiāng)土死磕,每一首詩都散發(fā)著鄉(xiāng)村生活的氣息,那些野草閑花、池塘溝渠、山坡荒地、稻田薯土都是他的詩歌素材。一起長大的發(fā)小、父親母親、妻子女兒、叔叔伯伯、娭毑、智障人、撒了糖的蒿草粑粑、蚯蚓、麻雀,在他的字里行間,都是款款情深。即使是寫忠烈的詩歌,也柔中帶剛,充滿柔情善意。
白色的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蜿蜒向山頂
我們落腳,要輕一點
石頭會很疼
每塊石頭,都是一塊忠骨
說話也輕一點,松針會落下來
每一枚松針
都是,視死如歸
(《河洑山抗日紀念地》)
質樸、通俗、口語化、素描法,都是黃飛躍詩歌的特質。不論是《莊稼人的心思》《黃家灣的路》《我在黃家灣等你》這樣的優(yōu)秀作品,還是鄉(xiāng)村場景一類的《鄉(xiāng)村集市》《山村理發(fā)師》,或是真摯感人的《櫻桃》,虛虛實實,拓出一片詩的意境來?!澳靖褡哟皯羯系募艏埢?或是鳥或是蝶/或是腮邊的云朵”,沒有矯情、虛偽,像土地一樣坦蕩、山茶一樣清芳。這就是黃飛躍的詩歌質地。他的詩是一曲鄉(xiāng)村戀歌,是一幅鄉(xiāng)俗民風的圖畫。沒有刻意雕琢修飾,更沒有故弄玄虛。如寫擺渡的老漢,只幾筆白描,便將其活靈活現(xiàn)地勾勒出來:
他的船,除了裝抽旱煙的老爹
穿印花布的村姑
有時也裝三幾只小羊羔
散窩的豬仔,空閑時候
也裝藍天與白云
(《渡》)
山水田園、花鳥蟲魚、藍天白云,在黃飛躍的筆下萌生出詩人的冥想與夢想,甚至長出思想情感的枝枝葉葉,結出一串串詩性的果子。我們也能從他奇思妙想的言詞的驚異中,觸摸到喜悅的花朵,看到了溪流般有序行進的時空和浪花。
二
黃飛躍的作品中,用詞造句很少有夢想的成份,都是從大自然里摘取的質樸而新鮮的葉子與果實,使語言呈現(xiàn)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力量;偶然出現(xiàn)的夢想詞匯也被虛無縹緲的云朵帶到了遠方。本來,夢想可以為生活潤色,掩蓋現(xiàn)實的窘境,可以安撫魂靈,逃避心靈的痛苦。黃飛躍沒有借助夢想的翅膀飛躍,而是扎根于泥土,用詩歌給自己的心靈搭建安心立命之所。他的情感,全與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融為一體。雖然黃飛躍很少有關于夢想的表達,但他的詩卻孵化出一種境界——一種“具有詩意的夢想,能賦予我們所有的世界中最美好的世界”[2]。他不是在夢想中尋找生活的溫馨,而是在直面生活、直面人生時,給我們一方清涼與滋潤。那種田園牧歌的回響很好地化解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齷齪與齟齬,讓我們在激流洶涌的歲月里能夠找到一片片寧靜的河灘。
黃飛躍是這樣寫他的家鄉(xiāng)的:
看山?
我有一點慚愧,我不敢邀你
它們有些平坦,有些駝背
兩兩相對守,默默無聞
不過,這時候,又暗暗想起
落日下的
父親,母親
(《母地》)
從他的詩里,我們看到了一棵鄉(xiāng)村之樹的年輪、肌理、質地。它成長的艱難,它搖曳的風采,它收獲的喜悅都讓我們備嘗其味。鄉(xiāng)村記憶、生活憧憬、人性情感、泥土氣息、鄉(xiāng)土觀念、底層呻吟,交織而成的山嵐霧靄,彌漫在一首一首的詩歌里,慰藉著詩人坎坷的人生。他的詩是我們回歸鄉(xiāng)土的還魂藥,是一劑醫(yī)治鄉(xiāng)愁的靈丹妙方。
當然,他有些詩太隨意,太直白;或內容空泛,形式單一;或有些松散,拖沓。如果更含蓄、簡約、凝煉、豐厚,則更好。
三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乾坤?!秉S飛躍已出版四本詩集,從《我在春天等你》《泥土邊沿的風聲》《黃家灣》,到《低頭看見土地溫柔》,他以不同的視角、獨特的思考、多樣的手法,折射出內心對桃源大地、家鄉(xiāng)人文的摯愛和眷念。鄉(xiāng)土是詩歌表達的主題,也是學術研究的熱點?!多l(xiāng)村中國》《江村經濟》《岳村政治》《中國農民調查》《鄉(xiāng)村國是》等著作是從經濟結構、政治層面、宗族文化、鄉(xiāng)村變遷、三農困境等視域進入鄉(xiāng)土的,或入木三分,或精雕細刻,或條分縷析,都頗具真知灼見。而從黃飛躍的詩歌作品來考察,不論是家國情懷還是兒女情長,不論是繪景描物還是抒情達意,都具有一種濃烈的鄉(xiāng)土氣息,同時也給我們一種詩性的思考和智慧啟迪。
我們今天談“鄉(xiāng)土與詩歌”,不是講農村、農業(yè)、農民的“三農”問題,也不僅是指涉鄉(xiāng)村、鄉(xiāng)親、鄉(xiāng)音和鄉(xiāng)情等問題,而是以“鄉(xiāng)土”寓意我們的“精神之根”,是一種“根情結”“根文化”,是從肉身到靈魂的返璞歸真,類似于宗教上的“皈依”——不忘初心、回歸初心。從全國來看,詩歌作者隊伍中僅有少部分農民詩人,而絕大多數都是城市詩人,這些城市詩人中大多數又是走出農村的城市人,是農村與城市的“兩棲人”,他們不僅有物理上、地域上的回歸需要,而且與城市生、城市長的詩人一樣,都在尋找精神家園、心靈故鄉(xiāng)。這種精神還鄉(xiāng)甚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稟賦和追求。
詩歌是還鄉(xiāng)的一種奇特方式,那些附著情感、思想與想象力的文字,以千萬種形態(tài)魔幻般滿足內心的渴求,抵達鄉(xiāng)土的內核,完成還鄉(xiāng)的旅程。然而,面對日新月異的故土,已不是“笑問客從何處來”,而是讓人感嘆不已:“回不去的是故鄉(xiāng)?!辈粌H故鄉(xiāng)物是人非,曾經讓我們出發(fā)遠行的源流也痕跡難尋,青山綠水不見了,溪流清泉消歇了,池塘淤塞,院落頹圮,這些外在場域和景物讓我們前進的腳步異常沉重,而那些樸素的鄉(xiāng)情、友善的鄉(xiāng)鄰、宗親的紐帶、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約束、忠孝仁義的習念也只能依稀可見。面對鄉(xiāng)土,我們借助詩歌回鄉(xiāng)既是最經濟的選擇,也是最浪漫的自慰。黃飛躍的詩歌就是帶領我們“回鄉(xiāng)”的一次精神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