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青
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在膠東半島廣泛分布,最密集的地區(qū)是膠州灣沿岸。根據(jù)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地名普查,膠縣803個自然村,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185個,占村落總數(shù)的23.04%。膠南縣1104個自然村,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306個,占村落總數(shù)的27.2%。嶗山縣676個自然村,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372個,占村落總數(shù)的55.3%。即墨縣1083個自然村,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230個,占村落總數(shù)的21.24%。[注]參見膠縣地名委員會編:《山東省膠縣地名志》(內(nèi)部資料),1984年印行;膠南縣地名委員會編:《山東省膠南縣地名志》(內(nèi)部資料),1990年印行;嶗山縣地名辦公室編:《山東省嶗山縣地名志》(內(nèi)部資料),1984年印行;即墨縣人民政府地名辦公室編:《山東省即墨縣地名志》(內(nèi)部資料),1986年印行。此外,在今威海市、煙臺市以及濰坊市東部的縣市區(qū),也不同程度地分布著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
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為什么千里迢迢遷往山東半島一帶?
今山東省平度市南村鎮(zhèn)馬家西埠村一帶,流傳著這樣一個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山東一帶發(fā)生特大水災(zāi)。這場洪水究竟有多大?兩目山是個見證。這山原叫“兩沒山”,在那場洪水中,這山的山峰一天被淹沒了兩次,所以叫“兩沒山”。一艘大船從那里經(jīng)過,拋錨的時候,鐵錨被山峰夾住,船老大割斷纜繩走了,大鐵錨還留在山峰上。民間有“洪武二年渾水淹,一天兩沒兩目山,淹到濰縣城東關(guān)”說法。還有一座九目山,比兩目山矮一點,原叫“九沒山”,在那場大水中,一天被淹沒了九次。[注]兩目山位于山東省平度市祝溝鎮(zhèn)九山后村東北,海拔417.4米。九目山位于祝溝鎮(zhèn)水磨澗村東南,海拔162米。滔滔洪水過后,滿目荒涼,官府從云南強徙大批百姓來開荒。他們被反綁著雙手,整整走了三年,才來到山東。他們及其后代走路喜歡背抄手,便是雙手被反綁了三載,日久成習(xí)。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官府在他們小腳拇指甲上砍了一刀,以為記號。所以云南移民后裔的小腳拇指甲是兩半。他們遷來以后,洪水還沒有完全消退,移民只得選擇了一些高埠建村,遂以“埠”為名。[注]首先調(diào)查這個傳說的是劉德增,記入其所著《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一書中(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4-135頁)。2000年夏,筆者又對這個傳說做了進一步的調(diào)查。
除了大洪水的傳說外,還有一些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傳說是元末明初戰(zhàn)亂導(dǎo)致大遷徙。
在青島市區(qū),有一座呈東南——西北走向的山峰,今名“浮山”,南濱黃海,為青島市區(qū)最高的山峰。浮山南坡,有一處叫做“荒草庵”的廢墟,傳為三個云南移民的落腳地:
傳說,明朝永樂掃北時,朱元璋讓他帶上80萬大軍,一過長江,就大開殺戒。就這樣,把江蘇、山東、河北三省的人殺了個楂子不剩,連大道上擺滿金銀元寶,也沒有人去揀!
朱元璋死后,永樂在北京登基坐了皇位。他想:江北這么大的地盤,沒有人煙怎能行呢?時間一長,誰為我繳糧納稅供給費用?誰為我當(dāng)兵打仗守衛(wèi)江山?想到這里,他便下了一道圣旨:讓手下的大臣、官兵,從山西、四川、云南三省人口密集的地方,三戶抽一戶,往江蘇、山東、河北移民。[注]張宗綱:《荒草庵》,載《青島奇觀》,青島海洋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第88-91頁。
除了這些大遷徙的傳說外,在云南與“小云南”移民中,還有一些獨特的風(fēng)俗,其中蘊含著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的信息,解放前去臺灣的山東萊陽人戰(zhàn)慶輝回憶故鄉(xiāng)風(fēng)俗云:
凡老人病故,死者家屬親友,須于出殯前日深夜,到土地公廟為死者靈魂送行,恭送其回老家——云南,名曰“送盤錢”,備有紙扎車馬,冥紙金箔,使女夫役等,先將死者靈魂由土地公廟請出,名曰“拖魂”。由孝子背負送上馬車,始由族中長者朗誦馬票,類似今之護照、通行證,車馬紙箔火化前,孝子要高聲指路:“大道西南,一路平安?!币栽谏綎|看云南,恰是西南方向。[注]戰(zhàn)慶輝:《山東人與小云南》,《山東文獻》1986年第3期,第65-66頁。
山東省平度市南村鎮(zhèn)馬家西埠村一帶,送亡靈回云南老家的習(xí)俗,有“指路”與“送盤纏”兩個儀式:
村民死后第二天黃昏,院門外,子女拖著“哭喪棍”,正轉(zhuǎn)三圈,反轉(zhuǎn)三圈。然后,長子(或長孫)長子手持木棍,頓腳哭喊:“爹,爹(母死喊‘娘’),放光大路向西南,千慎萬慎苦處花錢!”連喊三遍,謂之“指路”——指明回云南老家之路也。
“指路”之后,親朋抬著紙扎的一輛車、一匹馬、一個童子,攜帶著大量紙錢,一路哭著來到村東的“土地廟”前,長子(或長孫)拿一根高粱秸,頂端夾一張紙錢,手握另一端繞“土地廟”拖著走,謂之“拖魂”。待覺得高粱秸沉重時,便是拖著“魂”了,把高粱秸(即“魂”)背在身上,放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前面有一張供桌,上面擺著祭品——這是請“魂”用餐,好上路。一會兒,估計“魂”用完餐了,就把它請上紙扎的車,駕好馬,那童子便是車夫。家人訓(xùn)誡童子:“吃飯別離車中間,宿店別等黑天”云云。然后,把車、馬、懂子燒掉,并焚燒大量的紙錢——這是送給“魂”回“小云南”老家的盤纏。[注]參見劉德增:《大遷徙——尋找“大槐樹”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35頁。
這兩個儀式與戰(zhàn)慶輝所回憶解放前萊陽一帶的習(xí)俗基本相同。與云南與“小云南”老有關(guān)的喪葬習(xí)俗,馬家西埠一帶還有墓穴、“火盆”與墓碑。墓穴呈南北向,但偏向西南。死者入土,墳丘的西南面,緊貼墳丘,用磚圍成一個小方形,叫作“火盆”,這里也是日后祭奠,焚燒紙錢的地方?!盎鹋琛币财蛭髂稀D贡⒃凇盎鹋琛敝螅财蛭髂?。
龍圣指出,《宣和書譜》中就有“大云南”“小云南”的名稱。[注]龍圣:《“小云南”考辨》,《尋根》2011年第4期。據(jù)考,《宣和書譜》成書于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注]馬龍:《〈宣和書譜〉成書時間考》,《書法》2012年第5期。這里的“大云南”當(dāng)指云嶺以南地區(qū),“小云南”指始設(shè)于漢武帝元封二年(前109年)的云南縣。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年),設(shè)置云南行中書省,自此以后,“云南”指云南省,“小云南”仍指云南縣。為了區(qū)別于云南省,1914年改云南縣為祥云縣。
檢索《明實錄》《大明會典》《明史》等明朝官修史籍,沒有從云南與“小云南”大規(guī)模移民山東的記載。
在民眾記憶中,很多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村落建置于洪武二年(1369年)。而朱元璋派傅友德等統(tǒng)兵統(tǒng)一云貴,是在洪武十四年(1381年)。于是,有人否定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山東之事,如王日根、張先剛說:
稽諸正史,小云南傳說確存抵牾之處:多數(shù)族譜都有明確的時間即洪武二年或洪武四年,而洪武二年云南尚未正式納入明王朝的版圖;況且云南乃化外之地,怎可能有大量人口輸入人口繁多的華北地區(qū)?[注]王日根、張先剛:《從墓地、族譜到祠堂:明清山東棲霞宗族凝聚紐帶的變遷》,《歷史研究》2008年第2期。
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在遷入山東的時間以及一些故事傳說上,與洪洞“大槐樹”移民、棗強移民雷同。關(guān)于洪洞“大槐樹”移民,《明實錄》等文獻有明確的記載。于是,有人說此“云南”乃云中或云州之南,民國二十四年版《萊陽縣志》卷末《附記·雜述》云:
陰山之南、恒山之北,曰郡曰州曰府曰路,自昔即以云稱,則云中、云州之南,或云岡、云陽、云泉之南,其土人必有以云南稱者。而萊陽自金元以來,用夷變夏,屢經(jīng)兵禍,民之死以鋒鏑或擄掠流徙者,當(dāng)不知凡幾。用是移民來此,其先至者領(lǐng)地開墾,謂之占山;后至者購熟地耕種,謂之買山;其土著遺民幸免兵匪驅(qū)掠者,謂之漏戶。而遷者不忘舊居,故傳稱云南,又以非云南省,故別之為小云南,亦猶東府人僑居關(guān)外,概呼登萊為海南耳。
民國二十五年《牟平縣志》卷十《雜志》評論《萊陽縣志》之說云:
說雖無據(jù)而近理。但本縣間有能舉其自云南某縣某地來者,未必盡系傳聞之誤,或有其事而史未及載,或人民自動遷徙,亦未可知,闋之,以俟來者。
從大陸去臺灣的山東萊陽人史仲序,作了進一步考證:
考明史太祖本紀(jì):“洪武四年三月,徙山后民萬七千戶屯北平?!蓖辍傲?,徙山后民三萬五千戶散處諸府州縣?!彼^“山后”,是指陰山以南,恒山以北的各州郡府路。此地區(qū)是在今之晉、察、綏三省交界處。戰(zhàn)國時代的趙國,稱此地為“云”,故城在今之綏遠省托克托縣。秦漢時置云中郡于此。北周時,置云中縣治。隋唐宋時,稱此地為云崗、云中。五代時,石晉則以恒山為界,燕曰山前,云曰山后,統(tǒng)稱為燕云十六州。遼時置云縣,金時改為云州,至明仍因襲之。如此則“山后”之民,因其地屬云中、云州之南,或云崗(在大同西名勝地區(qū))、云陽(谷名在左云縣)、云泉(山名,在張家口西)之南。故當(dāng)?shù)厝司浴霸颇稀狈Q其家鄉(xiāng),此為很自然的事。[注]史仲序:《山東部分先民移自云南考》,《山東文獻》1986年第3期,第63-64頁。
隋明欣、風(fēng)良、王晉邦、劉梅村、王群等均贊同此說。[注]隋清欣:《“云南遷來”析疑》,政協(xié)牟平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牟平文史資料》第4輯,1992年,第201-202頁;風(fēng)良:《明初移民山東的云南地望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3年第2期;王晉邦:《“小云南”移民辨識》,山東省蓬萊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蓬萊文史資料》第11輯,1994年,第300-306頁;劉梅村:《萊西的“云南”移民》,青島市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青島文史資料》第十四輯,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1-16頁;王群:《膠南境內(nèi)明代移民來源簡考》,山東膠南瑯琊暨徐福研究會編:《瑯琊與徐福研究論文集》,香港東方中心出版社,2007年,第296-306頁。
“山后”或稱“山北”,這里的山指今燕山、燕都山及太行山脈北段[注]李翔:《關(guān)于五代“山后八軍”的幾個問題》,《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4期。。金元之時,“山后”指大同路(路治大同,今屬山西)、集寧路(路治集寧,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烏蘭察布市集寧區(qū)西南)、德寧路(路治德寧,今內(nèi)蒙古達爾罕茂明安聯(lián)合旗北鄂倫蘇木古城)、興和路(路治高原,今屬河北)和上都路(路治開平,今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和錫林郭勒盟多倫縣西北)部分地區(qū)。[注]吳宏歧:《金元時期所謂的“山前”、“山后”》,《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88年第2期。從洪武四年(1371年)起,開始遷徙“山后民”于北平府各州縣,如洪武四年六月,“遷山后之民三萬五千八百戶,一十九萬七千二十七口,散處州府?!盵注]《明太祖實錄》卷六六,洪武四年六月戊申條,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第1246頁。據(jù)統(tǒng)計,洪武年間遷徙“山后”移民47.7萬口,分布在北平(府治大興、宛平,今北京東城、西城區(qū))、永平(府治盧龍,今屬河北)、河間(府治河間,今河北肅寧東北)、保定(府治保定,今屬河北)、廣平(府治永年,今河北永寧東南)、大名(府治元城,今河北大名)等府,其中北平府最多,約有30.3萬人。[注]曹樹基:《洪武時期河北地區(qū)的人口遷移》,《中國農(nóng)史》1995年第3期。
膠東沿海衛(wèi)所,確有“山后”軍戶。如洪武年間的靜海衛(wèi)指揮使潘古難不花,衛(wèi)百戶王哱啰達兒、賽納,所千戶馬成[注]《靜海衛(wèi)志》卷五《官職》,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19、25頁。;靈山衛(wèi)千戶蠻蠻[注](清)蘇潛修著,膠南市史志辦公室、膠南市檔案館校注:《靈山衛(wèi)志校注》,五洲傳播出版社,2002年,第66-67頁。;安東衛(wèi)指揮使王成、前所千戶王祿[注]康熙《安東衛(wèi)志》卷三《職官》,日照市嵐山區(qū)史志辦公室2009年影印,第104、110頁。,皆是山后人。但是,在《靜海衛(wèi)志》《成山衛(wèi)志》與《安東衛(wèi)志》中,皆明指他們的籍貫為“山后”。
北平府等地的“山后民”最多,那一帶沒有將他們稱為“小云南”移民;在山東一帶,也沒有稱“山后”為“小云南”的證據(jù)。
呂楊認(rèn)為“小云南”移民與洪洞“大槐樹”移民有關(guān)聯(lián):
在遼東半島自稱“小云南”后裔的人,稱“小云南”人有一個用以區(qū)別于其他地區(qū)移民后裔的特征:左腳的小腳指甲缺少一塊(遼寧方言稱為“瞎腳趾蓋”)。而這種傳說亦出現(xiàn)于山西的“大槐樹”移民中。雖然傳說不可信,但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小云南”與山西籍移民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注]呂楊:《“小云南”探源》,《中國地方志》2006年第7期;《“小云南”蠡測》,中國明史學(xué)會、蓬萊市人民政府編:《第十五屆明史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第五屆戚繼光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黃海數(shù)字出版社,2013年,第287-292頁。
在他看來,“所謂的‘小云南’,籠統(tǒng)地說,應(yīng)該是云中之南的山西”。
實際上,“走起路來背抄手,小拇指甲是兩個”的民謠,廣泛見于明初的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河北棗強移民、以“麻城孝感鄉(xiāng)”為“祖籍符號”的湖廣移民、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并非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所特有。
兒時就聽父老鄉(xiāng)親講述“小云南”移民故事的王漢卓,長達成人,開始探尋“小云南”地望,答案一個個被否定。一次,他讀曾擔(dān)任吉林省主席張作相秘書趙汝楳的詩稿,其《附記》云:
吾趙氏太祖之昭也,祥興帝殉國,舟師南浮于滇緬洋海,猶保聚占城數(shù)世。元師入緬,始散亡夷于齊民。以在云南南,自稱小云南人。明永樂移民實齊魯,乃北遷至登州上陸。各指所憩息之樹以為記。吾族占籍黃縣。曾止大柳樹下,故又稱大柳樹趙家云。
王漢卓據(jù)此斷言:“小云南,是在云南邊的滇緬地方。”[注]王漢卓:《閑話“天下第一關(guān)”與“小云南”》,《東北文獻》1972年第3期。
也有人試圖用一個事件將各地的“小云南”串聯(lián)起來。
張其卓是第一個做此努力之人。他說康熙平定“三藩之亂”,吳三桂部下,從云南押送盛京,途中在山西停留,又輾轉(zhuǎn)到山東,遂有“山西小云南”“山東小云南”之說。[注]張其卓:《小云南人》,《滿族文學(xué)》2006年第5期。王明恩也提出了類似的觀點。[注]王明恩主編:《丹東滿族史略》,吉林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229頁。吳光范認(rèn)為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山東,陸路從云南縣經(jīng)會理、西昌、成都、漢中、西安、洪洞、太原、濟南去往山東半島;他們當(dāng)中的一些人又從山東半島“闖關(guān)東”。如此,他將云南、山西、山東及東北各地的“小云南”串聯(lián)起來:云南的“小云南”移民在遷徙過程中,“小云南”與路經(jīng)地混同,遂有“山西小云南”“山東小云南”“東北小云南”等名稱。[注]吳光范:《“小云南”人的北遷路線》,《云南日報》2017年6月4日。
學(xué)者們的研究表明:通過洪武年間的修治,明初云南建立起四條通往內(nèi)地的驛道,即普安路、烏撒路、建昌路和粵西路。四條出省驛路中,粵西路通往廣西,建昌路通往四川,普安路、烏撒路通往長江中下游的湖廣、江西、南直隸、浙江等地區(qū)。經(jīng)貴州至湖廣的普安路,為明代云南最為重要的出省驛路。[注]參見姜建國《明代云南驛道交通的變及其原因》,《煙臺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6期;楊永福、何廷明《論元明時期的“入湖廣道”與滇、黔政治中心的變遷》,《貴州民族研究》2011年第5期。如此,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出于什么樣的原因,不走普安路或烏撒路,而是繞了一個大圈,經(jīng)會理、西昌、成都、漢中、西安、洪洞、太原、濟南到膠東?雖然迄今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云南與“小云南”移民遷往山東路線的記載。但是,普安路與烏撒路應(yīng)是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出滇的主要通道。
呂偉達長期致力于山東省煙臺市福山區(qū)一帶的移民研究,他認(rèn)為“小云南”在河南固始縣南,“當(dāng)?shù)赜幸辉扑?,稱云鎮(zhèn),人們口傳的小云南,皆指此地?!盵注]呂偉達:《福山移民史略》,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年,第148頁。而膠東移民世代相傳的祖籍“云南”,呂偉達則將其認(rèn)定為“云州或云中之南”。福山一帶有大量的河南固始移民村落。但是,在當(dāng)?shù)刈遄V、方志以及口承史料中,河南固始移民村落與當(dāng)?shù)氐摹靶≡颇稀币泼翊迓?、洪洞“大槐樹”移民村落的界限十分清楚,并不混淆,固始移民稱祖籍為“河南固始縣”,云南、“小云南”移民稱祖籍為“云南”“小云南”。福山區(qū)地名委員會辦公室編輯的《福山區(qū)地名志》將“小云南”移民村落標(biāo)記為“河南小云南”或“河南固始縣小云南鎮(zhèn)”村落。關(guān)于這些“河南小云南”“河南固始縣小云南鎮(zhèn)”移民村落的來歷,《福山區(qū)地名志》冠以“相傳”“據(jù)傳”字樣,或云根據(jù)某姓族譜。似乎“河南小云南”“河南固始縣小云南鎮(zhèn)”是村民世代傳承的祖籍。實際上,這只是編輯者自己的觀點。
在家族譜牒、家族移民傳說中,沒有標(biāo)明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的身份。但溯及建村史,卻發(fā)現(xiàn)很多村落與衛(wèi)所軍屯有關(guān)。
衛(wèi)所軍士另立軍籍,軍籍世襲。衛(wèi)所士兵屬于屯戍性質(zhì),二分或三分士兵戍衛(wèi),八分或七分士兵屯田。一些衛(wèi)所的軍戶可能外調(diào)它地。衛(wèi)所裁撤以后,軍戶成為民戶,一些人家外遷。但是,也有很多軍戶世世代代居住在當(dāng)?shù)?,如明代奉調(diào)威海衛(wèi)擔(dān)任衛(wèi)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千戶的官員,其后裔迄今大多住在威海市區(qū)。[注]威海市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編:《威海市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77-78頁。
在“云南”與“小云南”移民遷出地中,最多的是“烏撒衛(wèi)”。在民間記憶中,“烏撒衛(wèi)”大多作“烏沙衛(wèi)”。洪武十五年(1382年)春正月,在云南分設(shè)14衛(wèi),烏撒衛(wèi)為其中之一。洪武十六年,烏撒衛(wèi)改隸貴州都指揮使司。朱光涌調(diào)查了即墨市一帶的云南與“小云南”移民,考證他們絕大多數(shù)為烏撒衛(wèi)軍戶。[注]朱光涌:《明初山東即墨地區(qū)云南籍移民研究》,《唐山學(xué)院學(xué)報》2016年第5期。明清時期,衛(wèi)與縣同,是作為籍貫的區(qū)劃之一?!盀跞鲂l(wèi)”是可以作為籍貫使用的。膠東半島上以“烏撒衛(wèi)”作為籍貫的移民,絕大多數(shù)應(yīng)是烏撒衛(wèi)的軍戶。
這些衛(wèi)所的軍戶是哪里人,又有不同的觀點。
呂楊認(rèn)為洪武十四年(1381年),傅友德、藍玉、沐英率部平定云貴地區(qū),傷亡頗眾,從當(dāng)?shù)赝林醒a充兵員。戰(zhàn)事結(jié)束,沐英留鎮(zhèn)云南,傅友德、藍玉率部返回,落籍各個衛(wèi)所。[注]呂楊:《“小云南”蠡測》,中國明史學(xué)會、蓬萊市人民政府編:《第十五屆明史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暨第五屆戚繼光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黃海數(shù)字出版社,2013年,第287-292頁。邊百森認(rèn)為“小云南”移民是傅友德、藍玉所率從征云南的士兵[注]邊百森:《〈明太祖實錄〉中的“小云南”》,《尋根》2011年第1期。。對此,譚雨明做了進一步闡發(fā):
明初,朱元璋定鼎南京后,數(shù)次派使臣詔諭占據(jù)云南的梁王歸順,均遭拒絕,遂令傅友德、沐英率軍征伐。傅友德征云南時帶來的三十萬大軍,大部留駐云南,分撥于衛(wèi)所。直到洪武末、永樂初,奉旨轉(zhuǎn)駐山東各衛(wèi)所軍戶一萬五千余戶,七萬余人。這些軍戶雖大部分原籍并非云南,但長期駐守云南各地,妻室大部為云南土著之民之女,他們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子女是在云南出生,后來遷到山東而以云南為原籍,而遷居到山東的云南同鄉(xiāng)們居地貫以小云南名之以示對云南故地的紀(jì)念,此為情理之中。[注]譚雨明:《小云南與明清移民》,《尋根》2003年第5期。
洪武十四年征云南,傅友德、藍玉、沐英麾下的將士多達30余萬人,他們來自廣東、貴州、四川、湖北、江西、浙江、河南、山東、山西等多個衛(wèi)所。云南既平,除了留戍云南的將士外,其他將士或歸還建制,或調(diào)撥其他衛(wèi)所。[注]龍圣:《地方歷史脈絡(luò)中的屯堡敘事及其演變——以四川冕寧菩薩渡為例》,《民俗研究》2014年第5期;龍圣:《明清“水田彝”的國家化進程及其族群性的生成——以四川冕寧白鹿?fàn)I彝族為例》,《社會》2017年第1期。如果膠東一帶的云南或“小云南”移民是歸建的軍士,為什么廣東、貴州、四川、湖北、江西、浙江、河南、山西等地沒有留下此類傳說?進軍云南,山東各衛(wèi)所都有將士出征,如《太祖實錄》記載的有濟寧左衛(wèi)百戶楊山。運河山東段的衛(wèi)所較為密集,濟寧左衛(wèi)就是其中之一,為什么運河山東段以帶沒有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的傳說,唯膠東一帶有之?
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的另一個聚居地是東北地區(qū)。
云南或“小云南”移民的傳說在遼寧南部最盛,越此而北,至吉林、黑龍江逐漸減少。他們大都是“闖關(guān)東”的那些山東人的后裔。他們記憶中的云南,大都指明為今云南省;而“小云南”,卻大多稱之為“山東小云南”。
小腳拇指甲是兩半、走路背抄手的傳說,也被移植到“闖關(guān)東”:
境內(nèi)居民多稱祖系山東小云南。說是清順治八年(1651),一些關(guān)內(nèi)人被綁著雙手遷來東北,途中有人小腳趾蓋被砸傷,因此境內(nèi)老年人至今好背手走路,小腳趾蓋破裂遺傳至今。[注]遼陽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小云南略考》,遼陽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遼陽縣志》,新華出版社,1994年,第158-159頁。
在山東、河北、北京、天津、遼寧、吉林、黑龍江等地廣泛流傳著“禿尾巴老李”的故事?!岸d尾巴老李”的原型是流傳于山東文登一帶的“禿尾龍”,在山東人“闖關(guān)東”的大潮中,“禿尾龍”被加工改造成“闖關(guān)東”的保護神。在東北一些傳說中,“禿尾巴老李”也是“山東小云南”人士。[注]廉氏講述、韓波整理:《禿尾巴老李》,中國民間文學(xué)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遼寧卷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遼寧卷》,中國ISBN中心,1994年,第156-158頁。
長期致力于滿族宗譜研究的李林先生認(rèn)為“小云南”與“云南”是兩個地方:
由山東遷居關(guān)外的漢人,在籍貫上有兩種,一種是山東小云南,一種是原籍云南,又遷到山東。小云南究竟在何處?《岫巖妊氏譜書》記載:順治八年(1651年)始祖王明政率四子,從山東小云南大榆樹前來奉天城北康家屯定居。由此來判斷,所謂的“小云南”乃泛指山東登州、青州一帶的地方,并非現(xiàn)在云南省地方。[注]李林:《滿族宗譜研究》,遼寧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63頁。
譚雨明則斷言:“‘小云南’不在山西,也不在云南。小云南在山東,其具體地點即指今青島市和即墨市的東部沿海地區(qū),其中心治所即今即墨市鰲山衛(wèi)。”
“闖關(guān)東”的山東人傳承的“山東小云南”,是他們的祖先傳承的移民山東之前的故里,“小云南”移民后裔“闖關(guān)東”,又把這個故事帶到了東北,在傳承過程中發(fā)生混淆,并非山東有個“小云南”。
在東北一帶還有一種云南與“小云南”移民,即被發(fā)配東北充軍的吳三桂余部。方德修出版于1948年的《東北地方沿革及其民族》說:
清代三藩之亂,吳三桂起于云南,占有貴州、四川、湖南各地,后期孫世璠因失敗而自殺,他的一部分殘部被判刑充軍到東北,這便是所謂站丁的由來。[注]方德修:《東北地方沿革及其民族》,開明書店,1948年,第58頁。
今吉林省四平市伊通滿族自治縣人鄭海亭是“站丁”后裔,他的大祖父講述“臺丁”和“站丁”說:
守柳條邊的臺丁和驛站的站丁,多是云南和小云南(指山東)人。云南人是“三藩”的降卒被發(fā)配到東北,由盛京兵部發(fā)往邊臺、驛站充當(dāng)臺丁、站丁。小云南人多是流民或招募而來的。臺丁挖邊壕、守邊門、守邊臺,稱邊臺人。站丁在驛站承擔(dān)接送公文差事。當(dāng)時從云南來到東北的有吳、李、張、王、劉、宋、佟、高等十六族,共八百多戶,分布在邊臺、驛站當(dāng)差或充當(dāng)官莊的佃戶。[注]鄭海亭:《大孤山驛站瑣憶》,伊通滿族自治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伊通文史資料》第3輯,1989年,第57-62頁。
據(jù)王鐘翰、李治亭等考證,東北的“站丁”中確有吳三桂的舊部。[注]王鐘翰:《王鐘翰學(xué)術(shù)論著自選集》,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166頁;李治亭:《吳三桂大傳》,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17頁。除了“臺丁”“站丁”外,被遷往東北的吳三桂舊部,還有充當(dāng)“捕牲羅雉”的“網(wǎng)戶”者。[注]遼寧省地方志辦公室編:《遼寧省地方志資料叢刊》第一冊,1986年,第43-44頁。
背抄手走路的習(xí)慣也被嫁接到流放東北的吳三桂余部身上:
康熙平定“三藩”叛亂時,將“三藩”的降卒發(fā)配到東北,在邊臺、驛站上當(dāng)差。發(fā)配時將降卒雙手倒背綁著,到發(fā)配地點再解開繩綁。一些降卒到東北后難忍饑寒,逃回云南。官兵發(fā)現(xiàn)后再綁上押回東北,如此往返,這些人就留下了倒背手走路的習(xí)慣。[注]鄭海亭:《大孤山驛站瑣憶》,伊通滿族自治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編:《伊通文史資料》第3輯,1989年,第57-62頁。
云南與“小移民”移民的記憶傳承,族譜是一個重要載體。很多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的族譜中,明確記載始祖從云南或“小云南”遷來山東。
榮成市成山衛(wèi)鎮(zhèn)窯上村孫氏,祖上是云南楚雄人,彝族,萬歷年間,孫朝榮與弟弟從楚雄遷來山東,到了今窯上村,見這一帶有黃粘土,適合做陶品,孫朝榮就留了下來,以“捏泥窩窩”為業(yè),故名“窯上”。弟弟則繼續(xù)前行,到文登土埠嶺落戶。孫恒元老人是孫朝榮第16代孫,他說:“過去大年三十辭歲,都念譜書,告訴你老祖是誰,那里人,多少代了,那代是誰,你是哪一代人?!盵注]采訪人:劉德增,齊魯師范學(xué)院歷史與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教授;被采訪人:孫恒元,山東省榮成市成山衛(wèi)鎮(zhèn)窯上村村民;采訪時間:2018年6月20日。
絕大多數(shù)人家的族譜毀于天災(zāi)人禍,沒有傳承下來。在這種情況下,家族內(nèi)部的口耳相傳,就成為云南與“小云南”移民記憶的一個重要方式。日常生活中“走起路來背抄手”的習(xí)慣,“小拇指甲是兩個”的體貌特征,成為云南與“小云南”移民記憶的得力幫手。
這兩個傳說與也廣泛見于山東、河南與河北一帶的洪洞“大槐樹”移民,以及山東西北部的直隸“棗強”移民。洪洞“大槐樹”移民與直隸“棗強”移民還有一個故事:
在押解的過程中,由于路途遙遠,途中不免有人要小便,只好向官兵報告:“老爺,請解手,我要小便。”次數(shù)多了,這種請求也就簡略了,只要說聲:“老爺,我解手?!本投济靼资且”恪4撕?,“解手”便成了小便的代名詞。[注]張以信講述、郝德湘采錄,載《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山東卷編輯委員會編:《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山東卷,中國ISBN中心出版,2007年,第496-497頁。
以“麻城孝感鄉(xiāng)”為“祖籍符號”的湖廣移民,也流傳著雷同的故事。[注]李國昆講述、李力整理:《“解手”的來歷》,汪青玉編:《四川風(fēng)俗傳說選》,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第247頁。但在云南與“小云南”移民中,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解手”的故事。
云南與“小云南”移民記憶最重要的載體與方式,不是族譜,亦非父老鄉(xiāng)親口耳相傳,而是喪葬。
如前所述,云南與“小云南”移民死后,需要送亡靈回云南老家,有“指路”與“送盤纏”儀式,墓穴、“火盆”與墓碑偏向西南的習(xí)俗。每當(dāng)問及云南與“小云南”移民,當(dāng)?shù)厝伺e證最多的就是喪葬中的這些儀式、習(xí)俗。這是他們作為云南或“小云南”移民后裔的“最有力的證據(jù)”。
在村民當(dāng)中,實際上存在兩個籍貫與世界,一是生前的籍貫與世界,這個籍貫與世界就是本村;另一個是死后的籍貫與世界,那就是云南或“小云南”。他們死后,尸體埋在當(dāng)?shù)兀`魂要回云南或“小云南”老家。
喪葬中的這些儀式與信仰是云南或“小云南”移民記憶最重要的載體。有的族譜毀于天災(zāi)人禍,有的族譜沒有云南或“小云南”移民的記載。平時,人們也很少談?wù)撛颇匣颉靶∫泼瘛币泼竦墓适?。但是,一旦進入喪葬儀式,“指路”與“送盤纏”儀式,墓穴、“火盆”與墓碑偏向西南的習(xí)俗,就會提醒他們老家在云南或“小云南”。
由此來看,云南或“小云南”移民后裔的喪葬,除了讓死者入土為安、表達對死者的崇敬等一般的喪葬意義外,還有記憶家族歷史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