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善才

湮沒無聞的名子之父、名父之子

方孔炤是誰？今天的讀書人可能對他都相當陌生。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兒子、那個風流瀟灑的“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人們或許會恍然大悟。

被侯外廬譽為“十七世紀罕見的百科全書派大學者”方以智，因為其明代遺民身份和曾經(jīng)組織過反清復明活動，被清廷執(zhí)逮而逝于江西萬安惶恐灘，其著作多被焚毀，從此湮沒無聞了數(shù)百年。但近代以來，隨著梁啟超、龐樸、張永堂、蔣國保等著名學者的關(guān)注，特別是近年《方以智晚節(jié)考》、《明末四公子》等書籍的暢銷，方以智才逐漸為人們所熟知，并作為一個傳奇而受到追捧。歷盡搜討艱辛的《方以智全書》也即將于今年出版。因此，方孔炤可謂是“名子之父”。

而方孔炤的父親方大鎮(zhèn)，盤桓官場三十余年，其中有二十年是在御史臺，巡按河南、江浙等地，政聲卓著;后遷任大理寺左少卿。他一生以理學為宗，與當時的鄒東標、馮從吾等著名的理學達人交游甚深，并受邀講學于北京“首善書院”，也名震一時，人們尊稱其為“方大理”。可惜后來魏忠賢亂政，“首善書院”被毀，同鄉(xiāng)左光斗被逮至詔獄折磨至死，他僥幸得以歸隱故鄉(xiāng)。因此，方孔炤又可謂“名父之子”。

實際上，比起父親方大鎮(zhèn)、兒子方以智，方孔炤的聲名、才情、成就絲毫不遜色，可以說是明末“天下大勢，如沸如蒸”的亂世中，極其罕見的文武兼?zhèn)涞钠娌?。作為桐城方氏學派的中堅人物，方孔炤對其子方以智的成長和學問的淵深有著極大影響;而作為萬歷末期從知州成長起來的重要封疆大吏，其清正廉潔、忠誠剛直的為官操守，又深受其父方大鎮(zhèn)的影響，也對后世有著很強的啟迪和典范意義。

可是，由于明清換代，一代奇才方孔炤歸隱后，卻逐漸湮沒無聞了。有鑒于此，本文梳理了方孔炤的生平事跡以饗讀者。

發(fā)奸如神、所至有聲的忠直官員

方孔炤（1591—1655），原名若海，字潛夫，號仁植。桐城桂林方氏第十三世。萬歷四十四年（1616）春，方孔炤高中丙辰科殿試金榜二甲二十五名，這一年他才二十五歲。與他一同中式的還有已年逾花甲的伯父方大任，以及比他年長四歲的同鄉(xiāng)阮大鋮，但都位居三甲。方孔炤的岳父、翰林院編修吳應賓非常高興，賦詩喜賀。此時，方孔炤的父親方大鎮(zhèn)是朝廷御史（御史古稱柱下史），叔父方大鉉任刑部主事，所以吳應賓詩中贊曰：“柱下又看麟一角，樓中真喜雙鳳鳴?！?/p>

方孔炤少年得志，更加英姿勃發(fā)。在兵部觀政結(jié)束后，于次年四月赴四川嘉定（今樂山）任知州。在他為官之后，父親方大鎮(zhèn)連續(xù)多次寫信，囑咐他要“勤以辦職、慎以出言、謙以待人、廉以臨財”。方孔炤遵循父親教導，勤于政事，尤其是辦案精細善斷，達到了“發(fā)奸如神”的地步。他年輕氣盛，不畏當?shù)睾蕾F范侍郎對地方行政的強行干預，力出高孝廉于冤獄，“活一人以不死十數(shù)人”，為當時朝野所膾炙。時人稱贊他“以一年立一任之基，以一任立終身之基”。但也因此得罪了上官，一年后被平調(diào)到福寧任知州。

萬歷末期，朝政日趨濁亂，各地常有民變兵變。福寧此前不久就發(fā)生了一場兵變。方孔炤到任后，采取有力措施，保障了局勢的穩(wěn)定。他不因曾在嘉定忤上官而有受挫感，愈發(fā)果毅剛直。任期內(nèi)，因有德政，當?shù)厥棵駷樗谔焉浇松?。任滿后，吏部考核上等，于天啟三年（1623）被擢為兵部員外郎。

天啟一朝，魏忠賢閹黨專權(quán)亂政。方孔炤作為兵部武選職方，不畏權(quán)貴，敢于清查冗官，并多次上疏揭露將帥賄選之事，彈劾總兵官等將弁十五人，矛頭直指魏忠賢及其附逆崔呈秀。當魏忠賢循私舞弊推薦侄兒為伯爵時，方孔炤堅決反對，“執(zhí)不復”。魏忠賢怒不可遏，將他削職為民。崇禎改元，方孔炤官復原職，有人趁機行賄請托，這在當時的兵部已習以為常。方孔炤卻隨即予以揭發(fā)，并借此機會深入清查了三十余名將帥賄選和貪污枉法之事，提出或革任或勘問或昭雪或推捕的建議。崇禎帝因此稱贊他“潔己、發(fā)奸、優(yōu)敘、示勸”，將其名刻到朝廷殿柱上予以嘉獎，并遷升尚寶卿。此事歷年罕見，為朝野震動。自此以后，朝廷行賄請托積習為之一洗。

歷盡硝煙、英勇殺敵的封疆大吏

崇禎四年（1631）七月，因父親去世，方孔炤乞假歸桐丁外艱。三年服闋期滿，卻適逢桐城發(fā)生民變。鄉(xiāng)民汪國華、黃文鼎等為首，聚集了數(shù)百人攻進城里，焚燒了大戶房屋，甚至砍殺了幾個富家奴仆，并在城北結(jié)寨揚旗，大有與西北李自成、張獻忠農(nóng)民軍遙相呼應之勢，導致城中巨族紛紛逃離。方孔炤受闔邑鄉(xiāng)紳所托，協(xié)助郡縣，設計平定了這場民變。不久，張獻忠、李自成的農(nóng)民軍長驅(qū)直入，橫掃楚皖一帶，并屢次圍攻桐城。方孔炤又臨危受命，參與謀劃防守，保全了縣城。在周邊縣城相繼失守情況下，桐城卻堅不可摧，遂有“鐵打桐城”之譽。

崇禎十一年（1638），方孔炤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湖廣，與張獻忠、李自成率領的農(nóng)民軍連續(xù)作戰(zhàn)，取得八戰(zhàn)八捷的戰(zhàn)果，立下赫赫戰(zhàn)功。張獻忠、李自成在明軍的分化瓦解下，相繼投降。時任總理軍務的熊文燦將張獻忠部安置于谷城。方孔炤上疏力言招撫之誤，并條上八策，卻未被以楊嗣昌為中樞的內(nèi)閣采納。方孔炤堅持己見，厲兵秣馬，為戰(zhàn)守之備。不久，張獻忠果然復叛，因知方孔炤有備，未敢東行。是時，兵部尚書傅宗龍建議由方孔炤代熊文燦督師，朝廷不許，依舊重用楊嗣昌。楊嗣昌既與方孔炤意見不合，又刻忌方孔炤有先見之明，于是尋故彈劾方孔炤。

崇禎十三年（1640）一月，方孔炤被下詔獄。此后，新科進士方以智不斷伏闕泣血為父申冤，因崇禎有感于“求忠臣必出孝子之門”，方孔炤才得以免死，謫戍紹興。后經(jīng)人推薦復官，以右僉都御史主管山東、河北屯田。不久，朝廷又命他兼理軍務，抵御農(nóng)民軍。命令剛下，李自成的大順軍已攻陷北京，皇太極率領的大清軍則馬不停蹄橫掃明軍。而南明弘光小朝廷在馬士英、阮大鋮把持下烏煙瘴氣，他們排擠史可法等正直臣工。方孔炤上疏請求北上抗擊清軍，馬、阮等柄政者卻視為邀功，容不下他。方孔炤無奈，只得奉八十七歲老母歸隱桐城。

桐城名士周岐聽說方孔炤歸隱桐城后，賦詩《方仁植中丞歸里》以慰：“欲返《離騷》問汨羅，至今聲老洞庭波。云中舊牧堅言戰(zhàn)，丞相神機只講和?？窨捅瘉砣邚U，仙人舟去五湖多。歸思豈為鱸魚鲙，滿耳秋潭漁父歌?！痹娭械摹芭f牧”是指方孔炤曾任湖廣巡撫;“丞相”是指楊嗣昌、熊文燦等人。顯然，周岐為方孔炤悲憤不平，將他類比于屈原;批評熊文燦、楊嗣昌誤國。

一生著書、經(jīng)世致用的曠世學者

方孔炤幼承家風，文武兼?zhèn)洌簧鲱H豐。其中影響較大者為《全邊略記》，乃是方孔炤天啟年間任兵部職方時所撰，成書于崇禎元年（1628）。明朝后期，內(nèi)外諸多矛盾突出，方孔炤試圖探索破解之道。這本十二卷大著，充分體現(xiàn)了他關(guān)心時局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和以史為鑒的用心，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作為學者型官員，方孔炤為官期間仍不忘鉆研學問，撰寫了《〈尚書〉世論》、《〈詩經(jīng)〉永論》、《〈春秋〉竊論》、《〈禮記〉節(jié)論》、《四書當問》等大量的著作。任職兵部和撫楚及屯田山東、河北期間，關(guān)心時事國運，又留下了《職方舊草》、《治師篇》、《出題中表》、《撫楚公牘》、《堪楚節(jié)抄》、《西庫隨筆》、《芻蕘小言》、《屯撫墾荒節(jié)要》、《保障二議》等著作。

易學為方孔炤家傳之學。他受祖父方學漸和父親方大鎮(zhèn)的影響，成為家學的集大成者和發(fā)展者，加上他對明末開始輸入的西學亦有濃厚的興趣，熱衷于動手實驗，其學問因而具有博大之特色，為其子方以智“會通中外、坐集千古”做了較好的鋪墊。方孔炤還針對陽明心學缺乏一套研究自然的正確方法，針對朱子格物窮理不夠周密精詳?shù)娜毕荩岢隽恕百|(zhì)測”與“通幾”兩大研究宇宙的方法論，并創(chuàng)造性地劃分“宰理”（人文學）、“物理”（自然科學）、“至理”（會通人文與自然科學之理），以矯正明末學術(shù)界流于虛玄的時弊。

明亡歸隱時，方孔炤又在兒子方以智的助力下，著述了十五卷的《周易時論》，“以此答天下，報祖宗，亦孤臣一縷心血所自潏也”。是書打破了三教九流界限，也打破了自然科學與天文學及數(shù)學的界限，做到了博采眾家，理論闡述更具深度，具有強烈的思辨色彩。

此外，方孔炤還著述有《環(huán)中堂詩集》、《環(huán)中堂文集》、《白鹿山集》、《石言》、《庸書廣》、《知生或問》、《抱一齋當問》、《知言鑒明》、《善述》、《學易中旁通》、《古文詩集》等，每類著作都是數(shù)卷甚至十數(shù)卷以上，可謂著作等身。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蓖砟甑姆娇诪莩两诩移茋龅臉O度悲憤之中。特別是長子方以智為避清廷逼迫只得逃禪世外，次子方其義年甫三十就憂憤而逝，這讓他每每哭誦陸游《示兒》詩不能自已，才六十余歲就過早地含恨離世。馬其昶在《桐城耆舊傳》中感慨：“（公）效忠亂朝，才用未盡，可勝慨哉！”